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陸地劍仙(1 / 2)

第26章 陸地劍仙

一片古樹參天的山坳之中,有高樓建築鱗次櫛比,宅邸輝煌,規格猶勝人間的將相公卿府邸,恐怕只有郡王府邸才能與之媲美。

這座府邸高掛“秀水高風”金字匾額,筆力遒勁,如仙人執筆。大門之外兩側有一對巨大石獅,皆有兩人高,一獅伸爪按住真人大小的石雕稚童,姿態威嚴。

空中漣漪陣陣,有一名身穿青衫的老人手提大紅燈籠從中走出,正是那位大驪禮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大人。他嘆了口氣,愁眉不展,顯然覺得此次登門會很麻煩。他將手中燈籠插入一尊石獅子腳底下,幾乎一瞬間,原先陰沉沉不見半點光亮的冷清府邸大放光明,府內高高低低、遠遠近近將近千盞燈籠同時亮起。

又有無數扇房門被推開,走出不下百個管事、馬夫、廚子、丫鬟、家丁模樣的人物,像是同時得到了家主指令,要開始勞作。只是這些人全都臉色慘白,兩眼無神。

一處花園內,跛腳少年和圓臉小姑娘酒兒相互依偎,靠在牆根。

跛腳少年七竅流血不止,已是身負重傷,就算是讓他離開,估計也走不了幾步。先前為了對付道行驚人的嫁衣女鬼,少年牽引幡子讓“降妖捉鬼”四個銀色符字進入自己面目竅穴之內,是極其折損神意魂魄的陰毒手段。而酒兒數次劃破肌膚,鮮血流失嚴重。加上多少沾染了一些女鬼的陰穢氣息,因此當下依舊有些頭腦暈沉,噁心作嘔。

當燈籠亮起之後,跛腳少年臉色愈發難看,趕緊伸手捂住了酒兒的眼睛。

跛腳少年視線之中,地面上四五十具腐朽枯骨只露出半截身軀,密密麻麻,像是被栽種在菜園子里的蔬菜。

他有些絕望。因為其中一具屍骸的脊柱和肋骨竟然呈現出淡金色,而四肢的骨頭則潔白如美玉,已經彰顯出“金枝玉葉”的中五境修士氣象。按照老道人的說法,只有中五境當中的大練氣士才能有這等開枝散葉的氣象,像老道人那樣堪堪摸着中五境門檻的野修練氣士,就連金枝也沒有修鍊出來,更別談玉葉了。

難怪會輸得一敗塗地,實力太懸殊了。

府邸門口,中門大開,以隆重大禮迎接大驪最有權勢的三位郎中之一。

青衫老人卻沒有跨過門檻,而是坐在門檻上,望向府邸之外的寬闊街道,輕聲道:“楚夫人,能否聽我一勸,不要為難那些少年少女?”

門外橫放在石獅腳下的那隻大紅燈籠開始劇烈搖晃起來,其上“魂去來兮”四字隨着燈籠的大幅度搖蕩,蕩漾出一絲絲鮮紅流光。

青衫老人加重語氣,提醒道:“楚夫人!那些孩子一旦在你的地界出了事情,到時候別說是你這座府邸,就是我們大驪都要跟着一起遭殃。”

可仍舊沒有任何迴音,青衫老人有了些怒意:“楚夫人!”

一個管事模樣的老者站在門內,頭戴氈帽,雙手負后,弓腰咳嗽,輕聲笑道:“大驪將這山山水水划入我家小姐的領地已經無數年了,一直相安無事,甚至在老朽尚未擔任管事之前的漫長歲月里,我家小姐還曾有恩於你們大驪某位先祖,如今我們府上還放着那塊‘山水永睦’金書鐵券呢。那件不幸之事發生之後,從你們先帝到現任皇帝,都默許了我家小姐的泄憤之舉,怎麼今天就不行了?”

青衫老人站起身,望向那個老管事,緩緩道:“不但今天不行,殘害過路書生一事,以後也不行了!其中緣由,我自會當面告知楚夫人,但是如果楚夫人既不願收手,又不願見我,那就別怪我大驪不念舊情!”

