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粉墨登場(1 / 2)

第17章 粉墨登場

如果是陳平安獨自一人,哪怕是負重入山,一天走上一百里山路都不難,即便這期間必然需要越溪過澗,攀崖緣壁。但是陳平安這次帶着李寶瓶,走得很輕鬆,以至於閑來無事,就開始練習走樁。因為有李寶瓶在身邊,他就沒有用上那種氣力和精神全力以赴的拳架,而是相對自然而然,甚至為了照顧李寶瓶,還要刻意放慢走樁速度和減小步伐間距。這讓好不容易找到訣竅感覺的陳平安,像是一下子被打回了原形,又變得彆扭起來。

兩人此時已經走出差不多二十里路,李寶瓶猶有餘力,並不顯得難受煎熬,她只是伸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問道:“小師叔,你是在練拳嗎?”

陳平安停下走樁,點頭道:“對啊。”

李寶瓶又問道:“那你知道你練的這套拳法的立身之本、源頭的氣府在哪裡嗎?”

陳平安一頭霧水:“怎麼說?我只知道人身上有很多竅穴,我之所以能夠認識幾百個字,主要就是為了記住那些竅穴的名稱。但是它們跟練拳到底有什麼關係,我還沒來得及問。有一位寧姑娘看過我的拳譜,沒有告訴我,只說練拳一事,捷徑走不得,要靠一點一點的苦功夫熬出來,你認識的阮姐姐則說她是練劍的,她家的家傳運氣路徑,不好外傳,所以當時我跟她沒有深聊。”

事實上,那時候的陳平安,覺得自己這輩子註定會在小鎮走完,所以有的是時間和機會來詢問阮秀。

李寶瓶瞪大眼睛,一臉匪夷所思,加重語氣道:“小師叔!你連這個都不知道,也敢練拳?你知不知道,胡亂練拳,尤其是外家拳,很容易傷及根本元氣的。練武,其實就跟堪輿地師的尋龍找穴差不多,只不過地師們是找山川竅穴,武人是尋找、挖掘自己身體的寶藏,找到之後,你還要方式得當,才算在武道一途真正登堂入室。不行不行,小師叔,我必須把這個跟你捋一捋,捋清楚了你才好學拳!”

看李寶瓶神色堅決,陳平安想了想,本就不是什麼壞事,剛好前邊有一處歪脖子老柳樹,大半傾斜向溪水水面,好像一座未完成的拱橋,就拉着李寶瓶靠着樹榦休息。李寶瓶性子跳脫,非要坐着,陳平安只好把她抱到樹榦上,自己站在一旁免得她跌落。

李寶瓶大大咧咧坐在樹上后,像是一位初次在學塾授課的小夫子,神采奕奕,咳嗽一聲,打算跟小師叔好好說道說道,以免他誤入歧途,萬一真練壞了身體,那她不得悔青腸子心疼死啊?

李寶瓶一本正經道:“我之所以清楚一些練武的大概,因為我家有個叫朱鹿的丫鬟姐姐,她從小就被老祖宗看出有習武天賦,我又跟她很親近,朱鹿姐姐是個悶葫蘆,只喜歡跟我說些心裡話。只可惜我六歲的時候,偷偷摸摸跟在朱鹿姐姐身後,走那個叫地牛樁的東西,好玩得很,最高的木樁子,都快有屋頂那麼高了,但是有一次我腳底打滑,不小心摔了下去,其實我真沒啥事,朱鹿姐姐還是被我連累,被老祖宗狠狠一頓罰。在那之後,朱鹿姐姐每次早晚習武練功,還有躲在屋子裡泡在藥水桶子里的時候,就再也不帶我玩兒啦。”

陳平安有些心虛,李寶瓶嘴裡所謂的朱鹿姐姐,說不定就是那天胸口和腦袋挨了自己兩塊瓦的矯健少女。當時他偷偷闖入李家大宅,用彈弓打碎了兩隻鳥食瓷罐,那個護在正陽山陶紫身邊的婢女,率先發現了他的蹤跡,很快就翻牆上了屋頂,最後朝他所在的屋頂這邊飛身一躍,讓陳平安每次事後想起,仍然覺得她很厲害。

