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離別
泥瓶巷一棟宅子外頭,掛着鼻涕蟲的頑劣孩子顧璨正在兇狠踹門,罵罵咧咧,唾沫四濺:“陳平安!再不滾出來,我就找人砍死你,把你家一堆破爛都砸了!我知道你在家裡,忙啥呢,難道是在跟宋集薪的小媳婦,跟稚圭在那個啥?大白天的,也不曉得照顧一下宋集薪的感受?好好好,不出來是吧,我走了,我可真走了啊?我這一走,你這輩子就別想見着我啦,我那些寶貝,本來想着都留給你,陳平安!快出來啊!”
不知為何,罵到最後,顧璨竟然帶着點哭腔,狠狠將兩條鼻涕蟲抽回了老窩。
猛然間他覺得腦殼一陣生疼,趕緊轉身望去,看到那張熟悉面孔后,破口大罵道:“陳平安!你大爺的……”
陳平安臉色不太好看,顧璨趕緊見風轉舵地補了一句:“身體還好嗎?”
行雲流水,轉折如意,毫不生硬。
習慣了這兔崽子的沒心沒肺,提着個新陶罐的陳平安沒好氣道:“好不好,你還不知道?”
顧璨意識到自己還有正事,趕緊把陳平安扯到院門口,然後將兩隻綉工精美的袋子,一股腦塞到陳平安手裡,壓低嗓音問道:“還記得我去年跟你要的那條小泥鰍不?”
陳平安一頭霧水,拿着沉甸甸的袋子,東西並不陌生,當時強行買走那條金色鯉魚的錦衣少年,事後就專程送了一袋子銅錢給自己。陳平安四處張望,泥瓶巷兩頭並無行人,仍是趕緊開門,把顧璨帶進院子,將陶罐放在一旁后,直截了當問道:“有外鄉人跟你買那條泥鰍,對不對?!顧璨,我勸你千萬別賣!打死都別賣,你不是想着以後讓你娘過上好日子嗎,你一定要留着那條泥鰍,知不知道?!”
顧璨哇一下就哭出聲來,雙手抓住陳平安的袖子,哽咽道:“我想把泥鰍還你的,可是娘親不讓,還打了我一耳光。娘親從小到大都沒打過我。還有那個說書先生,不知道是神仙還是鬼怪,嚇人得很,先是把我給帶到了白碗里,然後那條泥鰍一下子就變得很大很大,比我家大水缸還要粗很多很多……”
陳平安一把捂住顧璨的嘴巴,臉色嚴肅,瞪眼道:“泥鰍送給你了,就是你的!顧璨,你還想不想以後讓你娘親過好日子?能每天都吃上肉,能讓你娘用上胭脂水粉,買那種摸上去滑溜溜的綢緞衣裳?”
顧璨抽了抽鼻子,使勁點頭。
陳平安鬆開手,蹲下身,問道:“兩袋子錢是怎麼回事,是不是你偷拿出來的?”
顧璨眼珠子一轉,剛想騙人,陳平安跟他實在是再熟悉不過,小王八蛋剛撅起屁股他就知道要拉什麼屎,便直接又賞了顧璨一個爆栗,厲色道:“拿回去!”
顧璨犟脾氣也上來了:“就不!”
陳平安被氣得臉色鐵青,揚起手就要來個貨真價實的爆栗,只不過看到顧璨死犟死犟的表情,又有些心軟,緩了緩語氣,想了想,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給我說說。”
顧璨就將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不否認這個孩子平時讓人恨得牙痒痒,但確實早慧得很,從老槐樹到鐵鎖井,再到泥瓶巷院子,把那個說書先生要收他為徒的奇遇,跟陳平安說了個清楚明白。陳平安這一刻心裡大致有數了,顧璨多半就是小鎮上自己得到祖蔭槐葉的人物之一。祖墳冒青煙也好,像齊先生、陸道長所說有機緣福氣也罷,顧璨應該會被那個說書先生帶離小鎮。但是一想到那個截江真君劉志茂,陳平安就心弦緊繃。按照齊先生的說法,此人品行實在低劣,更想將自己除之而後快,且不惜用上了仙家神通來陷害自己和蔡金簡,顧璨認了此人做師父,真是好事?不過退一步說,此人願意收顧璨為徒,而不是坑蒙拐騙,或強買強賣,是不是可以說明顧璨暫時不會有性命之憂?
