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肩挑草長鶯飛(1 / 2)

第32章 肩挑草長鶯飛

李槐睡了一個大懶覺,大太陽曬到屁股了也不願起床。實在是這床鋪太舒服了,就像睡在棉花團里。他迷迷糊糊睜開眼,坐起身,環顧四周,一時間沒有轉過彎來,好不容易才記起這既不是家裡的硬板床,也不是荒郊野嶺的風餐露宿。於是他第一個感覺是有錢真好,第二個念頭是難怪陳平安要當財迷。

李槐其實是還想睡一個回籠覺的,只是因為陳平安沒有出現在自己視線當中,便有些慌張。他手腳利索地穿上衣服靴子,拎了彩繪木偶就衝出屋子,看到林守一正在和一個窮酸老人下棋,就連天生坐不定的李寶瓶都老老實實坐在石凳上,仔細關注棋局,於祿和謝謝都站在林守一身邊,一起幫着出謀劃策。

陳平安坐在李寶瓶對面,看到李槐后招招手,等到他跑到身邊,就把位置讓給他。

李槐剛要落座,就發現一直站在陳平安身後的崔東山正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自己。李槐想了想,默默地把彩繪木偶放在石凳上,他自己就不坐了,撅着屁股趴在桌邊。

崔東山轉頭望向於祿和謝謝,晦暗眼神如溪水,在兩人臉龐上流轉不定。

謝謝敏銳察覺到他的視線,沒有抬頭,只是心中疑惑:往常這位大驪國師的陰沉視線一旦投注在自己身上,她的肌膚就會泛起一陣雞皮疙瘩。但是今天不一樣,就只是凡夫俗子的視線而已,不再具備先前的那種壓迫感,是秋日陽光和煦的緣故?

於祿坦然抬起頭,對這位“自家公子”微微一笑。

崔東山先伸出手指勾了勾:“於祿,謝謝,你們兩個過來。”

然後對陳平安笑道:“能不能去止步亭那邊聊聊,有些事情需要開誠布公談一談。”

陳平安點點頭,四個人一起去往涼亭。

離開之前,陳平安拍了拍李槐的腦袋,打趣道:“這下可以放心坐着了。”

到了涼亭,崔東山瞥了眼檐下鐵馬風鈴,對於祿、謝謝說道:“你們自己介紹一下真實身份,不用藏藏掖掖。放心,沒什麼陰謀詭計,哪怕不相信我,總該相信陳平安吧?”

於祿和謝謝面面相覷,誰都沒有急於開口出聲。

出關以來,穿着樸素的高大少年於祿一路擔任馬夫,任勞任怨,是隊伍之中幫陳平安最多的一個人,縫縫補補的針線活,他都做得格外精細。他有潔癖,熱衷於清洗衣衫、洗刷草鞋一事。見到誰的衣物、草鞋沾了泥土,或是行走山路被刺出破洞,他就渾身不自在,甚至無意間看到李槐那隻書箱里歪七倒八的擺放格局,他都會滿臉揪心表情。只要在水源旁停下,馬車就會被他清洗得一塵不染。

對此,哪怕是陳平安都自嘆不如。天底下還有這麼不消停的人?

至於面容黝黑古板、身材苗條的少女謝謝,李寶瓶破天荒有些孩子心性,對她深惡痛絕,視為仇寇;林守一對她印象平平,算不得多好多壞,最多就是閑暇時手談幾局的交情;李槐倒是跟她很熱絡,兩人熱衷於排兵布陣的遊戲。

崔東山沒好氣道:“你們敞開了聊,回頭我來收尾。”

俊美少年大步走出涼亭,四處散步,彎腰撿取地上的小石子,不一會兒就撿了一大捧,百無聊賴地坐在老水井邊,往底下砸石子聽水聲。

一想到自己竟然真的如此無聊,崔東山眼神迷離,有些恍若隔世。

他看了眼黑黝黝的水井,想到如今自己是貨真價實的肉眼凡胎,再也無法看穿下邊的景象,這一刻,他差點就想要一個歪身,投井自盡算了。

涼亭內,於祿率先開口:“我是前盧氏王朝的太子,之前藏身於盧氏遺民的開山隊伍當中。其實我還有另外的化名——余士祿。反過來念的話,寓意為我是盧氏的餘孽,別人每稱呼我一聲,就能夠幫我自省一次——過去的已經過去了。”

謝謝勃然大怒,猛然起身,指着於祿的鼻子怒斥道:“過去了?太子殿下說得倒是輕巧,雲淡風輕得很哪,真是比我們山上修士還要清心寡欲。可我師門上上下下數百條性命為盧氏拋頭顱灑熱血,殉國而死!怎麼個過去法?”

謝謝淚流滿面,顫聲道:“你自己摸着良心,天底下有幾個證道長生的練氣士願意為一國國祚力戰而亡?只有我們!東寶瓶洲自從有邦國、王朝以來,歷史上就只有我們一門不退不降,拼着人人長生橋盡斷,只為了證明你們盧氏的王朝正朔!”

