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拜山頭
一行人沿着龍鬚溪和鐵符河緩緩南下,可日行六十餘里。李寶瓶和李槐都是腳力異於常人的孩子,林守一雖然是富家子弟,草鞋都磨破了兩雙,可不願在兩個李姓孩子面前叫苦認輸,硬是熬着,加上陳平安教了他用草藥敷腳的土法子,終究是咬牙熬過來了,隊伍里有白驢和騾子幫着馱物,所以走得並不算太艱難。
陳平安心底里很佩服李寶瓶這三個孩子,於是“遊學”兩個字,以及“讀書人”這個稱呼,在陳平安心目中,分量越發加重。
龍泉縣隸屬大驪永嘉郡,很久之前,東寶瓶洲所有王朝一起下詔,天下州郡縣如果帶龍字,皆需要避諱修改,換上其他字頂替,如今龍泉縣估計是沾了驪珠洞天的光,才得以破例。
破碎洞天落地生根之處,比起早先懸空位置,已經往南偏移了很多,距離大驪南部邊境的野夫關,若是車馬走官道驛路,其實不過月余時間。
朱河在福祿街李家,應該翻閱過許多私家藏書,知曉許多門外事,陳平安有事沒事就跟朱河討教,反之朱河也樂意跟陳平安請教一些入山下水的規矩門道。阿良不知為何,喝酒的次數多了,說話的時候少了。林守一自從喝過銀白色葫蘆里的烈酒後,跟阿良走得很近,經常跟他問東問西,同時有成為小酒鬼的趨勢。
李寶瓶小書箱里,擺着一部大驪朝廷頒布的彩繪版郡縣堪輿圖冊,照理只有一州刺史衙署才有資格存檔秘藏。按照圖冊顯示,他們很快就要攀爬一條名為棋墩山的山脈,山路長達三百餘里,途徑永嘉、白雲在內四郡。
一行人在山腳稍作休息,李槐看着寬不過騎龍巷的小路,呆若木雞,震驚之後轉頭怒罵道:“阿良!這就是你說的驛路,大驪朝廷特建的官馬大道?!雞腸子一樣細的破路,也算官道?”
驛路,俗稱官馬大道,將一個王朝疆土的全部郡縣相互銜接,驛路就像是人體經脈,一旦阻塞,就會氣血不通,放在國家身上,就是政令不行。
阿良坐在路旁一塊朽木墩子上,仰頭喝過酒後,笑哈哈道:“驛路也分等級,大驪南部邊境的野夫關,有三條驛路通往北方,棋墩山驛路屬於最小的一條,多用來運送瓷器、茶葉和精鹽。以前人來人往很熱鬧,如今一座驪珠洞天這麼往地上一摔,阻斷了原本的南北通道,這條驛路就暫時棄而不用了,斷了好些人的財路,許多貨物都停滯在棋墩山山脈南麓的一座水運碼頭那邊,那裡叫紅燭鎮。嗯,那裡的花船,大多是兩三人的小船,一到晚上,燈火通明,船上的姐兒俏得很,坐在船頭或是船尾,一條條白花花大腿,就那麼故意露給你看,在兩岸酒鋪子點一壺酒一碟花生米,不花錢就能白看一宿。”
婢女朱鹿趕緊彎腰捂住自家小姐的耳朵,以免被這個登徒子的浪蕩言語污了耳朵,她怒道:“我們不在那紅燭鎮過夜!”
阿良用酒葫蘆指了指一旁的陳平安,笑嘻嘻道:“過不過夜,得問他,他才是管咱們錢袋子的財神爺。”
朱鹿眼神凌厲,殺機重重,像是陳平安敢點頭她就敢殺人。
陳平安想了想,臉色認真道:“肯定要在小鎮停留,添置補充一些必需物品。至於要不要在那邊過夜,得看那邊客棧旅舍收錢貴不貴。我們人多,如果價格不公道,就只能算了。”
朱鹿臉色陰沉,咄咄逼人:“如果便宜,咱們就要住在那種煙花脂粉的骯髒地方?陳平安!你有沒有想過,我家小姐和林守一都算是半個儒家子弟,還是山崖書院的學子,怎麼可以與那些傷風敗俗的女人毗鄰而居,哪怕看不到那些作嘔畫面,總會聽到一些不堪入耳的靡靡之音!”
陳平安硬着頭皮答道:“到了小鎮再說。”
朱鹿火冒三丈,朱河攔住女兒:“就按照平安說的,不要妄下定論,到了那邊再看,我們又不是一定要在紅燭鎮過夜。”
朱鹿伸手指着陳平安,猶然氣咻咻道:“幸好你不是讀書人,要不然那些聖賢書真是因你蒙羞!”
陳平安雖說這一路上跟李寶瓶和朱河識字認字,但看着大義凜然的朱鹿,他頓時有些敗下陣來。
罪魁禍首阿良在一旁幸災樂禍。
朱鹿最後斜瞥一眼陳平安頭上的碧玉簪子,覺得真是礙眼,譏笑道:“沐猴而冠!”
朱河輕喝道:“朱鹿!”