李寶瓶對於這個始終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她小師叔的傢伙,恨不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打個比方,膽小鬼石春嘉家有間鋪子,做生意做得好,就能夠錢生錢,財源廣進,所以石春嘉家的鋪子,才能是我們小鎮最老的幾家老字號之一。但如果只出不進,不懂得招徠客人,那麼很快就會捉襟見肘,店鋪肯定就得關門,是吧?”

一聽到做生意啊賺錢啊,財迷陳平安立即就“開竅”了,恍然道:“每個人都有些家底,練拳練得好,就能夠錢生錢,練不好,就是賠本買賣,如果根本就不去練武的話,倒是本本分分守着祖業?”

李寶瓶想了想,點頭道:“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小師叔,你聽說過一個說法嗎?叫練拳招邪,尤其是那些號稱三年一出師、出門打死人的外家拳,拳勢兇猛,大劈大掛,看着威風八面,打人的時候嚷着哼哼哈哈的,其實最傷身子骨了,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找到脈門,屬於不得其法而入,很多人才到中年,就會落下一身的病,有沒有晚年都不好說,就算有,也會很凄涼。因為他們從練拳的第一天起,就不是在養氣養身,而是在當敗家子,揮霍祖業。”

用李家老祖宗的話說,李寶瓶這丫頭就是天生沒屁股的,她說到興起,剛想要從老柳樹樹榦上站起來,就被她的小師叔一個眼神將念頭按了回去,悻悻然繼續說道:“所以小師叔你一定要引以為戒啊,一定要找到練拳的真正法門。世間拳法千萬種,之所以成就有高有低,前程有大有小,就看每一門拳法的至少兩個本命竅穴你找不找得到,找到之後,接下來就看能不能找出一條最佳路線,滋潤最多的沿途竅穴,如春風化雨,滋潤萬物。哪怕拳譜品秩不高,但只要是正途,一樣能夠強身健體,延年益壽,可如果走了岔路,拳譜越好,越容易壞事。”

陳平安陷入沉思,自己能夠感受到那股氣的存在,身體內就像有一條無家可歸的小火龍,胡亂遊走於一座大火爐,之前這條火龍有點類似無頭蒼蠅,隨處亂撞,碰壁之後就轉頭,如今它的活動範圍越來越大,但是最終都會返回腹部的那些氣府附近,徘徊不定,像是出門玩耍的稚童,疲憊之後就想要回家,只是暫時尚未找到真正的家門口。這股玄之又玄的氣流,一直沒有給陳平安帶來什麼不適或是疼痛,反而讓他有一種大冬天曬太陽的暖洋洋的感覺。陳平安對於身體五臟六腑的感知,很小就極其敏銳,所以對於自己哪裡出了問題,很快就能察覺到。雲霞山蔡金簡當初在泥瓶巷說他活得不長久了,她可能覺得陋巷少年只當她是開玩笑,其實陳平安當場就確定了她的說法無誤。既然察覺不到任何不妥,陳平安就對那股氣流聽之任之,內心深處還有一絲好奇,想要看一看它到底會選擇哪個竅穴作為它的宅邸。

李寶瓶晃蕩着那雙小腿,雙臂環胸:“據說習武的根本是‘散氣’二字,霸道得很,跟練氣士的養氣鍊氣完全不同。後者是多多益善,錙銖必較,習武不一樣,當你找到最初的那股氣后,就像是要一座座關隘打殺過去,將原本棲居在竅穴氣府內的氣息,全部消除殆盡,轉化成最早的那一口氣,最後全身上下,心意一動,一氣呵成,轉瞬之間,氣流運轉百里數百里,第九境甚至可以長達千里之遠,一下子就調動起全身潛力。如一員大將指使千軍萬馬,威勢之大,可想而知,絲毫不比練氣士御氣凌空而行來得差。”

李寶瓶突然神秘兮兮說道:“朱鹿姐姐就說那武道宗師,什麼飛檐走壁根本不算什麼,還能夠跟練氣士一樣,御風遠遊。再往後,一旦躋身止境大宗師,宰殺那幫眼高於頂的練氣士,就跟手擰雞脖子似的,彈指殺人,信手拈來。”

陳平安笑問道:“如果練武真的這麼厲害,當然是好事,可為什麼厲害不厲害,要用殺人容易不容易來衡量?”

