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古宅風雨夜
疾風驟雨,偶爾被電閃雷鳴撕開夜幕。
古宅外的一座小山坡上,有一個手捧拂塵的中年道人神色灰暗,攤手望去,一枚造型古樸的青銅花錢突然崩碎開來。中年道人忍着心疼,看似漫不經心地隨手丟掉,冷哼道:“一雙人不人鬼不鬼的狗男女,還要負隅頑抗,徒增痛苦罷了。”
中年道人身旁站着一個衣衫單薄的高大男子,濃眉大眼,任由雨水拍打全身,眼眸之中偶有一絲金色光芒閃過,腰間懸挂有一隻拳頭大小的印盒。
他眼見着道人偷雞不成蝕把米,白白損失了一員心腹愛將,便有些不耐煩,冷笑道:“若是還要硬闖進去,那麼事成之後,可就不是五五分賬了!”
中年道人不願在此事上糾纏不休,反過來問道:“那大髯刀客是何方神聖,為何恰好在今夜造訪古宅?”
高大男子嗤笑道:“聽說去年末綵衣國來了個外地遊俠,仗着有把好刀,收拾了幾隻不成氣候的鄉野陰物,就暴得大名。觀其行走於這場大雨中展露出來的神意,頂多就是一個四境武夫。若在別處,我還要忌憚幾分。如今在我的地界上,不值一提。到時候你我一併收拾,你大可以拿去製成傀儡,我決不阻攔,但是刀要歸我。”
中年道人一揮拂塵,全身霧氣升騰,被雨水浸透的道袍竟是瞬間乾燥,笑道:“那就這麼說定了。”
高大男子猶豫片刻,問道:“那古宅主人的靠山當真已經在神誥宗內部失勢?”
中年道人點頭笑道:“你這位山神的消息未免也太閉塞了。”
高大男子滿臉陰霾,咬牙切齒道:“還不是怪那棟宅子弄了個神誥宗秘不外傳的破爛陣法,一點點蠶食了方圓百里的靈氣,害得我這百年以來,金身漸漸朽壞,如今誰還願意把我當山神看待,混得比別處的土地爺還不如。此仇不報,難解我心頭之恨!”
中年道人點頭稱是,安慰一番。
事實上,此處的山神廟,也就是供奉男子金身的地方,本就是未被綵衣國朝廷敕封的一座淫祠。加上遍地亂葬崗,穢氣遮天,高大男子接納香火,僥倖成為山水神祇之後,為了修行,不惜涸澤而漁,加速了山水枯敗的進程。古宅作為陣眼的陣法運轉,只汲取陰煞之氣,而不損耗山水靈氣,反而維持了山水平衡才對。但是這些內幕多說無益,墮入魔道的中年道人和不走正道的此地山神心知肚明,反正誰都不是什麼好鳥。
高大男子突然厲色問道:“我是為了奪回全部地盤,你是垂涎那個女鬼的身軀,一旦為你掌控驅使,必定如虎添翼。那麼那個傢伙又是圖謀什麼?難道這古宅之中,還有我不曾知曉的珍稀法寶?”
中年道人嘿嘿笑道:“這我可就不清楚了,回頭咱們一起問問他?”
高大男子心中瞭然:“如此甚好!”
中年道人環顧四周,泥土之外,多是一片片山崖慘白的光景,綠樹寥寥,但是他卻知曉這還要歸功於那個女鬼的“閒情逸緻”,土地上才能有這點點春意。
那個女鬼,無論是機緣還是性情,實屬罕見,中年道人親臨此地后,越發志在必得。他眺望那座古宅,嘖嘖道:“此樹婆娑,生意盡矣。”
不承想高大男子也是讀過書的,笑道:“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一修士一神祇,相視而笑。
古宅的二進院落,一側廂房已經漆黑一片,兩個書生應該都已入睡,但是陳平安和張山房間的燈火還亮着。不等老嫗敲響房門,嗜酒如命的刀客就已經聞到了酒香味,自顧自使勁拍打房門:“可還有酒喝?若是有,那可就是換命酒了,保管你穩賺不賠!”
老嫗沒有阻攔,只是說道:“你們自行安排房間。”
陳平安別好酒葫蘆,打開房門,看到一個容貌粗獷的陌生漢子。
刀客瞥了眼陳平安,大大咧咧問道:“小娃兒,聽你的行走和呼吸,應該也是習武之人,如今有無二境?”
陳平安笑道:“自幼跟隨長輩學武,這是頭一次行走江湖,還不知境界劃分。”
回頭望去,張山已經被吵醒,正坐在床邊穿鞋子。
刀客大步跨過門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嘖嘖道:“不知境界劃分?那就是出自窮鄉僻壤嘍?那為何這趟出門遠遊,東寶瓶洲的雅言說得如此順暢?尋常小國的鄉野之地可學不來這玩意兒!說,你小子是不是那披着人皮的鬼魅?!”他拔刀出鞘大半,刀光刺眼,怒目而視,“速速報上名來,我徐某人刀下不斬無名之鬼!”
陳平安和張山面面相覷:難道是因為外邊雨大,所以這哥們兒腦子裡進水了?鬼魅?
練氣士當中,野路子的散修無數,來歷駁雜,哪怕是妖怪草木成精,雖然歧視難免,但是遠遠稱不上被打壓追殺,可是鬼修卻是例外,一經發現,幾乎人人喊打喊殺。若說生老病死是天道循環,那麼練氣士的證道長生就屬於逆天行事。人死入土為安即是人道,鬼修則違背此理,屬於人人得而誅之的邪門歪道。
仙為生修,神為死授。鬼修剛好是例外,既不是在世之時的生修,也不是死後朝廷敕封、授予金身的山水神靈。所以龍虎山真正道法高深的天師桃木劍所指的對象,四處作祟的惡煞鬼魅要遠遠多於藏匿於市井坊間的精怪。“精怪”這個詞,越是在人來人往、商貿繁華的樞紐地帶,就越是沒有明顯的褒貶之分。事實上,一些大的國家,尤其是山上勢力根深蒂固的強盛王朝,即便是老百姓,都習慣了與那些千奇百怪的精魅共處於人間。
陳平安根本沒有辯解什麼,摘下酒葫蘆,默默喝了口酒。刀客愣了愣,喉嚨微動,顯然是肚子里的酒蟲作祟了,氣勢驟降,厚着臉皮伸手道:“只要請我喝過了酒,你便是鬼物,我也睜隻眼閉隻眼,只要不被我當場撞見行兇作惡,一切好說。”
陳平安搖搖頭,不給。
刀客喟然長嘆:“你這小子,不老實,忒姦猾,明擺着欺負我這種正派高手啊!”