老管事拍了拍胸口,止住咳嗽,笑道:“大驪如今山嶽動蕩,除非是那位阮師親自出手,否則我家小姐還真不怕誰。哪怕打不過你們大驪朝廷的一些秘密供奉,可是小姐真想要躲起來,你們難道真有魄力一口氣挖斷這數百里山根,同時截斷繡花江?就不怕如此一來,牽連了棋墩山和那座落地的驪珠洞天?”

青衫老人臉色陰沉:“我們大人可不是那些架子比天還大的大驪供奉,他從來最反感別人得寸進尺。”

大門緩緩合上,老管事站在門檻內眯眼笑道:“我家小姐發話了,說讓你們大驪出手試試看。”

“那就試試看!”青衫老人也是一個爽利人,不再言語糾纏,直接走下台階,取回大紅燈籠向天空一拋,身影消逝,那盞燈籠如紅月升空。

府邸門口的大街上,陳平安一行人站在原地,心情沉重。

誰也沒有想到會從山野密林之中突然就走到了這棟豪門大宅之前。

陳平安一路負責披荊斬棘,以祥符開路,此時也有些氣喘。他體力損耗不大,更多還是心頭負擔的關係。

林守一背着的老道人突然不再裝死了,正自己打自己耳光,老淚縱橫道:“沒想到這女鬼道行如此恐怖,貧道竟然主動招惹她,還想着要斬妖除魔,真是瞎了狗眼啊,這雙狗眼沒有白瞎啊……”

林守一嚇了一大跳,趕緊把老道人從後背放下。

李槐躲在李寶瓶身後,李寶瓶臉色微白,扯了扯陳平安袖子,小聲問道:“小師叔,你怕不怕?”

陳平安抬起手背擦了擦額頭汗水,點頭道:“當然怕,不過沒關係,有我和林守一在呢。”

林守一苦笑道:“先前覺得可以試試看,現在我覺得自己的那點斤兩也就夠人家小指頭勾一勾的吧。”

陳平安將祥符歸鞘,遞還給李寶瓶。看到她和林守一一臉納悶,就解釋道:“等下讓我試試看。”

李槐天真地問道:“那女鬼不怕祥符刀,不怕林守一的符籙,反而怕拳頭?”

陳平安沒有說話,開始屏氣凝神。

身受重傷的老道人大概是自覺死到臨頭,失心瘋一般胡亂說話。

林守一袖中雙手各拈“盤中珠”和“火雨”兩張符籙,盡人事聽天命而已。

陳平安默默駕馭體內那條氣息游龍去往兩座氣府,只要給經脈帶來暖洋洋感覺的那條火龍不敢在兩座氣府之前稍作停留,就意味着兩縷“極小極小”的劍氣肯定盤踞其中,並無意外。

這一次,陳平安覺得一縷劍氣未必能夠保證殺掉那個嫁衣女鬼——

那就兩縷!

雖然心疼死了,但總比真的死了來得划算。

這麼想着,財迷少年的臉龐就顯得有些僵硬,殺氣騰騰。

李槐突然發現身旁的白色驢子一直在重重踩踏地面,從最早在山路那裡的急躁不安變成當下的歡快欣喜。哪怕嫁衣女鬼浮現在大門外的台階頂部,那頭驢子也只是稍稍放緩蹄子而已。

女鬼低頭看了眼鮮紅嫁衣,其上有幾處破洞。她壓下充斥心扉的滔天怒意,望向那些少年少女,飄然落地,側身施了一個萬福,嗓音嬌柔道:“歡迎各位登門拜訪,你們可以喊我楚夫人。可惜我家郎君遠遊未歸,只好由妾身招待你們了。”

棋墩山,有陣法遮掩景象的小竹林內,藉助契機一舉恢復山神神位的魏檗正望着堆積成山的斷竹,全都是被阿良一刀攔腰斬斷的綠竹。雖然在此次風波中,收穫遠遠大於損失,可當親眼看着這些汲取了棋墩山千百年靈氣的綠竹支離破碎地躺在地上,彷彿一位位被腰斬的美人,魏檗仍是唏噓不已。

他的金色耳環已經用了障眼法,平時哪怕他在自家地界顯露真身,那條黑蛇也無法一窺究竟。此時他在耳畔屈指輕彈,地上那些斷竹開始一根根憑空消失。

等到收拾齊整,魏檗走出竹林,看到除了戰戰兢兢蜷縮在不遠處的黑蛇之外,還有一名橫劍在腰后的年輕劍客,以及拎着酒壺仰頭灌酒的“熟人”——那個被阿良的虹光撞回棋墩山石坪,最終被那名劍客背走的大驪高手,魏檗只知道他姓劉。

