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單薄的身子被一襲陌生的長衫包裹,長至腰間的頭髮被一頂銀冠束起。這本應該是貴公子的普通打扮,卻因為那張牡丹般嬌艷的臉,變成了最艷麗的裝扮。
崔安瀾想起姐姐說過的話,時尚九分靠臉,一分靠裝。
現在看來,這句話一點也沒有錯。
只是,平日里總是擺出疏離的表情的臉,現在卻露出了一絲溫柔。
崔安瀾覺得程漁好像要離開自己了。
他在這個方面,一向很敏感。
勿忘告訴過崔安瀾,程漁服軟或變溫柔的時候,一定是有大圖謀。
在勿忘看來,程漁這個胸無大志的傢伙,圖謀不過兩件事。一個是肆無忌憚的破壞,另一個則是慷慨赴死。
程漁很想死,想了很多年。可是他的身體不配合,他的命運不允許,只能茍延殘喘地活在這個世間。
入噩夢對於程漁來說是一種解脫,雖然會放縱程漁的惡念,但是會緩解程漁累積的壓力。
所以,崔安瀾才會勸程漁接下梅若的事情,想要一舉兩得。
可是,這個噩夢好像脫離了程漁可掌握的範圍,崔安瀾此時有些後悔。他等待着程漁推開他,大罵他放肆,卻沒想到
程漁不僅沒有推開他,反而拍了他的背,說了句:“好了,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麼會在你夢裡嗎?等離開這裡,我就告訴你。”
崔安瀾一怔,有些難以置信。他沒想到程漁會忪口,一時之間還在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可惜,程漁的“好話”可不會說兩遍。
程漁輕鬆地解開了崔安瀾的糾纏,抖了身上的袍子,聽到D一句:“第三幕啟!”
整個空間都開始顫抖,程漁覺得這夢主的把戲有些黔驢技窮,反覆玩一段花樣,看多了就無趣了。
他的手還被崔安瀾的抓着,可等顫抖結束時,只留下程漁一個人。
程漁自嘲地笑了聲:“不是我想離開你,而是最終只會留我一個人。”
他的面前的景緻大變,又是熟悉的涼亭,熟悉的兩人。他們都穿着戰袍,腰間掛着程家的佩劍,像是一座矗立在凌厲戰場的高山,用全部身體阻擋着敵人的進攻。
他們是守在南明與南疆邊界的戰士,是不得善終的守護者。
程漁的鼻尖能聞到甜膩的香味,像是舊時將軍府里的花香。
他看到姑姑和爺爺招手,喊着:“漁哥兒,今日是你生辰,快、快過來!”
生辰?
程漁已經忘記有這種事,他很是懷戀姑姑的大嗓門,也很想爺爺的手掌。
可是,這一切都是假的。
他們都死了,早就死在南明封存的歷史里。
程漁背過身,只聽姑姑和爺爺呼喚,覺得是一種痛並快樂的折磨。
他在這個夢境中,曾和夢主對過話,換言之,他有機會在這裡抓到背後操控了一切的夢主,逼夢主說出崔榆林的下落。
程漁堅信,這個噩夢的背後一定有崔榆林的手筆。他實在瞧不上崔榆林,討厭崔榆林那戀慕貪婪的眼神。
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崔榆林外,也沒有人會知道他那麽多的秘密,知曉他最在乎的人是誰。
程漁在這個夢主新幻化的空間里遊走着。他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想起自家的僕人,想起妹妹程漁的丫鬟。
他認真檢查過每一個人,發現都是被攝魄使奪走了六魄,製作成了鬼傀。
程漁應該是憤怒的,可他卻不同平日里的那種暴怒,反而很平靜。
他知道藏在噩夢背後的人,正觀察着他的人,正在等他的鬆懈。
黑暗之中,一個咬着手指的人正趕到有些奇怪。在他得到的情報中,程漁是那種一點就着的性格。
按照正常的情況,當程漁再次看到這個熟悉的夢境中有很多將軍府的舊人鬼傀時,應該會勃然大怒,然後肆意破壞。
他的目標就是讓程漁破壞,消耗程漁的力量,最終能夠一舉拿下。
可到現在,程漁既沒有吐血,也沒有生氣,反而很是懷戀地遊覽着夢境里的景緻。
觀察程漁的人開始有些着急了,他啃噬着自己的指甲,喃喃:“為何還不發怒?為何還不發怒?”
他全身都被黑色霧氣籠罩着,佝僂着身體,隱藏在噩夢最深處。
在他的頭頂是巨大的投影幕布,正播放着程漁遊園的畫面。
畫面中的程漁很是溫柔,臉上總帶着淺淺的笑容。
幕布之下,咬着手指的人覺得事情與他想象的不一樣。他決定還是親自出馬比較靠譜。
遊園的程漁暫時還不知道自己的計劃快要成功了,他的眼睛里滿是計算,正在一寸一寸地搜索着眼前的事物,看着它們有何異處。
他的臉上的表情溫柔,可若是熟悉他的人見到,定會知道這是他最不耐煩時的表情。
程漁指尖的風刃一直沒有斷過,整個人都是備戰的狀態。
只不過,這箇舊時將軍府似乎有些太大,走了半天也沒有看到噩夢夢主的蹤跡。之前那些奇怪的紙人統統消失不見,只有一張張朝氣活力的臉,喊着他:“少爺!”
程漁覺得渾身都有些難受,他到現在還記得府里人看到他會嚇得腿軟,甚至還有暈厥的人。
他可重來沒有見過這麼熱情的僕人,可這些熱情的僕人只不過是簡單的鬼傀,沒有什麼用處。
殺了,反而會中計。
程漁其實很喜歡打獵,小時候只要老將軍獎勵他,都會帶他去打獵。他似乎是天生的獵手,非常擅長捕捉動物。
妹妹程魚曾經說過,若有什麼事情能讓哥哥忍耐,那一定是狩獵。
只有狩獵時,程漁才會耐下性子,等待着獵物自投羅網。他總會用溫柔的笑容迷惑獵物,讓獵物覺得他善良可欺。
程漁的嘴角微微揚起,那幅度很小,卻瞬間改變了往日里刻薄、不近人情的模樣。
他遊覽着將軍府的花園,尋找着異常。
突然,天上突然飄起了雪。
他伸出手節過一片雪,手指一搓發現是灰色的紙灰。
程漁的嘴角上揚幅度變大,他知道獵物上鉤了。
噩夢之中,最不起眼的救贖天氣。這裡的天氣總是變幻莫測,一會兒烈日當空,一會兒烏雲密布。
大雪紛飛在這裡也不稀奇,甚至會因為陰冷而感到理所當然。
程漁丟掉灰色的紙灰,擡頭望天,只見一座望不到頂端的天梯落在他的面前。
他見過這座天梯,知道這天梯的上方會是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
宮殿的主人是天下最有權力的人,是天下之主。
程漁踩在天梯上,一步一步向上。
他每走上一階台階,之前的台階就會消失一層。
程漁沒有回頭,他知道這是獵物不給他逃開的小把戲。
天梯很長,程漁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記得一路上能聽見那些曾經聽過的南明咒罵。
“大罪人,大罪人!”
“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我!”
“南明城那麽多人,你為何要害死我們,為何!”
“程漁,殺人償命,你滿手鮮血,準備何時償還?”
程漁的耳朵里聽多了這些話,只覺得做出這一切的人實在無趣,也不知道換些新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