於祿神色平靜:“那你要我如何?我是盧氏太子不假,可我父皇一向獨斷專行,不過是害怕那些空穴來風的讖語民謠,擔心東宮坐大,就要把我趕去敵國大驪的書院求學。我既從未掌權執政,也從未跟廟堂江湖有任何牽連,一心只讀聖賢書而已。謝謝,你說,你要我如何?”

謝謝被於祿的冷淡姿態刺激得更加失態,氣得渾身顫抖,咬牙切齒道:“我姓謝,但我不叫謝謝,我叫謝靈越,是你們盧氏王朝最早破開五境瓶頸的練氣士!是風神謝氏子弟!我恨你們盧氏皇室的昏聵庸碌,但是我更恨你這個太子的隨波逐流,給大驪國師這個大仇人當僕役,竟然還有臉皮甘之如飴!若是你們盧氏先祖泉下有知……”

於祿臉色如常,依然是平緩的語調,打斷了謝謝的指責:“你謝靈越若是有風神謝氏子弟的骨氣,怎麼不去死?如果覺得自殺不夠英雄氣概,可以光明正大刺殺國師崔瀺,死得轟轟烈烈,多好。”

於祿轉頭望向不遠處冷眼旁觀的草鞋少年,笑問道:“陳平安,我可以跟你借一百兩銀子嗎?我好給謝女俠謝仙子建一座大墳,以表我心中敬佩之情。”

陳平安看了眼高大少年,又看了眼修長少女:“如果還想要好好活着,為什麼不好好活着呢?”他想了想,繼續道,“我隨便說一點自己的感受啊,可能沒有道理,你們聽聽就好。如果有些賬暫時算不清楚,那就先放一放,只要別忘記就行了,將來總有一天能夠說清楚、做明白的。”

看着兩個身份尊貴的盧氏遺民,一個是差點坐上龍椅的太子殿下,一個是王朝內最天才的山上神仙,陳平安知道自己的勸架理由,他們可能半點也聽不進去。這不奇怪,憑什麼要聽一個在泥瓶巷長大的土鱉傢伙的?

但是此刻看着真情流露的兩個人:謝謝不再那麼冷漠疏離,會氣得哭鼻子;於祿不再那麼和和氣氣,會拿言語刺人。陳平安雖然不是幸災樂禍,但確實才覺得站在自己身前的這兩個傢伙,有了些自己熟悉的人氣。

所以覺得自己最不擅長講道理的陳平安,使勁搜腸刮肚,勉為其難地說:“你們比我學問大多了,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麼想事情的。但是就拿我自己來說,最怕的事情,就是當我有一點本事,能夠決定別人命運的時候,尤其怕自己覺得有道理的事情,其實沒有道理。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比如生死關頭,什麼都沒得選擇了,那是沒法子,該出手就出手。但是在其他情況下,千萬千萬別只跟着當下的心思走,被‘我覺得是如何如何’牽着鼻子走。阿良說過,什麼事情都要多想一個‘為什麼’,我覺得很對。”

“其實我知道,我跟李寶瓶、林守一討教學問的時候,或是跟李槐一起在地上練字的時候,你們打心眼裡看不起我。所以我要讀書,要從書上學道理,我要看更多的人,去更多的地方,就像阿良那樣,敢拍着胸脯說,我看過的大江大河比你們吃過的鹽還多,只有這樣,我以後……我只是說如果、萬一啊,真有那麼一天,我有了風雪廟魏晉這位陸地劍仙一般大小的本事,那我出劍殺人也好,救人也罷,一定快得很!或者我練劍沒出息,練拳還湊合的話,那一拳揮出去……”

說到這裡,陳平安滿臉光彩,像是想到了自己的“那一天”。

酣暢淋漓出劍,痛痛快快出拳!

曾經有個戴斗笠的漢子總是打趣陳平安:你是翩翩少年郎啊,每天有點笑臉行不行?心思這麼重多不好。

陳平安其實次次都很鬱悶,很想大聲告訴那個傢伙:我也想啊,可我現在做不到。

於祿始終坐在原地,謝謝氣勢洶洶坐回原位,不過沒了先前要跟於祿拚命的架勢。

於祿看着心平氣和的陳平安,笑着好奇問道:“陳平安,你不是挺會說嘛,怎麼跟李寶瓶、李槐他們從不講這些?”

陳平安回答道:“我跟他們熟,不用講什麼道理。”

言下之意,自然是我陳平安跟你們不熟,所以才需要說這些有的沒的。

於祿頓時吃癟。

謝謝臉色冷漠,可是嘴角微微勾起,又被她強行壓平那點弧度。

謝謝小心翼翼瞥了眼坐在井口發獃的崔東山,猶豫片刻,緩緩道:“我本來是中五境之中第七境觀海境的練氣士,只差半步就可以躋身第八境龍門境。只是淪為遺民之後,一個心腸歹毒的宮中娘娘派遣了你們大驪一個著名劍修,使用秘法,在我幾處竅穴釘入了困龍釘,害我只要驅使真氣就會痛不欲生,而且哪怕拼着後患無窮,也只能發揮出四五境的實力。”

謝謝說完這些事關命運的重大秘密后,死死盯住一旁裝啞巴的於祿。後者問道:“幹嗎?”

