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路還很遠,所以找些話題來聊天啊。”梁薇道,“植物之中,我喜歡竹子,你呢?”
李為念緊皺眉頭道:“我很不喜歡!”
“為什麼?”
“從前,我動不動就會傷到筋骨,便隻能躺在床上。窗子開著,我能看到的景物,除了竹子還是竹子!我看得厭煩了,卻換也不能換……”
是了,是了,他便是那位李公子的轉世!前兩世,他在綠竹院裡,等了竹林之中的竹猗猗兩世而無果,心裡到底懷了怨懟。梁薇猶恐有錯,忙問:“歸鶴莊好像沒有……”
“那是在福建老宅……那樣老而大的宅子,仿佛永遠在下雨,下得每一塊磚都結了青苔,容易讓人滑倒……”李為念失控地冷笑著,“堂堂男兒,輕輕摔一下都經不住,隻好又躺在那裡,看著那片竹林。竹林生得真茂盛,綠森森的,綠得讓人討厭!”
梁薇聽他憤憤地說著,眼前浮現出他生活過的地方。古舊的宅院,鋪地的青磚被數百年的陰冷潮濕空氣浸潤,結了一層森綠的青苔。茂密的竹林,綠得深深淺淺,風一吹,呼啦地一陣響。年輕的男子身在其中,本應該執一卷書,悠然閒步吟誦,可是那經不住輕輕一碰的骨骼,令他隻能小心翼翼……
當年的陰冷透過李為念的話語浸得梁薇打了一個冷顫,她禁不住一伸手,搭在他的手臂上道:“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的你……”
李為念仿佛被針紮了一下,一側身子躲開她的手,向車窗外望去,冷笑道:“現在又如何了?所有的少年時光,都已被禁錮在那個地方。後來父親遇見了鄒先生,接我到暮雲府療養,終於一天天的好起來。好起來又怎樣!這一天遲了三十三年,我根本不可能是我原本想成為的我……”
梁薇混身一顫,心疼且憐憫。是啊,他的陰冷、多疑、神經質、重重防備並不是他想要的!可是那不堪一擊的身軀伴隨了他三十多年,他需要那些維持他的性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現如今他已與正常人一般,卻無法回去,重新塑造自己的性格……“李為念……”她不由得輕歎他一聲。
他本以手撫額,深陷在往事裡,聽到這一喚,側臉向她一望。他的眼中的冷光含著憤恨,眉頭一皺,一陣冷笑道:“想起來了……你不也嘲笑我的體形病態麼!哼,瞧瞧你的眼神,憐憫我?不能理解?嘲笑我?夠了,我看夠了這種眼神了!——停車!”他一點解釋的時間也不留給梁薇,馬車應聲而停。他無情地道:“你下去吧!”
梁薇吃驚地一張嘴,“你說什麼?”
“下車!”
梁薇眉頭緊皺,還是無法相信自己耳朵聽到的話語,竟然有個大男人敏感、小氣到這個地步!她氣憤地想哭,想痛罵他,又想解釋自己那隻是正常反應——許你生病,就不許我因你的痛苦流露出憐憫麼!同情心,既是人之本能,也是良心的體現啊!咬著嘴唇,各種話語擁擠在胸口,擠得胸口生生地疼,卻一句也沒能衝出來。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賭氣一甩車門簾跳下了馬車。
外麵居然還在下雨,雖然很小,可是刮著冷風,每一滴秋雨都往她臉上撲。土路經了雨,覆了一層滑潤的泥水……淒涼,淒涼中的淒涼……
她賭氣不去看馬車,漫步到路邊,而馬車無情地開始行駛了。她望著遠去的馬車,淚水終於湧了出來,連忙又擦了,狠狠一跺腳,腳下被泥一滑,踉蹌一下蹲了下去。
她還是無法相信,自己竟被一個男人請下了車,拋在路邊不管不問。換了美麗素雅的衣服又怎樣,有著驚豔的側臉又怎樣,會使一招“幽香盈袖”又怎樣……不還是蹲在路邊,被老天爺煽情地淋著淅淅瀝瀝、淒淒冷冷的秋雨?
如此奇恥大辱,夠得上尋短見吧!——旁邊那河水雖不深,也能浸得死人,去試一試?
她沒有動,果然是個貪生怕死的!這裡隻是夢境,自己寫的小說而已,活著回去,一切就都能改變……可是!寫小說就是為了羞辱自己嗎?被一個男人請下車,還有沒有更丟臉的?
——有……想到居然還真有,她撐不住,見四周也無人,抱著自己的膝蓋痛哭起來……不久之前,不還當眾給周雪桐磕了六個響頭?
哭了一陣,聽到有馬蹄聲自背後慢慢接近,連忙摸一摸臉站了起來,沿著路邊緩緩走,裝作一副雨中漫步的樣子。那馬車跑得甚急,馬蹄激起的泥點飛濺到她的衣服上。她氣憤地想,人若倒了黴,真是什麼東西都敢欺負到頭上!
抬起頭,狠盯一眼剛過去的那匹馬,在身上胡亂拍了拍——因為衣服又濕又臟,根本拍不乾淨。馬背上騎著的人戴個鬥笠,忽然勒住韁繩,調轉馬頭,又向梁薇跑來。
梁薇越發生氣,想若是再往我身上濺一點泥,管你是誰,一把勒死拋屍河水,反正這裡是我寫的小說世界,殺人又不犯法!
那一騎跑來了,在梁薇身旁停住。她仰臉向馬上的人一瞪,隻見遮雨的鬥笠之下是一張蒼白得幾近透明的臉,細眉杏眼之間滿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神色。“竹薇薇?”那人蒼白卻又飽滿的唇遲疑著張開,輕聲喚道。
梁薇努力地想,猛然間驚醒,喚:“蘇賦雲!”
兩人望著彼此,知道沒有認錯人,先放了心又向對方四周望望,同時問:“你怎麼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