鬼靈精怪的顧璨眼珠子急轉,趁着陳平安想問題的時候,冷不丁抓起陳平安手裡的兩隻錢袋,一下子砸向屋內,然後轉身就跑。結果被陳平安一把抓住后領口,扯回原地。
顧璨雙手抱頭,模樣可憐兮兮的。
陳平安雖然把顧璨強行拽了回來,但是如何處置,猶豫不決,涉及的事情太大,他很怕做出錯誤的選擇,害得顧璨和他娘親被連累。若只是自己的事,這個無依無靠的草鞋少年,恐怕要乾脆利落很多。
寧姚不知何時已經下床,站在門檻後頭:“我娘曾經說過,各人有各人的緣法,這個孩子一看就是禍害遺千年,以後也不缺狗屎運的那種人。”
顧璨眼睛一亮,趕緊把兩條鼻涕擦掉,咧着嘴,露出缺牙的光景,笑臉諂媚道:“姐姐你長得真俊,長得跟我家二姐一模一樣!這裡地方小,去我家坐坐?”
陳平安無奈道:“你娘啥時候改嫁給你爹的?”
被拆穿后的顧璨立即翻了個白眼,換了一種臉色和語氣,嘖嘖道:“陳平安,可以啊,出息了,啥時候拐騙了個婆娘回家?要鬧洞房嗎?可惜我是趕不上了,要不然我一定蹲牆根,聽你們在床上神仙打架……”
陳平安一巴掌按在顧璨的腦袋上,對寧姚歉意道:“他就這樣,別生氣。”
寧姚瞥了眼顧璨:“熊樣!”
顧璨正要發揮一下家傳本事,察覺到自己腦袋上的手掌悄悄加重了力道,立即病懨懨的,有氣無力道:“姐姐你長得這麼水靈,說啥都對。”
寧姚沒搭理顧璨,轉頭望向陳平安,含有深意道:“那兩袋子銅錢,你最好收下,省得以後反目成仇。而且這孩子將來一旦修道有成,你今天不讓他少一些愧疚,極有可能害得他道心不穩,導致外化天魔乘隙而入。”
這話顧璨愛聽,對着寧姚伸出大拇指:“頭髮長,見識也長,果然比隔壁某個小娘們靠譜兒!”
寧姚挑了挑眉頭,竟欣然接受。
泥瓶巷遠處,響起一聲火急火燎的怒吼:“顧璨!”
顧璨臉色微白:“走了走了,陳平安,我走了啊!”
嘴上說要走了,其實顧璨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抓住陳平安的五指愈發用力。可能在潛意識裡,顧璨早已把陳平安當作娘親之外唯一的親人了。
陳平安帶着顧璨走出院子,蹲下身,悄悄說道:“顧璨,記得小心你師父。還有,照顧好你娘親,男子漢大丈夫,你娘親以後只能靠你了,別總讓她擔心。”
顧璨嗯了一聲。
陳平安又說道:“到了外邊,多做事少說話,管住自己這張嘴巴,吃些虧就吃些虧,別總想着嘴上討回便宜,外邊的人,不像我們,會很記仇的。”
顧璨紅着眼睛,唱反調道:“我們這邊的人,也很記仇的,就你不是。”
陳平安哭笑不得,一時無言。
陳平安猛然驚醒,沉聲問道:“顧璨,你有沒有拿到一片槐葉?”
如果沒有的話,陳平安不覺得顧璨是得了仙家機緣,說不定那說書先生的到來,就是一張催命符。
顧璨一聽這個就來氣,嘩啦一下從兜里掏出一大把,習慣性罵娘道:“不知道哪個挨千刀的混賬,偷偷往我兜里塞了這麼多破爛葉子,我也是剛才偷溜出家的時候,藏那兩袋子錢才發現的。不是趙小胖,就是劉梅那丫頭片子!要是給我娘洗衣服的時候看到,可不又得罵我不省心了!虧得我這就要離開了,不然看我不偷偷往他們茅坑裡砸石頭……”
顧璨罵得起勁,陳平安先是目瞪口呆,然後如釋重負,眼見這傢伙要使勁往地上丟,趕緊阻止他的舉動,神情無比凝重道:“顧璨,收好它們!一定要收好!如果可以的話,這些槐樹葉子,最好連你娘親也不要給她看到,這很有可能是為了她好。”
顧璨茫然,但仍是點頭道:“好的。”
陳平安長呼出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這下子我是真的放心了。”
顧璨突然身體前傾,使勁用腦門磕了一下陳平安的腦袋,嗚咽道:“對不起!”
陳平安揉着他的小腦袋,笑罵道:“傻樣!”
顧璨突然在他耳畔竊竊私語。陳平安愣在當場。
顧璨轉身跑開,一邊慢跑,一邊轉頭揮手:“聽那老頭子說,要帶我和我娘去一個叫書簡湖青峽島的地方,以後你要是混得媳婦也娶不起,就去找我,不是我吹牛,隔壁稚圭這種姿色的臭婆娘,我一送就送你十七八個!”