謝謝冷笑道:“你少在這裡裝蒜,人家陳平安能釣上魚,是靠日積月累的經驗,靠笨鳥先飛……”說到這裡,謝謝微微停頓,眼角餘光發現被自己戳了一刀的少年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有些傻樂呵,這才鬆了口氣,繼續道,“可你於祿如果不是因為武道修為才釣起那些游魚的話,我跟你姓!”

於祿微笑道:“哦,你是說這個啊,我以為這點伎倆,你們誰都看不上的。武夫江湖什麼的,哪裡值得拿出來說。我當年在東宮,因為太子身份,註定不得修行長生之法,所以就只好跑去翻看那些宮中秘藏的武學秘籍。我之前說過,我父皇忌憚的是那些歌謠,而不是一個吃飽了撐得去熟悉武道的兒子。”

於祿收起笑意,由衷自嘲道:“何況江湖和武夫的境況如何,別人不清楚,你謝靈越會不知道?山腳的一片池塘罷了,裡頭的魚再大,能大到哪裡去?不說別處,只說我們曾經的盧氏王朝,九境修士不多,可也不少吧?但是九境武夫呢?一個都沒有。所以我當初習武,純粹是鬧着玩的。你們可能會覺得我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可我還是要說一句,在沉悶無趣的東宮裡頭,若是有位講學先生不小心放了個屁,那都是值得說道說道的稀罕事。”

謝謝冷笑道:“哦?聽你的語氣,武道境界還不低嘛。”

於祿嘆了口氣,眼神真誠,搖頭道:“不高,才第六境。”

謝謝眼神中露出一絲震驚,臉色微微僵硬。

武夫境界的攀登最講究一步一個腳印,往往是厚積薄發,多是大器晚成之宗師,像大驪藩王宋長鏡這樣的怪胎,遍觀整個東寶瓶洲的歷史,將其形容為百年一遇,毫不誇張。所以年紀輕輕的高境界修士,旁人會羨慕其天賦、機緣等等,稱之為天才,然後就覺得天經地義了,因為“天才”二字足夠解釋一切。

但是武道不一樣。十四五歲的六境武夫,是貨真價實的怪物!

別忘了,盧氏太子於祿,在東宮養尊處優,極有可能從未有過生死之戰。

看書看出一個武道第六境?

於祿看到謝謝的眼神和臉色后,把到嘴邊的一句話默默咽回肚子:

差不多就要躋身七境了,最多三五年吧。

一想到跟一個六境武夫距離這麼近,謝謝就渾身不自在,總覺得會被於祿暴起行兇,然後一拳打爛自己的頭顱。

六境的練氣士水分可以很大,但是面對世間的純粹武夫,最好不要有此念頭。

陳平安站起身,先是望向黝黑少女,開心道:“謝謝姑娘,雖說你如今修為受限,但是眼界還在。林守一也是練氣士,以後麻煩你多跟他聊聊修行上的事情。嗯,林守一性子有點冷,你多擔待一點。對了,林守一是吃軟不吃硬的,臉皮子薄,經不起好話勸說,謝謝姑娘多磨磨他,比如藉著下棋閑聊修行之事,我看就很好。”

然後陳平安望向高大少年:“於祿,你既然是六境高手,以後洗衣服刷草鞋之類的瑣碎事情,我就不用擔心累着你了,只管開口,衣服管夠!”

最後,陳平安跟遠處崔東山喊了一句:“我跟他們兩個聊完了,你可以回來了。嗯,用讀書人的話說……就是相談甚歡!”

陳平安笑着離開涼亭,腳步輕快,顯然是真的高興。

涼亭內,少年少女面面相覷,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又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崔東山回到止步亭,在亭子外站着不動。由於秋蘆客棧不希望有人擅自探究水井,所以亭子只有西邊一條進出通道。站在東邊的崔東山有些發愣,怔怔出神,最後咬咬牙,雙手攀住涼亭欄杆,使出吃奶的勁頭才爬上去,翻入亭內長椅,躺在上邊大口喘氣。

於祿和謝謝有些警惕,只當是大驪國師在耍詐找樂子,必須小心,以免掉入陷阱。

說句難聽的,就算崔東山拿把刀交給這對少年少女,站着不動讓他們往身上剁,兩人都不敢動手,連刀都不會接。

在謝謝看來,陳平安之所以能夠對崔東山不以為意,是無知使然,因為他根本就沒有領略過真正的山上風光,不知道沙場廝殺、廟堂捭闔、證道長生這些說法的含義。

昔年文聖首徒、十二境巔峰的練氣士、大驪國師,隨便哪個身份單獨拎出來都是一座巍峨山嶽,能夠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如今體魄脆弱不堪的崔東山躺在長椅上,累得像一條狗,伸手抹去額頭汗水:“如你們所見,我這會兒不但慘遭橫禍,害得修為盡失,變得手無縛雞之力,還連累我連方寸物都用不上,成了手無寸鐵的窮光蛋。所以你們兩個若是對我心懷怨懟,現在動手,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過了這村沒這店。”

