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少年和老狗
小鎮來自外鄉的生面孔,越來越多,客棧酒樓的生意隨之蒸蒸日上。
與此同時,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許多高門大戶里的這一輩年輕子弟,開始悄然離開小鎮,多是少年早發的聰慧俊彥,也有籍籍無名的偏房庶子,或是忠心耿耿的家生子,世家子趙繇便在此列。至於泥瓶巷的孩童顧璨,被截江真君劉志茂一眼相中,算是一個例外。
陳平安去劉羨陽家拿了籮筐魚簍,離開小鎮去往小溪,在人多的時候,陳平安當然不會練習《撼山譜》的走樁,出了小鎮,四下無人,他才開始默念口訣,回憶寧姑娘走樁時的步伐、身姿和氣勢,每個細節都不願錯過,一遍一遍走出那六步。
陳平安當時在泥瓶巷的屋子裡,第一次模仿寧姚的時候,那麼拙劣滑稽,比起常人還不如。其實二人的認知,出現了一個鬼使神差的誤差。陳平安一直知道自己有個毛病,從燒瓷窯工開始就發現了——眼疾,手卻慢,準確說是由於他的眼神、眼力過於出彩,導致手腳根本跟不上。這就意味着換成別人來模仿寧姚的走樁,可能第一遍就有三四分相似,粗糙蹩腳,但好歹不至於像陳平安這麼只一兩分相似,這恰恰是因為陳平安看得太明白真切,對於每一個環節太過苛刻,才過猶不及,手腳跟不上之後,就顯得格外可笑,而這九分不像之下,則暗藏着一分難能可貴的神似。
這些寧姚並不知道,模仿她這位天生劍仙坯子的走樁,哪怕是九分形似,也比不得一分神似。
當然,話要說回來,莫說只有她的一分神似,就算有七八分,寧姚也不會覺得如何驚才絕艷。寧姚眼中所見,視線所望,只有人跡罕至的武道遠方,以及並肩而立之人、屈指可數的劍道之巔。
陳平安坐在廊橋匾額下的台階休息,大致算了一下,一天十二個時辰,哪怕每天堅持五到六個時辰,重複練習走樁,撐死了也就三百次左右,一年十萬,十年才能完成一百萬次的任務。他扭頭望向清澈見底的溪水,呢喃道:“讓我堅持個十年,應該可以的吧?”
雖然這段日子裡,陳平安不曾流露出什麼異樣情緒,但是陸道長臨行前的泄露天機,將雲霞山蔡金簡的陰毒手段一一道破,仍是讓他倍感沉重。有一件事情,陳平安對陸道長和寧姑娘都不曾提及,那就是在蔡金簡對他一戳眉心和一拍心口之後,當時在泥瓶巷子里,他就已經隱隱約約感受到了身體的不對勁,所以他才會在自家院門口停留那麼長時間,為的就是讓自己下定決心,大不了破罐子破摔,也要跟蔡金簡拚命。
畢竟那時候的陳平安,按照年輕道人陸沉的說法,就是太死氣沉沉了,完全不像一個本該朝氣勃勃的少年。對於生死之事,陳平安當時看得比絕大多數人都要輕。
蔡金簡以武道手段“指點”,讓他強行開竅,使得陳平安的身體,就像一座沒有院門屋門的宅子,確實可以搬進、吸納更多物件,但是每逢風雪雨水天氣,宅子便會垮得格外厲害、迅速。所以陸沉才會斷言,如無例外,沒有大病大災的話,陳平安也只能活到三四十歲。
之後蔡金簡又在陳平安心口一拍,壞了他的修行根本。心為修行之人的重鎮要隘,城門塌陷后,蔡金簡等於幾乎封死了這處關隘的正常運轉,這不單單是斷絕了陳平安的修行大道,也愈發加速了陳平安身軀腐朽的速度。
蔡金簡這先後兩手,真正可怕之處,在於門戶大開之後,一方面陳平安已經無法修行長生之法,也就意味着無法以術法神通去彌補門戶,無法培本固元;另一方面,哪怕他僥倖在武學上登堂入室,的確能夠依靠淬鍊體魄來強身健體,但是對陳平安而言,巨大風險也將會一直伴隨着他,一着不慎,就會身陷“練外家拳容易招邪”的怪圈,就又是延年益壽不成,反而早夭的可憐下場。
當務之急,陳平安是需要一門能夠細水長流、滋養元氣的武學,這門武學是不是招式凌厲、霸道絕倫,是不是讓人武道境界一日千里,反而不重要。
陳平安的希望全部在寧姚看不上眼的那部《撼山譜》當中。比如寧姚說過,走樁之後還有站樁“劍爐”,和睡樁“千秋”。
但是陳平安不敢胡亂練習,當時只是瞥了幾眼,就忍住不去翻看。他覺得還是應該讓寧姑娘鑒定之後,確認無誤,再開始修習。
走在正確的道路上,悟性再差,只要夠勤奮堅韌,每天終究是在進步;走在錯誤的方向上,越聰明越努力,只會做越多錯越多。
這些話是劉羨陽說的。當然,劉羨陽的重點在於最後一句:“你陳平安是第一種人,宋小夫子那個伶俐鬼是第二種,只有我劉羨陽,是那種又聰明又走對路的真正天才。”
當時劉羨陽自吹自誇的時候,不小心被路過的姚老頭聽到,一直對劉羨陽青眼相加、視為得意弟子的老人,不知道被哪句話戳中了傷心處,他破天荒勃然大怒,追着劉羨陽就是一頓暴揍。反正在那之後,劉羨陽再也沒有說過“天才”兩個字。
陳平安重重呼出一口氣,站起身,走上高高的台階,進入廊橋后,才發現遠處聚集着一撥人。四五人或站或立,好像護衛着其中一名女子。陳平安只看到了女子的側面,只見女子坐在廊橋欄杆上,雙腳自然而然懸在溪水水面上,閉目養神,她的雙手五指姿勢古怪,手指纏繞或彎曲。給陳平安的感覺是,她明明閉着眼睛,卻又像是在用心看什麼東西。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不再繼續前行,轉身走下台階,打算涉水過溪,再去找劉羨陽。今天他背着兩隻籮筐,一大一小套放着。他要將那隻稍小的籮筐,還給阮師傅的鐵匠鋪,畢竟那是劉羨陽跟人家借來的。
廊橋遠處,那撥人在看到一身寒酸相的草鞋少年識趣轉身後,相視一笑,沒有說話,生怕打破那位“同年”女子的玄妙水觀心境。
此法根本,源自佛家,這一點毋庸置疑。只是後來被許多修行宗門採納、揀選、融合和精鍊,最後一條道路上分出許多小路。只不過東寶瓶洲一直被視為佛家末法之地。在數次波及半洲疆域的滅佛浩劫之後,近千年來佛法漸衰,聲勢遠不如三教中的儒道兩家。“只聞真君和天師,不知護法與大德”,便是如今東寶瓶洲的真實狀況。不過受惠於佛法的仙家宗門,確實不計其數。
陳平安捲起褲管蹚水而過,上了對岸,突然聽到廊橋那邊傳來驚呼聲和怒斥聲,想了想,沒有去摻和。
到了阮師傅的鐵匠鋪,見到的仍是熱火朝天的場面。陳平安沒有隨便亂逛,而是站在一口水井旁邊,找人幫忙通知一聲劉羨陽。
原本以為要等很久,不承想劉羨陽很快就跑來了,拉着他就往溪畔走去,並壓低嗓音說道:“等你半天了,怎麼才來!”