李寶瓶和林守一同時皺了皺眉頭。
阿良懶洋洋喝了口酒,再好的酒,一直喝下去也沒什麼滋味,轉念想到紅燭鎮的新釀杏花春,就有些期待,想着怎麼從陳平安那邊騙點銀子來過過嘴癮。
陳平安欲言又止,默默帶着他們登山。
只是入山之前,陳平安依舊像以往那般,拜了三拜。
這是姚老頭傳下來的老規矩,但是從不跟陳平安解釋緣由,陳平安這些年始終照做不誤。
阿良對此嗤之以鼻,就連陳平安不要他隨便坐樹墩子,也從不理會,累了就一屁股坐下,就像現在這樣大大咧咧。
陳平安不是那種喜歡把自己的喜好強加於人的人,勸過兩次后,看阿良一直我行我素,也就不再勸阻,而且一路行來也無不妥,陳平安就更不會多嘴。
接下來這一段漫長山路,雖是青石鋪就的驛路,卻頗為難行。
暮春時節,山野草木卻毫無遲暮之氣,草木深深,花樹怒放,生機勃勃,好像今年的春天尤為漫長,遲遲不願散場。
山路彎曲,盤旋而上,一行人不管大小,腿上都裹了棉布行纏,用以增長腳力,人手持有一根木杖,當然還穿着陳平安親手編織的草鞋,就連行囊備有好幾雙結實靴子的朱河、朱鹿父女,也不例外。
朱鹿一開始死活不肯,嫌棄草鞋太過醜陋寒酸,後來入山遇上雨天,山路泥濘不堪,經常腳底打滑,朱鹿是登堂入室的武人,雖然不至於險象環生,卻也踉蹌難堪,最後不得不從她爹手中拿過草鞋,默默換上。李槐偷着樂呵,被惱羞成怒的朱鹿一腳使勁踩在爛泥里,二境巔峰的武人,有意為之的一腳踩踏,自然勢大力沉,當場濺得李槐半身泥漿。
李槐家境貧寒,本就沒帶幾身換洗衣物,立即戳中了傷心處,哭得稀里嘩啦。氣喘吁吁的林守一不願摻和這攤子爛事,只是停步在旁翻白眼。朱河是性子純樸的人,哪怕已是五境武人,依然耐着性子跟李槐賠禮道歉,答應出了山進了市鎮,一定給他買一整套嶄新衣物。可李槐在意之事,本就是自家窮苦自己可憐,一看到那婢女朱鹿脾氣這麼壞,偏偏身邊還跟着一個有錢的爹,他只覺得自己被傷口撒鹽,哭得更加撕心裂肺,雙腳使勁踩着泥濘地面,很快就跟一隻小泥猴似的。陳平安上去勸說,李槐不願聽,陳平安很快就被連累得一身黃泥,所幸陳平安受過的苦頭災殃夠多,倒是沒急眼,只是有點無奈。
朱鹿趁機煽風點火:“看吧,好心沒好報,陳平安,你趕緊把這種沒心沒肺的東西丟下得了。”
李槐哭得更加厲害。李寶瓶大聲呵斥也不管用。
陳平安思來想去,最後只得試探性問道:“李槐,我回頭幫你做一隻小竹箱,咋樣?”李槐立馬止住哭聲,胡亂抹去眼淚鼻涕,認真問道:“多大的?”
陳平安回答道:“不能太大,你個子小,背起來不能覺着重才行。要是不答應,就當我沒說,你繼續哭,然後我們繼續趕路,跟不跟上隨你。”
李槐咧嘴笑道:“小沒事,但一定要做得漂亮點!至少也要跟李寶瓶那隻書箱一樣好看!”
朱鹿嘖嘖道:“上樑不正下樑歪,小小年紀,就學會坑蒙拐騙了,爹娘品行如何,不看便知。真是好正的家風!”
竹箱即將到手的李槐擠眉弄眼,差點把朱鹿氣得七竅生煙。
陳平安轉頭對林守一說道:“給你也做一隻書箱?”