魏檗眼中流露出一絲疑惑。沒多久之前,瀕死的漢子雖然仍有些神色萎靡,可這麼快就恢復行走,哪怕是修行了錘鍊體魄的上乘秘術,也不至於有如此神效才對。

可是修行路上,能夠走到中五境的后兩境,誰沒有點壓箱底的本事?魏檗當然不會開口詢問,道不言壽僧不言姓的規矩,自古皆然。

抹了抹嘴角酒漬,那孔武有力的壯漢沉聲道:“棋墩山的土地老兒,我叫劉獄,雖然看你仍是不順眼,但是救命之恩,以後定當回報。若是有急事相求,捏碎信符,只要我劉獄當時沒有身負朝廷任務,便是在東寶瓶洲最南邊的老龍城也會趕來。”

劉獄隨手丟出一塊羊脂美玉的牌子,魏檗接住后,笑道:“愛憎分明,行事磊落,又有這塊‘兵家山廟’所獨有的太平無事牌,劉獄你是風雪廟或是真武山的修士?”

劉獄冷哼道:“你管得着嗎?”

剛剛從繡花江上返回的年輕劍客笑道:“劉獄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別跟他一般見識。”

魏檗連忙擺手:“不敢不敢。”

年輕劍客手肘隨意擱在長劍上,神色溫和笑道:“剛好龍泉縣臨時有點事情要處置,如果不嫌棄的話,我們同行出山?雖然我之前已經通知了龍泉縣縣令吳鳶,照理說不會有什麼波折,不過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畢竟落魄山一帶如今有欽天監青烏先生不說,還有眾多外方勢力,我可不希望你跟大驪好不容易緩和一些的關係再度破裂。”

魏檗看似漫不經心道:“看之前大戰的動靜,該不會是你們大驪有五嶽正神不幸隕落了吧?怎麼,難不成我魏檗藉此機會也能少少分到一杯羹?大人所謂的臨時任務,不會真與我有關吧?”

看似粗獷魯莽的劉獄眯起眼睛,年輕劍客依然雲淡風輕,笑呵呵道:“放心,我不會做過河拆橋的事情。這趟龍泉之行,最後到底如何,仍是要看你魏檗的個人意願,大驪朝廷絕對不會強人所難。至於具體事務,說實話,我是不太清楚的,只知道皇帝陛下聽說了此事後,頗為重視,最後專門加上了‘以禮相待’四個字。”

魏檗嘆了口氣:“我可是向來吃軟不吃硬的臭脾氣,這麼一來,我還好意思拒絕嗎?真是怕了你們了。”

劉獄冷笑道:“軟硬不吃才對吧?”

魏檗笑眯眯道:“過獎,過獎了。”

年輕劍客瞥了眼乖巧溫順的黑蛇,打趣道:“你倒是眼力不錯,記得以後到了落魄山,別惹是生非。那邊附近山頭有一條你的同類棲息在山湖之中,哪怕你們要打架,最好別殃及凡人。除此之外,就沒什麼值得注意的了。既然如今有了大驪山靈的身份,最少可以不用擔心被過路修士隨意斬殺。”

那條黑蛇重重點了點頭顱。自從吞下那一袋子來自驪珠洞天的蛇膽石后,黑蛇的體形不增反減,但是龍爪一般的四趾更加粗壯,一身漆黑如墨的鱗甲錚亮發光,腹部生出一條不易察覺的金色細線。

此去龍泉,暫時並無人煙,所以哪怕帶着黑蛇,依舊用不着晝伏夜出。

來到鐵符江之後,得到年輕劍客的點頭許可,黑蛇小心翼翼地滑入江水之中,雖然極其歡暢,仍是竭力壓制本能,不敢肆意搖晃身軀拍打江水。三人便站在黑蛇身軀上,好似旅人乘船,沿着鐵符江輕鬆北上。

魏檗皺了皺眉頭,輕輕拂袖,舀起一捧水在手心,晃了晃,像是在掂量分量,驚奇道:“由河變江,我是知道的,可是……”