陳平安納悶道:“阮師傅催你還籮筐啦?”
劉羨陽白眼道:“一個破籮筐值當什麼,是我跟你有重要的事情要說。你撿完石頭回到我家院子后,就等那個夫人去找你,就是那個兒子穿一身大紅衣服的婦人,上回咱們在泥瓶巷口見着的那對母子。她找上門后,你什麼都不要說,只管把那隻大箱子交給她,她會給你一袋子錢,你記得當面清點,二十五枚銅錢,可不許少了一枚!”
陳平安震驚道:“劉羨陽,你瘋了?!為啥要賣家當給外人?!”
劉羨陽使勁摟住陳平安的脖子,瞪眼教訓道:“你知道個屁,大好前程擺在老子面前,為啥白白錯過?”
陳平安滿臉懷疑,不相信這是劉羨陽的本心本意。
劉羨陽嘆了口氣,悄聲道:“那位夫人要買我家的祖傳寶甲,另外那對主僕,則是要一部劍經,我爺爺臨終前叮囑過我,到了實在沒辦法的時候,寶甲可以賣,當然不許賤賣,但是那部劍經,就是死,也絕對不可以承認在我們老劉家。我答應賣寶甲給那位夫人,除了談妥價格之外,還要求她答應一個條件,那就是她得到寶甲之後,還要說服那個魁梧老人近期不要找我的麻煩。其實就是一個拖字訣,等到我做了阮師傅的徒弟,這些事也就都不是事了。”
陳平安直截了當問道:“為啥你不拖着那位夫人?難不成她還能來鐵匠鋪找你的麻煩?再說了,她又不能破門而入,搶走你家的寶甲。”
劉羨陽鬆開手,蹲在溪邊,隨手摸了塊石子丟入溪水,撇嘴道:“反正寶甲不是不能賣,現在既然有個公道價格,不也挺好,還能讓事情變得更穩妥,說不定都不用寧姑娘冒險出手,所以我覺得不壞。”
陳平安也蹲下身,火急火燎勸說道:“你咋知道她現在給的價格很公道?以後要是後悔了,咋辦?”
劉羨陽轉頭咧嘴笑道:“後悔?你好好想想,咱倆認識這麼多年,我劉羨陽什麼時候做過後悔的事情?”
陳平安撓撓頭,總覺得哪裡不對,可是他口拙,實在不知道如何說服劉羨陽。
劉羨陽這輩子一直活得很自由自在,好像從來沒有難倒過他的坎,他也從沒有解不開的心結和辦不成的事。
劉羨陽站起身,踹了一腳陳平安背後的籮筐:“趕緊的,我拿去還給阮師傅,回頭等我正式拜師敬茶,你可以來長長見識。”
陳平安緩緩起身,欲言又止,劉羨陽笑罵道:“陳平安,你大爺的,我賣的是你的傳家寶?還是你媳婦啊?”
陳平安遞給他籮筐的時候,試探性問道:“不再想想?”
劉羨陽接過籮筐,後退數步,毫無徵兆地高高跳起,來了一個花哨的迴旋踢。沉穩落地后,劉羨陽得意揚揚,笑問道:“厲害吧?怕不怕?”
陳平安沒好氣地回了一句“你大爺的”。
遠離阮家鋪子后,心思重重的陳平安下水撿石頭,不知是心神不寧的緣故,還是溪水下降的關係,今天收穫不大,一直等到陳平安臨近廊橋,才撈取了二十多顆蛇膽石,而且沒有一顆能夠讓人眼前一亮、一見鍾情的。
陳平安摘下籮筐魚簍,將它們放在溪邊草叢裡,深吸一口氣,在溪水中轉身,開始練習走樁。
一趟來回后,陳平安心頭一緊,他看到藏着籮筐魚簍的地方,蹲着一個矮小少年,嘴裡叼着一根綠油油的狗尾巴草。是杏花巷馬婆婆的孫子。少年從小就被人當作傻子,加上馬婆婆在陳平安這輩少年心中,印象實在糟糕,吝嗇且刻薄,連累她的寶貝孫子被人當作出氣筒。他之前每次出門,都被人追着欺負,每逢穿新衣新靴,不出半個時辰,鐵定會被同齡人或是大一些的少年折騰得滿是塵土。試想一下,一雙馬婆婆剛從鋪子里買來的嶄新靴子,孫子穿出門后,立即被十幾號人一人一腳地踩踏,等孩子回家之後,靴子還能新到哪裡去?