陳平安站在原地,點了點頭,有些傷感。
畢竟這個傢伙,就像是他的弟弟,所以什麼事情,陳平安都願意讓着顧璨。
陳平安望着顧璨漸漸遠去的身影,怔怔出神。
他的人生總是這樣,真正在意的人,好像如何也挽留不住。陳平安咧嘴一笑。老天爺挺小氣的。
隔壁院門輕輕打開,走出婢女稚圭,她亭亭玉立,如一株池塘里的荷花。
陳平安問道:“先前顧璨說你壞話,都聽見了?”
她眨了眨那雙秋水長眸,道:“就當沒聽到,反正我吵架吵不贏他們娘倆。”
陳平安有些尷尬,只好幫顧璨那個兔崽子說好話,打圓場道:“其實他心眼不壞的,就是說話難聽了點。”
稚圭面無表情地扯了扯嘴角:“顧璨心眼好壞,我不知道,她那個寡婦娘親,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我很確定。”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跟她現學現用,假裝什麼也沒聽到。
稚圭突然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陳平安,你真不後悔?”
陳平安愣了愣:“啥?”
稚圭見他不像是裝傻扮痴,嘆了口氣,轉身返回院子,關上木門。
眼力極好的陳平安一直站在巷中,終於看到遠處顧璨家院門打開,走出三人,其中母子二人各自背着大小行囊,緩緩走向泥瓶巷另一頭。陳平安甚至清晰看到,那個說書先生轉過頭,瞥了自己一眼,笑意玩味。
三人身影消失在小巷盡頭后,陳平安回到自己院子,看到寧姚竟然已經能夠自己坐在門檻上。她的身子骨是鐵打的不成?
陳平安先將齊先生贈送的玉簪子,以及顧璨拿來的兩袋子銅錢,都放在桌上,然後開始燒水、抓藥、煎藥,熟門熟路,不像是窯工出身,反而像是在藥鋪里待了很多年的夥計。
寧姚有些疑惑,卻也沒有開口詢問,百無聊賴的她起身來到桌旁,想了想,又自顧自將陳平安藏在一隻瓶肚裡的錢袋拿出來。
她坐下后,桌面上擺着三袋錢和一根玉簪,當然還有一把識趣“龜縮”在角落的靈性長劍。
陳平安沒阻攔她取錢,但是轉頭叮囑道:“玉簪是齊先生送給我的,寧姑娘你小心些。”
大概是生怕寧姚不上心,陳平安又赧顏提醒道:“真的要小心。”
寧姚翻了個白眼。
三袋子金精銅錢,迎春錢、供養錢、壓勝錢,很巧,剛好湊齊了。
寧姚一手托着腮幫,一手伸出手指,撥弄着三枚銅錢,隨口問道:“你的事情如何了?能不能跟我說說?”
陳平安蹲在窗口那邊的牆根,小心盯着火候,時不時翻看一下三張藥方,聽到問話后,說:“合適說嗎?”
寧姚皺眉道:“你都混到這般凄慘田地了,還擔心我聽了秘密后,被誰殺人滅口?陳平安,不是我說你,實在是你這種濫好人,我勸你這輩子都別離開小鎮,否則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寧姚很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這種古板性格的少年,哪怕是一位兼具羅漢金身、天君道術的強大劍仙,只要丟到她家鄉那邊,一年之內必死無疑,而且屍骨無存。
陳平安樂呵呵道:“那我就給你說說看?”
寧姚用三根手指按住三枚銅錢,在桌面上抹來抹去:“愛說不說。”
陳平安便將齊先生出現之前的事情經過跟寧姚說了一遍,之後的事情,選擇性說了一些。
寧姚聽完之後,雲淡風輕道:“那截江真君劉志茂,顯然是罪魁禍首,不過蔡金簡和苻南華,也都不是什麼好鳥。若不是齊先生出來搗糨糊,你以後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三方勢力的圍剿捕殺。說句難聽的,殺你真的很容易。如果不是在小鎮上,別說劉志茂,就是那個雲霞山的女子,一根手指頭就能將你碾壓得魂飛魄散。”
陳平安點頭道:“我知道。”
寧姚氣呼呼道:“你知道個屁!”
陳平安沒有反駁,繼續煎藥。
她問道:“你之所以有這場劫難,全是因為那條泥鰍,為什麼不告訴那個孩子真相?”
陳平安這次沒有沉默,也沒有轉頭,坐在小板凳上,低頭看着青紅色的火焰,輕聲道:“這樣做不對。”
寧姚欲言又止,最後望向那個瘦弱背影,感慨道:“那你知不知道,你的拳頭不硬的話,就沒有人會在乎你的對錯。”
陳平安搖頭道:“不管別人聽不聽,道理就是道理。”
他好像有些不確定,便轉頭笑問道:“對吧?”
寧姚怒目相向:“對你個大頭鬼!”