陳平安笑了笑:“反正也是隨手順便的事。”
林守一剛要搖頭拒絕,聽到後邊那句話后,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棋墩山的山巔景象極其奇異,像是一個小鎮常見的巨大曬穀場,地面平整,如仙人以刀劍削去高聳山頭一般。
孩子們雀躍不已,就連朱河放眼遠眺北方,也感覺頗為心曠神怡,恨不得長嘯幾聲。
陳平安是見慣山頭的人,尤其是最後那趟進山,一座座山頭一步步走過,此刻反而顯得神色從容。
今夜要在山頂過夜,朱河和朱鹿開始搭帳篷,李槐和林守一跑去拾取易燃的柴火,陳平安和李寶瓶則用石子搭灶煮飯。如今幾個行囊里的米糧和乾菜都已吃得差不多,確實是要尋一處鬧市補給,為此陳平安一路上見到藥材,就摘下放入背簍,如今已經攢下小半背簍晒乾的珍稀草藥,爭取能夠少花一點多積蓄一點。
就着幾碟子腌漬鹹菜吃完米飯,阿良起頭造反,帶着李槐一起用筷子敲着空碗,嚷着要吃肉要吃肉。
陳平安點點頭,說今夜去做幾個陷阱套子,看明早能不能逮幾隻山跳野雞來開開葷。
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山上走獸皆是如此,陳平安對此並不陌生,只要仔細觀察,很容易就能發現一些山林野獸覓食喝水的線路,而且以樹木石塊做成的小巧陷阱,並不複雜。黃昏時,彩霞滿天,陳平安獨自離開山頂大坪去碰運氣后沒多久,只見山巔四周彩雲聚散不定,速度極快,如頑劣孩童的變臉,與此同時,原本堂堂正正清清爽爽的山河景象,給有心人帶來一種蒙上霧霾的陰森感覺。
朱河看見此景心情沉重起來,他盡量不驚擾三個聚頭背誦書籍的求學蒙童,也不去跟獨自坐在崖畔發獃的女兒打招呼,想了想,來到無人處,從懷中掏出一本泛黃古籍,翻到中間“開山”一頁,手指停在“撮壤訣”附近,仔細瀏覽那些細微如蠅頭的鮮紅文字,翻過一頁,則是兩幅圖案,一幅繪有小山模樣,只是底部山根如竹筍盤結,旁邊空白處註解為“太山符”,一幅為雙手結印之玄奇手勢。
朱河神情凝重,斷斷續續默念,不斷加深印象:“取山之東、南之土各一抔,捻岳字最佳,捻山字亦可”,“焚禮敬山神符一張,腳踏魁罡二字,呵氣一口,可向山神、土地借取一山,氣與地連……”
合上古籍,小心翼翼放回懷中,朱河又從袖中一摞黃色符籙當中,抽出一張黃紙,開始依循書上記載去石坪東方和南方各抓取一把土壤,捻出一個古“岳”字,上“山”下“獄”。朱河正要搓燃手中那張李氏老祖贈送的黃符,突然嚇了一大跳,原來阿良不知何時蹲在了他旁邊,後者提着酒葫蘆,笑呵呵道:“你手上那張尋常材質的入山籙,下筆之人的畫符手法,還是不錯的,但是符籙一道,一步差不得,紙張材質如人之根骨一般重要,所以它可承受不起古‘岳’字的重量,所以我勸你寫個‘岳’字就可以了,省得請神沒成,還惹惱了山神。”
朱河畢竟是第一次接觸到傳說中的山精神怪,有些緊張,輕聲道:“阿良前輩,這棋墩山真有那土地或是山神盤踞?那為何還有這麼重的陰煞氣息?”
阿良悠悠然喝了口酒,嗤笑道:“誰跟你說山神土地,一定是性情良善之輩?”
朱河滿臉錯愕:“不然?”
阿良嘿嘿道:“我就是隨口一說,天曉得這裡的主人家,待客的脾氣是好是壞。”
朱河猛然驚醒道:“不好,陳平安一個人不在山頂!”
阿良點了點頭。
朱河火急火燎道:“阿良前輩,你去找陳平安,我繼續完成這道撮壤成山訣,如何?我朱河只是五境武人,自信對付世俗高手還有一搏之力,可是對付那些古怪東西,真是心裡沒底啊。”
阿良笑着起身,大搖大擺離去,輕飄飄撂下一句話:“那你自己小心啊。”
朱河按部就班完成那道撮壤成山訣,捻出岳字,燒掉黃符,踏魁罡二字呵氣,最後雙指併攏,對着地面上的土符輕聲念道:“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敕!”
朱河始終保持這個手指朝地的姿勢,神色越來越尷尬,因為地面上的那個岳字紋絲不動,朱河額頭沁出汗水。幾個保證符籙靈驗的緊要處,例如燒符之時,從自身何處氣府注入黃符多少真氣,等等,朱河自問都沒有紕漏,照理來說應該大功告成才對。
按照泛黃古籍所記載的解釋,《開山篇》中所謂的捻土造山,並非實實在在出現一座山峰,這與《走水篇》中名副其實的吐唾橫江符,大不相同。撮壤之後,這個岳字將會成為一地山神、土地走出棲息洞府的橋樑,只要不是太蠻橫的非分之想,那麼被邀請出山的神祇,多半會答應燒符之人的要求,因為那張黃紙符籙本身,就類似一份登門禮,坐鎮一方山水的神靈只要出現,就意味着他們願意開門迎客。
可是朱河覺得自己這次臨時抱佛腳的請神儀式,多半是黃了。
這時,一陣巨大的聲響從山脊傳來,樹木依次轟然倒塌,明顯是有龐然大物在飛快登山,以排山倒海之勢迅猛向上,矛頭直指山頂石坪眾人。
響徹山脈的驚人動靜,使得朱鹿和李寶瓶他們迅速向朱河靠攏。朱河轉頭沉聲道:“退回去!你們站在石坪中間,不要輕舉妄動,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要隨意靠近我這邊。”
年紀最小的李槐臉色蒼白,扯了扯身旁李寶瓶的袖子:“不會是吃人的妖怪吧?要不然就是山神作祟?之前陳平安告訴阿良別隨便亂坐樹墩子,說那是山神老爺的交椅,坐不得……”
李寶瓶雙臂環胸,胸有成竹道:“我們不要自亂陣腳,就算朱叔叔擋不住那東西,小師叔和阿良很快就會趕來幫忙。”
只是李寶瓶的白皙雙手,手背青筋綻起,顯然她並沒有表面那麼鎮定自若。
林守一反而是最鎮靜的一個,眼神中隱藏着期待。
朱鹿望向父親的背影,她其實比李槐更加擔心。
朱河突然低下頭,看到一個身高不及自己腰部的矮小老頭,邋裡邋遢,白髮白須,手持一根幽綠竹鞭拐杖,正在狠狠打着他的小腿,像是撒潑泄憤的無賴。等到朱河低頭后,老翁與他對視片刻,悻悻然收回手,退後數步,沙啞開口:“曉不曉得東寶瓶洲大雅言?”