張山連忙坐下,幫着打圓場,跟刀客用東寶瓶洲雅言閑聊起來。
古宅內的綉樓美人靠那邊,男女依偎在一起,女子身穿青黑大裙,裙擺巨大,不露雙腿和繡鞋。兩人耳鬢廝磨,男子輕聲呢喃道:“願娘子春寒衣暖,願娘子愁眉舒展,願娘子次次推窗就是明月當空,綠水青山……”
面容醜陋至極的女子咿咿呀呀嗚咽起來,如泣如訴,下半身的裙擺翻滾如浪花。
老嫗走在漆黑游廊之中悄悄嘆息,最後坐在懸挂燈籠的廊柱旁,摸着自己的乾枯臉龐,早已忘記自己有多少年沒有照過鏡子了。她是如此,想必百年光陰不曾離開綉樓半步的小姐更是如此吧。
刀客跟張山聊着聊着,突然手按刀柄,不復之前的玩笑神色,鄭重其事道:“果如附近小鎮的傳言,妖氣來自古宅後院!好重的妖氣,難怪此地風水會消磨殆盡,說不得就是第六境的老妖婆了。兩個小娃兒,我這就斬妖去,你們兩個見機不妙就撤,別不當回事。此處兇險異常,絕不是你們兩個可以蹚渾水的!”
話畢又思量片刻:“倒是不用現在就撤,免得被古宅老妖盯上。我哪怕落敗,也會盡量拖住他們,到時候聽我消息,要你們跑的時候別猶豫!”
然後只見他深吸一口氣,拔刀出鞘,刀光乍現。他又伸手撥開火盆里的灰塵,抓起一塊熊熊燃燒的火炭擦拭刀身,火星四濺,襯托得那柄寶刀越發鋒芒無匹。
哪怕勝算不高,刀客此時滿身慷慨意氣,可謂英雄氣概。
陳平安遞過酒壺,神色肅穆:“壯士。”
刀客笑着搖頭,手持寶刀猛然起身:“閑聊時喝個酒,解饞而已。其實斬殺大妖,除魔衛道,比喝酒痛快千百倍!”
雨夜中,刀客持刀推門而去,往後院大步而行,一抖腕,刀光綻放,照亮四周。他抬頭望向遠處,朗聲道:“徐遠霞在此,請賜教!”
張山拿起系掛有聽妖鈴的桃木劍,對陳平安沉聲道:“我去助他殺妖!陳平安,你是純粹武夫,在躋身四境之前,不適合對付大妖陰物之流。你就留在此地,如果真有需要,我會出聲喊你。”
陳平安點頭道:“好。”
在張山身子輕盈地掠出屋子后,陳平安稍等片刻,沒有選擇待在原地靜觀其變,而是走出屋子,隔着一道雨幕,望向對面的廂房:“我知道是你。”
熄燈已久的對面廂房緩緩打開一扇門,走出那個楚書生,身材修長,手持那支先前被大雨澆滅的火把,面帶笑意。與陳平安對視一眼后,楚書生扯了扯嘴角,抬起手臂,手心在火把上端摩挲,瞬間點燃火把,尾端輕輕往走廊柱子上一戳,就將整支火把釘入其中:“你的話最少,但是最聰明。當然了,本事也不小,能夠除掉白鹿道人的銅錢鬼物。只不過三境的鬼物說到底也就那樣了,少年郎莫要因此驕傲自滿啊……”
陳平安一言不發,消瘦身影毫無徵兆地消失於原地。楚書生微微錯愕。
一道身影在電光石火之際掠過廂房之間的雨幕直撲而來,有些託大的楚書生甚至來不及回神就被拳罡如白虹掛空的一拳迅猛砸在頭顱上,整個人倒撞出去,連房門帶牆壁一併打穿,跌入外邊抄手游廊,最後撞在了一根粗壯廊柱上。
後背心的廊柱砰然龜裂出一張小蜘蛛網,楚書生這才堪堪止住後退身影,嘔血不止,神魂劇震,滿臉驚駭。不單單是拳法勁道之大駭人聽聞,而是拳意與拳罡相交融,打在他身上,真是如仙人手中的打鬼鞭狠狠鞭笞陰物一般,天生克制。
砰然一聲巨響,這次是一拳擊中脖頸,楚書生連人帶廊柱一起向後倒塌。
楚書生被這兩拳打得那叫一個血淚模糊,面目猙獰,衣衫崩裂,就要現出原形,再也顧不得什麼布局不布局了。然後他就聽到了一個古怪的說法:“初一。”
江湖混久了,誰還沒有一點壓箱底的本事和法寶。當楚書生聽到“初一”這個稱呼后,就沒來由地心弦大震,卻無法感知那股危機起始於何處。狼狽不堪的他心思急轉,一咬牙,從袖中滑出一顆青白色的圓球,流光溢彩,一看就不是俗物。他五指緊握,那顆圓球如蠟燭遇火融化,黏稠如水銀的汁液迅速從他手臂處漫延開來,覆蓋全身。下一刻,他竟然穿上了一具潔白如雪的甲胄,中央的護心鏡精光閃閃,是光明鎧樣式。世俗世界的道觀寺廟之中,天王靈官神像多穿此甲,蘊含光明正大之意。
如果不是察覺到性命都受到威脅,楚書生哪怕恢復真身也不願使出這顆價值連城的“甲丸”。甲丸是兵家至寶,價格沒有最貴只有更貴,並且一向有價無市。它們一般由墨家機關師和道家符籙派聯手鍛造,平時收斂為拳頭大小的丹丸模樣,不佔地方,方便攜帶,一上戰場就可以澆灌真氣,瞬間寶甲護身,堅不可摧。
既有甲丸寶甲護身,比起之前多了幾分從容,他站起身來苦笑道:“少年郎,你可是把我害慘了。原本這件光明鎧是為了預防出現分贓不均的情況,到時候就可以用來抵禦白鹿道人和淫祠山神的聯手攻勢。現在早早露出了馬腳,他們一定會更加小心防範,這可如何是好?”