陳平安悻悻然重新轉過頭,繼續熬藥。
寧姚拿起那根碧玉簪子,凝神望去,發現上面篆刻有一行小字。
她瞥了眼叫陳平安的少年。
簪子上有八個字,便是僅算粗通文墨的他,也覺得極為動人: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煎藥是一件類似線穿針眼的細緻活,陳平安做得有板有眼,沉浸其中,身上散發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快樂。
不過寧姚不是個耐心好的,事實上除去練刀練劍,她對什麼事情都不太提得起興趣。小小年紀便背井離鄉,獨自遊歷四方,很粗糙地活着,所以對家徒四壁的少年小宅,她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實在是她自己風餐露宿得太多了,風裡來雨里去,原本再精緻講究的人,也會變得很不講究。
寧姚問道:“你的左手沒事情?”
左手用棉布條包紮的陳平安,正用雙手端來一碗葯,在她接手后,笑道:“沒事,我回巷子之前,找了些草藥搗爛,給傷口敷上了。以前我當窯工那會兒跌打割傷,都用這個,百試百靈,是很久之前楊家鋪子一個老人告訴我的秘方。不過我當初答應老人不外傳,要不然寧姑娘你走南闖北,說不定用得着。你要是想要,我可以去找找楊家鋪子的老人,跟他求一求。只是今天去藥鋪比較急,也沒見着那個老人,只希望他是臨時走開了。”
寧姚喝葯的時候,那雙不似柳葉卻似狹刀的長眉,微微皺了一下,但仍是面不改色地喝完了葯湯。將瓷碗還給一旁等待的陳平安后,她嘀咕道:“濫好人,難怪窮得叮噹響,活該被人欺負。”
不等陳平安反應過來,她又添加了一句:“別介意,我這個人說話比較直。”
寧姚大概不知道,後邊這句話更傷人。
陳平安欲言又止。
寧姚用拇指擦拭掉嘴角的葯湯殘漬,然後端正坐姿,一本正經道:“如今坐鎮此方天地的聖人,也就是你所說的那位學塾先生,雖然有心幫你收尾,好讓你今後性命無憂,但是你要知道,人力終有窮盡之時,哪怕是聖人也不例外。更何況那位齊先生的處境不太妙,有點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的意思,怕就怕他之後管不着你的生死。我寧姚為人處世,滴水之恩,也會湧泉相報,瞪我一眼,就要睚眥必報!”
人力有盡時,湧泉相報,睚眥必報,泥菩薩過河……
此時寧姚內心,充滿不為人知的驕傲。聽聽,我這番話說得是不是很有學問?
只可惜陳平安隔壁,就住着個學識不淺的讀書種子,幾乎每天清晨黃昏兩次,鄰居就要誦讀聖賢書以明志,按照宋集薪自己的說法是“吾善養浩然氣”。所以陳平安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對於讀書人文縐縐的那套說法,並不陌生,即便有些晦澀詞語,通過上下文來解析,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寧姚死死盯着陳平安,試圖從他臉上尋找出震驚、仰慕和疑惑,可陳平安偏偏是一臉“我聽明白了,姑娘你接著說”的欠揍表情。
寧姚很是灰心喪氣,本來意氣風發的神采,鋒芒銳減,沒好氣道:“比如你救了我一命,我事後自會幫你殺掉老龍城的苻南華,或是書簡湖的劉志茂,但是你想要兩個都殺的話,永絕後患,就得破財消災。因為咱倆萍水相逢一場,可沒那麼深厚的情分,所以你需要用一袋子金精銅錢,作為報酬。”
寧姚很快用手指了指那袋子迎春錢:“比如這袋,我就很喜歡,其他兩袋子供養錢、壓勝錢的銅錢樣式,不好看,鑄文也不討喜。”
接下來寧姚微微揚起下巴:“如果在做成這筆買賣之外,你願意支付給我兩袋子銅錢,我就幫你擺平老龍城和雲霞山。當然,如果我早早死在劉志茂手裡,一切休提。畢竟我現在修為不高,武道九境,才剛剛躋身第六境,作為純粹武夫的體魄堅韌程度,還不成大氣候。至於修行登山的十五重樓,十五層境界,更是只到達中五境里的龍門境。丹室之內,我有六幅圖案,尚未成功畫龍點睛,也未讓天女飛天……”
這下子陳平安是真的聽迷糊了,一頭霧水。
寧姚頓時有些惱羞成怒。境界低下,一直被她引以為恥,陳平安這種“姑娘你再給我解釋解釋”的痴獃模樣,無疑是戳中了她的最傷心處。
看到寧姚陰沉的臉色,陳平安就是傻子也知道形勢不妙,趕緊轉移話題:“為何姑娘你先前傷得那麼重,現在就像痊癒大半了?”
