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塵埃落定
胭脂郡城北有家米鋪,開了二十來年,鋪子主人是個高高瘦瘦的老人,終年沉默寡言。店裡的夥計也不太愛說笑,不過經常去城隍閣燒香,這讓街坊鄰居們多出一些好感。加上米鋪子賣的米和山珍雜貨物美價廉,所以生意還不錯。
今天米鋪來了兩個外鄉人——一對看着憨厚本分的中年夫婦。鋪子因此早早關門歇業,一個米鋪去年冬末新招收的少年夥計對顧客解釋說是米掌柜來了遠房親戚,也沒誰覺得奇怪。這麼多年沒串門的親戚,見面之後多聊聊才正常。
鋪子關門后,鋪子主人和夫婦二人坐在桌旁,一桌子豐盛飯菜香氣撲鼻,三個店夥計遠遠湊在一起嗑瓜子,顯然是沒資格落座。
遠道而來的男人伸手直接抓起一隻油膩雞腿狂啃起來,一手持酒壺,仰頭灌酒的時候能濺出一半。婦人微微歪過頭,兩根手指拈住下巴處的肌膚,輕巧一撕,竟然撕下了一張纖薄麵皮。她將麵皮重重甩在桌上,這才背靠椅子,重重呼出一口氣:“這狗屁玩意兒戴着真是遭罪,呼吸都不順暢了,竟然還要三十文雪花錢……”
遠處三個店夥計倒抽一口冷氣。撕掉偽裝麵皮的婦人,長得真是丑!而後他們相視一笑,覺得那張麵皮婦人買得實在太划算了。
婦人說著又伸出另外一隻手撕下第二張麵皮往桌上一甩,三人頓時愕然,咽了咽口水:這老娘兒們長得賊好看啊。三人開始不約而同祈求莫要有第三張麵皮了,於是當婦人再次抬起手臂時,三人心中默默哀號:得嘞,其實還是個醜八怪。不料姿容妖艷的婦人拋了個媚眼給他們,嬌滴滴道:“沒啦,姐姐就長這樣,美不美?”
鋪子主人沒好氣道:“趕緊說正事。”
男人揚了揚下巴,示意婦人說事兒,他忙着喝酒吃肉。
婦人拿出一面小鏡子,對鏡整理鬢角青絲,懶洋洋道:“米老魔,我們這趟來是為了跟你分贓。”
米老魔夾了一筷子冬腌菜,嚼在嘴裡脆生生的,皺眉道:“贓物還沒到手就想着分贓,你們夫妻兩個是不是腦子有坑?”
婦人微微放低鏡子,媚笑道:“你與琉璃仙翁關係莫逆,是百餘年的老朋友了,我們夫妻當然清楚。只是大船將沉,米老魔,你總不能陪着他一起溺水而亡吧?”
米老魔停下筷子:“怎麼說?”
“真美,不愧是要價八十文雪花錢的上等貨,就是膽子太小了,我開價兩百文雪花錢都不敢幫我製造一張與賀小涼有七八分相似的麵皮。”婦人放下鏡子后,又撕下一張麵皮,露出滿臉雀斑的老態容顏。
男人滿嘴流油,笑嘻嘻道:“就是就是,若是能像賀小涼或是蘇稼七八分,莫說是兩百文雪花錢,五百文我都願意出!”
婦人白了他一眼,繼續說正事:“一個姓傅的神誥宗小劍仙也加入了靈犀派的南下隊伍,她年紀不大,架子倒比天還大,靈犀派的兩位老祖可都把她當菩薩供起來。”
米老魔放下筷子,臉色沉重:“當真?”
婦人點頭道:“若非如此,我們夫妻便是想要提前拆夥,能有什麼好處?損人不利己的事情我們可不做。做買賣太不講究,生意肯定做不長久。”
米老魔問了一個關鍵問題:“你們怎麼知道神誥宗的人參與其中?靈犀派有你們安插的間諜,而且輩分還不低?”
婦人反問道:“這很奇怪嗎?”