朱河怔怔點頭。
老翁又問:“那麼大驪官話呢?”
朱河再次點頭,尚未從震驚之中回過神來。
老翁手持綠竹杖跳起身就給了朱河肩頭一拐杖,老翁落地后,朱河沒什麼感覺,老翁自己一個踉蹌,差點摔倒,趕緊一手扶住老腰,氣急敗壞地用大驪官話痛罵道:“屁大本事沒有,害人的能耐算你最厲害。老子像縮頭老鼠一樣,可憐兮兮躲了這些畜生幾百年,本以為好不容易等到這一次千載難逢的翻身機會,大驪朝廷大肆敕封山水正神,老子就能媳婦熬成婆,總算可以從土地升為山神,以後再也不用受這些畜生的窩囊氣,哪怕依然鬥不過它們,好歹能勉強果腹不是……”
老翁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抬臂擦拭眼淚,悲憤欲絕,最後用竹杖使勁敲打地面:“有本事自己去跟那些畜生廝殺啊!用一張破符,非要把老子揪出來,老子想躲都沒法躲,結果要跟你們這幫挨千刀的傢伙一起葬身蛇腹,殉情啊?老子是二八嬌娘,還是徐娘半老咋的,你難道就好我這一口啊?啊?大聲告訴我!……”
突然,綠竹老翁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朱河轉頭望去,毛骨悚然。
一顆碩大如水缸的漆黑頭顱,從山脊那邊緩緩抬起,最後完整出現在山巔石坪眾人視野當中。
一雙銀色眼眸,一條猩紅舌頭長如大木,飛快搖動,滋滋作響。
這條大到驚世駭俗的黑蛇,半截身軀緩緩挪到石坪上,其頭背皆有對稱大鱗,通體漆黑如墨,在夕陽映照下熠熠生輝。
雖是畜生,它的眼神卻極其似人,促狹玩味地望着鬚髮打結亂如麻的老翁,好像在說貓抓耗子這麼多年,總算逮着你了。
老翁彷彿認命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丟了那根相依為命的竹杖,捶胸蹬腿,號啕大哭:“造孽啊,堂堂一山土地老爺,到頭來被畜生欺負到這般田地,這日子沒法子過了啊……”
黑蛇緩緩直起腰身抬升頭顱,腹部露出一雙小爪,如世俗王朝藩王蟒服上所綉圖案的四趾,而非帝王龍袍上的那種五趾。可這一趾之差,對山巔眾人和自稱土地的矮小老翁而言,實在可以忽略不計。
土地眼珠子突然滴溜溜亂轉,猛然站起身,揚起腦袋望向那條黑蛇,驚喜道:“這武人莽夫的皮肉肯定糙得很,你是為了身後那些皮滑肉嫩的小娃娃們來的,因為他們一個比一個靈氣足,對不對?”
土地越說越興奮,唾沫四濺,大笑道:“吃吃吃,儘管吃,吃飽了,你就終於能夠成就墨蛟真身,再也不用惦記我這點臭皮囊。到時候小老兒我當我的大驪棋墩山山神,你爭取做你的走江龍。在走江之前,這兒你依舊是山大王,一樣能夠在小老兒頭頂上拉屎撒尿,所以你現在吃我沒意義嘛,吃了雖然是能增長丁點兒修為,可小老兒我畢竟是土地神祇之一,對你將來走江入海為龍,也是一個大坎,因為那些江河湖水的正神們,一定會同仇敵愾,一路上不斷給你下絆子的……”
黑蛇那張大嘴輕輕裂出一條縫隙,如人譏諷而笑,它的頭顱往土地身後點了點。
土地再次呆若木雞,一屁股頹然坐地,這次沒有老淚縱橫,只是乾號道:“一公一母,皆要證道,你吃了那幫靈丹妙藥似的儒家小娃兒,為走江化龍奠定基礎,你那婆娘吃了我,以便順利篡位成為下任山神,好算計好算計,我認栽,小老兒認栽了……”
衣衫襤褸的白髮土地眼神痴獃,呢喃道:“大道難料,不過如此。”
極其久遠的歲月里,曾有兩位得道仙人聯袂騰雲駕霧,興緻偶起,降落此山,弈棋于山巔,一人拂袖即削去山頭,手指作劍,劃出縱橫十九道,一人捏土靈為黑棋,抓雲根為白棋。雙方手談月余,每落一子,棋子即生根化為天地生靈,黑棋為黑蛇,白棋為白蟒,盤踞于山巔棋盤之上紋絲不動,白子被吃,便被附近黑蛇吞食入腹,反之亦然。
那盤棋局勢均力敵,兩位術法通天的仙人,不等勝負水落石出,便盡興離去,離山之時,山頂還剩下一百多條黑白蛇蟒,在之後漫長的歲月里,黑蛇白蟒相互廝殺,瘋狂吞噬對方,最終只存活下來一條有望蛻皮為墨蛟的黑蛇,和一條腰間生出飛翅的靈性白蟒,不知為何,這雙黑白蛇蟒,竟然不再捉對廝殺,而是成了一雙伴侶。
它們極其狡猾奸詐,一開始對於能夠造成威脅的修士,輕易不去招惹,只揀選那些落單的旅人商賈下手,而且次數絕不頻繁,多在暴雨大雪天氣里出洞殺人。數百年來,憑藉著自身天生長壽,一點點積攢肉身實力,耐心等待證道機緣的到來。一次次精準捕殺目標后,它們開始有意挑選那些入流的武人和練氣士下嘴,這使得它們的實力攀升,越來越快,以至於連一山土地都成了它們夢寐以求的盤中餐。早期雙方其實相安無事,土地奈何不得蛇蟒為禍一方,蛇蟒也抓不住泥鰍一般滑溜的土地。
李槐實在忍不住了,大罵道:“就你這種貨色,也配做土地山神?老天爺又沒瞎眼!”