這個真名馬苦玄、早已不被人記得的傻小子,從來就很怪,被人欺負,卻從不主動跟馬婆婆告狀,也不會號啕大哭或是搖尾乞憐,始終是很平淡的臉色、冷漠的眼神。所以杏花巷那邊的孩子,都不愛跟這個小傻子一起玩。馬苦玄很早就學會了自己玩自己的,他最喜歡在土坡或是屋頂看天邊的雲彩。
陳平安從來沒有欺負過馬苦玄,也從來沒有憐憫過這個同齡人,更沒想過兩個同病相憐的傢伙,嘗試着抱團取暖。因為陳平安總覺得馬苦玄這種人,非但不傻,反而骨子裡跟宋集薪很像,甚至猶有過之。
他們好像沒有開口說話,但是他們似乎一直在等,好像在跟人無聲說著,老天爺欠了我很多東西,遲早有一天我要全部拿回來。欠我一枚銅錢,宋集薪可能是要老天爺乖乖還回來一兩銀子,馬苦玄,甚至是一兩金子!陳平安沒覺得他們這樣不好,只是他自己不喜歡而已。
那個少年不再像之前的那個傻子,口齒清晰,笑問道:“你是泥瓶巷的陳平安吧,住在稚圭隔壁?”
陳平安點點頭:“有事嗎?”
馬苦玄笑了笑,指了指陳平安的籮筐,提醒道:“也許你沒有發現,溪水下降了很多,只剩下廊橋底下的深潭和青牛背的水坑這兩個地方有好石頭了,其他地方都不行。就像你這筐里的,是留不住那股氣的,石質很快就會變。有些運氣好的,撐死了去做一塊上好磨刀石,有些可以成為讀書人的硯台。最後這些東西當然還是好東西,賣出高價肯定不難,只不過……算了,說了你也未必懂。”
陳平安笑着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麼。
馬苦玄突然說道:“你剛才在小溪里練拳?”
陳平安依然不說話。
馬苦玄眼神熠熠,哈哈笑道:“原來你也不傻嘛。也對,跟我差不多,是一路人。”
陳平安繞過馬苦玄,說了聲“我先走了”,然後背起籮筐就上岸。
馬苦玄蹲在遠處,吐出嘴裡嚼爛的狗尾巴草,搖頭小聲道:“拳架不行,紕漏也多,練再多,也練不出花頭來。”
馬苦玄頭也不轉:“取回咱們兵家信物了?”
背後有男人笑道:“以後記得先喊師父。”
馬苦玄沒搭理,起身後轉頭問道:“能不能給我看看那座小劍冢?”
男人正是背劍懸虎符的兵家宗師,自稱來自真武山,他曾經揚言要與金童玉女所在師門的那位小師叔一戰。
男人搖頭道:“還不到火候。”
然後他有些惱火:“你幹嗎要故意壞那女子的水觀心境,你知不知道這種事情,一旦做了,就是一輩子的生死大敵!”
馬苦玄一臉無所謂道:“大道艱辛,如果連這點磨難也經不起,也敢奢望那份高高在上的長生無憂?”
男人氣笑道:“你連門也未入,就敢大言鑿鑿,不怕閃了舌頭?!”
馬苦玄最後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笑道:“以後我在修行路上遇到這種破境機緣,會主動告知那女子一聲,到時候師父你不許插手,讓她儘管來壞我好事。”
男人感慨道:“你知不知道,世間機緣分大小,福運分厚薄,根骨分高低,你若是事事以自己之理衡量眾人,以後總有一天會遇到拳頭更大、修為更深、境界更高之人,到時候人家心情不好,就一拳打斷你的長生橋,你如何自處?”
馬苦玄微笑道:“那我就認命!”
男人自嘲道:“以後為師再也不跟你講道理了,對牛彈琴。”
馬苦玄突然問道:“那個泥瓶巷的傢伙,怎麼曉得水裡石頭的妙處?還開始練拳了?”
男人突然神色嚴厲起來:“馬苦玄!為師不管你什麼性格桀驁,但是有一點你必須謹記在心,我們兵家正宗劍修!修一劍破萬法,修一劍順本心,修一劍求無敵,但是絕對不許濫殺無辜,不許欺辱俗人,更不許日後在劍道之上,因為嫉妒他人,就故意給同道中人下絆子!”
馬苦玄伸了個懶腰:“師父,你想多了,泥瓶巷那傢伙就算再厲害,只要不惹到我,就與我無關。說到底,小鎮這些人成就再高,將來也無非是我的一塊墊腳石而已。嫉妒?我感謝他們還來不及呢。”
男人無奈道:“真是講不通,我估計以後真武山會不消停了。”
馬苦玄好奇問道:“你在真武山排第幾?”
男人笑了笑:“不說這個,傷面子。”
馬苦玄白眼道:“早知道晚些再拜師。”
男人一笑置之。他有句話沒跟自己徒弟挑明,世間天才是分很多種的,天賦亦是。先前那個草鞋少年,看似平淡無奇的六步走樁,其實渾身走着拳意。
陳平安沒有直接回劉羨陽的宅子,而是先回了泥瓶巷,跟寧姚說了一下劉羨陽的打算。
寧姚聽過之後,沒有發表意見,只說這是你們之間的事情,她只管收人錢財替人消災,如果劉羨陽能夠不用她出手就躲過一劫,她自會返還那三袋子金精銅錢。陳平安說這不是錢的事情,結果寧姚冷冰冰回了一句:“那你是要跟我談感情,咱倆到那份兒上啦?”陳平安差點被她這句話噎死,只好蹲在門檻那邊撓頭。
寧姚瞥了眼桌上陳平安捎來的糕點,有物美價廉的糯米棗糕,也有相對昂貴的雨露團,肯定是陳平安竭盡全力的待客之道了。寧姚破天荒有些心軟和愧疚,一時間覺得自己好像有些不厚道,吃人家的,住人家的,遇到難事,哪怕幫不上大忙,也不能火上加油,於是問道:“劉羨陽會不會是在鐵匠鋪那邊,受到了實實在在的人身威脅,才不得不將那件青黑瘊子甲賣出去?比如說鋪子里藏有四姓十族的爪牙,暗中教訓了一頓劉羨陽?”
陳平安思量片刻后,搖頭道:“不會,劉羨陽絕對不是那種被威脅就低頭認輸的人,當年我第一次見到他,哪怕被福祿街那幫人打得嘔血,他也沒說半句服軟的話,就一直扛着,差點真的被人活活打死。這麼多年,劉羨陽性子沒變。”
寧姚又問道:“血氣方剛,意氣之勇,重諾言輕生死。其實巷弄遊俠兒從來不缺,我一路行來,就親眼見識過不少。只不過一旦大利當前,換了一種誘惑,他劉羨陽到底能不能守得住本心?”