寧姚眉目低斂些許,雙手環胸,嗓音沙啞道:“當時的確是快死了,如果陸道長沒有救下我,我就要……反正我欠了你一個天大人情,我更不該趁火打劫,讓你拿出三袋子金精銅錢。我寧姚的一條性命,哪裡是劉志茂之流可以媲美的,所以是我不對,你就當我什麼都沒有說。等離開小鎮之後,我會儘力而為,爭取幫你解決那些後顧之憂。但是醜話說在前頭,我寧姚只會量力而為,不會心知必死依然去跟人拚命……換命。”
大概是自己低頭認錯,太過稀罕難得,所以寧姚心情極其失落。
陳平安問道:“供養錢是哪袋子?”
寧姚指了指其中一隻金黃綉袋。
陳平安從裡頭拿出三枚銅錢,握在手心后,用手臂將三隻袋子橫推到少女身前,笑道:“這些,送給你了。”
寧姚目瞪口呆,久久回神后,問道:“陳平安,你小時候腦子被門板夾過?”
陳平安無奈道:“沒有,小時候幫人放牛的時候,經常被牛尾巴甩。”
寧姚驀地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質問道:“你是不是喜歡我?!”
陳平安呆若木雞。
寧姚咧嘴一笑,朝陳平安伸出大拇指道:“眼光不錯!”
然後她彎曲大拇指,指向了自己,神采奕奕道:“但是我可不會答應。我寧姚喜歡的男人,一定要是全天下最厲害的劍仙。全天下!最厲害!大劍仙!什麼道祖佛陀,什麼儒家至聖,在他一劍之前,也要低頭,都要讓路!”
陳平安漲紅了臉,撓撓頭道:“寧姑娘你誤會了,我沒喜歡你啊……”
寧姚一挑眉毛,想了想,身體前傾,眯起一眼,抬起一手,拇指食指之間空出寸余距離,心虛問道:“這麼點喜歡,也沒有?”
陳平安斬釘截鐵,語氣堅定道:“沒有!寧姑娘你放心!”
寧姚收回手,重重嘆了口氣,憐憫道:“陳平安啊,你以後就算僥倖娶了媳婦,多半也是個缺心眼的。”
陳平安坐在桌子對面,開心笑道:“只要她人好就行。”
寧姚對此不置可否。
混吃等死,小富即安,飛黃騰達,就像她娘親說的,是因為各有各的緣法,未必有高下之分。只不過她爹對此有不同意見,命里無時莫強求。可不強求,並不意味着一點都不求,求還是要求一下的,如果最後仍是求而不得,則是另外一回事。當然,這些話她爹是絕不敢跟她娘當面說的。
陳平安隨口問道:“寧姑娘也是來咱們小鎮求機緣來的?”
寧姚沒有任何藏藏掖掖,回答道:“我耗盡所有奇遇積攢下來的家底,加上一個人情,才換來進入小鎮的這個名額,不過我跟那些人不一樣,我不求什麼機緣氣數,只是想着讓人幫我鑄一把劍,最好能夠合我的心意。至於鋒利不鋒利,能否承載海量劍氣,是很其次的事情。”
陳平安疑惑道:“鑄劍?”
寧姚說道:“就是那個打鐵的阮師傅,他在你們這兒名聲很大,還有個‘鐵打不動’的規矩,每三十年只鑄一把劍,他之所以願意來此頂替齊靜春,就是覺得此地適合開爐鑄劍。我去碰碰運氣,看他願不願意為我鑄劍。實在不行的話,我也沒轍,就當自己運氣不好。”
陳平安笑道:“好人有好報。”
寧姚有氣無力道:“沒轍。”
她瞥了眼陳平安:“你左手不疼?”
陳平安愣了愣:“疼啊。”
她懷疑道:“那你怎麼看着不像啊。”
陳平安天經地義道:“我就算滿地打滾,大喊大叫,也不會就不疼了啊。”
寧姚一拍額頭:“真沒轍了。跟我爹一個德行,不過你本事比他差遠了。”
陳平安笑着不說話了,安安靜靜望向屋外的院子。
寧姚將那三袋子銅錢推回去:“我不要。”
陳平安收回視線,輕聲道:“寧姑娘,你有沒有想過,我留着它們,不一定是好事情。見過齊先生之後,我更加確定這點。”
一件事情寧姚決定之後,就再也不會更改了,她搖頭道:“那就是你的事情了,跟我無關。我想好了,救命之恩,我以後一定會償還,而且絕對不偷工減料,要對得起‘寧姚’這個名字!但是你在這些年,一定要好好的,別一不留神就死了。你只要熬過這段時間……”
一直很好說話的陳平安,第一次主動打斷寧姚的言語:“救你的是陸道長,寧姑娘,所以你不用覺得虧欠我什麼。我如果當時不是覺得自己死定了,想着能夠讓陸道長為我爹娘多做點什麼,我根本就不會開門。”
寧姚冷哼道:“那是你的事情!”