土地背對着那撥孩子,用竹杖使勁砸了一下石坪,懶得跟他們一般見識,只是沒好氣地小聲嘀咕道:“大概是真瞎了。”
朱鹿其實是最氣惱憤怒的人,可當她看到那條黑蛇后,她渾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二境巔峰的她,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與那種怪物對峙的勇氣,哪怕一步,只是一步,她也沒有膽量踏出去。
朱河到底是五境武人,膽氣十足,再者身後就是自家小姐,更有自己女兒,也容不得他退縮半步。朱河不敢擅自轉身,竭力怒吼提醒道:“朱鹿!小心身後崖畔,還有一條畜生躲在暗處!”
朱鹿只能嘴唇微動,似乎是想告訴她爹不用擔心,可嗓音之小細弱蚊蠅。
石崖峭壁外的空中,一陣嗡嗡聲響刺耳響起。
朱鹿和李槐他們駭然轉頭。
一條身軀略顯纖細的雪白蟒蛇,懸停在懸崖外不遠處的高空,它並未生出四爪,但是一雙近乎透明的翅膀正在飛快振動。它用一雙陰沉眼眸,死死盯住少女朱鹿,一次次吐芯,不斷有白色濃稠蛇涎墜落,簡直就是老饕在垂涎一道美味。
它打量着清秀少女的身段,最後視線凝固在朱鹿的那張臉龐上。
被這頭畜生凝視的朱鹿,只覺得雙腿一軟,全身無力,雖然沒有跌倒,但是呼吸困難起來。朱鹿心知肚明,別說出拳退敵,就是動一下手指頭,都已是奢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那張平時頗為自傲的臉蛋,早已滿是淚水。
自習武第一天起就對江湖充滿憧憬的朱鹿,這一刻充滿痛苦和悔恨。
她不該死在這裡。她怎麼可以死在這裡。
朱鹿那雙淚水盈眶的秋水眼眸,充滿祈求。
白蟒對於朱鹿的可憐眼神,根本無動於衷,它只是使勁盯着少女那張楚楚可憐的臉龐,越發垂涎三尺,好像下一刻這張臉頰就會變成它的容顏。
土地看似垂頭喪氣耷拉着腦袋,其實眼珠子就沒停過,眼角餘光一直瞥向那個捻土而成的岳字,覆著那張黃符燒出的灰燼,如果有用的話,他恨不得趴在地上,鼓起腮幫將那些灰燼從岳字上吹走。只可惜,這隻會是徒勞無功。
林守一開始有些焦急,左右張望。
反倒是李槐扯了扯嘴角,想哭卻沒哭出來,蹲下身,背靠着李寶瓶腳邊的綠色小竹箱,雙手抱住膝蓋,背後傳來陣陣清涼。這個孩子有些想念娘親一天到晚的罵聲,爹每天晚上的打雷鼾聲。
唯有李寶瓶眼神越來越堅定,小姑娘雖然滿頭汗水,可仍是高高抬起下巴,毫無懼意。
黑蛇驟然用頭顱撞向朱河。
一直屏氣凝神小心蓄力的朱河一腳後撤,一腳前踏,以正面一拳,硬扛黑蛇的巨大頭顱。
朱河拳罡剛猛,一拳之後,竟是打得那顆頭顱轟然巨響。劇烈衝擊之下,黑蛇腦袋往後一個晃蕩,上半身直起的龐大身軀也隨之後仰幾分。
手臂酥麻的朱河一咬牙,下陷半尺的雙腳,迅速從石坪當中拔起,身形不退反進,大步前沖,每一步都在山頂石板上重重踏出凹陷腳印。方才硬碰硬一撞,朱河不認為自己沒有一戰之力!