陳平安又陷入沉思,最後眼神堅定道:“劉羨陽不會因為外人給了什麼,就去當敗家子,他跟他爺爺的感情很深。除非真的像他說的,他爺爺臨終前叮囑過他,寶甲可賣,但是別賤賣,而那部劍經則一定要留在他們劉家,以後還要留給後人。”
寧姚說道:“就我知道的情況而言,那件瘊子甲品相是不俗,但是也算不得太過珍稀。倒是那部劍經,既然能夠讓正陽山覬覦已久,並且不惜出動兩人來此尋寶,擺明了是視為囊中之物了,所以肯定是樣好東西。所以賣寶甲留劍經,這個決定,是說得通的。”
陳平安點了點頭。
寧姚撫摸着綠色刀鞘,眼神冷冽:“小心起見,我陪你一起去劉羨陽家宅子,先打發了那個婦人。既然是劉羨陽親口說要賣,那麼裝載寶甲的箱子搬就搬。之後我再跟你一起去阮家鋪子,見一見劉羨陽,問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如果真是他爺爺的臨終遺囑,你我就不需要指手畫腳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該是你管的,就別瞎管。如果不是的話,便讓他說出苦衷,大不了我再將那箱子重新搶回來!”
陳平安擔憂問道:“寧姑娘你的身體沒問題?”
寧姚冷笑道:“如果是對付正陽山的搬山老猿,肯定會灰頭土臉,可要是那個娘們,在這座小鎮上,我一隻手就夠了。”
陳平安好奇道:“搬山猿?”
寧姚敷衍道:“遺留在這座天下的一種上古凶獸孽種,真身為體形大如山峰的巨猿,傳言一旦顯露真身,能夠將一座山嶽拔地而起,扛起背走。只不過這些都是傳言,畢竟誰也沒真正看到過。正陽山這幾百年來一直隱忍不發,其實底蘊很厚,雖然宗門在東寶瓶洲名次不高,可是不容小覷,所以咱們能夠不跟他們起爭執最好,起了爭執……”
陳平安小心翼翼問道:“起了爭執咋辦?”
寧姚站起身,拇指推刀出鞘寸余,一臉看白痴的眼神望向陳平安,天經地義道:“還能咋辦?砍死他們啊!”陳平安咽了咽口水。
之後背着籮筐的陳平安,帶着重新戴上帷帽、腰佩綠鞘狹刀的寧姚,一起緩緩走向劉羨陽的祖宅。
寧姚扭頭瞥了眼陳平安的籮筐,問道:“今天怎麼這麼少?”
陳平安嘆了口氣:“馬苦玄,哦,就是杏花巷那邊馬婆婆的孫子,跟我差不多歲數,現在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按照他的說法,是小鎮風水變了,所以小溪里的這些石頭越來越留不住‘氣’。”
寧姚神情凝重,沉聲道:“他說得沒錯,這座小鎮是要變天了。你最好趁早解決掉這檔子事,趕緊走出小鎮,哪怕離開以後再回來,也比一直待在小鎮來得好。”
陳平安不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一根筋,自小一個人過慣了,反而更加知道人情冷暖和輕重緩急,點頭笑道:“會的,只要看到劉羨陽跟阮師傅喝過拜師茶,我就馬上離開這裡。最好那個時候,阮師傅也答應給你鑄劍了。”
看着滿臉喜悅的傢伙,寧姚納悶道:“跟你無關的事情,也值得這麼開心?說你濫好人,你憑啥不服氣?”
大概是認為兩人有些相熟了,陳平安說話也沒之前那般遮遮掩掩,理直氣壯道:“劉羨陽,顧璨,加上寧姑娘你,你想啊,天底下那麼多人,我也就在乎三個人的好壞,我咋就濫好人啦?”
寧姚笑眯眯問道:“那三個人裡頭,我排第幾?”
陳平安既誠懇又赧顏道:“暫時第三。”
寧姚摘下佩刀,隨便握在手中,用刀鞘輕輕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皮笑肉不笑道:“陳平安,你要感謝我的不殺之恩。”
陳平安莫名其妙問道:“煎藥你不覺得煩?”
寧姚愣了愣,理解了他的想法:“陳平安,我突然發現你以後就算到了外邊,也能活得挺好。”
陳平安一點都不貪心,誠心誠意道:“跟現在一樣好就行。”
寧姚不置可否,輕輕搖晃手中綠鞘狹刀,就像鄉野少女搖晃着花枝。
到了劉羨陽家的巷子拐角處,一個黑影驀然躥出,寧姚差點就要拔刀出鞘,幸好及時忍住。原來是一條黃狗,圍繞着陳平安親昵打轉。陳平安彎腰揉了揉黃狗的腦袋,起身後笑道:“是劉羨陽隔壁那戶人養的,叫來福,好多年了,膽子特別小。以前我和劉羨陽經常帶它上山,它就只會跟在我們屁股後頭湊熱鬧,劉羨陽總嫌棄它抓不住山兔山雞,總說來福連一隻貓都不如。像馬苦玄家養的那隻貓,有人看到它經常能夠往家裡叼野雞和蛇。不過來福年紀大了嘛,十來歲了,很老啦。”說到這裡,陳平安忍不住又彎下腰,摸了摸來福的腦袋,柔聲道:“一大把歲數,就要服老,對吧?放心,以後等我賺到了大錢,一定不餓着你。”
寧姚搖了搖頭,對此她是無法感同身受的。哪怕這一路行來,她見過很多人很多事。
寧姚也曾對這異鄉心懷成見,只是遊歷多了,成見依舊有,卻比最初要小了許多。
有那佛家的行者,在凄厲風雨夜,赤足托缽而行,唱着佛號,步伐堅定。有赴京趕考的窮書生,在破敗古寺里,為披着人皮的狐魅溫柔畫眉,最後重新動身起程之時,哪怕明知自己已是兩鬢微霜,也無悔恨。