米老魔冷笑一聲,皮笑肉不笑道:“原來做生意都做到山上去了,佩服佩服。”
男人將雞腿骨頭甩在地上,大大咧咧插嘴道:“做到山頂去那才厲害吧?我們這點小打小鬧算個屁。”
婦人直截了當道:“米老魔,事情就是這麼個事情,你給句準話,要是鐵了心跟琉璃仙翁綁在一起,我們夫婦二話不說,吃完飯就走,靈犀派那單子也夠我們大賺一筆了。要是你願意跟我們一條心,那就好好合計合計,做掉琉璃仙翁之後,提前開啟陣法,趁亂奪了那件法寶就跑。”
見米老魔有些猶豫,男人抹了一把嘴道:“宰了琉璃仙翁,不但他的琉璃盞歸你,其他家當,你能找到多少都算你的,但是那方印章必須歸我們。”
米老魔沉吟片刻:“稍等。”
他轉頭望向那個年紀最小的弟子:“丟銅錢,算一卦吉凶。”
少年眉眼俊秀,唇紅齒白,笑容燦爛,掏出一把銅錢攥在手心,蹲在地上,抬起頭問道:“老米,有好處不?”
米老魔淡然道:“每天晚上不用穿那些婦人衣衫了。”
其餘兩名弟子臉色如常,相視一笑。少年微微臉紅,嬌柔扭捏道:“這算什麼好處。老米你換一個唄?”
米老魔想了想:“分你一成好處。”
少年問道:“得了好處,弟子還有命花不?”
米老魔冷冷瞥了一眼兩個入門已久的弟子,對少年點頭道:“有。”
少年笑容嫵媚,咬破手指,在銅錢上一一抹上血跡,最終一把撒下,端詳片刻,抬頭驚喜道:“大吉!”
米老魔如釋重負,望向夫婦二人:“我讓弟子提前開啟陣法,咱們三人一起對付琉璃仙翁,速戰速決,如何?”
婦人視線從秀美少年臉上緩緩收回,心情大好:“可以呀。”
男人突然陰惻惻問道:“米老魔,你跟琉璃仙翁百年交情,真忍心下手?”
米老魔夾了一筷子菜:“給你一隻仙人遺物琉璃盞,讓你宰了你媳婦,你做不做?”
男人悻悻然,婦人倒是半點不傷心,又掏出銅鏡左看右看:“我若是在這個沒良心的傢伙眼中能值一隻琉璃盞,這輩子就算活得不虧嘍。”
城隍殿外,少女戰戰兢兢站在第一座大殿後門,甚至不敢站在財神殿和太歲殿之間的小廣場上,因為前方那座城隍殿內打得天翻地覆了。她心目中的神仙老爺先是被入魔的城隍爺沈溫一腳踩中後背,然後瞧着年輕的神仙老爺更是厲害,一瞬間硬生生挺直了腰桿,迫使城隍爺後退兩步。之後那尊大名鼎鼎的綵衣國金城隍爆發出驚人的戰力,在寬敞的大殿內疾步如飛,追着神仙老爺四處亂竄。其間一式二十一拳,還是那打破術法禁制的奇怪拳架,明明已經打得墮入魔道的金城隍一身金粉化作碎屑飄散於大殿,身上出現了無數道裂縫,滲出絲絲縷縷的黑煙,但是金城隍大喝一聲,結了一個少女認不得的古怪手印,不但金粉悉數重新匯聚在神像表面,就連那些碎裂縫隙都瞬間合攏復原。三丈高度,每一拳都砸得牆壁凹陷,每一腳踩踏都跺得地磚粉碎,簡直就是一尊坐鎮天庭的威嚴神靈,正在人間降妖除魔。
銀鈴少女滿心憂慮:如此無敵之姿的金城隍,真能被人打敗嗎?她也有些疑惑不解:為何老神仙不祭出那兩張金色符籙,甚至連飛劍都不願使出,反而只是跟城隍爺近身肉搏?這都已經換了多種拳法,好幾次她親眼看到老神仙從城隍殿一頭給打飛到另一頭,後邊城隍爺乾脆就拆了一根大殿棟樑當手中武器,肆意橫掃劈砸。