李寶瓶愣了愣,老老實實搖頭道:“那我可沒想過,是朱鹿姐姐這麼說的,說這些話的時候,朱鹿姐姐嚮往得很,就跟我每天做夢都想抓到一條魚差不多吧。”

李寶瓶略作思量后,說道:“不過仔細想想,依照朱鹿姐姐的說法,好像習武之人和修行之人,天生就不對付,後者喜歡低看前者,覺得習武就是一門賤業,是資質不行、無法修行的可憐蟲,所以視為下等人,把武人罵成是世俗王朝的看門狗。前者則覺得那些修行之人,一個個眼高於頂,鼻孔朝天,不是什麼好東西,憑什麼武人在江湖摸爬滾打,就是俠以武犯禁,那些練氣士分明只是一小撮人,卻佔據着無數的名山大川和洞天福地,還揚揚得意,自稱山上仙人以術法神通修長生,受到山下凡人和武人的敬仰和供養,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李寶瓶突然笑了起來:“不過這些爭執,小師叔你不用管,沒意思得很。”

李寶瓶突然欲言又止,似乎想起了一件事,可又有些難以啟齒,有點做賊心虛,最後決定還是坦誠相見,她實在是不願意欺騙她的小師叔。李寶瓶哭喪着臉道歉道:“朱鹿姐姐和她爹朱河叔叔,本來是要跟我們一起去往大隋南方邊境的,可是我怕小師叔你不喜歡他們,就騙他們去小鎮東門那邊等我們。如果朱河叔叔也在的話,他就能教小師叔練拳了,因為朱鹿姐姐從小就跟着她爹一起習武。老祖宗私下對我說過,雖然朱河叔叔練武天賦有限,但是教人習武是一把好手,稱得上‘明師’這個稱號,哪怕丟在大驪京城那些個‘府字頭’的豪門大宅里,也可以成為座上賓。現在朱河叔叔不見了,朱鹿姐姐也不見了……”

陳平安趕緊安慰道:“沒事沒事,我練拳沒有什麼師父,只有一部拳譜。如今連拳譜上的字也沒有認全,更不敢瞎練了。只練習一個走樁一個站樁,不過已經確定能夠滋養體魄,不會傷身。要怎麼練出名堂來,估計得等我自己讀得懂那部拳譜再說。這個不急,我本來練拳,就不是為了什麼境界,只是用來活命的,沒想那麼多。”

可是李寶瓶顯然已經在自己的想法上鑽了牛角尖,而且思緒一去千萬里,於是她越說越愧疚,嘴角往下,有要哭的跡象了:“武人習武,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師父很重要的,領進門的這個門,門檻就有高有低,而且師父領進了第一扇大門后,是因為本事有限,不得不撒手不管了,還是能夠一口氣帶到後院門,情形是完全不一樣的。所以師父一定要是明師,不能光找名氣大的名師。”

李寶瓶抽着鼻子,淚水馬上就要流出眼眶:“小師叔,你是百年一遇千年難逢的習武天才,如果因為我耽誤了你成為高手,我該怎麼辦啊?”

陳平安已經顧不上她怎麼得出自己是天才的荒謬結論了,當務之急是別讓她哭出來。李寶瓶傷心起來,給人的感覺那是真傷透了心,全然不是一般孩子撒嬌打鬧的那種。陳平安靈機一動,突然抬起手,手掌放在李寶瓶身前,輕輕握拳后,大聲說了一個字:“收!”