雖然言語輕鬆,但是楚書生絲毫沒有掉以輕心,更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怎的少年喊出“初一”之後,就沒了下文?既無寶劍出鞘,也沒什麼隱藏在暗處的援手撲殺而來。眼前這個沉默寡言的少年郎絕對不是個喜歡開玩笑的傢伙,兩拳就差點打得自己現出原形,恐怕那個莽莽撞撞去斬殺大妖的大髯刀客都做不到。
陳平安則是有些惱火,重重拍打了一下腰間養劍葫。
如今葫蘆里的那把“初一”莫名其妙就性情大變,之前是脾氣暴躁,動輒要陳平安吃苦遭罪。可自打離開落魄山後就成了個憊懶貨,整天死寂不動,甚至跟陳平安發脾氣的心思都沒了,在陳平安重拍之下依舊紋絲不動,懸停在養劍葫內的虛空當中。倒是碧綠幽幽的飛劍十五嗡嗡作響,在主動跟陳平安進行情緒上的粗淺交流,大概是想說既然初一不願出戰,它可以代勞。
兩柄劍開竅之後,像是尚且不會開口言語的稚童,靈智已有,但是不高,更多還是憑藉本能行事。陳平安的心聲和心意,它們能夠清晰感知,但是雙方往往溝通不暢。而且陳平安只能依稀知曉它們的情緒好壞,交流起來還是不容易。
看到陳平安的這個動作,楚書生立即凝神望去,只瞧見那隻硃紅色的酒葫蘆光彩黯淡,並無異樣,瞧不出半點氣象神異的端倪。其實在這之前,在古宅外大雨中初相逢時,楚書生就仔細打量過陳平安和張山,覺得他倆不該是什麼世外高人。
綵衣國地界,山不高水不深,卧不了虎也藏不住龍,白鹿道人之流就已是威震一方的宗師神仙。不出意外,楚書生才是那條興風作浪的過江龍,如此才合情理。
他這趟離開府邸,從古榆國南下綵衣國,為了這棟宅子里的東西費盡心機,哪怕穩操勝券,仍是徐徐圖之,先拉攏白鹿道人和淫祠山神,三方各取所需,然後結交姓劉的世家子弟,誘騙他來此山遊歷,與那兩個盟友說是自己不惜親身涉險,先行探查虛實,憑藉劉書生自幼浸染的一身官衙氣和書卷氣,遮掩他身上那點淡薄妖氣,真正目的還是勘探陣法所依的地脈,以便在大戰之中渾水摸魚,偷了那件法寶,便不與白鹿道人和淫祠山神過多糾纏,靠着出人意料的甲丸護身遠走高飛,返回古榆國繼續潛心修行。至於那個刀客的出現,不過是他臨時起意,便在附近城鎮散播謠言,推波助瀾,將古宅渲染得越發妖風邪氣十足。事實上,百年以來,古宅陰氣濃重是真,可殘害百姓、暴虐一方還真沒有。他這麼做,為的就是讓這片池塘之水更加渾濁,有利於他輕鬆脫身。哪怕刀客耗去一些古宅主人的道行也是好事,若是能夠支撐到白鹿道人和淫祠山神趕來混戰則更是好事。而那個古道熱腸的刀客哪裡曉得這些內幕,循着那些風言風語,在最近一座小鎮喝過了兩大碗烈酒便熱血上頭,剛好覺得那場大雨古怪,便火速前來斬妖。
淫祠山神親自塗抹油膏的火把,白鹿道人藏有銅錢鬼物的油紙傘俱是不起眼卻很花心思的物件。一個幫此地名義上的主人——淫祠山神近距離查看古宅內部氣機,一個幫白鹿道人布置機關,找機會現身,由內而外毀去古宅那些用來抵禦外敵的手段。比如那些殘敗不堪的神誥宗青詞符文、殘留有一縷道家正宗氣韻的影壁,這些手法,幫着風雨飄搖的古宅擋下了多次陰險襲擊。
結盟三方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不過這才正常,若非如此,在弱肉強食的山野修行,恐怕早就身死道消,淪為其他兇狠修士的墊腳石了。
與世無爭的練氣士有沒有?當然有,比如這棟古宅的男女主人和老嫗。主僕三人百年以來深居簡出,下場便是當下這凄慘境地了。
不願節外生枝,楚書生選擇主動退讓一步,微笑道:“陳公子,你我其實並無仇怨,何必生死相見?只要陳公子今夜願意退出古宅,將來只要路過古榆國,我楚某人一定以美酒款待公子,便是公子想要去古榆國皇宮大殿屋脊之上飲酒也使得。”
說實話,楚書生雖是來歷不正的精魅出身,但是修出人身之後,不知經歷了什麼,氣態不俗,卓爾不群,簡直比起鐘鳴鼎食的豪門俊彥還要有富貴氣。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想來定然是有其獨到機緣,才能有今天的風度雅量。
陳平安終於開口說話,問道:“聽說古榆國皇帝姓楚,你也姓楚,你們有關係?”
楚書生猶豫了一下,似乎是為了表達自己的誠意,點頭微笑道:“關係有一些,但不是血緣關係。總之,我們相互依附,同時相互提防,比較複雜,一言難盡。”
“楚”字,上“林”下“疋”,“疋”字可作“足”字解,雙木為林,樹下有足,楚書生以此作為自己的姓氏,不言而喻,多半是古樹成精。只不過陳平安之讀書識字如今還是停留在“粗通文墨、偶有會意”的程度,遠遠沒有達到能夠準確“解”字的精深地步。
陳平安打量了一下楚書生身上那副鎧甲,打定主意,先不動用十五,剛好藉此機會試試自己的拳法斤兩,好確定三境修為的深淺,便又問道:“你是練氣士第幾境?”