說到這裡,他轉頭朝着千山萬水之外的大驪版圖有氣無力地罵娘道:“福你享,鍋我背,你大爺的大驪國師,哦,還是我自己大爺……”

崔東山自顧自嘀嘀咕咕,罵罵咧咧。不管如何,一路行來,雖然未曾成功拜師學藝,但是跟李槐相處久了,罵起人來確實順溜了許多,這不,連自己都罵上了。

於祿和謝謝習慣了他的神神道道,非但沒有覺得他腦子壞了,反而愈發如履薄冰。

崔東山坐起身,背靠圍欄,雙手橫放在欄杆上,於祿和謝謝剛好一左一右在他身旁。他嘆了口氣:“你們覺得陳平安不知山有多高、水有多深,所以對我一點都不害怕,這是……”他稍作停頓,哈哈笑道,“對的,無知者無畏嘛。但是呢,你們只想到了一半。不過你們比不上陳平安的地方,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們兩個,一個莫名其妙讀書讀出來的第六境武夫,山河破碎,忍辱負重;一個是驚才絕艷卻身負血海深仇的練氣士,總覺得未來還很長。所以陳平安敢說殺我就殺我,你們呢,猶猶豫豫,忐忐忑忑。我這麼說有點站着說話不腰疼的嫌疑,畢竟我是崔瀺,你們能夠活着都得謝我。”

崔東山揉了揉腰,愁眉苦臉道:“其實我腰疼得很。”

他看着於祿:“你們以後就死心塌地跟着我混吧,咋樣?”

於祿微笑道:“從刑徒遺民隊伍里走出來,我就跟着國師大人混了,而且感覺不錯。這一路遠遊求學也很精彩,比起在東宮假裝書獃子,每天聽那些之乎者也有趣多了。如果國師大人有空的時候能夠給我講解一些經義難題,我會覺得人生很圓滿。”

崔東山伸出手指點了點他:“人家陳平安謹小慎微和不苟言笑,是井底之蛙突然跳出了水井,看見什麼都要擔驚受怕;你於祿真的是城府深沉,一臉奸人相貌,我有些時候真想一拳打扁你的這張笑臉。”

於祿無奈道:“我跟陳平安相比,好到哪裡去了?不一樣是井底之蛙嗎?”

崔東山隨口道:“富貴燒身火,磨難清涼散。這句聖人的警世名言白送給你了,拿去好好琢磨。”

早早就熟讀萬卷書的於祿好奇道:“是文廟哪位聖賢的教誨?”

崔東山指了指自己:“我啊。”

於祿更加無奈。

崔東山從袖子里掏出一粒石子,輕輕砸向檐下鐵馬,一次不中,兩次不中,三次仍是不中。他瞥了眼謝謝,扯了扯嘴角,道:“真想把你丟出去,鈴鐺肯定能響。”

謝謝像一尊泥菩薩杵在那邊,面無表情。

崔東山笑道:“你呢,是真想殺我,但覺得機會只有一次,一定要有個萬全之策,捨不得白白死掉。於祿呢,比你聰明,覺得殺不殺我,意義都不大。”

他嘆了口氣:“陳平安、李寶瓶、李槐、林守一,四個人。於祿你心中的好感程度,從好到壞,應該是林守一、李寶瓶、陳平安、李槐。”

“至於謝謝姑娘啊,應該是李寶瓶、李槐、陳平安、林守一。”

崔東山最後伸出拇指指向自己:“我呢,則是李槐、李寶瓶、林守一、陳平安。我最喜歡傻人有傻福的李槐,因為對我最沒有威脅。李寶瓶這樣陽光燦爛的靈氣小姑娘,尤其像我這種一肚子壞水的傢伙,怎麼可能討厭她?看着她就暖洋洋的,心裡頭舒服。林守一不是不好,只是這類天才我實在見過太多,提不起興緻了。”

“於祿最不喜歡李槐,是因為厭惡那種混吃等死的性格,覺得天底下怎麼可以有這種得過且過的懶鬼。當然了,還有邋遢,不愛乾淨。最喜歡林守一,是因為你潛意識裡還把自己當作盧氏王朝的太子殿下,一個國家的興盛,就需要林守一這樣積極向上的棟樑之材。而謝謝呢,看似與林守一很熟,經常下棋,但其實都快嫉妒得發狂了。同樣是修道的天才,為何人家林守一順風順水,自己卻要遭此劫難,極有可能就此大道阻絕,無望長生?”