年輕劍客為其解惑:“此處神靈成功融入鐵符江后又有奇遇,驚動了其中一位青烏先生,匆忙上報給了朝廷,皇帝陛下龍顏大悅,在之前連升兩級的基礎上,又給提了一級。”

魏檗輕輕晃動手掌,鐵符江水在手心緩緩旋轉,嘖嘖道:“這位新晉神位的幸運兒豈不是已經走到了人間山河譜牒的頂點了?有意思,真有意思。幾天工夫就走完了同僚們數百年甚至千年的路程,此等際遇,簡直就是天命如此啊。最重要的是,這位江神的上升似乎沒有侵佔其餘水流的氣數,不得不說,你們大驪的運勢真是不錯。”

年輕劍客第一次流露出肅容:“魏檗,你確定她的提升並未竊取這千里山水的氣數,而是全部來源於昔年小小鐵符河本身?”

魏檗笑而不語。昔年神水國北嶽正神眼光獨到,自然不是欽天監青烏先生這些“內行中的外行”能夠媲美的。

大驪朝廷由於先前那一役,山河跌宕,一時間國運搖擺不定,五嶽正神有三尊元氣大傷,暫時只能交由青烏先生勘定此事。

年輕劍客沉聲道:“魏檗,相信僅憑此事,你就能夠獲得朝廷的重賞。”

魏檗仰起頭,清風拂面,襯托得本就好似謫仙人的他愈發飄然欲仙,眼神柔和,微笑道:“可以換成一份小小的機緣嗎?比如讓一個本就有中五境資質的長春宮新進弟子在未來百年的長生橋上走得更順暢一些?”

年輕劍客笑道:“這有何難?”

魏檗呢喃道:“我有愧神水柳氏。”

劉獄不耐煩道:“多少年前的老皇曆了,哪怕是與國同壽的山水神祇也沒你這般婆婆媽媽的。改朝換代,神像不崩就是天大的僥倖了,若是得以擇明主而依附,繼續享受香火祭祀,更是你們夢寐以求的好事。神水國柳氏就算當初對你有恩,可這都過去幾百年了,該死不該死的都死絕了,你魏檗矯情個什麼勁兒?”

魏檗置若罔聞,耳畔唯有江水聲。

性情剛烈的劉獄氣道:“一塊茅坑裡的臭石頭!老子竟然會欠你的人情,算我劉獄倒了八輩子霉。”

年輕劍客爽朗大笑道:“孽緣也是緣分,你們倆啊,就老老實實消受了吧。”

劉獄隨口笑問道:“不知老燈籠的南下路途會不會跟那位楚夫人起衝突?要是打起來,我估計老燈籠要吃不了兜着走。”

年輕劍客搖頭道:“韓郎中外圓內方,其實脾氣比你還差。楚夫人之於大驪意義重大,何況她又是那種動輒玉石俱焚的剛烈性情。希望不要有麻煩發生。”

劉獄哈哈笑道:“沒事沒事,一行人當中,沒有那玉樹臨風的讀書人,楚夫人是瞧不上眼的。倒是老燈籠,若是年輕個三四十歲,說不定就要被留在那座府邸當壓寨郎君了吧?”

年輕劍客調侃道:“你這話,有本事到楚夫人面前說去。”

劉獄嘿嘿笑道:“她如果敢走出那片山水,我就敢這麼說。”

年輕劍客感慨道:“聖人之所以稱呼為聖人,就在於擁有自己的小天地,坐鎮其中,可以佔盡天時地利人和。”

劉獄遺憾道:“可惜大人您是劍修,劍修是沒有這個說法的,要不然,大人您攻伐、殺力第一,如果再加上一方聖人小天地,攻守兼備,那麼……”

年輕劍客一挑眉,笑道:“已有一劍,還不夠嗎?”

唯有這一刻,氣勢平平的年輕劍客才給人一種刺眼的感覺。

劉獄訕訕而笑。

魏檗驀然起身望去,只見岸邊有柳樹橫出水面,一個身披青袍、覆有面甲的女子坐在柳樹枝幹上。她擁有一頭罕見的金色長發,隨水微搖。

不知為何,魏檗沒來由想起一句膾炙人口的詩句:楊花著水萬浮萍。

年輕劍客看到那名女子后,輕聲解釋道:“鐵符江正神便是她了,剛塑就金身不久,朝廷也未建立祠廟,所以暫時還有些神魂不穩的跡象。”

魏檗頭也不轉,問道:“她叫什麼名字?”