有頂着天師頭銜的年輕道人,在古戰場和亂葬崗之中獨自穿行,默念着福生無量天尊,不惜消耗自身修為,為孤魂野鬼們引領一條超脫之路。有上任之初親手禁絕淫祠龍王廟的中年文官,嘴唇乾裂滲出血絲,在乾涸河床邊上,擺下香案,沙啞誦讀着《龍王祈雨文》,最後為了轄境內的百姓,面向龍王廟,下跪請罪。
有前朝遺老的古稀老人,不願帶着出仕新朝的兒子,只帶着蒙學的小孫子,登高作賦,面對家國破碎的舊山河,老淚縱橫,跟心愛孫子說那些已經改了名的州郡,原本應該叫什麼。有一葉扁舟在千里長峽中順流直下,讀書人在兩岸猿聲中,意氣風發,讀至快目會心之處,仰天長嘯。有覆面甲胄的傾國女子,在硝煙落幕後,縱馬飲酒最絕色。
一路行來,一路見聞,一路感悟,寧姚的向道之心,始終穩若磐石,沒有任何拖泥帶水。
現如今,寧姚又多看到一幕。
一個孤苦伶仃的陋巷少年,背着籮筐系著魚簍,摸着一條老狗的腦袋,少年對未來充滿希望。
兩人剛到劉羨陽家沒多久,就有人敲響了院門。陳平安和寧姚對視一眼,然後陳平安出去開門,寧姚只是站在屋門口,不過她回頭瞥了眼那柄安靜躺在柜子上的長劍。
敲門之人是盧正淳,自然是以婦人為首,此外還有兩名盧氏忠僕。
盧正淳面容和善,輕聲問道:“你是劉羨陽的朋友,叫陳平安,對吧?我們是來搬箱子的,劉羨陽應該跟你打過招呼了。所以這袋錢你放心收下。除此之外,我們夫人答應劉羨陽的條件,將來也會半點不差交到他手上。”
陳平安接過那袋子錢,讓開道路,雍容大方的婦人率先走入院子,盧正淳帶着兩名下人緊跟其後。婦人親自打開已經被擺在正堂的紅漆木箱子,蹲下身,伸手撫摸那具模樣醜陋的寶甲,眼神出現片刻迷離,然後是難以掩飾的炙熱和渴望,但是這抹情緒很快就被婦人收斂。恢復正常神色后,她站起身,示意盧正淳可以動手搬箱子了。東西並不沉重,畢竟裡頭只有一副甲胄而已。
婦人最後一個離開屋子,走到門檻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陳平安,微笑道:“劉羨陽真的很把你當朋友。”不明深意的陳平安只好一言不發,只是默然送他們這一行人離開院子。
最後陳平安站在門外,久久不肯挪步,寧姚來到他身邊。
婦人走在盧正淳三人之後,走到巷子盡頭后,轉頭望去,看到並肩而立的少年少女,玩味笑道:“年輕真好,可是也得活着才行啊。”
那座橫跨小溪的廊橋里,高大少年劉羨陽倒在血泊中,身體抽搐,不斷吐出血水。
只是這一次,他再沒有能夠聽到某個黑黑瘦瘦的傢伙,一遍遍撕心裂肺喊着“死人了”。
廊橋北端橋頭台階那邊,人頭攢動,議論紛紛,遠遠看着熱鬧,唯獨不敢靠近劉羨陽,生怕惹禍上身。
有兩人快步走入廊橋,男子蹲下身,搭住劉羨陽的手腕脈搏后,臉色愈發沉重。
青衣少女阮秀恨極,咬牙切齒道:“一拳就砸爛了他的胸膛,好狠辣的手段!”
男人不說話。
扎了一根馬尾辮的阮秀怒道:“爹!你就眼睜睜看着劉羨陽這麼被人活活打死?劉羨陽是你的半個徒弟!”
男人一直沒有鬆開劉羨陽的手腕,面無表情,淡然道:“我哪裡知道堂堂正陽山,這回竟然如此不講規矩。”
阮秀猛然起身:“你不管,我來管!”
男人抬頭緩緩問道:“阮秀,你是想讓爹給你收屍?”
阮秀大踏步前行,一往無前,沉聲道:“我阮秀不是只會吃一件事!也會殺人!”
男人眉宇間隱約有雷霆之怒。小半原因是自己閨女的愣頭愣腦,更多自然是正陽山那頭老猿的歹毒出手。
男人想了想,既然自己還未正式接手齊靜春的位置,那麼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也可以不用那麼講道理?
阮秀突然停下腳步,她看到有個消瘦少年,從廊橋那一頭,向自己這邊瘋狂跑來。
她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穿着一雙草鞋,面無表情,古井不波。
兩人一瞬間就擦肩而過,阮秀想要說些什麼,卻說不出口,沒來由,她便覺得很委屈,一下子就流下眼淚。
當陳平安坐在身邊,伸手抓住他的一隻手時,視線早已模糊的劉羨陽,好像一下子多出幾分精氣神,試圖擠出一個笑臉,斷斷續續說道:“那婆娘說我不交出寶甲,她就能殺了你……她還說,反正她是母子二人來咱們小鎮的,一人被驅逐而已,這個代價她出得起。我怕,很怕她真的去殺你……之前我跟你說的,其實不全是假話,我爺爺的確跟我說過那些話,所以我覺得賣了就賣了,沒啥大不了的……只是剛才她又讓人去找我,說那個老人瘋了,一聽說我沒有劍經,就執意要先殺你,再來殺我,我實在是擔心你,想跟你打聲招呼……就一路跑到這裡,然後就被那老王八蛋打了一拳,是有點疼……”
陳平安低着頭,輕輕擦掉劉羨陽嘴角的鮮血,他死死皺着那張黝黑消瘦的臉龐,輕聲道:“不怕,沒事的,相信我,別說話了,我帶你回家……”
劉羨陽那股子強撐起來的精氣神,漸漸淡去,視線飄忽,喃喃道:“我不後悔,你也別怪自己,真的……就是……我就是有點怕,原來我也是怕死的。”
最後劉羨陽死死攥緊他唯一的朋友的手,嗚咽道:“陳平安,我真的很怕死。”
陳平安坐在地上,一隻手死死握着劉羨陽的手,一隻手握拳撐在膝蓋上。大口喘息,拚命呼吸。
年紀輕輕的陳平安,此時就像一條老狗。
陳平安眼眶通紅。當他想要跟老天爺討要一個公道的時候,就更像一條狗了。
陳平安不想這樣,這輩子都不想再這樣了!