陳平安笑着重複她的話:“那是你的事情。”
大眼瞪小眼。
寧姚竟然率先敗下陣來,自顧自頭疼道:“假如你喜歡我,可我真的不能答應你啊。”
陳平安雙手抱住頭。攤上這麼個一根筋的奇怪姑娘,他也沒轍啊。
此時有人從院牆爬入院子,會這麼做的人不作他想,肯定是劉羨陽。他小跑到門檻后,正要扯開嗓子,卻像是突然給人掐住脖子,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陳平安趕緊起身,來到劉羨陽身邊低聲道:“我這兩天能不能去你那邊住,這位姑娘可能要住我這裡。”
劉羨陽一把推開陳平安的腦袋,如蒼蠅搓爪一般,搓手殷勤道:“姑娘,我家宅子大,物件也齊全,姑娘不嫌棄的話,去我家住,如何?”
背對兩人的寧姚平淡道:“嫌棄。”
劉羨陽齜牙咧嘴,看着那個纖細動人的佩刀背影,不死心道:“姑娘,你是不曉得,之前就有兩伙人在廊橋那邊堵住我的路,哭着喊着求我把祖傳寶物賣給他們,我都沒答應。倒霉催的,那幫人害我差點被阮師傅罵死。姑娘你也是來小鎮碰運氣的外鄉人吧,我劉羨陽雖然也未必賣給你,但是讓姑娘過過目,開開眼界,肯定沒問題啊!”
寧姚依然冷漠道:“不需要。”
劉羨陽自顧自坐在原先陳平安的位置上,看到寧姚的容貌后,兩眼放光道:“姑娘,你別這麼見外,我和陳平安擠在這破宅子就是了,姑娘你去我大宅子后,也就不會感到拘束了,好像連手腳都沒地方擱放。”
寧姚板著臉回答道:“好意心領,人一邊涼快去!”
劉羨陽也不覺得尷尬,起身道:“得嘞,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了解了解。”
劉羨陽把陳平安拉扯到門檻外,用手肘頂了一下陳平安:“咋回事?”
陳平安為難道:“一時半會說不清楚。你就說我能不能去你那邊住?”
劉羨陽白眼道:“這有啥能不能的,但是你得答應我,幫我盯着稚圭,千萬別讓宋集薪那個小畜生強行糟蹋了,到時候你可得幫我保住我未來媳婦的清白!”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別想!”
劉羨陽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就當你答應了。”
屋內寧姚突然轉頭說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一個天生的劍坯子?買瓷人之所以在你九歲的時候沒有帶你出去,應該是想讓你在這裡汲取更多的靈氣。這個選擇,是對的。所以你在阮師傅那邊,一定要抓住機會,讓他收你為徒。記住,至少是入室弟子,最好是嫡傳門生。至於關門弟子,不用奢望,你的根骨天資,還沒有好到那誇張的份兒上。”
劉羨陽笑着使勁點頭,嘴上說著好的好的,然後回頭望向陳平安,指了指屋裡的寧姚,然後指了指自己腦袋。
陳平安說道:“她說的是實話,你別不當真。”
劉羨陽不再嬉皮笑臉,沉默下來,低聲道:“我覺得事情不太對勁,廊橋兩撥人,你猜是誰領頭帶路的?是福祿街盧正淳那個龜孫子!這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嗎?我又沒掉錢眼裡去,憑啥要跟他們做買賣。何況那件鎧甲是我家一代代留下的老物件,我要賣了,以後在夢裡夢着我爺爺,還不得給他罵個半死啊!”
陳平安聽到這一切后如臨大敵:“你要小心,盧正淳和那些外鄉人,不好惹!”
陳平安轉頭問道:“寧姑娘,知道那些人的來歷嗎?”
寧姚點頭道:“老人和女娃娃,來自正陽山,算是你們東寶瓶洲的名門正派。老人非人……總之,他比起苻南華或是蔡金簡,要厲害百倍。婦人和他兒子,也不簡單。其實能夠結伴進入小鎮的,當然不是一般有錢的有錢人。那個婦人城府很深,小男孩也不像是個心思良善的,所以我勸你朋友,趕緊讓阮師傅認了弟子,就等於有一張保命符傍身。在小鎮上,靠山再高,背景再厚,也還沒有人敢跟一位聖人掰手腕。”
陳平安又問劉羨陽:“你有沒有把握做那個阮師傅的徒弟?”