劉獄冷哼道:“這小娘兒們名字好得很,楊花,水性楊花的楊花!一路鴻運齊天,讓人眼紅的運道。出身鄉野,被青烏先生相中根骨,在我們大驪京城得到了那把道家名劍‘符籙’的認可,如今更是一舉成為屈指可數的頭等江神。就她這好命,以後那還不得升天啊。”

魏檗“哦”了一聲,神色恢復如常,坐回黑蛇背部:“她屬於雨師之象,難怪能夠順風順水。有這麼個實力強橫的傢伙當近鄰,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天曉得是好事還是壞事。”

年輕劍客雖然有些奇怪,可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不過雨師之象,確實是百年難遇。

魏檗一行人乘坐着黑蛇路過依依楊柳,江神楊花無動於衷。

昔年神水國詩人輩出,尤其以送別詩最為世人稱頌,一經青樓女子傳唱,往往風靡一洲,其中楊花即柳絮。

只不過正如糙漢劉獄所說,都是老皇曆了。

魏檗不說,誰會在意?便是說了,又有誰樂意聽?

唯有儒家聖人曾有註解:楊,柳之揚起者也。

魏檗猛然轉頭,卻不是看那楊花,而是看向比棋墩山更南方的地界。那裡有一盞大紅燈籠冉冉升起。

年輕劍客一手按住腰間劍柄,臉色凝重道:“看來我得親自去一趟了。”

可就在此時,大驪邊境一座巍峨大山之中,一抹白光破開山頭,向北方迅猛飛掠而去,如彗星拖曳着極長的雪白虹光——竟是一把飛劍的劍氣使然!只是不見劍的主人。

劍氣長且重,破開了近乎聖人地界的強大陣法,剛好落在一頭白色毛驢的前方。

白色毛驢如同他鄉遇故知,撒開蹄子繞圈而跑。

楚夫人明顯有些錯愕。作為此方山水的主人,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晰地感受到這一劍之威。瞬間山根震動,水汽沸騰,若非她以氣機籠罩住了身後府邸,恐怕府內近千盞燈籠就要一口氣熄滅小半。

楚夫人既驚且怒,但她不是望向那柄飛劍落地處,而是死死盯住那個陰沉天幕上無法縫補的缺口。與此同時,那一襲鮮紅嫁衣表面滲出一粒粒鮮血珠子,如水珠在荷葉上滾走,最後越來越多,接連成片。

楚夫人一晃雙袖,仰頭怒吼道:“擅闖此地者死!大膽劍仙,我要將你的頭顱摘下種在花園,讓你苟活十年百年!”

有大笑聲從極遠處傳來,最終凝聚在地面那柄飛劍之上。嗓音溫醇不說,還有一種獨到韻味,如世家子弟說那風花雪月,給人如沐春風的感覺,可是言辭之中卻又毫不遮掩自己的衝天豪氣:“姑娘稍等片刻,在下肉身尚未完全穩固,比不得飛劍速度,只是不知道姑娘的花園風景如何……”

“地方不大,風景也不如何,夠種下你一顆頭顱的!”

楚夫人原本慘白的臉色變成了愈發陰森的青紫色,笑容猙獰。兩道猩紅色水流從她嫁衣大袖之中滾滾湧向天幕缺口。

有人朗聲道:“劍至穢退!”

厚重天幕劇烈一震。兩股血水剎那之間在天地穹頂向四面八方炸開,像是下了一場猩紅血雨。楚夫人身軀一顫,輕輕抖袖,不計其數的雨滴返回袖中。

一名身穿白袍的年輕男子從天而降,渾身縈繞着一層白蒙蒙的氣息,如大湖水霧,如山巔罡風。男子束髮而不別簪戴冠,雙手併攏作劍,渾身有一條粗如青壯手臂的磅礴劍氣,雪亮刺眼,如白色蛟龍環繞四周,迅猛游弋。那些陰穢氣息和猩紅鮮血一遇上這抹劍氣便瞬間消散。