真是神仙打架,地動山搖。少女看得驚心動魄,手心滿是汗水,默默念叨着加油。
老神仙雖然暫時處於下風,可也打得英姿勃勃。比如他雙臂格擋在頭頂,硬抗下一根大梁的當頭砸下。樑柱轟然折斷,他的雙膝則當場沒入地下。少女趕緊閉起一隻眼側過頭不忍再看,心想這一定很疼吧。
又有一次,他被一腳踹出大殿,整個人在廣場上翻滾了十數圈。金城隍就站在大殿門檻后,滿臉冷笑,朝老神仙勾了勾手指,老神仙起身後又沖入大殿。
不到一炷香工夫,城隍殿就被城隍爺沈溫給拆了。五六根大梁一拆,歷經數百年風風雨雨的大殿就徹底倒塌,塵土遮天。金城隍拔出最後一根紅漆大梁,左手邊的牆壁不似右邊高牆破碎不堪,而是一整面牆向外倒去。
陳平安就站在牆上,雙袖早已稀爛,轉頭輕輕吐出一口血水。他將這尊金城隍當作了第二個馬苦玄,通過大戰,磨礪自己的體魄神魂。
只靠一雙拳頭,應該是打不過了。似乎那尊神像在這座城隍殿不管如何捶打重創,都可以很快恢復到巔峰狀態,這太不講道理了。
陳平安眼角餘光掃了掃廢墟,回想一下金城隍從頭到尾的站立位置,心中瞭然。
各方聖人有地界一說,例如齊先生和阮師傅置身於驪珠洞天,只要儒家聖人在學宮書院、兵家聖人在古戰場遺址等等,與人廝殺交手,就都會擁有天時地利。想必這位胭脂郡城隍爺在這裡,也符合這點。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繼續前沖,先勾引這位城隍爺離開這座城隍殿試試看,如果可行的話,能夠誘騙他離開整個城隍閣地域是最好。
但是世事不如人願,金城隍雖然入魔,靈智混沌,但是憑藉本能,死活不願離開已經淪為廢墟的城隍殿舊有地盤,哪怕陳平安兩次不惜以受傷作為誘餌摔出城隍殿外,金城隍最多也只是以一截截樑柱作為武器,瘋狂砸向陳平安而已。陳平安不願繼續在這裡耗費時間,還是得儘快去郡守府揭發那個裝神弄鬼的主謀。
這場大戰真正的酣暢淋漓在這一刻才徹底展現出來。陳平安出拳不斷,與此同時,養劍葫里的初一、十五也都已向金城隍飛掠而去,配合陳平安的出拳間隙,縈繞在神像周圍,看得銀鈴少女眼花繚亂,目瞪口呆。
最終陳平安祭出一張金色材質的寶塔鎮妖符,以它徹底暗淡無光的代價才將金城隍鎮壓其中。神像金身寸裂,最後只剩下十數枚碎片以及那隻青色小木盒。
陳平安默默收起那些東西,摸了一把臉上的血污,來到少女身邊,笑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怔怔出聲:“劉高馨!”
陳平安道:“高興?”
劉高馨有些臉紅,解釋道:“高處的高,溫馨的馨。不是高興的興。”
爹娘取這個名字,寓意是她的將來能夠一枝獨秀,且在最高處猶有馨香。
劉高馨容顏姣好,心境純然,不願在這件事情上糾纏。眼前這位神仙老爺與入魔的金城隍大戰完畢,正需要調養氣機。
陳平安本來想說這名字取得真好,雅俗共賞,與自己的名字很像,結果不是“高興”,只好把話咽回肚子,突然又有些犯嘀咕,疑惑道:“你該不會是劉高華的妹妹吧?”
劉高馨眼前一亮:“怎麼,神仙老爺也認識我哥?”