楚書生笑道:“第五境而已。”
這當然是自謙之詞。只差一步就是中五境的神仙,怎麼可能只是“而已”?要知道,在那些“宗”字頭的仙家豪閥,中五境修士一樣是身份極其金貴的存在,不是地位清貴的長老供奉,就是職掌一方實權的執事。宗門尚且如此,更不用說古榆國、綵衣國這些好似彈丸之地的小國了。
但是楚書生略帶自得之意的謙虛在一根筋的陳平安聽來,那就是貨真價實的“而已”了。這就是張山嘴裡的第五境“大妖”?陳平安手腕輕輕扭轉,咧嘴一笑。嫁衣女鬼楚夫人打不過,眼前這個穿着烏龜殼的傢伙還真可以拿來練練手,能夠打死是最好,打不死自己也不虧,畢竟還有飛劍傍身,而且不是一把,是兩把!
楚書生無奈道:“為何還要打?”
陳平安給了個直白無誤的答案:“不打過你,我朋友和那個刀客會很危險。”
楚書生眼神陰森起來。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氣,更何況是他這麼個見慣了人間榮華的強勢地頭蛇:“少年郎,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嘍?我可是明明白白告訴你,古宅外頭還有兩個人虎視眈眈,你當真要摻和進來?真當我怕了你?”
陳平安的答覆讓他越發火冒三丈:“你怕不怕我,跟我打不打你,沒關係。”
雙方各有各的堅持,既然談不攏,就只能見真章了。楚書生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熠熠生輝的胸前護心鏡:“你的拳頭不是很硬嗎,來,儘管朝這裡打,這副價值三千文雪花錢的珍稀甲丸是古榆國皇家的地字號庫藏。姓陳的,打碎了算你本事!”
陳平安哪裡會跟他客氣,腳尖一點,地磚竟是瞬間碎裂,足可見前沖勢頭之迅猛。
古話說“樹挪死人挪活”,不是沒有道理的。真身為樹精的楚書生雖然是五境練氣士,體魄不弱,但確實不精通輾轉騰挪和近身廝殺,這才花了巨大代價攫取甲丸,當作關鍵時刻的保命符。此刻他聚氣凝神,好整以暇地迎接陳平安出拳。
一拳過後,勢大力沉,以至於護心鏡凹陷寸余,楚書生整個人倒飛出去,撞在古宅最外邊的院牆之上。但是這次他再無半點狼狽姿態,倒是背後的牆體轟然碎裂,露出驚世駭俗的一幕瘮人場景——牆內不是磚石,而是糾纏盤踞的樹根,正在緩緩蠕動。
楚書生拍了拍肩頭塵土,譏笑道:“就這點能耐啦?若無一顆六境英雄膽,哪怕我從頭到尾站着不動,任由你打上百拳千拳,你想要一鼓作氣打碎甲丸,還是很難啊。”
武夫的四、五、六這三境不再局限於淬體,而是上升到鍊氣的武學高度,因此被譽為“小宗師境”,每層境界對應魂、魄、膽三物,一旦大成,武夫的戰力就會層層拔高,反哺肉身不說,對峙練氣士也有了更多底氣,尤其對付精怪鬼物更是事半功倍,次次出手,拳罡所至,如烈日灼燒,萬邪辟易。
一拳得逞,打在預料之中的實處,陳平安之所以沒有追擊,不是強弩之末,恰恰相反,這一拳只是下酒菜而已。他主要是被書生身後的古怪牆體所震驚:難道整棟古宅的牆壁之內皆是如此?
後院那邊,時不時有光芒綻放,照耀夜幕,其間夾雜有大髯刀客的呼喝聲。
三張黃紙寶塔鎮妖符已經用完,但是還有兩張金色材質的鎮妖符以及兩張縮地符藏在陳平安袖中。他默念一聲:可以了。
之前幾次出拳都是靠着身形矯健,其實都是直來直去的路數。這次不一樣了,陳平安擺出一個極具古意的拳架,一步踏出,雙臂舒展,緩緩握拳,行雲流水。
一瞬間,他的拳意如洪水傾瀉,真真正正能夠刺人眼眸,落在對面楚書生眼中,簡直就是一輪大日起於東海,駭人至極。
神人擂鼓式!楚書生咽了口唾沫,心想是不是再坐下來聊聊?為何感覺寶甲護身都未必安穩了?眼前少年分明尚未躋身三境,為何會有如此蠻不講理的渾厚拳意?
楚書生心生退意,覺得至少也應該避其鋒芒,不要再傻乎乎任由拳頭砸在身上才是。在他剛要轉移位置的瞬間,陳平安竟是憑空消失,轉瞬之間就來到了他跟前,一拳砸在甲丸遮覆的肋部,氣勢洶洶,力道很大,打得他向一側踉蹌橫移出去。但是同時,他也鬆了口氣:擺出正兒八經的拳架之後,這少年郎的拳意嚇人歸嚇人,但是氣力似乎增長不多。
殊不知,崔姓老人曾經在落魄山竹樓笑言這神人擂鼓式重先手第一拳,第一拳到了,神意牽引,首尾相連,之後十拳百拳就自然而然到了,所以第一拳一定要砸中對手,之後能夠遞出多少拳,就看一口氣能夠撐到什麼時候下墜。所以陳平安為了第一拳不落空,不惜使用了一張縮地符。之後陳平安出拳越來越快,力道只是比之前略重些許,捶在楚書生的各處氣府。甲丸寶甲光芒流淌,陳平安拳頭砸在何處,光彩就在何處猛然亮起,不愧是古榆國名列前茅的珍藏法寶。
每次試圖躲避,都像是只差半步,偏偏就是躲不開那一拳。毫無還手之力的楚書生在結結實實挨了十拳之後,臉色驀然變得慘白一片。肩頭、胸口、肋骨、腹部、後背心、太陽穴、眉心、手肘、膝蓋,無一處不是少年拳頭的“立足之地”。
陳平安出拳快若奔雷,關鍵是在楚書生眼中,少年始終眼神平靜,呼吸沉穩。他的心太定了,每一步和每一拳的搭配恰到好處,渾然天成,簡直是活了幾百年的老怪物。
十五拳之後,陳平安的拳頭已經血肉模糊,露出些許白骨,但他豈會在意這點不痛不癢的皮肉之苦?比起彷彿鐵鎚一點點敲爛十指血肉、寸寸敲碎骨頭之苦,比起自己動手剝皮抽筋之苦,陳平安都要覺得這點疼痛算是在舒舒服服享福了。
楚書生已經現出一半真身,變得身高一丈,眼眸青綠,一張臉龐布滿青筋,寶甲之下可見肌肉鼓脹的跡象,如老樹拳曲。他雙臂格擋在面目之前,一次次被擊飛出去,竭力高喊道:“白鹿道人,秦山神,事情有變,快來助我!”