李寶瓶是腦子轉動極快的聰明孩子,一下子就愣住了,止住了淚水決堤的趨勢:“小師叔,你在做什麼啊?”

陳平安晃了晃拳頭,哈哈笑道:“怎麼樣,小師叔厲害吧,讓你一下子就不哭了。”為了安慰李寶瓶,陳平安也算豁出去了,第一次正式承認自己是她的小師叔。

李寶瓶立即破涕為笑。她覺得不是自己不傷心了,而是開心多過了傷心。

陳平安如釋重負,雙手撐在老柳樹樹榦上,然後身子一斜就坐在了李寶瓶身邊。

兩人腳底下,放着一大一小兩隻背簍。

李寶瓶輕聲道:“朱河叔叔經常告訴朱鹿姐姐,練拳不練真,三年鬼上身;練拳找着真,一拳打死神。習武之人,一旦生病,比起醫治尋常人要棘手很多。朱鹿姐姐曾經有兩次差點熬不過去。第一次過後,她整個人得有小半年沒緩過來,那段時間像是個病秧子,平時連水桶也提不起來。第二次更慘,我聽到動靜后,就搬了一條小板凳過去,偷偷捅破窗戶紙,結果看到朱鹿姐姐在床上痛得打滾,旁人按都按不住,最後她指甲蓋都翻開了,鮮血淋漓,很可憐的。最後是家裡請了楊家鋪子的掌柜送葯來,吃了好像才不痛了,逐漸安穩下來。但是老祖宗當時站在院子門口,沒有走進院子,搖搖頭就轉身走了,似乎有些惋惜和失望。事後我問起,老祖宗只說小命是靠藥材保住了,第八境的希望卻丟了,以後就不用太過栽培朱鹿姐姐了,否則反而是害她,如果運氣好到洪福齊天的地步,就可以進入第七境,運氣不好,第六境都懸。”

李寶瓶轉過頭,憂心忡忡道:“小師叔,你可千萬別這麼生病啊,我什麼都不懂,肯定會傻眼的!”

陳平安笑道:“不會的,而且就算有,我當然是說萬一啊,那你也別怕,我很能吃得住痛的,這可不是跟你吹牛。”

李寶瓶將信將疑,伸出手在他胳膊上輕輕擰了一下:“小師叔,痛不痛?”

陳平安拍了拍她的小腦袋,然後望向兩人來時的小路:“知道小師叔覺得最難受的一次,是什麼時候嗎?”李寶瓶撥浪鼓似的使勁搖頭。

陳平安雙手撐在樹榦上,小腿交錯,跟李寶瓶一樣優哉游哉輕輕搖晃着,他眯眼,輕聲笑道:“是我第二次一個人進山去採藥,那時候我才四歲多,不到五歲。出門的時候,想着要采很多很多的藥材回家,所以故意挑了一個最大的籮筐,然後沒等走出小鎮,就累死了,走出小鎮能夠看到山的時候,當時還是一個大太陽的日子,肩膀上被籮筐繩子扯得火辣辣地疼,後背更是。其實那會兒疼還好說,不是特別怕,讓我覺得絕望的事情是,那座山看着好遠好遠,就像這輩子都走不到那裡。加上當時離第一次進山出山沒多久,所以腳底的水皰很快就造反了。然後小師叔我啊,就咬着牙一邊走一邊哭,還一邊不斷偷偷問自己,這還沒有走到山腳,要不然就回家吧,反正年紀小,籮筐這麼大,山路那麼遠,回家不丟人,娘親肯定不怨你的。”

李寶瓶聽得入神,小聲問道:“小師叔,那你最後放棄了沒有?”

