0.9
黃昏的餘暉灑在焦黑的土地上,吸引了碩大的老鼠從沼澤地的泥土裡翻出身。它們是這焦黑土地里最後的活物,吞噬着泥土與同類,留在這黃沙漫天的世界里。
在它們所在土地的對面,是數以萬計的墳包,正發出藍色的磷火,鎮守在黑焦沼澤地的邊緣。
這裡是西庚,是被剝奪了存在的地方,是無數大昭英靈埋骨之地。
咔!
一聲巨響驚嚇了黃沙中的飛天食人魔,它們白色的眼珠混沌成血紅色,發出一聲嘶吼,向地面無數妖魔告知:
遠古的時鐘終於在時間的盡頭被敲響!
它們!
終於可以離開這個世界了!
這一聲鐘響也在崔安瀾的耳邊響起。
崔安瀾知道,自己又要做夢了。
他緩緩睜開眼,看不見自己的身體,好像只是一團遊離在世界之外的意識,漂浮在這個離奇的世界里。
大約是夜裡下了幾場雨,澆落花叢中的嫩枝,還是春日,雨水充沛,花枝的搖曳,在雨水的洗禮后,更顯風姿。
崔安瀾知道,這些含苞的花朵根本到不了綻放的那一天,就會被無情的僕人們剷除。
原因是因為公子不喜。
具體是哪一位公子這麼暴殄天物,崔安瀾夢了二十年也沒得到答案,他好像在看一部懸疑電影。
每一處看到的景、每一句聽到的話,都是他收集到的線索。
這些線索零碎、又雜亂,荒誕地告訴他:
是的,沒有錯,崔安瀾,你又做夢了。
還是那個困擾着他的夢,夢裡正是白日,頭頂着驕陽。
他被迫漂浮在花園中,目睹灰袍子的低等奴僕將花叢中即將開放的花苞剷除,這些僕人的表情麻木,不會說出任何線索,只知道埋頭工作。
他在這裡等待着灰仆們幹完活,就會聽見女孩們的聲音,嘰嘰喳喳,像鳥兒一樣吵鬧着。
“他來了,他真的來了!”
他是誰?
崔安瀾很想知道,可女孩們每次都只說這一句,在想聽聽其他,那些聲音就會被假山瀑布的水聲遮蓋。
他聽不見女孩們的聲音,但是能看見她們頭上戴着珠釵,眉間勾勒花瓣,身姿婀娜。
許是春日暖陽,那些艷麗的女孩們,難得放下矜持,來園中遊玩,卻發現本該花香四溢的園子里,一朵花兒都沒有。
姑娘們有些失望,只好欣賞起假山。
崔安瀾知道後面她們會無奈離開,卻驚奇地發現她們中的兩個女孩躲進了假山中,偷偷抱怨着外面的人。
這是他第一次夢到不一樣,就好像打遊戲突然開啟了一個隱藏線。
崔安瀾趕緊跟在她們身後,一起躲進假山的最深處。那裡靠近瀑布,最適合說些悄悄話。
“哎,還不是將軍府的公子不喜歡花,所以才會……”
將軍府?
這是一條新線索,崔安瀾趕緊記下,又聽見:
“噓,別這麼大聲。那位公子脾氣可不好,要是被聽到了,咱們肯定要死。”
崔安瀾看這兩個姑娘年紀不大,穿着顏色、款式相同的粉裙,臉上已經有些魅人的風情。
愛抱怨的姑娘被提醒,也不擔心,反而說起:“怕什麼,這瀑布聲音這麼響沒事。哎,可惜榆林公子今天好不容易來了,梅姐姐卻不許我們去前廳。我知道,她就是怕我們擋了她的道。”
“噓噓噓,小聲點。哎呦,你膽子越發大了,連梅姐姐都敢編排,小心這假山裡有人,要是被她聽去了,仔細了你的皮。”
“怕什麼,何況,我說的是實話啊!每次榆林公子一來,她就跟正派夫人一樣盯着我們,搞得好像公子很喜歡她一樣,我看着就氣!”
“哎呦,好妹妹,小點聲,瀑布聲都壓不住了!”
“哎呀,人家嗓門大嘛!其實,告訴你一件事,剛剛榆林公子開了一間房!裡面躺着不是梅姐姐!”
“什麼?真的假的,是坊里哪個姑娘?”
“是……”
一聲烏鴉鳥叫,驚了假山裡的兩人。
兩個姑娘被嚇着,小心翼翼地瞧了四周,有點后怕地互相推搡着,逃出了假山。
崔安瀾聽得正起勁,誰知道到了關鍵時刻,突然出現了這麼一出。他氣得瞪了一眼擾人的烏鴉,隨着女孩們離開。
他能飄的地方有限,多年來的經驗告訴他,只能順着假山旁的穿花走廊,飄過無波的湖面,進入那間布滿紅綢的房間。
那房間里燃着香料,一層又一層的紅綢隨風飄動。他能看見紅綢后,那鏤空涼榻上躺着一人。
那人穿着銀邊白袍,手上戴一金鐲,似正躺在榻上假寐。
崔安瀾飄在房間里,圍着那銅爐轉了轉,瞧見那煙順着風動,飄向榻邊。
他又看到那紅綢,一層又一層。可這次,也不知道是不是外面的春光正好,榻上的人翻了個身,露出一張的比春色還要明媚的臉。
艷紅色的唇色、過於蒼白的肌膚,像是瓷娃娃一樣。
崔安瀾的心神一動,發現自己竟然能看清榻上人的臉。
他忍不住,向前飄。
趁着窗外春風起,順着紅綢的縫隙,飄進內屋。
他還是第一次成功進入內屋,繞開紅綢瞧見床榻上的少年的臉,情不自禁地喊出:
“程漁……”
崔安瀾知道榻上的人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還是忍不住念出他的名字。
榻上的少年約莫十六七歲,跟青年模樣的程漁相比,少了幾分陰鷙,多了一些稚嫩。
崔安瀾就飄在程漁身邊,瞧他一隻手搭在額頭上,嘴裡嘀咕着什麼。
那聲音很輕,似是夢囈。
崔安瀾湊近,那聲音陡然變大。
“再看,我就挖了你的眼睛!”
崔安瀾大駭,轉頭就瞧見程漁那雙漂亮的眸子正怒氣沖沖地瞪着他。
崔安瀾還是第一次在夢裡被人發現,緊張地不知道該說什麼,趕緊解釋着:“我……不是故意的,其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