於祿默不作聲,謝謝臉色難堪至極。

崔東山大笑道,“那麼,為什麼我們都不喜歡陳平安呢?而李寶瓶他們三個初出茅廬的孩子,跟我們三隻心智成熟的大小狐狸恰恰相反,最喜歡陳平安,這是為何?是不是很有嚼頭?於祿、謝謝,你們誰給出我心目中的正確答案,我就給你們一件用得着的好東西。”

謝謝緩緩道:“因為他們三人覺得陳平安做事情最公道,而且願意付出,所以每當遇到坎坷和抉擇的時候,都會下意識看向他。而陳平安對我們三人來說,拋開國師大人您的私人謀求不說,這種看似容易相處、願意與人為善的凡夫俗子,實在不值一提。”

於祿搖頭道:“陳平安,沒那麼好相處。”

崔東山嘖嘖道:“你們兩個半斤八兩,真是愚蠢得可愛啊。不然我乾脆讓你們兩個婚配算了,郎才女貌……哦,不對,暫時是郎貌女才,如何?”

於祿和謝謝都沒有搭話,因為都知道這就是個笑話。

崔東山雙指撫摸着腰間的一枚玉墜:“你們根本就不知道,陳平安是一面鏡子,會讓身邊的人比平時更清楚看到自己的不好。所以跟他朝夕相處的話,只要本身心境有問題的人,就會出現問題。曾經就有一個叫朱鹿的蠢丫頭給活活逼上了絕路。說她蠢,是因為她蠢而不自知,做了壞事,心裡還迷糊,這就叫又蠢又壞了。同樣是女子,比起我們大驪那位娘娘,差了太遠。咱們那位娘娘啊,最聰明的地方就在於,‘你以為我做了什麼壞事,我自己心裡沒數嗎’,當年正是這句無心之語,讓我決定跟她合作。”

崔東山指向自己:“按照道家某位大真人的隱蔽說法,人皆有兩根心弦,一善一惡,就懸挂在我們心頭。就像陳平安所認為的那樣,有些事情,對的,它就是對的,而錯的就是錯的,任是誰來做,誰來幫忙辯解,都改變不了。有意思的是,世事之艱難,就在於為了做成一個大的好事,難免要做許多小的錯事。儒家門生不願違心,可能連官場都待不住,甚至連學宮書院都未必爬得高,到最後就只好躲在書齋里研究學問,閉門造車,對於外邊一直在滾滾前行的世道是極少裨益的。有些傢伙在書齋里待久了,一身迂腐氣息,見不得別人有任何道德瑕疵,動輒指摘貶斥,對於那些壞得徹底的廟堂人物反而束手無策,到最後,就只能是世風日下、禮崩樂壞了。”

崔東山不去看那兩個若有所思的傢伙,伸出一隻手掌在身前一抹,換了一隻手掌在低處又一抹:“上為善下為惡,人心兩根線。我崔瀺的善線極高,幾乎等天,所以我眼中看不到幾個好人;我崔瀺的惡線極低,所以對我而言,任何人皆可交往和利用,沒有任何心理負擔。你們兩個,比不得我這麼懸殊,但是兩根線之間的距離,同樣不會小。”

崔東山收起左手,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間留出一小段空隙,低頭眯眼看着那兩根手指:“陳平安的善線很低,所以做好事對他而言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這就是他被當作濫好人的根源。但是你們要知道,善線低,可不代表他就是真的好說話啊。因為陳平安的惡線距離善線很近,所以他認定了一件事情,決定要去做的時候,會極其果決,比如……殺我。其實你們兩個很清楚,不管你們如何看不起陳平安,你們,當然還有我,這輩子都做不成陳平安的朋友。”

於祿突然說道:“我可以嘗試一下。”

謝謝聽到這話,嘴角泛起冷笑。而當她一想到自己在橫山的大樹枝頭被崔東山脅迫,不得不去主動找到陳平安,為他粗淺講解武道門路,就有些臊得慌。

緊接着,她就又想到那個屹立枝頭的消瘦身影,山間清風徐徐。

她突然有些莫名的傷感——自己也曾是這般心境無垢的,視線永遠望向遠方。

“我說了這麼多,浪費了一大缸口水,到底是想表達什麼呢?”

崔東山開始蓋棺論定了,站起身,笑呵呵道:“意思就是說啊,以後你們兩個蠢貨笨蛋,對我崔瀺的先生,發自肺腑地放尊重一點,知道嗎?”

這是於祿和謝謝今天第二次面面相覷了。

“兩個不知好歹、不知天高地厚的可憐雜碎!”

崔東山無緣無故就勃然大怒,臉色陰沉似水,大步向前,對着於祿的面門就是使勁一拳:“一個淪為刑徒,差點要在臉上刻字的破太子,知道我大驪宰掉的皇帝、皇子有多少嗎?還嘗試,你這個如今連姓氏都背叛祖宗的混賬,有這個資格嗎?”

於祿措手不及,硬生生挨了一拳,不敢有任何還手的動作,只是有些蒙。

崔東山轉過身,走向謝謝,對着她就是一巴掌甩過去:“一個山門都給人砸爛的小娘兒們,知道我親手做掉的陸地神仙有幾個嗎?”