福祿街盧氏的宅子,小巧玲瓏,卻別有洞天,便是清風城許氏婦人,也覺得是螺螄殼裡做道場,做到了極致,不能再苛求什麼。在一座臨湖水榭里,剛剛成功將劉家瘊子甲收入囊中的許氏婦人,滿面春風得意,慵懶地斜靠着圍欄。大概是心情實在太好,以至於盧正淳那隻蒼蠅站在水榭台階上,也覺得不是那麼礙眼了。
身穿一襲大紅袍子的兒子站在長凳上,往小湖裡丟魚餌,近百尾紅背鯉魚擁擠在一起,紅浪滾滾,畫面頗為壯觀。
許氏對盧正淳吩咐道:“你就不用在這邊候着待命了,等到此間事了,你便隨我們去往清風城,除了讓我家夫君收你為入室弟子外,也會答應你爺爺那個有些無理的請求,務必保證讓你有朝一日能夠躋身中五境。要知道,這種承諾,才是最值錢的,所以說你爺爺是只老狐狸。”
說到這裡,許氏自顧自嫣然而笑:“要我看啊,如果你爺爺是盧氏掌舵人,盧氏王朝未必會這麼快崩塌。哪怕是眼高於頂的大驪藩王宋長鏡,也坦言能夠在一年內就立下滅國之功,功勞簿上有你們盧氏皇室一半。當然了,你們這支小鎮盧氏,運氣不太好,跟主支盧氏,一榮未必俱榮,一損倒真是俱損,所以這次我們清風城給你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不要錯過了,要好好把握住。”
盧正淳彎腰極低,雙手作揖高過頭頂,感激涕零道:“盧正淳絕不敢忘記許夫人大恩大德,日後到了那座名動天下的清風城,必當為許夫人做牛做馬,並且我盧正淳發誓,此生只忠心於夫人一人!”
清風城許氏笑意嫵媚,眯起眼眸,柔聲道:“這種掏心窩子的話啊,可別讓我夫君,也就是你未來的師父聽到,或者到時候你也可以在他面前重複一遍?”
興許是在泥瓶巷給劉羨陽下跪后,盧正淳對於此事已經不再心懷芥蒂,聽到許氏的誅心言論后,立即跪下,整個人匍匐在水榭外的台階頂部,顫聲道:“盧正淳絕不敢忘本!”
許氏笑了笑,隨意揮揮手,開始趕人:“行了,起來吧。以後到了清風城,修行一事最耗光陰,路遙知馬力,你是不是忘本,自然水落石出。”
盧正淳後退着離開水榭,下了台階才緩緩轉身。這個曾經在小鎮呼風喚雨的天字號紈絝,在許氏跟前,好像腰桿就從來沒有直起過。
小鎮之外的盧氏,作為一座大王朝的掌國之姓,在被大驪邊軍重創之後,可謂大傷元氣,一蹶不振,短期之內很難東山再起,從上到下,盧氏嫡系和旁支以及遠房,只得夾着尾巴做人。否則,以清風城的家底和聲望,絕對不敢如此在小鎮盧氏宅子做起鳩佔鵲巢的勾當,還敢居高臨下,對盧氏子弟呼來喝去。其實就算換成正陽山的那對主僕,都很勉強。如今盧氏龍游淺灘,時局艱辛,實在是不得不低三下四。
紅袍男童嗤笑道:“真是個天生奴才命的狗腿子,娘親你收下這種廢物做什麼?不會真要讓我爹收他做徒弟吧,而且還答應他一個中五境?中五境什麼時候如此廉價了?”
許氏微笑道:“盧正淳雖然面目可憎,但並非沒有可取之處。此人資質一般,本來成為外門弟子就屬萬幸,不過說到底,這個年輕人只是那筆大買賣之下的小添頭而已,掀不起半點風浪。至於表面上看,娘親許諾給小鎮盧氏這麼多,答應盧氏皇室那些逃難的皇親國戚和金枝玉葉,可以在清風城避難並且紮根,清風城會以禮相待,奉為座上賓,甚至在城內專門劃分出一大塊區域,作為盧氏的私人地盤,期限為一百年。……”
孩子丟完魚餌,突然跑出水榭,撿了一大把石子回來,然後趴在欄杆上,朝着那些鯉魚使勁丟擲石子,玩得不亦樂乎,轉頭說道:“娘親,咱們來小鎮尋覓瘊子甲,是不是就是一個掩人耳目的由頭,是咱們清風城許氏藉此機會掌控盧氏的障眼法?畢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盧氏那撥浩浩蕩蕩的喪家犬,聽說人數僅皇室成員就有三千多,加上內宦奴婢附庸和不願依附大驪宋氏的亡國遺老,對於我們清風城的人氣增長,幫助很大。如此說來,這裡才是落魄盧氏如今真正的消息運轉樞紐?”
許氏欣慰笑道:“能夠想到這一層,說明我的兒子很聰明,但是呢,還是錯了。”
男孩皺眉,等着答案。
許氏眨了眨眼睛:“那副瘊子甲,內有玄機,簡單而言,就是不比那部劍經差。”
男孩狠狠丟出一顆石頭,砸在一尾鯉魚背脊上,鮮血四濺,可憐的鯉魚瘋狂拍打着水面。
男孩眼神炙熱:“我爹最擅長攻伐之道,殺力之大,不比那大驪宋長鏡遜色太多,只可惜一直受困於先天身體孱弱,最怕對手和他以傷換傷的無賴打法,這才無法揚名,還淪為笑柄,就連清風城的自家人也敢在背地裡取笑我們。娘親,是不是我爹得了這具寶甲之後,就能夠攻防皆備,可以與那宋長鏡一較高低了?”
許氏仍是搖頭。
紅袍男孩重重一拍欄杆,怒色道:“你不要跟我賣關子!”他齜牙咧嘴,擇人而噬,就像一頭虎豹幼崽。
許氏從來沒覺得兒子在自己面前大呼小叫有何不妥,畢竟兒子一出生,就得到過一位高人評價極高的讖語:“虎狼之相,人主資質。”
許氏耐心解釋道:“你爹得到寶甲后,一旦參悟成功,能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要什麼防禦,一力降十會,一鼓作氣碾壓敵人便是。”
男孩哈哈大笑,快意至極:“殺殺殺,到時候讓我爹就從咱們清風城內部殺起!自己人做的噁心事,才最噁心!”