陳平安笑道:“剛認識沒多久。正好,我要去趟郡守府告訴你爹,那個老神仙才是罪魁禍首。”
他說完就掠向高牆,劉高馨忙不迭緊隨其後,兩人一前一後飛檐走壁。
劉高馨雖然也曾淬鍊體魄,但到底遠遠不如陳平安,很快就氣喘吁吁,陳平安便在一處屋頂翹檐停下讓她休息片刻。
劉高馨小心翼翼道:“老劍仙,你怎麼不御劍飛行啊,可以帶我一起御風凌空去往我家,會更快一些的。”
胡亂稱呼劍仙也就罷了,還“老”劍仙?陳平安哭笑不得,乾脆不理睬她,等少女呼吸恢復平穩,又開始率先在郡城一座座屋脊之上埋頭狂奔。
劉高馨心想這位劍仙老神仙真是不走尋常路,而且脾氣還老好了!她之前藉著說話的機會偷偷看了他幾次,模樣還挺俊俏哩,真不顯老!
“大事不好!”城樓之上,俯瞰郡城、掌控全局的的老神仙、米老魔口中的琉璃仙翁驚呼出聲,轉頭對滿臉驚疑的馬將軍解釋道,“城隍殿那邊出了大問題,看樣子,竟是有大妖魔頭凶性大發,直接壞了城隍爺的不朽金身。我必須親自去看一眼才能放心,金城隍牽涉胭脂郡的氣數,若是金身徹底崩壞,哪怕這回渡過劫難,胭脂郡仍是元氣大傷!”他望向城隍閣方向,憂心忡忡,喟嘆一聲,“罷了!便是龍潭虎穴,今日也要闖一闖了!說不得要拼了一身道行,試試看能否將重傷的城隍爺救出來。不承想此次作祟的妖魔如此勢大,原本以為只是以陣法牽制城隍爺,哪裡想得到是要滅絕一城的狠辣手段。馬將軍,沒辦法,城東門暫時就只能交由你一人看顧了。”
馬將軍沉聲道:“需不需要派遣十數名精銳武卒助黃老一臂之力?郡守府內還有數十支特殊箭矢,最能誅殺妖魔。”
琉璃仙翁擺擺手道:“來不及了,而且意義也不大。”
馬將軍到底是沙場悍將出身,沒有拖泥帶水,抱拳道:“預祝黃老旗開得勝!”
“那就借馬將軍吉言!”琉璃仙翁抱拳還禮,微微一笑,身形如飛鳥掠下城頭,落在數十丈外的一處屋脊上,飄然起身,再次向前飛去。十數次飄逸瀟洒的起起落落,最終身形小如米粒,落在塵沙漸歇的城隍閣高牆外的大殿廣場上,大袖一揮,飄蕩出一大摞黃紙符籙,在空中便煙霧滾滾,眨眼之間就有十數名持劍的白衣少女衝出煙霧,身形曼妙地撲向那座供奉有綵衣國開國元勛的第一層大殿,又飛快掠入財神殿、太歲殿之間的小廣場。其中一名少女嘴唇微動,像是輕輕呼喚着誰,卻並無回應。
琉璃仙翁環顧四周,皺眉道:“不用喊了,你們綵衣姐姐早已被打回原形,就連我都感知不到她的殘餘魂魄,出手之人道行很高啊。”他抬起手臂猛然一招手,隱藏在古柏高枝樹蔭間的那把猩紅長劍瞬間被他握在手中。他低頭嗅了嗅劍身,稍稍放心。並無絲毫魔氣遺留,這就好,不是米老魔發現了蛛絲馬跡,搶先奪走了那枚精鐵官印。
隨手將長劍拋給一名嘴角有痣的白衣少女,琉璃仙翁緩緩向前。雖然目前形勢的走向沒有到最糟糕的境地,可是也好不到哪裡去。城隍殿已毀,金城隍沈溫已經變成一地泥土,兩尊文武屬官神像也是一樣的下場,精鐵官印不知所終。
難道是重重幕後的那位大人物對這枚“城隍顯佑伯”印也有興趣,所以瞞過自己,讓人捷足先登?琉璃仙翁不禁作此想,但隨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不至於,應該不至於,對那位真真正正站在東寶瓶洲之巔的老神仙而言,這類法寶,遠遠不值得他為此背信棄義,巧取豪奪。那個人所圖謀的,太大太大了,是一場包括綵衣國、古榆國在內的五國大混戰,是東寶瓶洲中部版圖的擂鼓聲聲,硝煙四起。