生性驕傲的少女下意識伸出手,抓住白衣少年的手腕,不讓他的耳光打在自己臉頰上,但是下一刻她就後悔了。果不其然,崔東山整個人都散發出恐怖的猙獰氣息,死死盯住少女,嚇得她立即鬆開手。崔東山低頭看了眼通紅微腫的手腕,狠狠一巴掌甩在少女臉上,厲色道:“你們兩個也敢橫豎看不起陳平安?他是我崔瀺的先生!”

崔東山接連甩了四五個耳光在謝謝臉上,謝謝甚至不敢憑仗練氣士的修為來卸去勁道,很快就被打得臉頰紅腫,嘴角滲出血絲。

滿身殺氣的崔東山似乎打得猶不解氣,就想要找點什麼東西來當兇器。就在此時,他轉頭望見一個快步跑來的熟悉身影,頓時愣在當場。

那個不速之客剛喊出一個字:“吃……”就看到崔東山動手打人的一幕,趕緊咽下那個“飯”字,開始狂奔,殺向崔東山。

少年身上那股子氣勢恐怕更像殺氣,嚇得崔東山二話不說,連爬帶滾翻過涼亭欄杆,跑向老水井,一邊跑一邊扭頭喊道:“陳平安,你幹嗎?我教訓自家丫鬟僕役,關你屁事……唉,有話好好說,我認錯還不行嗎?咱們都停下來,好好掰扯道理,行不行?”

陳平安跑入涼亭后,腳尖一點,高高躍出,身形如飛雀快速越過欄杆,落在涼亭外,繼續奔向崔東山。崔東山心知難逃一劫,乾脆破罐子破摔,站在老水井口上,悲愴顫聲道:“陳平安,你要是今天真要打死我,我就投井自殺算了!信不信由你!”

陳平安繼續前沖,眼見崔東山就要跳入水井,皺了皺眉頭,猛然停下身形。

崔東山一腳踏出,在千鈞一髮之際,好不容易才收回腳,身形搖搖晃晃,命懸一線。

以他如今的體魄,摔入水井底部后,因為下邊還有劍氣殘餘,哪怕不被凍死淹死,恐怕也要傷及根本,去掉大半條命。由此可見,他是真怕了陳平安。

陳平安仔細看着崔東山,良久之後,說道:“吃飯。”

崔東山小心翼翼跳下井口,仍然不敢上前,站在原地悲憤解釋道:“我剛才是為你出口氣!他們兩個打心眼裡看不起你,我打抱不平,要他們以後對你客氣一點,也有錯?你這叫好心當作驢肝肺!”

陳平安冷笑道:“你少拿我當幌子,你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說完之後,陳平安轉身離去,繞過涼亭的時候,語氣和緩地對那對少年少女說:“林守一他們已經下完一盤棋,吃飯了。”

崔東山不怒反笑,遠遠跟在陳平安後頭,跑得一搖一擺,兩隻大袖子飛來飛去,顯得狗腿得很:“不愧是我家先生,比那兩個蠢貨真是聰明太多太多。”

過了涼亭,崔東山面對兩人,立即換上一副嘴臉,訓斥道:“愣着幹什麼?吃飯!”

於祿微笑如常,走出涼亭。走下台階后,轉身問道:“你沒事吧?”

謝謝眼眶濕潤,搖搖頭。

於祿指了指自己的嘴角,謝謝回過神后,轉過頭去,將嘴角血跡擦拭乾凈。

一行人吃過了秋蘆客棧準備的豐盛早餐,李槐吃得肚子滾圓,這個沒心沒肺的小兔崽子完全沒有意識到餐桌上的詭異氛圍。

老秀才對陳平安笑道:“走,帶你去逛逛這座郡城的書鋪。咱們隨便聊聊,如果可以的話,請我喝酒。”

老秀才望向躍躍欲試的李寶瓶,笑道:“一起?”

李寶瓶使勁點頭:“我回去背小書箱!”

林守一留在客棧,繼續以《雲上琅琅書》記載的秘法修習吐納。李槐是實在懶得動,沒有逛街的慾望,只是叮囑陳平安一定要給他帶好吃的回來。崔東山說自己有點私事,要去找客棧老闆,看能不能把房錢算便宜一點。於祿和謝謝各自回屋。

最後就是一老一大一小三人離開秋蘆客棧,走過那條行雲流水巷,在老秀才的帶領下去尋找書鋪。

李寶瓶一直跟老秀才顯擺自己的書箱,在他身邊繞圈跑。

陳平安醞釀很久,終於忍不住問道:“文聖老爺,您有沒有生我的氣?”