男孩笑過之後,很快冷靜下來,突然想起一事,問道:“娘親,你這麼戲耍正陽山,真是耍猴了,就不怕那隻蠢猿萬一回過神來,離開小鎮后就對我們大打出手?還有一件事,我始終沒想明白,那個姓劉的,既然早早有了買瓷人,本身就根骨極好,加上有寶甲有劍經,這樣的香餑餑,簡直少之又少,就連我也不得不承認,對他需要刮目相看,那麼買瓷人為何遲遲不願露面,使得娘親你能夠渾水摸魚,還讓那正陽山老猿幫咱們解決掉了爛攤子。他一拳打死劉羨陽后,什麼都清凈了,天大麻煩由正陽山來兜着,至於我們清風城,便有了極大的迴旋餘地。”
許氏胸有成竹道:“正陽山那隻千歲高齡的搬山老猿,腦子不算好用,但還不至於蠢笨到被娘親任意當猴耍的地步。其實他早已猜出娘親借刀殺人的手段了。為何老猿願意捏着鼻子,自己跳入陷阱,其中原因比較複雜,既有正陽山不怕惹禍上身的自負,也有一段不為人知的秘史內幕,你暫時不用管這些。”她陷入沉思,再次捋了捋思路,試圖查漏補缺,以免後患無窮。
少年劉羨陽的買瓷人,曾是鼎力支持盧家王朝的一股勢力。王朝覆滅后,賠了一個底朝天,血本無歸,在這之前,確實是山下世俗王朝一等一的門閥,否則也不至於在確認劉羨陽的劍胚資質后,仍然能夠耗費重金將劉羨陽留在小鎮,買下了之後的九年時間。
正陽山不知通過什麼渠道知曉此事後,便去找到那個破落戶,試圖購買劉羨陽的本命瓷。正陽山一位老祖,當面就給出了一個天價,但是那戶人家吃錯藥了一般,死活不願鬆口,只說是已經轉手賣給其他人了,至於是誰,什麼來歷,更是守口如瓶。
之後迷惑不解的正陽山,便聽到風聲,說是正陽山的死敵風雷園搶先抓住機會,趁火打劫,得了先機。那戶人家自然不敢當著正陽山劍仙的面,說自己已經把東西賣給了你們正陽山的仇敵風雷園。
至於劉家祖傳瘊子甲和劍經一事,以及風雷園接手劉羨陽本命瓷的消息,到底是誰泄露給正陽山的?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正是清風城許氏,不過當然是躲在幕後的那種。她更是主要謀划之人。這趟親自趕赴小鎮,花費巨大代價,她自然要保證這筆買賣最少能夠回本,否則她這一支在清風城的地位,就會一落千丈,岌岌可危,更別奢望獨力執掌清風城。
事實上小鎮這邊,卧虎藏龍,不容小覷,不提日薄西山的盧氏,其餘三大姓氏,在東寶瓶洲版圖上,誰不是雄踞一方,如日中天?
其實四姓十族,真正的底蘊,不是說盤踞着多少條術法通天的地頭蛇。這些家主、老祖宗,其實註定已經離不開。老話說樹挪死人挪活,可惜他們早已與桃葉巷的桃樹、小鎮中心的老槐差不多,屬於挪了就死,更無來生一說,所以空有一身大神通,無法施展。
這些家族的底蘊,在於他們能夠掌握多少口龍窯,管轄多少門戶,因為這將直接決定每年為外邊提供多少只本命瓷。一旦出現修行的好坯子,押中寶的買瓷人,只要不是手頭太拮据,多半還會額外包一個“大紅包”,除此之外,也等於雙方結下一份香火情,比起點頭之交,當然分量要更重。
許氏突然對自己兒子感慨道:“千萬不要小覷任何人,哪怕是盧正淳這種彎腰做狗的小人物。你以為來了小鎮,就能夠輕而易舉將那些機緣、寶物拿到手嗎?不是這樣的。老龍城的苻南華,幾乎道心崩碎,雲霞山的蔡金簡更是人間蒸發,生死不知。還有一名資質不俗的後輩,在廊橋那邊看似福至心靈,便作水觀,給人壞了心境,無異於在心湖底部,被人硬生生砸出一個大坑,使得湖水下降。這類事情,不會到此為止,接下來反而只會越來越多。所以說,修行路上,無一個逍遙人。”
男孩想了想:“小心駛得萬年船。娘親,我會注意的。”
許氏點頭道:“如此最好。”
男孩丟擲出最後一顆石子,問道:“那個齊靜春到底怎麼回事?”
許氏罕見動怒,厲色訓斥道:“放肆!尊稱齊先生!”
男孩一愣,乖乖改口道:“齊先生是不是有了麻煩?”
許氏猶豫片刻,緩緩說道:“齊先生的恩師,不但曾經陪祭於那座文廟,而且還是儒教教主的左手第二位。”
男孩目瞪口呆。
這意味着齊靜春的恩師,是儒家,或者準確說是儒教漫長歷史上的第四人?
這是超乎想象的存在。要是有誰誇下海口,說這類聖人一怒之下,能夠一腳將東寶瓶洲最大的山嶽徹底踩碎,男孩不敢說全信,但也肯定會半信半疑。
許氏心有戚戚,低聲道:“只是那位聖人中的聖人,如今地位卻比這座小鎮的那些破敗神像……也不如了。”
男孩咽了咽口水,隨口問道:“劉羨陽那個朋友如何處置?”
許氏想了想:“你是說泥瓶巷那個姓陳的孤兒?”
男孩點點頭。
許氏笑道:“你不也一見面就稱其為螻蟻嗎?讓他們自生自滅便是。”
督造官衙署來了兩位風塵僕僕的客人,兩人皆是弱冠之年,玉樹臨風,如楠如松,頭等美質。門房聽說是來拜訪崔先生后,連身份也不詢問,趕緊領進官邸,領到那位崔先生暫居的別院,幫着敲響門扉,門房便恭謹告辭。
開門之人,正是那位代表儒家來此討要壓勝之物的君子,年少時就贏得過呵筆郎的美譽,一直被視為下任觀湖書院山主的不二人選。他看到兩位年輕人之後,有驚喜也有訝異,望向其中一位斜靠門扉的年輕人,笑問道:“灞橋,你身邊這位朋友是?”