陳平安笑着搖頭道:“沒,當時我突然想到,不管怎麼樣,走到山腳就好,到那裡再回頭。然後我就真的走到了山腳,坐在地上哭的時候,又想了,要不然上了山,採到一棵草藥再回家?然後就又開始爬山,爬着爬着,看到那些草藥后,整個人好像一下子就有了力氣,很奇怪的事情。”

李寶瓶哇了一聲,讚歎道:“小師叔,你一定采了滿滿一籮筐草藥才下山回家,對不對?!”小姑娘說到這裡,滿臉與有榮焉。

陳平安搖頭道:“沒,一直到太陽要下山了,草藥還沒蓋住籮筐底,就下山了。一來是草藥沒那麼好找,很難的,個子那麼小,背着個大籮筐走山路,其實比採藥更難。二來是真的很累了,再就是想着再不走,天黑后就要一個人留在山上,我那會兒很怕。只不過我最怕的……”

李寶瓶等了半天,也沒有等到下文,好奇問道:“小師叔最怕什麼?”

“沒什麼。”陳平安搖了搖頭,柔聲道,“後來就不怕了。”

李寶瓶善解人意地沒有追問下去。

陳平安回過神,轉頭對她笑道:“跟你說這些,可不是為了告訴你小師叔有多厲害,其實小鎮的苦孩子都是這麼過來的,一點也不稀奇。我說這些,是覺得你今天跟我說那些習武之事的門道,說得很好,很像小師叔小時候偷偷跑去學塾后,看到齊先生授課時的樣子。你不是說沒有女先生女夫子嗎,我覺得以後到了山崖書院,等你讀夠多的書後,說不定就能成為第一個在書院教書的女先生女夫子呢。”

李寶瓶聽到小師叔這麼說之後,驟然煥發出昂揚的鬥志,雙拳揚起:“李寶瓶,你可以的!一定可以!”

陳平安默默看在眼裡,覺得如果齊先生還在世的話,一定也會很開心。只是接下來李寶瓶說了句讓他頭大的話:“因為李寶瓶有一個天底下最了不得的小師叔啊!”陳平安只好假裝什麼都沒有聽到。

草長鶯飛的美好時節,陳平安和李寶瓶並肩而坐,各自懷揣着美好的願望。

溪水對岸一處隱蔽地方,一個男人和一個少女盤腿而坐,吃着乾糧。

眼神充滿銳氣的少女沒好氣道:“爹,小姐跟着這麼個憨憨傻傻的傢伙,真能順順利利走到我們大驪邊境?聽說那邊可是經常打仗,還有許多落草為寇的兵匪,很不安生。”

男人調侃道:“難道你忘了是誰把你教訓了一頓?習武之後生平第一戰,輸了不說,還輸得那麼憋屈。”

少女氣呼呼道:“那是因為爹你不允許我擅自運轉氣機,怕我承受不住那股壓力,現在我一隻手就能撂翻那個泥瓶巷的傢伙。”

男人笑問道:“你這個武道二境高手,真的確定?”

少女大聲提醒道:“爹,是二境巔峰!”

男人提起水壺喝了一口,搖頭道:“你打不過他的,除非是點到即止的切磋武藝,你才有勝算。”

少女顯然不信,那少年撐死了才剛剛步入武道大門,之前在李家大宅屋頂上兩人對峙,他只不過佔著地利才僥倖得手。

男人打趣道:“你就是個沒良心的,人家在宅子里跟你對上,打得你跌向地面的時候,還不忘拉了你一把。要換成是爹,與人對敵,不給你腦袋上加一瓦片,就算很厚道了。”

“所以說他傻啊。”少女冷笑道,“習武之人,婦人之仁,這種人,活不長久!”

男人一臉訝異道:“你一個丫頭片子,武藝不精,武道不高,大道理倒是一套一套的,誰教你的?反正我可沒跟你說過這些話。”

少女揚起下巴:“咱們二公子說的!二公子雖然是滿腹韜略的讀書人,可他從不滿嘴仁義道德,只說慈不掌兵,必須殺伐果斷。”

男人皺了皺眉頭,正要跟這個缺心眼的閨女好好說些正經道理,突然站起身,沉聲道:“過河!”

少女跟着起身:“爹,怎麼回事,不是說悄悄跟着小姐就好嗎?”