老秀才都快把李寶瓶的小書箱誇出一朵花來了,聞言后笑道:“你是說拒絕當我關門弟子的事情嗎?沒有沒有,我不生氣。失望是有一些的,但是回頭想想,這樣反而很好。齊靜春的初衷,以及阿良之後的跟隨,不是一定要給你陳平安什麼。我上次偷偷取走你的玉簪,說到底……”說到這裡,他做了一個手掌橫抹的姿勢,“是為了讓你陳平安就只是陳平安而已,沒有太多的牽扯。你就是驪珠洞天泥瓶巷裡的少年,姓陳名平安,帶着李寶瓶他們遠遊求學,就這麼簡單。”

“阿良這個弔兒郎當的憊懶貨難得正經了一回,是他讓大驪王朝這些世俗存在不給你和孩子們帶來額外的負擔,之前齊靜春已經做到了讓上面的……傢伙們不來指手畫腳。因為我的到來,害得你那位好脾氣的神仙姐姐露面了,於是又有一點小麻煩。但是不用怕,我這個老不死的,這點本事還是有的,絕不給你們添麻煩,跟讀書人講道理嘛,我擅長。”老秀才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以後就安安心心求學吧。”

說著,他又自顧自笑起來:“少年的肩膀,就該這樣才對嘛,什麼家國讎恨、浩然正氣的,都不要急,先挑起清風明月、楊柳依依和草長鶯飛。少年郎的肩頭,本就應當滿是美好的事物啊。”

李寶瓶眼睛一亮,對老秀才豎起大拇指,稱讚道:“文聖老爺,您這話說得漂亮。”

老秀才哈哈大笑,手掌輕拍肚子:“可不是,裝着一肚子學問呢。”

陳平安看着相互逗樂的兩人,深吸一口氣。肩頭有什麼,他感覺不到,心裡倒是已經暖洋洋的了。

黃庭國北方這座繁華郡城,在無憂無慮的李寶瓶看來,就是熱鬧,是好多好多個家鄉小鎮加在一起都比不上的。

但是看遍山海的老秀才當然會看得更遠、更虛,可能早早就看到了以後鐵騎南下、硝煙四起的慘淡光景,那些熙熙攘攘的歡聲笑語就會成為以後撕心裂肺的根源;反而是那些衣衫襤褸的路邊乞兒,將來遭受的痛苦磨難會更淺淡一些;至於那些個地痞流氓,更有可能在亂世中一躍而起,說不定還會成為黃庭國的官場新貴、行伍將領。

只不過老秀才歷經滄桑,自然不會將這種情緒表現在臉上,以免壞了少年和小姑娘逛街的好興緻。他帶着他們一路七拐八彎,找到一家老字號書鋪,自己掏錢給兩人買了幾本書。店鋪主人是個科舉不如意的落第老書生,平日里見誰都不當回事,碰到口若懸河的窮酸老秀才,那算是英雄相惜了。加上被老秀才的學問道德所折服,小二十兩銀子的書錢,愣是十兩銀子就算數了。老秀才出門后,看着滿臉欽佩的陳平安和李寶瓶,笑道:“怎麼樣,讀書還是有用的吧?今兒就幫我們省了八兩多銀子。所以說啊,書中自有黃金屋……”說到此處,老秀才放低嗓音,神秘兮兮道,“還真別說,南邊有個地兒,當然不是你們東寶瓶洲的南邊,而是醇儒陳氏家族,有個跟我最不對付的老古板,他年輕的時候,日日讀書夜夜讀書,大概幾十年後,約莫是精誠所至,有一天還真給他從書里讀出了一座黃金屋和一位顏如玉。”

陳平安瞪大眼睛,咽了咽唾沫:“那座黃金屋有多大?”

李寶瓶則好奇問道:“那位顏如玉有多漂亮?”

老秀才哈哈大笑,伸手指了指這倆孩子:“以後有機會自己親眼去瞧瞧,我可不告訴你們。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嘛。好山好水好風景,書上是有描寫,可比不得自己收入眼底啊。”

李寶瓶突然問道:“文聖老爺,您為什麼要給我小師叔買那幾本書籍?真的很粗淺啊,就連我和林守一都能教的,不是浪費錢嗎?”

老秀才收斂笑意,一本正經道:“不一樣,很不一樣。天底下最有學問的書籍,一定是最深入淺出、最適合教化蒼生的。知道這些書本為何反而賣得最便宜嗎?比如道祖他老人家的那部《五千文》,賣得多廉價啊,只要想看,誰都買得着;只要願意讀,誰都能從中學到東西。”

李寶瓶懵懵懂懂道:“印刷得多,加上買的人多唄,所以便宜。”

老秀才點頭笑道:“對了一半。書如果太貴了,誰樂意掏錢買?幹嗎不去買吃的,還能填飽肚子呢。剩下一半,則是那些高高在上的道德聖人如果想要更廣泛地傳授自己的學問,成為一州、一國甚至是一洲、整個天下的正統學問,自己親自傳授弟子,能出幾個?還不如來一個廣撒網,把自己的學問道理都印刻在書上,門檻低了,走進去的人就多了。”

陳平安輕輕嘆了口氣。

老秀才憂心問道:“咋了,覺得很沒意思?這可不行,書還是要讀的。”

陳平安搖頭道:“我就是覺得這挺像老百姓開店鋪搶生意。在我家鄉騎龍巷那邊,我有兩間朋友幫忙照看的鋪子,不知道如今是虧了還是賺了。”

老秀才似乎想起了一點陳芝麻舊事,有些唏噓,大手一揮:“走,喝酒去!陳平安,你如果實在嘴饞,可以喝一點。寶瓶年紀太小,還不可以喝酒。”