黑蛇再次蠻橫地以頭直撞而來,朱河體內氣機流轉如江河決堤,血氣驀然雄壯,手臂肌肉鼓脹,幾乎要撐破袖子,怒喝一聲,一拳兇狠砸在那條孽畜頭顱正中。
勢大力沉的傾力一擊,爆發出鐵鎚砸巨鐘的雄渾聲勢。水缸大小的蛇頭被一拳砸得摔在石坪上,揚起無數塵土。
佔據上風的朱河正要乘勝追擊,身後不遠處的土地輕輕嘆息。
有一物攔腰橫掃而至,速度之快,遠勝於之前黑蛇的兩次出頭衝撞,瞬間砸在朱河身側,朱河整個人被掃出去十數丈,雖未被一擊致命,卻也是皮開肉綻,滿臉是血,顯然受傷不輕。朱河在地面上打了幾個滾,堪堪止住後退勢頭,強提一口氣,咽下涌至喉嚨的那口鮮血,顧不得傷及肺腑,就要繼續前沖與那孽畜拚命。
原來黑蛇先前兩次故意示弱,只是為這一次快若閃電的掃尾做鋪墊。
朱河瞪大眼睛,肝膽欲裂。
眼角餘光之中,白蟒身軀一拱,驟然發力,對他女兒朱鹿發起攻擊,那張血盆大嘴,觸目驚心。
就在此刻,一道消瘦身形沿着黑蛇背脊一路飛奔,最後踩在頭顱之上,縱身一躍。陳平安手持柴刀,撲向那條白蟒。
千鈞一髮之際,陳平安一刀剛好砍斷白蟒左邊翅膀!但是他也一樣被身軀傾斜的白蟒狠狠撞得倒飛出去。
石坪下的山脊某處,阿良坐在一棵老松橫出懸崖外的枝幹上,小口喝着酒,面無表情。
他扶了扶斗笠,呵呵一笑。
體態如女子纖細的白蟒,那對翅膀不算大到誇張,透明晶瑩,若非細看,幾乎很難察覺。很難想象,扇動這對翅膀,就能讓它從石坪懸崖外升空而起,難免讓人猜測,它是否掌握了類似練氣士某種懸空浮遊的術法神通。
只是如今這一切都意義不大了。之前白蟒拱背之後迅猛俯衝,張開血盆大嘴,試圖吞食掉擁有清秀容顏的婢女朱鹿,不承想竟然被一名橫空出世的持刀少年,用黑蛇背脊和頭顱作為階梯和跳板,一躍而至,手持柴刀恰好砍在飛翅與身軀接連之處。白蟒需要那對翅膀來升空以及掌控方向,被一刀砍掉飛翅之後,身軀憑藉慣性繼續前沖,但是立即歪斜橫移了丈余距離,白蟒那張血盆大嘴剛好從朱鹿身邊擦肩而過,整個身軀重重摔在石坪上。
朱鹿以及她身後的三個學塾蒙童,因此逃過一劫。趁着白蟒撞地后暈頭轉向的間隙,李寶瓶趕緊背起書箱喊着“快跑”,林守一默默拿起行囊尾隨其後,李槐早就嚇得牙齒打架,跑出去一段距離后,無意間發現沒有看到討厭鬼朱鹿的身影,轉頭一看,那傢伙傻乎乎站在原地,這不是束手待斃是什麼?李槐忍不住高聲喊道:“朱鹿,還不跑?”
朱鹿終於打了個激靈,略微還魂,只是依然有些六神無主,轉過頭,眼神恍惚地望向李槐,只見李槐邊跑邊吼道:“跑啊!等死啊!”
朱鹿一旦回過神,立即就展現出二境巔峰武人的矯健身姿,四五步便掠到李槐身邊,跟他們一起退到遠離白蟒的石坪地帶。果不其然,朱鹿剛剛離開原地,那條飛翅斷折處鮮血噴涌的白蟒,便開始因為疼痛而劇烈掙扎,尾巴瘋狂甩動,砸得石坪碎石飛濺,若是朱鹿晚上片刻,恐怕就要被白蟒粗如水桶的大尾砸成一攤肉泥了。
白蟒失去一隻飛翅后,似乎元氣大傷,胡亂撲騰,濺起無數飛沙走石,久久沒有平靜下來。
不過陳平安也好不到哪裡去,握着柴刀的左手虎口迸裂,滿手鮮血。
陳平安單膝跪地,抬起手臂抹去額頭汗水,以免模糊視線。
柴刀已經斷去半截,雪亮刀刃反彈之際,若非陳平安反應得快,趕緊側過腦袋,臉上即便不被戳入半截柴刀,至少臉頰也會被颳去一大塊血肉。
陳平安現在所處位置,與黑蛇白蟒形成掎角之勢。那條黑蛇行為詭譎,看到白蟒遭受重創后,並未急匆匆丟下朱河,跑來跟陳平安廝殺,反而比先前更加悠閑鎮靜,好整以暇地慢悠悠晃動上半截身軀,始終與朱河保持對峙狀態。黑蛇那雙銀白色眼眸陰氣森森,視線偶爾落在白蟒身上,與白蟒之前看待少女朱鹿如盤中美味的眼神,並無不同。
石坪正中位置,土地手捧綠色竹杖,瑟瑟發抖,那半截柴刀剛好插在他腳邊地面不遠處。土地躡手躡腳走近,蹲下身,用手指肚小心翼翼地抹了抹刀刃,手指頭瞬間流淌出夾雜有一絲金色的土黃色鮮血,嚇得他趕緊縮回手,又彎曲手指,輕輕彈指敲擊刀身,滿臉疑惑,嘀咕道:“鋒利無匹,當得起鋒利無匹的美譽,卻竟然只是尋常柴刀,連武人百鍊刀也稱不上,所以刀身極脆,遠遠不夠堅韌,若是刀身與刀刃品相匹配,再交給那有一身武藝的憨直漢子作為兵器,未必沒有一絲勝算。現在嘛,萬事皆休嘍。”