琉璃仙翁沉着臉走入城隍殿廢墟,來到一堵整面倒塌在地的牆壁旁邊。雖然牆體維持完整,沒有出現太大的裂縫,但是細微的破損極多。他仔細打量每個細節,壁畫之上所繪的九九八十一個飛天美人,當下只剩下三十多個品相較好的。他一跺腳,大為痛惜道:“暴殄天物啊!”確定四周無人後,仍是讓那些持劍的白衣少女去往各處牆頭盯着,他則蹲下身來,左手掏出一隻流雲溢彩的精美小盞,嘴中默念,壁畫上的各色美人開始緩緩流動,一個個飄蕩着離開牆壁,紛紛湧入琉璃小盞內。三十個容貌、服飾品相最好的最先進入小盞,之後是十數個面容完整、四肢衣衫損壞的,最後壁上只留下面容身段俱毀的女子,似有一陣陣細微嗚咽聲,如溪澗清泉流淌過石。琉璃仙翁還不願就此罷休,連整幅彩繪壁畫的底子都給抽出來收入小盞,那些好似丟失庭院住處的殘破女子越發凄婉哀怨,在空落落的牆壁上如泣如訴。
琉璃仙翁收起小盞,起身後俯視着牆壁上零零散散的殘餘女子,又搖了搖頭,心痛不已,抬起大袖,一掌重重拍下,那堵牆壁瞬間化作齏粉。
米鋪再次開門,但不是重新做生意。三個店夥計各自去往郡城一處,尤其是那個俊秀少年,跑出去的時候滿臉喜氣。米老魔則帶着夫婦二人走在一條僻靜巷弄里,婦人問道:“城隍閣的金城隍已經淪為你米老魔的傀儡,哪怕修為有些下降,怎麼可能突然就金身炸裂?小小一座胭脂郡,難道還藏有中五境的高人?”
米老魔心情不佳。殺手鐧和護身符就這麼莫名其妙沒了,換作誰都沒好心情。他想了想,攤開手心,還是打算冒險嘗試一下掌觀山河的神通。
這等上乘術法,一直被屈指可數的正道仙家所珍藏,秘不示人,米老魔也是機緣巧合得到一本殘缺的外道秘籍,才學了點皮毛。由於殘缺秘籍少了半數運氣口訣,每次使用起來都要耗費他一滴心頭血,代價極大。而且遙遙偷窺之地若是有境界相當的練氣士在場,很容易就會察覺,極有可能循着蛛絲馬跡一路殺至。於是好好一門無上神通,就因為殘缺不全,變得無比雞肋。
山上的仙家門閥之所以根深蒂固,很大程度上就在於他們擁有代代相傳的秘訣心法,沒有任何後遺症,通過一代代祖師爺的不斷完善,趨於圓滿,根本不需要子孫後代和得意高徒自己摸索。傳聞一些最上乘的宗門秘法,甚至能夠讓修習之人有望躋身上五境,而次一等的旁門左道也能夠幫助躋身中五境的陽光大道。反觀世間有多少野修散修因此走火入魔?不計其數!
米老魔手心滲出一滴猩紅濃郁的鮮血,突然砰然炸裂,血霧瀰漫。他的掌心也很快出現了一幅景象,正是那座城隍閣。老人眯眼望去,看到了琉璃仙翁和白衣侍女們的身影,微微晃了晃掌心,原本囊括整座城隍閣的景象很快變得只剩下一座城隍殿廢墟,因此琉璃仙翁蹲在地上的身姿更加清晰。
米老魔呵呵笑道:“天助我也!陳老兒耐不住性子,親自來此查看,他這是自投羅網了!”
婦人眼神發亮,死死盯住圖像中琉璃仙翁手上的琉璃小盞:“那就是琉璃盞?”
米老魔驟然握緊拳頭,手心那團血霧重新回到體內,轉頭冷笑:“怎麼,要跟我搶?”