男人語氣並不輕鬆:“有人來了。等下小心!”

父女二人,一掠過河,飛奔而去。

陳平安和李寶瓶剛剛離開老柳樹,重新動身趕路,就發現一個人出現在視野盡頭。

陳平安先是放下背簍,然後讓李寶瓶站在自己身後。

若說在小鎮東邊,遇到什麼人,哪怕是神仙妖魔鬼怪,陳平安都不奇怪。但是在這條即將連道路也會消失的南下線路上,不管遇到誰,陳平安都不敢掉以輕心。

遠處,一個身材不高大也算不上壯實的漢子,向陳平安和李寶瓶迎面而來,只見他牽着一頭白色驢子,頭戴斗笠,斜挎着一條布囊,腿上裹了行纏,手持一根竹杖,腰間則懸挂着一把綠色……竹鞘長刀?

男人在五六步外停下腳步,沒有繼續走近,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張並不出奇的臉龐,微笑道:“你是陳平安吧?你好,我叫阿良,善良的良。”最後男人補充了一句:“我是一名劍客。”

陳平安瞥了眼這名不速之客腰間的綠竹刀鞘,故作疑惑不解,問道:“劍客?”

阿良一手持斗笠,一手輕拍刀柄,微笑道:“暫時找不到配得上我的劍,所以只好以此代替,用來羞辱天下用刀之人。”

聽到這種有些熟悉的語氣,陳平安反而鬆了口氣,覺得劉灞橋應該能夠跟這個男人做好朋友。

在陳平安和李寶瓶身後,那對父女並肩緩緩而行,少女朱鹿有些不以為然,譏笑道:“龍王打哈欠,能吸進一條江,真是好大的口氣。爹,這傢伙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朱河看到阿良腰另一側還掛着個銀白色酒葫蘆,巴掌大小,摩挲得油滑光亮,一看就是有些年頭的老物件,小聲對自己閨女道:“雖然察覺不到他的氣機有什麼異樣,只是比尋常人綿長些許,但還是要小心。爹雖然這輩子沒出過遠門,可聽老祖宗說過不少江湖逸事,說是行走江湖,要小心道姑老僧小孩和酒鬼,除此之外,越是看着不像是宗師高手的角色,越不能掉以輕心。”

朱鹿哦了一聲,既緊張又興奮,恨不得那貌不驚人的阿良就是刺客殺手,正好作為她初出茅廬的磨刀石。

陳平安問道:“你找我?”

阿良咧嘴笑道:“我送你到大隋邊境,在那之前,我們結伴而行,好有個照應。”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你認識打鐵的阮師傅?”

阿良點頭道:“當然認識。”

陳平安又鬆了口氣。

離開小鎮之前,作為交易之一,阮師傅答應過自己,在到達大驪邊境兵家重地野夫關之前,會保證自己的安危。

陳平安相信阮師傅不會食言,尤其是此人出現得這麼早,幾乎是在阮師傅的眼皮子底下冒頭,所以應該不是正陽山、雲霞山和老龍城三方勢力之一的人,而且身後朱河、朱鹿這對父女的及時出現,也帶給陳平安很大底氣。

但是,陳平安怕萬一。所以他問道:“那你陪我去小鎮那邊見一見阮師傅,我們再動身南下?剛好我才知道其實從小鎮東門出去,雖然繞路,但有驛路可行,牛車馬車都可以走,反而比我們翻山過水更快。”

阿良笑容玩味道:“這麼謹慎?一點都沒有江湖兒女的豪爽嘛。”

陳平安沒有轉頭,眼睛始終死死盯住阿良,不過沉聲道:“朱河,你能不能讓朱鹿帶着寶瓶先回小鎮。我們不急。”

朱河一下子就想通了其中關節,點頭道:“這樣最好。”

然後朱河對女兒說道:“鹿兒,你帶着小姐先回去。我和陳平安陪一陪這位阿良兄弟,喝酒也好,切磋也罷,相逢是緣,都不過分。”