土地仔細打量着刀刃那條清亮鮮明的漂亮鋒線,感慨唏噓道:“至於這把柴刀的玄機……就只能是在那少年的磨刀石上了?可問題在於,得是多好的一塊磨刀石,才能將一把材質粗劣的廉價柴刀,磨出此等鋒芒啊。”
土地視線之中有些貪婪炙熱,偷偷望向朱鹿、李寶瓶那邊的籮筐行囊,不出意外,那塊磨刀石就藏在其中。
土地隨即重重嘆息,東西再好,哪怕能夠拿到手,他如今好像也沒命去享用了。
千恨萬恨,只恨那個五境武人鬼使神差使出的撮壤成山訣,那本是一門失傳無數年的開山術,土地當時躲在地底下,還報以一種看人鬼畫符的笑話心態,到最後自己偏偏就栽在了這個大跟頭上。其實這門捻土撮壤的開山神通,算不得如何上乘高明,只是此類神通沉寂太久了,在他擔任棋墩山土地的年月里,只有一次被人以此術請出山腹府邸,便是那兩位來此山頂弈棋的仙人,當然那兩位是術法通天的陸地真仙,一個小小五境武人,給那兩人提鞋也不配。當年他之所以被喊到山頂,不過是兩位真仙不願壞了某些老規矩,照顧的可不是他這位棋墩山小土地的顏面。
陳平安不是不想藉機解決了白蟒,實在是五臟六腑在翻江倒海,讓他根本無力多做什麼。汗水被抹掉之後,很快就會重新布滿臉龐,陳平安乾脆就不再去浪費力氣,只是不斷調整呼吸,盡量讓體內紊亂的氣息趨於平靜。這種調整,就像在對大雨天四面漏風的窗戶,儘力進行修修補補。
擂鼓之聲,再度從心口響起,聲響漸漸變大,不是從耳傳入,反而有點像是玄之又玄的心聲,在清清楚楚傳達身軀體魄的顫抖哀鳴。
陳平安這種近乎本能的直覺,最早源於年幼時在泥瓶巷的那次絞痛,之後在山上還經歷過一次。
這次之所以沒有滿地打滾,是陳平安察覺到體內那股勢若火龍的古怪氣息,開始由腹部逆流而上,所經之地,無論是從宋集薪家那具木人上認識到的一個個氣府竅穴,還是人體關隘城池之間相連接通的經脈,都很大程度減緩了疼痛感,如武將帶兵平定叛亂一般,或是宋集薪所謂演義小說上的御駕親征,效果顯著,雖然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但是至少能夠讓那些叛軍避其鋒芒。
朱河雖然受傷不輕,但是氣勢不降反升,一身雄渾戰意昂揚奮發,兩袖鼓盪獵獵作響,頗有幾分不容輕侮的宗師風範。
腹部緩緩在石坪邊緣遊走的黑蛇眯起眼眸,即便朱河展現出不俗的戰力,它始終不急不躁,左右大幅度搖晃頭顱,像是在蹩腳地尋找漏洞,如此一來,無形中送給了朱河壓下傷勢的大好良機。
土地看在眼中,猶豫了一下,仍是有氣無力地出聲提醒道:“別垂死掙扎了,這條孽畜之所以不急着吃掉你,無非是希望你完全激發氣血。莫要以為它拿你沒轍,它只是在等待一顆青澀果子的成熟罷了,否則哪怕它吞下你的這副身軀,仍是消化不掉你的精氣神,要曉得那才是真正的大補之物。”
土地哀嘆一聲,開始捯飭雜亂的鬚髮和破敗的衣衫,自嘲道:“好歹是一方土地,死之前總得有個山嶽神祇該有的樣子。”
土地坐在地上,一邊收拾一邊冷笑:“對了,孽畜可不只是肉身強橫,動作敏銳,它在百餘年前吞吃了一位中五境修為的道家練氣士,如今估摸着怎麼也該修成了一兩種入門道法,雖說粗淺不堪,可是由這條孽畜用出,恐怕任你是五境體魄也扛不住。說到底,算你們點子背,好死不死,是一個五境武人擔任領頭羊率隊入山。若是六境,兩條孽畜雖然也吃得下,可未必願意出洞,怕兩敗俱傷嘛。若是七境,嘿,它們早就主動避讓幾十里路了,恨不得你們趕緊滾出棋墩山的地界。”
少女朱鹿悚然,聞言后萬念俱灰。
林守一喃喃自語道:“阿良,阿良前輩呢?”
李槐突然發現李寶瓶在悄悄翻動書箱,摸出一隻小瓷瓶后,緊緊攥在手心。
順着她的視線,遠處陳平安不動聲色地朝他們點了點頭。
李槐突然有些羨慕李寶瓶和她那位小師叔的這種默契。
書上說,這叫心有靈犀。
而朱河聽到土地泄露的天機后,臉上並無半點驚懼神色,轉了轉手腕,洒然笑道:“束手束腳窩囊是死,放開手腳痛快一戰,也是死,既然都是死,還管什麼死後會不會成為那條孽畜化龍的墊腳石?”