婦人眼波流轉,媚笑道:“奴家哪敢呀。”
米老魔不理會這妖婦的裝模作樣,心中快速權衡利弊:陳老兒此次所求,一開始就是那幅金城隍眼皮子底下的壁畫,他嘴上說是貪圖那幅壁畫的精氣神,經過數百年香火熏陶,蘊養出了真正有仙氣的美人兒,而且在亂葬崗收集到女子魂魄后,還可以將壁畫作為她們新的棲身之所,一舉兩得,說不定能多養出幾個女鬼陰物。
米老魔此時才恍然大悟,說不定……那枚來自龍虎山天師府的印章根本就不在郡守府或是趙府,而就在那城隍閣!而他這個老朋友一開始就想着獨吞所有好處,根本就沒想過要將他們師徒苦苦謀划多年的印章留下來。
好一個琉璃仙翁陳老兒!老夥計,你不仁,就別怪我不義!
胭脂郡城上方原本晴空萬里的天色緩緩變得陰暗起來,黑雲壓城,讓人胸悶不已。一輛馬車安然駛出城南大門,老幕僚一手持馬韁繩,一手從身邊拿起早早準備好的一壺好酒,剛要喝,就看到不遠處的官道路邊,有個窮書生在那裡使勁招手,大聲嚷嚷:“老宋老宋,我是你家大小姐的朋友,她在馬車上嗎?”
老幕僚心一緊:難道妖魔早就盯上了郡守府,決意要斬草除根,連公子和大小姐都不放過?
劉大小姐趕緊彎腰掀開車帘子,歡快道:“宋叔,是我朋友,他叫柳赤誠,是白山國的遊學士子。”
又有一顆腦袋探出來,疑惑問道:“柳赤誠,你不是早就出城了嗎,怎麼才走到這裡?路上又調戲哪家姑娘小姐啦?”
老幕僚猶豫了一下,還是停下了馬車。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只能靜觀其變了。
聽到劉高華這個未來小舅子的調侃,柳赤誠翻了個白眼,屁顛屁顛往前小跑。雖然不知道為何老妖怪要突然從天空降落,還把身體暫時還給了自己,但柳赤誠也懶得管這些了,反正老傢伙跟自己保證,只要說服這輛馬車掉頭回城,他就可以只用一根手指頭解決掉所有麻煩。不過這會兒柳赤誠身上還穿着那件粉色道袍,但是老傢伙說十境以下的練氣士,包括狗屁金丹神仙在內,全都沒辦法看出他施展的精妙障眼法。
柳赤誠站在馬車旁,氣喘吁吁問道:“咋的,你們也要跑路啊?劉高華,你這個不孝子,忍心把你爹娘丟在水深火熱之中?城內那麼多興風作浪的妖魔,你身為郡守之子就該身先士卒啊,至少也該振臂高呼,守住郡守府大門,誓死不退才對。我這不走出城門很遠了,還是覺得不能就這麼離開。你想一想,哪怕是我這麼一個外鄉人都會覺得大義當前,我輩讀書人就該慷慨赴死……”
老幕僚氣得牙痒痒,恨不得一巴掌朝這個窮書生臉上扇過去。
劉高華一臉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柳赤誠,而他姐已經眼神迷離,淚眼朦朧了,雙手交錯捧在心口,覺得柳郎這麼做肯定是為了見她一面。
劉高華翻着白眼道:“要回你自己回,我要跟我姐避難去了。”
柳赤誠心裡犯嘀咕:老頭兒,咋辦,這個小舅子沒啥英雄氣概,我這是對牛彈琴哪。
突然之間,柳赤誠發現自己管不住自己的腿了,一腳“輕輕”踩在官道之上。
轟然一聲巨響,整條官道之上揚起陣陣塵土,從城頭那邊看來,就像是憑空出現一條長達數里的黃色蛟龍。
柳赤誠咽了咽口水,咳嗽一聲,雙手負后,盡量讓自己多一些高人風範:“實不相瞞,我柳赤誠,就是深藏不露的金丹境神仙!”
老幕僚駭然失色,一時間怔怔無言。恐怕只有綵衣國最最頂尖的江湖大宗師,例如那位隱居世外的老劍神才能有這一腳之威吧?難道眼前這個不着調的窮書生真是遊戲人間的山上神仙?