還不到而立之年的俊逸男人飄然落在陳平安一行人和楚夫人之間。地上飛劍嗖一下掠至他身側,劍尖直指府門匾額“秀水高風”。

男人收起雙指,那道凝如實質的充沛劍氣略作停頓。他轉頭望去,看到背着小書箱的李寶瓶,才恍然記起有件相依為命多年的老物件已經不屬於自己了,隨即洒然一笑,一招手,李寶瓶的小書箱微微顛簸了一下,藏在裡頭的銀白色小葫蘆輕輕晃動,一柄長不過兩寸、通體雪白的飛劍掠出養劍葫,劍氣有些不情不願地鑽入飛劍之中,而飛劍又急急掠向男人眉心,一閃而逝。

男人揉了揉眉心,打趣道:“以後咱們一起四海為家便是,你又不是待字閨中的小娘子,一定要待在綉樓不可下樓。”

白色毛驢踩踏着輕快的蹄子,跑到男子身邊,用腦袋親昵地蹭着他的肩膀。他微笑伸手,撫摸着白驢的腦袋:“老夥計,好久沒見啊,真的很想你。”

天幕缺口在男人強行破開闖入后已經緩緩閉上,但是為此消耗了許多山水靈氣,短短工夫,楚夫人至少積攢了五十年的家底一掃而空,全部變成了無用的濁氣。

她恢復平靜,冷笑道:“佩劍、外放的劍氣、本命飛劍,一樣比一樣厲害,好一個風采卓絕的陸地劍仙。你應該不是大驪人氏吧?”

橫空出世的劍仙微笑道:“無根浮萍而已,名諱不值一提。”

他說完這句話后,不是轉頭,而是直接大大方方轉過身,將後背留給了楚夫人,溫聲對陳平安道:“我是阿良的半個朋友。嗯,只是半個,另外半個算是他的弟子,可惜阿良不願意認,說我性情太迂、行事太軟,所以出劍從來不夠快,認我做徒弟的話,他丟不起這個臉。我千里迢迢趕來,是感知到了老夥計和養劍葫里的異樣。冒昧問一句,阿良人呢?你們又是……”

陳平安解釋道:“我們也是阿良的朋友。葫蘆是阿良送給李寶瓶的,驢子是李槐在照顧。至於阿良的去向,相信以後你自己會聽說的。”

相比楚夫人,對這位自稱阿良朋友的陸地劍仙,腦子裡想法一直很古怪的李槐是一點也不生疏。在他看來,阿良的朋友可不就是他李槐的朋友?至於這個人是不是神仙身份,大得過朋友關係嗎?

只是那次繡花江渡船風波讓李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不敢隨便開口說話了,只是一直朝那頭白色毛驢使眼色。

年輕劍仙很認真地聽完了陳平安的話,然後點頭道:“我大致明白了。”

幾乎所有人都察覺到了地面的微微顫動,如鰲魚翻身、山脈倒塌的前兆。

楚夫人臉色大變,剛想要離去,就發現自己被一柄本命飛劍釘死了氣機去向——那柄雪白飛劍不知何時已經懸停在她頭頂三尺處。

楚夫人滿腔怒火,怒喊道:“韓郎中、繡花江神,你們兩個就不管管?若是真被那尊陰神打斷了此地山根,一路北去,不但是繡花江在內的三條大江,還有北邊的棋墩山、鐵符江、龍鬚河,有哪一方能夠幸免於難,不受波及?”

韓郎中手持大紅燈籠,站在天幕之外的空中冷笑道:“楚夫人先前的氣勢跑到哪裡去了?”

楚夫人臉色一沉。

韓郎中身旁站着的一位身披甲胄、手臂纏繞青蛇的武將神人出來打圓場,以免這二人撕破臉皮,壞了大驪氣運。他沉聲道:“楚夫人,我和韓郎中可以勸阻那尊陰神打斷山根的舉動,但是我們也希望楚夫人接下來不要再有任何過激言行。”

楚夫人嫣然笑道:“妾身想跟這位劍仙大人切磋切磋道法劍術,算不算過激言行?”

韓郎中氣極反笑:“好一個菩薩心腸楚夫人,我韓某人今天算是領教了!好好好,我大驪禮部日後必有報答!”