被稱呼為灞橋的年輕人,嬉皮笑臉道:“這傢伙啊,是大雍王朝龍尾郡的陳氏子弟,崔兄你叫他松風就行。這傢伙生平不好美色美酒,唯獨有石硯之癖,聽說這邊的小溪有幾個老坑,就想來碰碰運氣。他還有一位遠房親戚,這次也與我們隨行,要不是因為她,我和松風也不會耽擱到現在才進小鎮,本該早兩天來的。她不喜歡與人打交道,便自己去逛小鎮了。唉,可惜了可惜了,來的路上,聽說大隋的一個皇子得了天大機緣,賺到一尾金色龍鯉,以後大有希望走江出龍,把我給眼饞得眼睛都紅了。崔兄你瞅瞅,滿是血絲,對不對?”
年輕人把頭向那位儒家君子伸過去,後者笑着用手指推開他的腦袋,提醒道:“劉灞橋,既然已經拖延了行程,就趕緊辦正事去,還來我這邊空耗做什麼?什麼時候風雷園的行事風格,變得如此拖拉了?”
那位龍尾郡陳氏子弟面帶歉意,苦笑道:“來的路上,有過一場衝突意外,灞橋兄傷了作為養劍室的臟腑竅穴,只得冒險將本命劍移至明堂竅。若非我修為不濟,成了累贅,絕不至於讓灞橋兄受傷。”
劉灞橋爽朗大笑道:“幾個鬼鬼祟祟的野修罷了,靠着一點歪門邪道,才僥倖傷到本公子,反正已是我劍下亡魂,不值一提!如果不是急着趕路,本公子就要給他們弄幾座衣冠冢,立塊墓碑,寫下他們於某年某月某日死於我劉灞橋劍下,將來等我成為劍道第一人,說不得還會成為一處風景名勝,對不對?”
儒家君子與這位風雷園天才劍修相識已久,知道他天生不着調的性格。他把兩人帶進院子,劉灞橋突然壓低嗓音:“崔兄,你給我透個底,此方天地是不是馬上要塌了?山崖書院那位流徙至此的齊先生,當真要執意逆天行事?”
崔姓讀書人置若罔聞。
劉灞橋嘿嘿一笑,指了指崔先生:“我已經懂了。”
那位儒家君子看似漫不經心地說道:“松風,我先前去學塾那邊拜訪過齊先生,先生說起修身一事,有過‘時不我待’的感慨。”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位出自崔氏的聖人種子,卻只說到修身便打住了。
陳松風一開始本以為是讀書人之間的客套寒暄,只是當他看到對方的眼神之後,靈犀一動,立即心領神會,抱拳道:“崔先生,我去尋一尋那位遠房堂姐,回來之後再向先生討教治國韜略。”
陳松風言語當中,有意無意跳過“齊家”環節,只是提及了治國。
陳松風匆匆離去。崔姓讀書人嘆了口氣,和劉灞橋坐在小院石桌旁。
劉灞橋蹺着二郎腿,直言不諱道:“這個陳松風聰明是聰明,一點就透,只不過吃相也太不講究了,好歹坐下來跟你胡扯幾句,再走也不遲,就那麼急着去求祖蔭槐葉?我看沒必要嘛。如今我們東寶瓶洲除了龍尾郡陳氏,還剩下幾個上得了檯面的姓氏門閥?那些槐葉,不乖乖落入他陳松風口袋,難道還落在小鎮土生土長的俗人頭上?”
東寶瓶洲的陳氏,以龍尾郡陳氏為尊,雖然沉寂很久,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然聲勢不振,但到底是祖上出過一大串梟雄人傑的千年豪閥,因此哪怕是劉灞橋所在的風雷園這樣的鼎盛宗門,也不敢小覷,就連劉灞橋這種人,也願意與之為伍,算是當作半個朋友。
讀書人好奇問道:“你來此是找那位阮師,求他幫你鑄劍?”
劉灞橋吞吞吐吐,語焉不詳。大略意思是為宗門做一件事,如果做成了,風雷園就會出面為他向阮師求情鑄劍。至於那件事為何,劉灞橋似乎有些難以啟齒。
讀書人又說道:“你知不知道正陽山也來人了,而且是主僕二人。”
劉灞橋愣了愣,震驚道:“我根本沒聽說啊,正陽山是誰來了?”
然後這個在風雷園以跋扈著稱的年輕劍修,閉上眼睛,雙手合十,碎碎念禱告道:“千萬別是傾國傾城的蘇仙子,小子我跪求不是蘇仙子大駕光臨,要不然我出劍還是不出劍?蘇仙子看我一眼,我就要酥了,哪裡捨得祭出飛劍……”
讀書人有些無奈:“放心,不是你心儀的蘇仙子,是護山的白猿,他護送着正陽山純陽劍祖陶魁的寶貝孫女。”
“老崔你真是我的福星!不是蘇仙子就萬事大吉!”劉灞橋立即活蹦亂跳,哈哈大笑道,“怕他個卵?!我還怕一頭老畜生不成?!咱們風雷園誰都可以怕,唯獨不懼他正陽山!”
讀書人猶豫了一下:“風雷園和正陽山,本是同根同源的劍道正宗,為何就不能解開死結?”
劉灞橋收斂玩笑神色,沉聲道:“崔明皇,這種話你以後到了風雷園,千萬千萬別跟人說半個字。”
崔明皇喟然長嘆。
風雷園,正陽山,雙方從祖師劍仙到剛入門的子弟,往往不需要什麼一言不合,只要是遇到了,直接就會拔劍相向。
官署門房和年邁管事突然火急火燎趕到院門外,崔明皇和劉灞橋同時起身。
管事走入院子,行禮之後,說道:“崔先生,剛得到一個消息,正陽山對一個叫劉羨陽的少年出手了。”
劉灞橋驟然大怒:“哪個劉羨陽?!”
管事對崔先生頗有敬意,至於眼前這位不知姓名的公子,老人其實並不畏懼,淡然回復道:“回稟這位公子,我們小鎮只有一人叫劉羨陽。”
劉灞橋臉色劇變,冷笑道:“好一個正陽山,欺人太甚!”
崔明皇神色自若,問道:“齊先生是否出面?”
管事搖頭道:“尚未。聽說那少年被帶去了阮師的劍鋪,估摸着就算沒死,也只剩一口氣了。有人親眼看到那少年胸膛被一拳捶爛,如何活得下來。”
崔明皇笑了笑:“謝過老先生告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