古宅外的那處山坡,秦山神聞聲后微微變色。先前楚書生一將火把插在廊柱上,火花便從火焰中剝離了出去。星星點點的火焰四處飄蕩,雖然大多很快消散,但是也有一些小火團陸陸續續通過抄手游廊飄向周圍,能夠讓秦山神通過如同自己眼眸的火焰觀察古宅內的景象。所以楚書生跟陳平安的交手過程他看得一清二楚,這讓他有些為難。不是為難出手相助,而是為難何時入場才能撈取最大好處。在楚書生的寶甲破碎之前,他才懶得去雪中送炭。宰了少年,幫着書生保住了那副甲丸寶甲,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嗎?
白鹿道人突然說道:“大鬍子刀客那把寶刀的鋒銳程度超乎想象,貧道若是再不出手,恐怕就要傷及女鬼真身了。怎麼說,你是隨貧道一起去,還是繼續旁觀壓陣?”
秦山神笑呵呵道:“既然你我是盟友,就該共進退,哪有臨陣退縮的道理。”
白鹿道人哈哈大笑,向前拋出那柄雪白拂塵,拂塵即將落地之時,幻化成一頭身形高大的白鹿。他一掠而去,騎乘着白鹿快速前奔,道袍大袖鼓鼓蕩蕩。也虧得附近沒有樵夫百姓,否則估計就要納頭便拜,高呼神仙了。
秦山神沒怎麼使用術法,只是簡簡單單一步跨出,就走到了道人身側。
白鹿奔跑如風,很快就來到古宅外。道人身形一衝而起,白鹿瞬間重新化為拂塵,掠向主人手中。道人大笑道:“楚兄,貧道來助你殺敵!”
陳平安在遞出二十拳后已是極限,只可惜仍是無法打碎那副甲丸寶甲。
楚書生雖然被打得七竅流血,魂魄震蕩,真身徹底暴露,幾乎整條抄手游廊都被兩人毀壞殆盡,但也只是失去了一戰之力,依靠着天賦異稟和光明鎧,自保還有餘力,不至於被陳平安的拳罡活活震死。隨即手持拂塵的白鹿道人就從天而降。
陳平安剛剛收回一拳,輕輕一拍腰間養劍葫,一縷白虹掠出,直刺剛剛被打得凹陷進去的寶甲護心鏡。
甲丸幾乎將所有光彩流螢都匯聚在護心鏡上,寶甲發出瓷器碎裂般的輕微聲響。
那縷白光反彈而退,一閃而逝,不知去向。奄奄一息的楚書生驚慌至極,但是很快就滿臉狂喜:寶甲並未被刺穿,自己還沒有死!但是下一刻,便只覺眉心處一涼,魁梧身軀頹然後仰倒去。彌留之際,他氣急敗壞地撂下一句狠話:“接連壞我大道根本,咱們走着瞧!”說完,竟然變作一大截青色枯木,腐朽成灰,失去主人的寶甲也恢復成光可鑒人的圓球模樣。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原來,在初一之後,葫蘆內又有一絲幽綠光芒掠出,以快過先前那道白虹許多的速度,抓住寶甲凝聚靈氣防禦護心鏡的間隙,輕而易舉地鑽透了楚書生的眉心。
站在古宅高牆上的秦山神驚呼道:“本命飛劍!”他轉頭就是一大步跨出去,身形很快出現在十數里之外,陰風一吹,大汗淋漓。
“娘咧,劍仙!”那個雙腳剛剛點地,飄落在游廊當中的白鹿道人腳尖一點,拔地而起,二話不說就跑了。在空中猛然丟出拂塵,白鹿落地,道人騎乘在它背脊上倉皇遠遁。
陳平安有些愕然,站在原地,一頭霧水,心想:我一個練拳還沒兩年的門外漢,怎麼就成劍仙了?我連劍修都還不是啊。
古宅後院,綉樓外邊,大戰正酣。遠遊至此只為斬妖的大髯刀客徐遠霞雖然武道境界不算太高,但是手中那柄寶刀卻是品相極高的神兵利器,灌注真氣之後,使出之際紅光綻放,隱約有風雷聲,勢不可當。
先前守在三進院子的老嫗竟然是一個深藏不露的三境練氣士,只是年事已高,精力不濟,不敵徐遠霞和他那柄寶刀,十數個回合后就被他以刀背擊暈,一腳挑踹,撞入廂房內,昏死過去。
原本老嫗不至於如此不堪,只是久在樊籠里,被陣法聚攏過來的陰煞之氣浸染已久,雖然不是見不得光的陰物鬼修,卻也天然畏懼那柄寶刀的陽剛之氣。而且徐遠霞遊歷四方,搏殺經驗極其豐富,老嫗的迅速落敗確實在情理之中。
最後一進院子,古宅主人起先選擇獨自退敵,從美人靠那邊飄落院中,挑了一把塵封已久的長劍,劍身清涼如水。他並不與寶刀硬碰硬,每次出劍,直刺徐遠霞的關鍵氣府,劍尖吐露青色劍芒,在雨幕當中帶起一絲絲凄美流螢。
徐遠霞出手,頗有沙場悍卒的風采,粗朴無華,每一次出刀都快而猛,招式並不繁複,也談不上如何精妙,刀刀乾脆利落,收放自如,一刀不中則已,一中必重傷。對陣劍術上乘的古宅主人,他猶有餘力。
瞧出古宅主人一些蛛絲馬跡,徐遠霞出刀更加迅猛。因為有了幾分真火,大罵道:“你這鳥人,明明出身仙家正道,好好的大道長生不去爭取,為何要自甘墮落?!到頭來淪為半人半倀鬼,偏袒這女鬼,禍害得此處方圓數百里荒無人煙,你說你該不該死!”