柳赤誠嘗試着一踮腳尖,想着直接飛到馬車上,但是身體紋絲不動,只好自己灰溜溜地爬上馬車。擠入車廂后,在面面相覷的姐弟之間盤腿而坐,轉頭望向那個激動萬分的女子,微笑道:“劉姑娘,心誠則靈,對吧?”
陳平安和劉高馨來到郡守府附近的一座屋脊上,劉高馨正要開口問話,陳平安指了指府邸牆頭和高樓,劉高馨順着方向望去,心頭一凜。那裡有一張張墨家特製的強弓,箭尖齊齊朝向他們兩人,十數名挽弓力士一律披挂彩衣國軍方制式甲胄。
劉高馨皺眉道:“好像是馬將軍留在府上的親軍,他們未必認得我,不然我大喊幾聲?只要我露面解釋一番就行,怕就怕官場上一番問詢,要花費不少時間。”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天色,稍有猶豫:“分頭行動,你不用着急衝進去,被攔下后不妨先跟他們解釋,但我必須馬上找到朋友們。”
劉高馨也是雷厲風行的性子,點頭道:“好!就聽老神仙的!”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一躍而起。一支箭矢迅猛而至,他的身形驟然拔高,踩在箭矢上,輕輕一點,直衝郡守府。
劉高馨高聲喊道:“我是劉太守之女,他是來助陣的盟友,懇請諸位放下弓箭!”
陳平安身形落在官邸正廳大門口,頭也不轉,側身橫移兩步,伸手握住一支從背後激射而至的箭矢。箭身篆刻有古樸雲紋,且鑿有三道細微凹槽,其間光彩流動。
陳平安隨手一丟,將箭矢釘入地面,沉聲道:“徐大俠、張山峰,你們在不在大堂?那晚在湖心高台顯露神通的老者是這次城隍閣遭難的幕後主使!”
徐遠霞率先飛身而出,披甲武將和張山峰緊隨其後。
一尊丈余高的黃銅力士大踏步轟然衝來,二話不說對着陳平安就是一拳砸下,陳平安只得伸出手掌擋住那隻拳頭。崇妙道人精心畫符打造而成的這尊黃銅力士實力不俗,雖然品相不高,但是戰力足以媲美二境巔峰的純粹武夫,可被陳平安五指擋住拳頭后,身軀關節處劇烈顫動,發出陣陣嘶鳴聲,卻始終無法前進分毫。
劉太守也快步跑出大門,仰頭望去,見着了那個站在牆頭上的銀鈴少女,立即高呼道:“是我女兒,是我女兒劉高馨,諸位猛士莫要誤傷了她!”
徐遠霞也跟旁人趕緊解釋道:“是我們朋友,名叫陳平安,之前去調查城隍閣的虛實了。”
披甲武將點了點頭,抬起手臂做了一個軍中手勢,潛伏在各處的弓箭手沒有立即收起手中一架架強弓,只是箭頭往下一壓,緊繃如滿月的弧度同時縮回新月形狀。所有人的動作都整齊劃一,連弦的弧度變化幾乎都不差絲毫。
遊歷過許多國家的徐遠霞心細如髮,在見到這一幕後,頓時大為嘆服:不承想綵衣國這般書卷氣瀰漫的地方,還有這麼一支訓練有素的虎狼之師。那位如今負責坐鎮城東門的馬將軍,必然是一位治軍有方的大才。
崇妙道人掐訣召回那尊出師不利的黃銅力士,臉色不太好看,冷笑道:“黃老神仙是主謀?哈哈哈,你這紅口白牙的少年郎,我倒覺得你才是想要渾水摸魚的歹人!”
他又轉頭對劉太守和武將說道:“若道法通天的黃老神仙是那居心叵測的主謀,那我等還在這裡謀划什麼?乾脆等死好了。再說了,黃老是幕後兇手的話,何必脫褲子放屁,主動為我們示警?”