時辰還早,許多酒樓尚未開張,老秀才在一條街的拐角處找到一家油漬邋遢的酒肆,好在三人都不講究這個。如果是崔東山、於祿、謝謝三人在場,恐怕就要皺眉頭了:一個眼界高,一個有潔癖,一個自幼養尊處優,估計這輩子都不會在這種場合喝酒。

老秀才點了一斤散酒和一碟鹽水花生。陳平安依然堅持習武之人不可喝酒的原則,李寶瓶其實有點想喝,但是有小師叔在身邊,她哪裡敢提這個要求,便只是有些眼饞地盯着老秀才喝酒。

跟陳平安相處這麼久,從李寶瓶到林守一再到李槐,一路上耳濡目染,對於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大抵上都心知肚明。李寶瓶有些時候其實也會覺得小師叔太嚴肅了,但是看一看漂漂亮亮的小書箱和厚實柔軟的小草鞋,就不再多說什麼了。

林守一對於陳平安並非沒有看法,因為成了山上神仙,志向高遠,覺得眼皮子底下的這點雞毛蒜皮不值得他分心,所以從來不說什麼。

至於李槐,他是最願意有什麼說什麼的,只可惜大多是無理取鬧,不等陳平安說什麼,就已經被李寶瓶打壓了。

所以這一路求學,四人從未出現過不可調和的分歧,維持着一種微妙的平衡。之後朱河、朱鹿父女離開,在野夫關外,崔東山帶着於祿和謝謝闖入隊伍,讓之前的四人愈發同仇敵愾,關係反而變得更加緊密。

老秀才喝着酒,才半斤就有些上頭,大概是觸景生情,又沒有刻意運用神通,難得如此放鬆,就由着自己喝酒澆愁了。老秀才環顧四周,輕聲道:“我有一個從小就認識的朋友,家裡窮,中途退學,後來去開了一間酒肆,差不多就這麼大的小鋪子。他從十八歲娶妻生子,到六十五歲壽終正寢,開了將近四十年的酒肆,賣了將近四十年的酒。”

“我只要兜里一有閑錢,只要想喝酒了,就喜歡去他那裡買酒喝,不管隔着多遠,一定會去。但是有一天,鋪子關門了,找街坊鄰居一打聽,才知道我那個朋友死了。既然原先的鋪子關了,我只好去別處買酒,才知道他賣我的那種酒,賣得比其他人都貴。”

李寶瓶氣憤道:“文聖老爺,您把人家當朋友,可人家好像沒有把您當朋友啊。”

陳平安沒有說什麼。

老秀才喝了口酒:“可又過了很多年,我才知道,他賣給我的酒,是他親自上山採藥釀造出來的酒,不計成本,全都用了最好的東西,賣得虧了。”

李寶瓶張大嘴巴,心裡頭頓時愧疚滿滿。

老秀才拈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中慢慢嚼着:“四十年裡,我從一個寒酸書生,好不容易考上了秀才功名,之後……也有了些本事和名氣。那個朋友每次見到我,就只會勸我喝酒這麼一件事情,從來不提他子女求學的事情,不提他妻子家族的雞飛狗跳,就是勸我喝酒。每次他都坐在我對面,就小寶瓶你現在坐的位置,離我最遠的位置,但是一抬頭就能看到我,每次都傻乎乎笑着。”

李寶瓶想了想,默默離開原位,坐在陳平安的對面,咧嘴一笑。

陳平安對她做了個鬼臉。

老秀才緩緩說道:“又後來,我才知道他的子女要麼當上了當地朝廷的黃紫公卿,禍國殃民;要麼年紀輕輕當上了誥命夫人,動輒打殺妾婢。他媳婦的家族驟然富貴,成了郡望大族,一家上下壞得很,什麼壞事都做得出來,害了很多無辜百姓。”

老秀才直愣愣望着對面那個空位:“可你硬是在那個小酒肆里,守着個破爛鋪子,年復一年釀着酒,直到老死為止。”

李寶瓶又張大嘴巴,滿臉不可思議。

老秀才收回視線,就着劣酒吃着鹽水花生,對陳平安說道:“以後好好習武練劍,不要事事都講道理,尤其不要都按照書上的道理去做,要懂得變通,要不然你會很累的,可能到最後身邊就只有你一個人,半個朋友都沒有了。自古聖賢,神位越高,因為要以身作則,不合情理的事情做得還少嗎?”他伸出手指在桌上滑出一條線,最後拉直手臂,似乎想要在桌面以外都劃出一條道路來,“你想啊,有些道路,你獨自一人走上一年,可以。十年呢?百年千年呢?但是問題來了,有些人就是死腦筋,非要走下去,怎麼辦?那就一定要在適當的歲月做合適的事情,莫要太過老氣橫秋了。什麼都經歷過了,以後大道獨行的時候,就不會覺得後悔,反而會覺得……”

老秀才是真的喝高了,伸出拇指,指向自己:“我真他娘的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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