徐遠霞怒喝一聲,雙手持刀重重斬下,一刀砍在古宅主人劍上。古宅主人一路倒滑,腳下雨水四濺,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咽下一口涌至喉嚨的鮮血,手腕一擰,抖了一個劍花,瞬間攪碎劍尖附近的無數雨滴,碎裂聲響宛如春日爆竹。
徐遠霞一腳向前重重踏出,一手提刀,一手指向他,怒目相向:“佛家說‘回頭是岸’,你這個欺師滅祖的混賬玩意兒還不收手退下,真當我徐某人不敢連你一併斬殺?!”
古宅主人終於開口說話,大概是腹有詩書氣自華,雖然嗓音沙啞如石磨鈍刀,但是氣質清雅,神色從容,非但沒有惡語相向,反而打趣:“佛家還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徐遠霞環顧四周,抬頭瞥了眼二樓的美人靠,收回視線,譏笑道:“喲,還有心情跟我在這兒磨嘴皮子,看來是有些倚仗了。也對,憑你的出身和這份五境墊底的練氣士修為,說不得在這百年之間,早已經營了偌大一份腌臢家業,否則附近的山水神祇也不會對你的所作所為視而不見。如果我沒有猜錯,你雖然肯定是沒臉皮去認祖歸宗了,但是在外邊,沒少做扯虎皮做大旗的勾當,才能唬得外人不敢動你分毫。”說到此處,徐遠霞已經怒極,面容如寺院塑像里的天王怒目,“是也不是?!”
古宅主人微笑不語,眼眸深處有些悵然。
徐遠霞厲色道:“給你重新做人的機會你不要,那就莫怪徐某人斬妖無情了!”
古宅主人在徐遠霞出刀之前,喟嘆一聲,有些愧疚,然後咬破手指,在劍身之上畫符寫字,以自身精血寫就一封青詞丹書。
青詞寶誥是道教科儀之一,相傳在遠古時代就能夠上書神靈,直達天庭,勾連天地,一旦精誠所至,被神靈接納,便有種種神通降臨於身。例如寫給雷部神靈的青詞,一旦顯靈,甚至能夠手握雷電,金身護體,短時間內如同蒞臨人間的雷部神將,妙不可言。
“難怪影壁那邊留有上等青詞的殘餘氣韻,你這鳥人竟然是神誥宗正式弟子,真是百死難贖!”徐遠霞氣得幾乎要跳腳,一刀劈出,傾力而為之下,光華爆炸,襯托得整座院子都亮如白晝。
對於見慣了古怪事和凄慘事的他來說,妖魔鬼怪的暴虐行徑再令人髮指,他都不會太過震驚,因為那就是他們的天性。若是他們與人為善,那才是奇怪事情。所以他從來都是竭力打殺。可是一個練氣士棄明投暗,仗勢欺人,這才是最讓他憤恨的。
暴怒之下的徐遠霞氣勢驚人,一時間院子之中刀光絢爛,罡氣激蕩,使得不幸落進小院的雨水尚未觸及青磚地面就已經在空中化作齏粉。
雖然使出了師門絕學,可是古宅主人的精神太過萎靡,皮囊腐朽,如風燭殘年的老人。他的境界勉強維持在五境門檻上,但是氣機早已所剩無幾,如河床寬闊卻無多少水源的溪澗,幾乎就要乾涸見底了,這也使得劍身之上的青詞寶誥為長劍增加的攻伐力度十分有限。
綉樓二樓,身穿青衣青裙的女鬼終於忍不住現身,一手掩面,一手扶住廊柱。
隨着她的出現,院牆那邊,還有院中地面、游廊柱子,一根根粗如手臂的樹木根須如床弩箭矢激射而至。原本已經穩佔上風的徐遠霞頓時險象環生,但他渾然不懼,身形在院中輾轉騰挪,躲過一支支樹根箭矢,順便一刀刀斬斷擦身而過的暗器。他氣概豪邁,身陷險境卻放聲大笑道:“老妖婆果然是樹精鬼魅!來得好,徐某人就斬斷你的全部根須,到時候留你一口氣,要你在烈日下曝晒而亡!”
張山從游廊上飛奔而來,兩條小腿上各貼有一張黃紙符籙,使得他奔跑如一陣清風,讓人眼花繚亂。他一邊奔跑,一邊大喊道:“徐大俠,小道來助你殺妖!”
徐遠霞被一截樹根撞在肩頭,高大身形藉著巨大衝勁在空中旋轉一圈,一刀砍斷那樹根。摔落地面的樹根猶撲騰不止,而縮回牆面的那截樹根,斷口處有黑血滲出,散發出腥臭氣息,加上陰沉雨水,使得院子里瘴氣橫生。好在他一身武道真意流轉不停,如一層金光庇護體魄。眼見着年輕道人過來湊熱鬧,他吐出一口血水,氣笑道:“小道士,好意心領!但是莫要幫倒忙,帶上你的朋友速速離開宅子!只管去那座小鎮備好美酒等着犒勞徐某人,這就是幫了天大的忙了!”
張山卻不願就此離去。斬殺妖魔,為民除害,他義不容辭!身為龍虎山天師府一脈的旁支弟子,哪怕關係再疏遠,哪怕跟那個道教聖地隔着千山萬水,他張山哪怕再籍籍無名,道法微薄,也是張家正統天師的千萬候選人之一!