五境武人,已經有資格被譽為武道小宗師,魂意壯大,神魄堅固,只差凝聚出一顆武膽而已。
朱河身陷必死之地,全無退意,其實契合武道宗旨“向死而生塑武膽”的真意,只是仍需繼續錘鍊打磨而已。
朱河一身武人氣勢早已攀升到頂點,蓄勢待發。
黑蛇瞬間一改先前悠閑懶散的模樣,彷彿是真正確定了朱河再沒保留餘力,一身魂魄皆已於氣府沸騰,隨着氣血急速流轉全身,那麼它就可以下嘴品嘗這道美味了。
黑蛇抬高頭顱,同時張了張嘴巴,逐漸露出兩顆象牙色的毒牙,粗如青壯手臂,相比白蟒一張嘴就會蛇涎流淌的污穢模樣,有望成為神物墨蛟的這條黑蛇相對要乾淨許多,大嘴之內雪白一片,一陣陣寒氣向外流瀉,反差鮮明的黑白兩色,襯托得這條成精畜生威嚴十足,反而比那邋遢老翁更像是貨真價實的土地山神。
黑蛇驟然發起攻勢,這一次不再是示敵以弱的頭顱直撞,它瞬間將嘴巴張開到極致,看似朝石坪地面上的朱河腦袋一咬而下,實則在半途就噴出一口腥臭至極的雪白瘴氣,瘴氣凝如實質,好似一支床弩箭矢直射地面。
朱河是小鎮土生土長的李家家生子,實戰經驗並不豐富,習武生涯當中,多是與家族老祖宗一場場點到即止的切磋,生死之戰更是頭一遭,可是吃過一次孽畜聲東擊西的大虧后,朱河這次身形隨之而動,決不再與其正面硬碰硬。
果不其然,那道如箭矢般鋒銳的冰凍瘴氣剛剛落空,石坪地面便被激蕩得粉碎。朱河橫移數步后,立馬就感受到側面一股勁風橫掃而來,又如之前的明暗兩板斧,可這次朱河早有防備,腳尖一點,不退反進,筆直向前,直撲黑蛇腹部。
不承想那條黑蛇身軀後仰,嘴中瘴氣一口口頻繁吐出,用意不在貫穿朱河身軀,只為阻滯他的前沖,同時尾部不斷延伸,直到盤踞山頭,形成一個大圈牢籠,將朱河瞬間圍困其中,迫使朱河做那困獸之鬥。
黑蛇漫長的身軀,在圍出足足兩圈“城牆”之後,竟然還能高高翹起尾部,如巡城士卒,防止朱河飛躥出去。朱河應對已經足夠迅速,在蛇身第二圈形成之前就要拔地而起,只是身形剛剛騰空,就被那條尾巴迅猛砸下。朱河雙臂護住頭顱,被猛然拍落回石坪,雖未傷及內臟,但是氣海如沸水蒸騰,使得他一張臉龐漲得通紅,流轉全身的魂魄神意出於好意,為了庇護主人不受創傷,不得不離開既定的經脈道路,轉而滲透進入更外圍的血肉肌膚。
黑蛇冰冷銀眸流露出一絲得意。如果說之前這個武人是七分熟的美味,那麼現在就有九分熟了。所以它不再繼續消耗元氣,而是張開大嘴,一次次低下頭顱撲向朱河。
朱河出拳如虹,在這座斗獸場內靈活地輾轉騰挪,兩條手臂綻放出青蒙蒙的罡氣,每次出拳皆可裂空,風聲大震。
雖然處於絕對下風,朱河卻沒有半點頹勢,眼眸熠熠,精氣神更是前所未有的充沛。
土地豎起耳朵,嘖嘖稱奇,雖未親眼見到大戰光景,卻猜出個大概,心想真是個不錯的武道宗師坯子,半路夭折,惜哉惜哉。
他猛然火燒屁股般地驚醒起身,撿起那根黯淡無光的綠色竹杖,對那個武人的同行之人喊道:“快來一個人,隨便誰都行,只要是童男童女皆可,將你們長輩捏出的岳字用腳踩平,我就能脫身,不受此符拘束,到時候我可以助他一臂之力,不敢說斬殺孽畜,脫困總是不難,快!”
土地焦急的視線在那幾人臉上游移。
林守一嘴角泛起冷笑。
李槐剛要鼓起膽氣去冒死涉險一趟,卻被李寶瓶一把扯住胳膊。
土地愕然,痛心疾首地跳腳罵道:“不知好歹的蠢貨,難道要眼睜睜看着你們長輩力竭戰死?你們這幫小崽子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不成?”
朱鹿身形一閃,向那位棋墩山土地狂奔而去。
遠處陳平安突然厲色喊道:“朱鹿你別去!你如果不幫他,他無路可退,說不定只能跟我們並肩作戰,如果幫了他,以他膽小怕事的心性,肯定就跑了!再者我們還不確定他跟這兩條畜生到底是不是一夥的,你別衝動!他從頭到尾,看似一直在幫我們,但你有沒有發現,他其實一點都不曾幫到朱叔叔!”
朱鹿哪裡願意聽陳平安的言語,只管埋頭前沖。
陳平安在開口說話的瞬間,其實就已經開始向土地衝去,速度絲毫不比朱鹿遜色。如果沒有意外,陳平安有希望攔下朱鹿的腳步。
土地臉色陰晴不定,手持綠杖站在原地。
斷去一翅的白蟒,在翻騰之後,很快就躺在石坪上不再動彈,奄奄一息,像是再也無法參加這場搏殺。
但是當陳平安沖向土地,身形出現在離它頭顱十數步距離時,白蟒毫無徵兆地向前一躥,大嘴狠狠咬向陳平安,哪裡還有之前那副半死不活的瀕死架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