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模仿我的字跡……”梁薇轉頭往床上的李為念身上望了一眼,不滿地小聲嘮叨,“都沒有我寫得秀麗,大手寫小字,生硬得很……”
嘮叨完了,她才細看他都寫了些什麼。
初看的第一張,如此寫著:
池翻荷而納影,風動竹而吹衣。薄暮延佇,宵分乃至。出暗如光,含羞隱媚。垂羅曵錦,鳴瑤動翠。來脫薄妝,去留餘下膩。沾妝委露,理鬢清渠。落花入領,微風動裾。
看到最後,她在心內暗道:“好險!幸好我記得‘落花入領,微風動裾’是沈約《麗人賦》裡的句子,如若不然,我都不知道你寫了些什麼,豈不是輸給你了!”回頭又向仍睡著的李為念望了一眼,得意一笑。
下麵一篇,乃是梁薇爛熟的《與朱元思書》:
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水皆縹碧,千丈見底。遊魚細石,直視無礙……
詞句清麗,雋永無比,配上秀美工整的字跡,令人仿佛置身於其中所描述的景色之中。
梁薇微微一笑,在心中讚了一遍,然後再去看。
這一張所寫,梁薇也知道出處,正是瘐信《枯樹賦》中的幾句:
此樹婆娑,生意儘矣。山河阻絕,飄零離彆。拔本垂淚,傷根瀝血。火入空心,膏流斷節。
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淒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她在心裡默默念著這幾句,心內大感淒涼。不由得想到李為念因為冰蟲髓之毒不久於人世之事,身上一抖,隻覺冰冷一片。
瘐信寫《枯樹賦》時,人至暮年,又飽受國破身辱,顛沛流離之苦,悲傷自然沉痛。李為念生活在一個安穩的年代,人在盛年,可未必痛苦不如他。正是那句“此樹婆娑,生意儘矣”。
李為念卻是“此樹本該婆娑,如何生意儘矣”!
她忘乎所以,不由得一聲長歎,驚動得肩頭的小雀脆鳴起來。那鳴叫劃破寧靜,顯得很是刺耳。
梁薇嚇了一跳,連忙命小雀安靜下來,偷眼望向李為念,見他略動了動,但並沒有醒來暫時放下心來。
然後又去看,卻是沈約的《悼亡詩》:
去秋三五月,今秋還照梁。今春蘭蕙草,來春複吐芳。悲哉人道異,一謝永銷亡。簾屏既毀撤,帷席更施張。遊塵掩虛座,孤帳覆空床。萬事無不儘,徒令存者傷。
一旁又有兩行小字,寫的是:他年葬我者何人?一生壞事做儘,存者何必傷……
梁薇心內大驚,這種口吻,分明是《紅樓夢》裡的林黛玉: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她本來十分厭棄男子這般自哀自傷,可是這件事情放在李為念身上,卻令她震動、難過!
“存者何必傷”……他這一生儘是為了他義父、榮兒而活,充滿了遺憾,上天卻又不給改過自新的時間……
她難過地一低頭,雙手撐在書桌上,看著他用三種以上的字體,書寫的沈約、吳均與瘐信……
如此這般看了一會兒,又想到那日他看的《文心雕龍》,猛然間總結出這樣一條規律:這些作者都是在蕭梁一朝便聞名的文人名士!
梁,連這些愛好都被烙上了這種印記!
這是因為榮兒身體裡有梁家之血,還是,還是因為她——梁薇?
後麵這個念頭隻是一閃,就立刻收到了她的斥責——做夢吧,他肯定不認識你時,就喜歡著蕭梁時代的文人!
她沉在自己的癡念裡,又是自嘲,又是歎息,不覺間一隻手搭在她的肩頭,白羽雀忽地飛起來,落在書桌上。
她轉頭一看,原來李為念已醒來,見她站在這裡,便走了過來。他看到白羽雀,像已知道它的來曆,隻是一笑,並不詢問。
“回來了……”這語氣,像媽媽迎接放學歸來的孩子,還是妻子看到進屋的丈夫?
無論哪種都令梁薇不適應地向旁躲了一躲,敷衍地“嗯”了一聲。不等他問,她就將百花露拿出來交給他了。
他一臉笑意地道:“如我所說,你拿到它了……”
梁薇瞥他一眼,心裡五味雜陳。
她同情他、可憐他、懷疑他、痛恨他……在這些複雜的感情裡,唯有痛恨最明顯——因為這個人在對她的感情裡,留下了太多的引誘、挑逗與曖昧,以及真真假假的利用與關懷!
何必如此!
無論是徹底地對她壞,還是徹底地利用她,都不至於使她痛恨他至此!
有時,她恨不得也去引誘他,好讓他得教訓;有時,她恨不是撲進他懷裡,掏出他的心看個清楚;有時,她想言詞激烈且狠毒地罵他……
唯有置之不理,是她做不到的……
她這般想著,那一瞥成了長久的注視,眼神裡流露出的情感,是她控製不了的真情感。
李為念發現了,眼裡疑色一閃,伸手撫著她的臉道:“你怎麼了?”
梁薇也想知道自己怎麼了,為什麼一麵對他,感情就不由自己控製似地,永遠被他牽著走……她將臉貼在他臉上,淒然一笑道:“我拿到百花露了,你是不是會露出真麵目……”
“說什麼呢?”李為念溫柔地責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