張山雙腿所貼符籙正是他重金購買的神行符,能夠支撐約莫一炷香工夫。
神行符又名甲馬符,顧名思義,能夠幫助使用者行走如奔馬,彷彿上古神人御風巡狩,因此得以躋身符籙丹書九階流品當中的第七品,哪怕再昂貴,對於戰力欠缺、體魄孱弱的張山來說,也物有所值。
擒賊先擒王。張山雙指掐劍訣奔走於游廊當中,抬頭望向綉樓二樓,道:“急急如律令,去!”背後桃木劍嗖一下飛掠而出,卻也不是直直殺向綉樓廊柱那邊的樹精女鬼,而是兜了一個大圈,劃出一個精妙弧度,最終繞過廊柱,從側面刺向女鬼的面目。
女鬼不但要幫助樓下夫君壓制徐遠霞的寶刀鋒芒,此刻還要分心對付這柄破空呼嘯而來的桃木劍,便顧不得遮掩容顏。原來她半張臉龐血肉腐爛,蛆蟲爬動,白骨慘然,僅剩半張稍稍完整的容顏也滿是如瓷器的冰裂紋,這副令人作嘔的噁心姿容,膽子小一些的凡夫俗子看了恐怕當場就要嚇死。
數根拇指粗細的青色樹枝從廊柱中破裂而出,死死纏住那柄只差寸余就要釘入女鬼臉龐的桃木劍。剎那之間,桃木劍上亮起一粒黃豆大小的銀色符光,在劍身上下滾動流走。一點靈光即符膽,使得那些樹枝如遇烈火,滋滋燃燒,青煙陣陣。
女鬼如遭雷擊,撕心裂肺般哀號一聲,趕緊扭過脖子,不敢再看那點靈光,猛地一揮衣袖,幾乎要被燒成焦炭的樹枝裹挾着桃木劍一起被甩入綉樓閨房內。
女鬼轉頭之後,由於動作太大,臉上血塊和蛆蟲一起甩落在美人靠上。她輕輕嗚咽起來,不知是疼痛還是難堪。
“鶯鶯!”古宅主人看到這一幕後,輕呼出聲,情難自禁,喊出了女鬼的閨名。
他心痛不已,凄然道:“你們欺人太甚!為何要與淫祠山神狼狽為奸,如此逼迫我們夫婦?!拙荊雖是鬼魅精怪之身,可從無害人之舉,百餘年來,我除了以自身氣血維持拙荊生機,不過是以古宅為陣眼,吸納方圓三百里的陰氣穢氣而已,反而是那淫祠山神,奪山水氣運為自身修為。你們一個自詡為豪俠,一個身為道人,為何不去找他的麻煩,反而來此咄咄逼人?!”說到這裡,他悲憤大笑,“就因為我們夫婦不是‘人’,姓秦的貴為山神,你們便覺得正邪分明了?”
皮囊腐敗、氣血幾無的古宅主人橫劍在胸前,低頭凝視着那抹雪亮劍光。
曾幾何時,宗門巍峨,青山綠水,仙鶴長鳴,洞天福地,他也曾在那裡修習劍術,熟讀一本本青詞寶誥,也曾是一個有望躋身中五境的年輕俊彥。只是突然一封家書寄到山門,說是與他青梅竹馬且有媒妁之言的姑娘重病纏身,郡城最有名的郎中也已經無力回天。家書要他安心修行,因為哪怕下山,也多半趕不及見上姑娘最後一面。家書末尾,父親還暗示他,這門婚事絕不會成為他以後在神誥宗往上走的阻礙。
他燒毀家書,仗劍下山。回到家鄉之時,姑娘已經死去。他一意孤行,動用神誥宗秘術,以心頭血書寫了一張招魂符,帶着姑娘的屍體,牽引着她殘留的魂魄連夜趕往深山老林,日出則藏身於洞穴,日落則匆忙趕路,試圖尋找一處陰氣濃重之地,希望能夠幫助她還魂回陽。之後百餘年間,他花光家底、費盡心思、耗盡修為建造出了古宅,盜取了古榆國一棵祖宗雌榆的木芯,以移花接木的邪門秘術,將姑娘的魂魄與木芯融合在一起。她衣裙之下早已無足,唯有樹根,整棟古宅既是幫她續命,也是畫地為牢……他們在綉樓之上一起拜了天地,遙拜父母高堂,最後夫妻對拜,從此相依為命。只有姑娘的貼身丫鬟對他們不棄不離,從青絲少女變成了白髮老嫗。
往事不堪回首。古宅主人喃喃道:“若是世道如此,我們夫婦苟活也無甚意思了。”
徐遠霞伸出一隻手,高高舉起,做出休戰的姿態,沉聲問道:“可是有什麼隱情?”
古宅主人慘笑道:“淫祠山神覬覦古宅已久,我在今年開春就知道,自己剩下的那點修為很難抵禦那些鬼祟之輩的陰險試探了,便不得不違背良心和誓言,書寫一封密信去往宗門,希望宗門能夠派遣一位中五境的神仙來幫着震懾那座山神廟,只是泥牛入海,至今沒有消息傳回。這也正常,宗門不對我趕盡殺絕就已經足夠仁至義盡,誰還願意摻和這等腌臢事?若是換成我在山上,聽聞這種宗門醜事,估計都恨不得下山清理門戶了吧。”
張山來到徐遠霞身前,低聲解釋道:“小道腿上的神行符所剩時間不多了,若是他們使詐,小道可就真要帶着朋友一起撤退了。”然後他又驀然一笑,“不過小道覺得那男子所言不虛。”
徐遠霞有些為難。人心鬼蜮,笑臉魍魎,世事難料啊。若是真有神誥宗弟子願意來此,哪怕只是一個二三境的外門修士,都可以證明古宅男女的清白。
神誥宗作為東寶瓶洲道家執牛耳者,又有一位天君作為定海神針,說句不太厚道的話,哪怕是個打掃山門階梯的雜役弟子說的話恐怕都要比外邊小門派的掌門管用。
在場四位,雖然大戰告一段落,可仍是不敢有絲毫分心。尤其是鶯鶯,在此之前一直被古宅主人保護得很好,這場大戰卻被徐遠霞砍斷無數根須,更被那把桃木劍嚇得不輕,雖然內心深處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但是當這一天當真到來的時候,仍是讓她驚慌失措,只覺得自己永遠是夫君的累贅,心中愧疚愈演愈烈。
就在此時,二進院落那邊出現了兩道聲勢驚人的強大氣息。雖然之前古宅男女就聽聞那邊的打鬥動靜,但忙着應付徐遠霞,實在無暇分心去一探究竟,只當老嫗已經恢復清醒,正在阻攔潛入古宅的陰險小人。然後很快就有淫祠山神和白鹿道人來也匆匆去更匆匆,還說著什麼“本命飛劍”和“劍仙”的怪話,像是遇上了真正的山上神仙,根本不敢出手就急忙撤退遠遁。
徐遠霞輕聲道:“小道士,去瞅瞅。”
張山愣了愣。雖然這大髯刀客說得雲淡風輕,但是眼神透露出的意思,卻是要他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他說不出話來,心情激蕩又悲涼。激蕩的是自己終於遇上了同道中人,願意不惜性命除魔衛道,在龍潭虎穴亦是氣概如舊,這正是他這輩子最渴望成為的人物;悲哀的是自己總是這般無用,碌碌無為。
張山默默召回桃木劍接在手中,靠着腿上神行符最後一點效力轉身疾走。
古宅主人皺眉深思,不知那邊的變故是喜是憂:難道神誥宗真的派遣門內弟子下山至此?