劉羨陽有些糾結,吞吞吐吐道:“這不當時第一天去當學徒幫工,阮師傅看我的眼神,就跟姚老頭那會兒差不多,估計是觀察我一段時間再做決定要不要收徒弟吧。只是……”
陳平安狠狠瞪眼。
劉羨陽訕笑道:“只是阮師傅有個寶貝女兒,特別能吃,把我給震驚到了,於是就稍稍玩笑了幾句。沒想到那閨女打鐵的時候,掄起鎚頭來,那叫一個生猛霸道,偏偏平時又特別靦腆害羞,我哪裡想得到她這麼開不起玩笑,當時就把她給惹哭了,又不湊巧給他爹撞了個正着,看我的眼神就不對勁了,認徒弟保准沒影了。不過反正我也沒想着給人做牛做馬當徒弟,伺候過姚老頭一個怪脾氣的,就夠咱們受的了,我這不就想着在鐵匠鋪那邊混碗飯吃嘛……”
陳平安抬頭,黑着臉。個子比他高出大半個腦袋的劉羨陽,低着頭,不敢正視他。
這一幕場景,讓寧姚感到有些疑惑不解。
這也是寧姚第一次看到陳平安真正生氣的模樣。
陳平安低聲問道:“你經過老槐樹那邊的時候,身上有沒有莫名其妙多出一些槐葉?”
劉羨陽搖頭道:“沒有啊,倒是那個老喜歡偷瞄婦人的算命道人,跟我說了些晦氣話,我差點把他的攤子給砸了。”
陳平安臉色微變,眉頭緊皺,轉頭望向屋內,問道:“寧姑娘,作為交換,三袋子金精銅錢,行不行?還有就是,會不會讓你有大麻煩,這一點,請你務必事先說清楚。”
寧姚仔細想了想:“麻煩不小,但問題不大。不過這兩天一定要小心,讓你朋友別滿大街亂竄,畢竟我眼下情況不太妙。”
她又說道:“兩撥人,兩袋錢。讓阮師傅認徒一事,又一袋錢。總之做成幾件事,我收幾袋錢。放心,我既然答應下來,就算是有保底兩袋的收成了。”
陳平安跑進屋子,趕緊將迎春錢在內的兩袋錢,火速推給寧姚:“收下吧。”
寧姚本就不是拖泥帶水的性子,沒有拒絕,收起兩袋子銅錢后,皮笑肉不笑道:“天底下多的是往自己兜里摟錢的人,還有你這種喜歡當散財童子的?”
陳平安這一次沒有反駁,點頭笑道:“錢是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
一直被蒙在鼓裡的劉羨陽火急火燎道:“陳平安,你瘋了吧,為啥把錢給她?整整兩袋子銅錢,夠你花多久了?”
陳平安沒好氣道:“我的錢,你管得着?”
劉羨陽理直氣壯道:“你的錢,不就是我的錢嗎?你想啊,我要是跟你借錢,你有臉皮催債要我還?”
陳平安不說話,陷入沉思。劉羨陽也意識到自己的插科打諢不合時宜,遂閉嘴不言。一時間屋子裡的氣氛有些沉重。
陳平安開口問道:“寧姑娘,你真的不會因此……”
寧姚瞥了眼桌上的白鞘長劍,點頭道:“沒問題!”
之後她實在忍不住,說道:“婆婆媽媽,你煩不煩?你還說你不是濫好人?”
陳平安笑了笑。
劉羨陽想了想,沒有說話。
劉羨陽最後把話藏在肚子里,心想姑娘你大概是沒見過這傢伙的另外一面吧。
陳平安很少有不好說話的時候,可一旦不好說話,真的會很不好說話。
他劉羨陽見過。隔壁的宋集薪應該也見過。
劉羨陽來到泥瓶巷沒多久,小巷又來了個稀客——氣度翩翩的青衫讀書郎趙繇,頗有幾分神似教書先生齊靜春。
趙繇是小鎮四大姓之一趙家的嫡長孫,比起盧正淳那些遊手好閒的紈絝子弟,同樣出身富貴的趙繇,口碑就很好。小鎮許多孤寡老人都受過他的恩惠,若說這是書本上所謂“名士養望於野”的手腕,好像太高估趙繇的心志,有點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畢竟少年從十歲起,就已是這般與人為善的心性,年復一年,並無絲毫懈怠。哪怕是福祿街看着少年郎長大的老人,也都要伸出大拇指,每次訓斥自家子弟,總會把趙繇拎出來作為例子,這就使得趙繇在同齡人當中沒有幾個交心的朋友。
盧正淳那撥人心性自由,也不愛跟一個成天之乎者也的書獃子打交道。試想一下大伙兒興緻勃勃去爬牆頭偷窺俏寡婦,結果有人在旁邊念叨非禮勿視,豈不是大煞風景。總之,少年趙繇這些年喜歡跟福祿街以外的人打交道,大大小小的巷弄,他幾乎都走過,除了泥瓶巷。因為這條小巷裡住着宋集薪,一個讓趙繇經常感到自慚形穢的同齡人。