楚夫人嗤笑道:“小小郎中,口出狂言,嚇唬小孩子呢?等你做了大驪禮部尚書,才有資格對妾身指手畫腳。”

繡花江神手臂上的青蛇迅速吐芯子,白霧陣陣。他顯然比與世隔絕的楚夫人更熟稔大驪官場以及未來走勢,臉色不悅道:“楚夫人!”

楚夫人一手捂嘴嬌笑,一手拎衣裙,側身施了個萬福:“妾身給韓大人賠罪便是。”

韓郎中氣得嘴唇鐵青,不過仍是一言不發,一切以大驪山河形勢的穩定為重。若非如此,以這位楚夫人肆意虐殺過路書生的殘暴行徑,大驪禮部豈會數十年來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過話說回來,韓郎中從不覺得大驪朝廷做錯了。

山河霸業,千秋萬代,死幾個人算什麼?是否無辜不幸,又算什麼?

他若不是大驪官員,不是這個負責聯繫、招徠練氣士的禮部郎中,依照他的性情,身為儒家門生,肯定會毅然出手,哪怕兩敗俱傷也在所不惜。可是他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高位,見過了動輒數萬死傷的沙場廝殺,見過了大驪京城一棟棟高門府邸更換了名號,見過了一場場別國死士飛蛾撲火的暗殺,也見過了山上兩位神仙一場廝殺殃及山下數百上千百姓的慘狀。

在其位,謀其政。他韓某人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只會書上道理的寒士書生了。他甚至為了大驪律法親手斬殺過路見不平,只為無辜百姓向山上神仙尋仇的武人俠士。

那人死前破口大罵,說這樣的大驪真是可笑至極,罵他是山上神仙的走狗。

他心平氣和地告訴那人,可能三十年、五十年之後,總之肯定會有一天,大驪便不會再有這樣的枉死了。那人死前吐了口血水在他臉上。

天底下哪有一刀切的簡單事?

心思複雜的韓郎中望向北邊,不知為何,自己那位大人並沒有急着露面。

年輕劍仙不理會什麼大驪郎中、水神、陰神的,他只是再次轉身,面向被自己飛劍震懾住的楚夫人,笑問道:“你想跟我切磋劍術?”

楚夫人笑眯眯道:“若是點到即止,妾身就願意,畢竟如公子這般年紀輕輕的陸地劍仙,妾身還是生平僅見。”

年輕劍仙揮揮手,白色毛驢趕緊跑回李槐身邊。他伸手向懸在身側的佩劍,點頭道:“可以。”

楚夫人眯起眼:“哦?公子當真?”

年輕劍仙握住劍柄,輕聲道:“劍名‘高燭’。”

簡簡單單一劍劈下,卻讓這方暮氣深沉的小天地驟然間大放光明。

倉皇失措的楚夫人只能抬起雙手遮住容顏,寬大雙袖又遮住全身。

她以這樣的姿勢被當場一斬為二,哀號聲響徹大街和身後的壯觀府邸。

那些僕役丫鬟痴痴獃呆站在原地,開始七竅流血,有一些直接癱軟在地,化作一攤膿水;正在學習女紅的大家閨秀,一針一針刺入自己手臂而不自知;正在砥礪武學的護院家丁站在原地,相互一拳一拳打爛對方的頭顱。

楚夫人匆匆忙忙向府邸大門掠去,被切成兩半的身軀之間有無數條紅色絲線牽連,情景如藕斷絲連,此時在空中又迅速合攏在一起。

年輕劍仙淡然道:“再來。”

一劍橫抹。劍光舒展平鋪在空中,就像波光粼粼的水面。楚夫人如同“出浴美人”被這條水面攔腰切斷,那一襲嫁衣軟綿綿墜落在台階頂部。

楚夫人化作滾滾濃煙飛入金字匾額之中,不斷有血水墜落在地上,一張痛苦猙獰的女子面孔時不時從匾額表面凸出,其內傳出求饒聲:“劍仙饒命!”