鶯鶯擔憂他的身體,本就是強弩之末,此番大戰更像是一通催命鼓。她再也顧不得什麼儀態,緩緩向前,被青色衣裙和高大綉樓一起遮蔽的龐大身軀第一次顯現,二樓美人靠被從當中破開,像是站在巨大樹墩上的女子傾斜落在院中,身後是一大截橫斜在空中的蒼老樹根。她顫顫巍巍伸出雙手扶住古宅主人的臉龐,咿咿呀呀,只恨自己無法言語。古宅主人輕聲安慰道:“莫怕莫怕,說不得真是宗門派人救援來了。”
徐遠霞見此情景,嘆息一聲,長刀拄地,心想眼前夫妻二人哪怕真是心思歹毒的鬼物,可這份情意,做不得假。
陳平安在嚇退淫祠山神和白鹿道人之後,便撿起那顆甲丸圓球收入方寸物中,然後悄無聲息地趕到三四進院子的游廊,剛要讓兩柄飛劍掠出養劍葫殺敵,就發現大戰停歇,雙方暫時沒有拚命的意思。他聽着古宅主人好似真情流露的肺腑之言,便有些吃不準真偽,於是開始屏氣凝神,默默站在一根遮蔽身影的廊柱之後。
當徐遠霞讓張山離開的時候,陳平安略作思量,腳尖一點,身形拔高,踩在廊柱之上,往三進院子彈射出去,雙手在前方橫樑上輕輕一拍,好似游魚浮水一般從中順暢穿過,很快就從三進回到二進院子,飄然落地,坐在原先住處的廂房門檻上。
在他屁股剛剛坐實的瞬間,張山就一頭沖了過來:“陳平安!”他火急火燎道,“咱們拿上東西趕緊走,徐大俠要我們趕緊去往小鎮,事情曲折,我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
陳平安站起身,突然指向古宅大門那邊:“有人闖進來了。”
五名道士在進門之後紛紛收起油紙傘,繞過影壁,折入游廊當中,向他們這座院落大步而來。他們身穿一襲素雅高潔的精緻道袍,頭頂道家三教之一的魚尾冠,氣勢非凡。為首的老道人在夜幕之中仍是眼神炯炯,精光四射,一看就是修道有成的神仙中人。其餘四人,有弱冠年紀的青年道人,手持銅鈴,背負烏鞘長劍,劍穗為一長串金黃色絲結,異常醒目;有一對相貌酷似的少年男女,神色倨傲,一人腰間懸挂盤曲起來的漆黑長繩,一人腰間斜挎一根青黃相間的漂亮竹鞭;還有一個笑嘻嘻的稚童,因為個頭最小腿最短,便顯得尤為走路帶風,大搖大擺,手裡拎着一根不起眼的長條木塊,卻篆刻有“萬鬼俯首”的古字。
青年道人輕聲笑道:“師父,是人非妖。”
老道人點點頭,便不再理會站在廂房門口的陳平安和張山,徑直前行。
後邊男女與他們擦身而過的時候,對陳平安都沒什麼興趣,只是打量了幾眼張山的道冠和道袍,好像都覺得有些新鮮。
五名道士就這麼把兩人晾在身後,張山放心不下徐遠霞,拉着陳平安遠遠跟着。
老道人在跨入三進院落之後,猛地怒喝道:“孽障楊晃!還不滾出來認罪!”
綉樓下的古宅主人聽聞這個熟悉嗓音后,頓時喜憂參半。喜的是,那個老道人毋庸置疑是神誥宗內門弟子,這意味着自己的那封求救信起到了作用,宗門雖然早已剔除自己的道士譜牒,但依然不打算置之不理,而是真的派人下山調查此事,這意味着姓秦的淫祠山神註定要吃不了兜着走。而憂的是,老道人與他是同一年進入神誥宗的天之驕子,並且各自的師父是師兄弟,但是兩人的關係卻極其惡劣。如今老道人是高不可攀的仙師,他則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卑賤倀鬼,若是老道人公報私仇,他能如何?畢竟,老道人身後,而非他楊晃身後,是擁有一洲道主坐鎮山門的神誥宗。
楊晃讓鶯鶯躲在自己身後,輕輕將長劍刺入地面,面向游廊,長揖到地:“楊晃願意接受宗門責罰。”
老道人意氣風發地走近他,扯了扯嘴角:“楊晃,百年不見,混得挺風生水起啊。”
徐遠霞轉頭望去,看清楚五名道士的裝束后,並未上前攀交,而是向楊晃抱拳道:“今夜是徐某人冒犯賢伉儷了,在此誠心賠罪!若有需要,徐某人定當挺身而出。”
徐遠霞行走江湖二十載,眼力何等老辣,一眼就看穿楊晃跟神誥宗老道人的不對付。福禍相依,不外如此。這五個光鮮道士,只差沒在額頭上貼“正派人士”四個字。
老道人負於身後的手掌悄悄做了個宗門獨有的手勢,其餘四人立即飛掠出去,各佔位置,圍困住了古宅男女,其中青年道人還站在了高牆之上,看這架勢,可不像是靠山到來該有的排場。
楊晃伸手握住鶯鶯的手,輕聲道:“願生生世世,結為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