不過真要說朋友的話,趙繇大概只認宋集薪這個棋友,雖說這麼多年下棋一直輸給宋集薪,但是勝負心歸勝負心,想贏棋的執念歸執念,對於天資高絕的宋集薪,趙繇其實心底一直很佩服。只不過趙繇有些失落,是因為直覺告訴他,宋集薪雖然跟自己嘻嘻哈哈,平時交往親密無間,可好像從來沒把他看作真正的知己。
趙繇雖然之前沒有拜訪過宋集薪家,但是當他一眼看到某棟宅子,就知道這裡肯定就是宋集薪的家了。這源於門口張貼的那副春聯,字極多,且一看就是宋集薪的字,理由很簡單,委實是風格太多變了,幾乎可以說是字字不同。例如“御風”二字,一氣呵成,隨心所欲,大有飄然之意。“淵”一字,水字邊,尤為深意綿長。“奇”一字,那一大提起,氣魄極大,雷霆萬鈞!“國”一字,又寫得中正平和,如聖賢端坐,挑不出半點瑕疵。
趙繇站在院門口,幾乎忘了敲門,身體前傾,痴痴望着那些字,失魂落魄,只覺得自己快要沒了敲門的膽氣。正因為他勤懇練字,臨帖眾多,才更加知道那些字里的氣力之大、分量之重、精神之盛。
趙繇黯然傷神,掏出一隻錢袋子,彎腰放在門口,準備不告而別。
這時候院門驟然打開,趙繇抬頭看去,宋集薪好像正要和婢女稚圭出門,兩人言笑晏晏。
宋集薪故作驚訝,打趣道:“趙繇你行此大禮,所欲何為?”
趙繇有些尷尬地拿起錢袋子,正要開口解釋其中緣由,就被宋集薪一把拿走綉袋,笑嘻嘻道:“喲呵,趙繇是登門送禮來啦,收下了收下了。不過事先說好,我是窮苦人家,可沒有能讓趙兄入法眼的禮物,來而不往就非禮一回吧。”
趙繇苦笑道:“這袋子壓勝錢,就當是我的臨別贈禮吧,無須往來回禮。”
宋集薪轉頭對自家婢女會心一笑,將錢袋子交給她:“看吧,我就說趙繇是小鎮最懂禮數的讀書人,如何?”
稚圭接過錢袋子后,捧在胸口,笑得眯起雙眼,很是開心,稍稍側身施一個萬福:“謝過趙公子,我家少爺說過,積善之家有餘慶,行善之人有福田,奴婢在這裡預祝趙公子青雲直上,鵬程萬里。”
趙繇趕緊回禮作揖道:“感謝稚圭姑娘的吉言。”
宋集薪摸着後腦勺,打着哈欠:“你們不累啊。”
稚圭笑眯眯道:“若是每次都能拿到一袋子錢,奴婢施一萬次萬福也不累。”
趙繇有些汗顏道:“要讓稚圭姑娘失望了。”
宋集薪大手一揮:“走,喝酒去!”
趙繇一臉為難,宋集薪激將道:“草包一個!讀書只讀出死板規矩,不讀出點名士風流,怎麼行?”
趙繇試探性問道:“小酌怡情?”
宋集薪白眼道:“大醉酩酊!”
趙繇正要說話,就被宋集薪摟住脖子拖拽離去。
婢女稚圭鎖門的時候,那條四腳蛇想要偷偷溜出來,被她一腳踹回了院子。
經過隔壁宅子的時候,她悄然踮起腳,斜瞥了幾眼,看到了劉羨陽的高大身影。後者也發現了她,立即笑臉燦爛起來。劉羨陽正要跟她打招呼,她已經收回視線,快步走掉了。
小鎮有酒樓,只是雖然不大,開銷卻不小。不過趙繇畢竟是趙家子弟,風評又好,出了名的鐵公雞酒樓掌柜,今天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拍胸脯說不收一文錢,能夠讓兩位讀書人賞臉來店裡喝酒,是他家酒樓蓬蓽生輝了,兩位公子收他錢才對。宋集薪立馬就笑呵呵伸出手,當場討要銀子。掌柜的悻悻然地給自己找台階下,說“欠着欠着,明兒就讓人給宋公子送幾罈子好酒去”。趙繇當時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掌柜的素來曉得泥瓶巷宋大少爺的古怪脾性,倒也沒真生氣,親自給三人在二樓找了個雅靜的靠窗位置。
宋集薪和趙繇說話不多,宋集薪也沒勸酒坑人,這讓原本視死如歸的趙繇反而覺得很奇怪。
從酒樓二樓窗戶望去,正好能夠看到十二腳牌坊的一塊匾額:當仁不讓。
宋集薪問道:“齊先生真的不跟你一起離開小鎮?”
趙繇點頭道:“先生臨時改變了行程,說要留在學塾,教完倒數第二篇《知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