年輕劍仙兩次出手,橫豎兩劍而已,就將不可一世的楚夫人的魂魄一分為四,只得返回那塊寄託着此方小天地“山根水源”的匾額,如此方能苟延殘喘。

世間有俗語,叫“寄人檐下”,其實早已道破了一部分天機。凡夫俗子的屋檐下,無論是橫樑還是匾額,其實往往大有玄機。

林守一心神搖曳,難怪阿良說世間練氣士以劍修心性最瀟洒,殺力最大,最不講理。只可惜他林守一修行資質雖好,卻不適合劍修路數。他有些遺憾,但是很快就堅定道心:以後自己若是能夠憑藉通天道法勝過如此劍法通神的陸地劍仙,豈不是更好?不過林守一無比清楚,眼前這位,多半就是傳說中上五境的練氣士了。如果說純粹武夫一直低練氣士一等,那麼練氣士之中的劍修,則是高出其他練氣士一等的。

相傳曾有人計算過,打斷敵人長生橋的練氣士當中,無疑以劍修最多,佔據了三分之一,還要勝過殺伐果斷、不沾因果的兵家修士。要知道,修行之路千千萬,每條道路皆有緣法,劍修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

陳平安的想法沒林守一那麼複雜,只是在琢磨一件事:原來劍可以如此使用啊。

年輕劍仙一手負后,手握長劍,笑道:“事不過三嘛,楚夫人還是再接我一劍吧?”

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出現在匾額下,是個同樣年紀輕輕的男子,只不過貌不驚人。他橫劍在腰后,緩緩道:“風雪廟魏晉,可以了。”

魏晉笑道:“神仙台魏晉才對。”說話間,又是一劍揮出。

對面年輕劍客面無表情,伸手握住劍柄,緩緩拔出寸余便不再有所動作。

但是兩名劍修之間竟然出現了一條袖珍可愛的小小山脈,山勢逶迤,橫掛空中。

魏晉一劍斬斷山脈,但是這一劍的意氣也所剩無幾,便沒有不依不饒地繼續出劍。而幾千裡外,一條綿延百里的山脈突然從最高處開始向下裂出了一條巨大峽谷,如仙人一劍劈斬而出。

魏晉笑問:“你是不是墨家的那個誰?”

年輕劍客臉色不太好看,心想:阿良前輩,你就不能多說一個名字嗎?

他對魏晉說道:“稍等。”然後轉向依附於匾額的楚夫人,皺眉道:“楚夫人,事已至此,你能否拿出一點誠意來?”

魂魄隱匿於金字匾額的楚夫人點了點頭,隨後天幕漸漸消失,這是山水地界消散的跡象,性質類似市井百姓的開門迎客。

她再怎麼孤陋寡聞,也總會聽過此人的種種傳奇事迹——出身墨家遊俠一脈,是一位身份顯赫的宗門巨子,投靠大驪宋氏之後,立即被大驪皇帝奉為座上賓,如今貴為大驪京城的守門人,是大驪震懾山上勢力的關鍵人物之一。據說一有空暇,就會獨自遊歷四方,每有山川奇觀,便將其化作自己的劍意。

禮部郎中和繡花江神出現在街道上,紛紛對年輕劍客抱拳行禮,後者不過點頭示意而已,可見此人在大驪的超然地位。

那尊陰神也站在了陳平安身邊,煞氣衝天。方才他差點拼了修為道行不要也決意打斷此處山根,一旦山根碎裂,就意味着楚夫人的護身符將不復存在,會徹底失去與那些十境修士抗衡的底氣。

匾額中伸出一條羊脂玉似的手臂,地上那件嫁衣晃晃悠悠飄向匾額。當楚夫人從匾額中鑽出的時候,她又穿上了這襲嫁衣,先前被魏晉一分為四,哪怕她身陷命垂一線的險境仍是不忘維持嫁衣的完整,足見其對嫁衣的珍惜到了近乎魔怔的地步。

楚夫人落地后,無意間瞥見那些孩子背後的書箱,眼神瞬間變化,一身戾氣暴漲,雖然竭力壓抑,可這異樣一展無遺。

年輕劍客嘆了口氣,望向在繡花江渡船上有過一面之緣的草鞋少年,語氣真誠地懇求道:“能否請你們先收起三隻書箱?這位楚夫人對讀書人的怨念便是她當年放棄山水正神的癥結所在,此中緣由,實在是一言難盡。陳平安,只希望你們能夠網開一面,看在並未釀成大錯的分上,此次恩怨就此揭過,如何?”

他想了想,笑道:“如果可以的話,只需要答應我施展一個障眼法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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