被朱鹿牽在手裡的李寶瓶,沒有任何猶豫,沒有哭着喊着要和她的小師叔在一起,只是扯了扯陳平安的袖子,輕輕說了“小心”兩個字,然後就果斷地跟着朱鹿快步離去了。李寶瓶毫不拖泥帶水,反而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朱鹿滿懷失望,很希望自己跟爹換一個位置。

阿良看到這一幕生離死別後,翻了個白眼,摘下酒葫蘆,斜靠着那頭白色毛驢,喝了一口酒,嗤笑道:“讓那小妹兒帶着那小丫頭先走便是,一炷香后,咱們三個大老爺們再去小鎮。”

然後阿良揚起手中銀白色的酒葫蘆,伸手拍了拍毛驢的背脊,望向朱河,笑問道:“你也算一方好手了,難道不認得這玩意兒?”

他拍了拍自己腦袋:“忘了你們驪珠洞天才剛剛打開,你知道才是怪事。沒關係沒關係,我們可以慢慢聊,有大把大把的時間。”

阿良指了指那棵橫向溪面的老柳樹:“我們去那邊坐着聊?”

陳平安和朱河相視一眼,覺得如此最好,大可以靜觀其變。

阿良牽着那頭白色毛驢,跟在陳平安和朱河身後,到了老柳樹旁邊,鬆開韁繩,任由驢子隨意啃食青草。他走上柳樹,沿着主幹一直走出溪岸,然後坐下,重新戴起那頂斗笠后,提起銀白色酒葫蘆,正要仰頭灌酒,突然轉過頭,遞出酒壺,笑問道:“誰想要來一口?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二兩銀子一兩的魁罡仙人釀,是大隋所有富家翁的心頭好,我一路北上,喝來喝去,嘗過不下百餘種酒,還是這仙人釀最地道。”

陳平安搖搖頭:“我不喝酒。”

朱河也搖頭:“習武尚未大成,不敢飲酒。”

阿良跟着搖搖頭,看着他們,滿臉遺憾道:“原來都不是性情中人啊,我前不久認識了一位少俠,那真是風流倜儻……”

阿良突然發現陳平安和朱河臉色古怪,他有些疑惑,可又不好失了高手風範,只好喝了口酒,掩飾自己的茫然。

陳平安輕輕咳嗽一聲,阿良問道:“何事?”

陳平安伸出手指,指了指這棵歪脖子老柳樹最外邊的地方。阿良皺了皺眉頭,轉頭望去,結果看到兩條腿擋住了視線,他瞬間臉色僵硬,猛然抬頭,看到一個面無表情的中年男人,至少有一百五六十斤重的傢伙,竟然就輕飄飄地站在柳樹枝頭。此人的神出鬼沒,嚇得阿良一個坐不穩,摔入溪水,狼狽至極。

來者正是兵家聖人阮邛,如楊老頭所說,他對千里山河之內的動靜,並無興趣,除非是崔瀺這種壞了規矩的挑釁,一心鑄劍的阮邛才會出手。阮邛並不覺得有人膽敢在方圓百里之內,就對陳平安出手,那簡直就是在打他阮邛的臉,而一個十一境兵家劍修的臉面,比起一個王朝的臉面,只重不輕。所以阮邛根本就懶得留神這邊的光景,一個草鞋少年和一個天真爛漫小姑娘的結伴遠行而已,怎麼可能值得他親自盯着?

但是阮邛被一件東西牽扯到了心神。有人一晃那物件,阮邛立即就感受到了物件之內蘊藏着的磅礴劍氣,精純且浩瀚,尤其是感覺極其熟悉,透着一股親昵和哀傷。關於此事,阮邛在宗門內修行多年,雖然從未親眼看到,但早有耳聞,所以立即從鐵匠鋪子趕來。

看到那人比凡俗夫子還不如的作態,阮邛對此非但沒有譏諷之意,反而多出一絲凝重,問道:“可是神仙台魏晉?”

跌落小溪的阿良一陣扑打,好不容易才站直身體,從溪水裡撿起那隻酒壺后,摘下頭頂斗笠甩了甩,抬頭看着那個罪魁禍首,沒好氣道:“我叫阿良。”

阮邛居高臨下盯着他,充滿審視意味,問道:“能不能借我喝兩口酒?”

阿良一把丟出酒葫蘆,高高拋向阮邛:“有何不可?不過記得還我。”

阮邛接過酒壺,喝了口酒,笑問道:“竟然不是五黃酒?”

阿良一聽到這個就火大,白眼道:“漲價了。”

阮邛哈哈大笑,丟回酒葫蘆,問道:“你怎麼來得這麼快?我還以為最快也得一旬左右。”

阿良一邊濕漉漉走上岸,一邊罵罵咧咧道:“你管得着?聖人了不起啊。”

阮邛問道:“要不要去我鋪子坐坐?我女兒對你仰慕得很。”

阿良指了指自己,笑呵呵道:“對我?那你女兒眼光真好。”

阮邛似乎早就曉得此人的荒誕不經,問道:“莫非這次是你負責龍脊山一事?”

阿良擺擺手:“不是我,另外有人。”

阮邛看着興緻不高的阿良,突然笑了起來:“難不成北上途中,你遇上了那個小道姑?”

阿良臉色如常:“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阮邛心中嘆息,不再試探,也不再多說。

阮邛出身的風雪廟,有一個大名鼎鼎的劍修,年輕且天才,極少待在宗門,哪怕是風雪廟內,也有人不知道此人姓名。他年少時被一位下山遊歷的風雪廟老祖相中,收為關門弟子,所以輩分極高,使得他第一次上山的時候,不過及冠之齡,好些百歲高齡的修士都得乖乖喊他一聲師祖。後來那位風雪廟的中興老祖,破關失敗,加上這一脈人才凋零,年輕劍修就與風雪廟關係更加疏遠了。

此人動輒行走江湖七八年,只有師父的忌日才會偶爾出現在宗門,仍是獨來獨往,哪怕回到風雪廟,也從不與人打招呼。聽說他很早就得到了一隻價值連城的養劍葫,可他竟然不用來溫養飛劍,反而暴殄天物,用來裝醇酒千百斤,一年至少有半年喝得酩酊大醉,因此被譽為醉酒劍仙人。一喝醉就由着一頭雪白毛驢馱着,毛驢走到哪裡是哪裡。

阮邛在脫離風雪廟之前,聽說此人不知為何,對一位被譽為“福緣冠絕一洲”的年輕道姑,一見鍾情,從此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沒奈何郎有情妾無意,貌美道姑根本無心尋找道侶,此事就成了一樁轟動東寶瓶洲的山上趣聞。

阮邛想了想:“既然如此,那就有勞你送他們去大驪野夫關了。”

阿良點了點頭。

阮邛抱拳告辭,身形一閃而逝,唯有柳樹枝頭輕輕搖晃。

朱河小心翼翼問道:“阿良……前輩是風雪廟的仙人?”

阿良牽着毛驢,懶洋洋道:“我跟風雪廟不熟。”

朱河笑着,一點也不尷尬。

世間武人,對於練氣士可能觀感都不好,但是對於風雪廟和真武山的修士,那還是要伸一下大拇指的。

之前朱河可能會覺得此人口氣比天大,姿態矯揉做作,可在聖人阮邛這趟來去之後,朱河現在回頭再看,眼前這個相貌平平的斗笠漢子,就真是真人不露相,神仙大隱隱於市。估摸着那把綠色竹鞘長刀,肯定是一把只要拔刀出鞘,就會是驚世駭俗的神兵利器。

阿良喝了一大口酒暖身,對陳平安說道:“那個小姑娘回來了。”

陳平安轉頭望去,不但李寶瓶和朱鹿原路返回,還有兩張熟悉面孔,和一頭兩側懸挂沉重行囊的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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