劉太守沉吟道:“道理是說不通。”
武將倒是為陳平安說了一句公道話:“邪魔外道最擅長兵行險着,不可以常理揣度。我們目前最好誰都不要輕信,不妨先聽這少年怎麼說。”
劉高馨跳下牆頭,一路飛奔而來,身法充滿靈氣,尤其是銀質鈴鐺叮叮咚咚,身邊蕩漾出陣陣金色漣漪,分明是修行中人的模樣。
劉太守顧不得深思為何小女兒變成了飛來飛去的神仙,等到她來到身邊,立即着急道:“有沒有哪裡受傷?你這個臭丫頭,現在郡城這麼亂,瞎跑什麼?胡鬧!”
劉高馨指了指陳平安:“老神仙……”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因為先前趕路的時候,一手飛劍術驚天動地的老神仙專門告訴她不要多說城隍閣的那場戰事,他目前還不願意泄露身份,以免郡守府也有作祟妖魔的內應,早早起了戒心。
她連忙改口:“我和陳少俠在城隍閣遭遇了一個禍害郡城的枯骨女鬼,正是那晚湖心高台率先露面的綵衣美人。我和陳少俠好不容易將其制伏,不料城隍爺和兩尊文武屬官神像都入魔了,七竅之內黑煙翻湧,就要將我們打殺。所幸有位會飛劍的老神仙從天而降救下了我們,只是老神仙也身受重傷,要我們先來報信,那個姓黃的傢伙與同夥處心積慮圖謀一件法寶,要我捎話給爹,叫咱們絕對不要引狼入室!老神仙還說等他調養好氣海和本命飛劍,一定會再度出手,幫助我們斬妖除魔!”
陳平安神色自若,在心中稱讚少女的靈機應變。
眾人一起快步返回正廳,不等落座,就有一身血污的披甲銳士進入,說是郡城之內多處出現如同陷入魔障的百姓開始瘋狂殺人,無論是親朋好友還是街坊鄰居都不能倖免。這些百姓有一個共同點,就是眼眶滲出鮮血,而且身形頗為矯健,極為棘手,已經有許多官府兵丁和捕快受傷。不但如此,郡城有數處地方几乎同時出現了猩紅光芒,方圓十數丈內草木枯黃,游魚翻起白肚。
正廳內氣氛凝重,劉太守強自鎮定,開始排兵布陣。除了派人火速前往城東門通知馬將軍小心那個黃老神仙之外,郡守府內所有胥吏都要離開官邸,通知城內百姓馬上返回家中,暫時不得出門,否則,一經發現,以犯夜禁律從重處置。廳內眾人則兩人組成一隊,聯手去往各處古怪之地,以防不測。只要發現魔障百姓或是妖魔陰物,可斬立決。
徐遠霞和張山峰一路,崇妙道人和披甲武將一路。在劉高馨的竭力要求下,她追隨陳平安。劉太守再大公無私,哪裡放心自己寶貝閨女去涉險,好在那位江湖武人義士主動請纓,協助陳平安去往趙府門口,劉太守這才千叮嚀萬囑咐,要劉高馨不許衝動,一切聽從兩位高人的吩咐。劉高馨當然歡天喜地,滿口答應下來,劉太守怕她不上心,又拉住她叮囑一番,少女便有些不耐煩了。突然,身邊那位不顯老的“老劍仙”提了一嘴:“劉姑娘,不要讓太守大人擔心。”
劉高馨愣了一下,轉頭望去,看到陳平安既不是生氣惱火,也不是倚老賣老,就像是簡簡單單要她把當下這件事情做得更好一些。劉高馨雖然不明就裡,還是耐着性子跟父親告別,保證自己不會意氣用事。劉太守這才略微放心,最後向陳平安和那位姓竇的武人抱拳致謝,誠懇道:“小女就有勞兩位俠士多加照顧了。”
陳平安和竇武人還禮。
三人火速去往跟官邸只隔了兩條街的趙府,竇武人抬頭看了眼天色,搖了搖頭,感慨道:“山上神仙也好,妖魔也罷,骨子裡其實從來不把人命當回事,不該如此。”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沉默不言。
三人到了趙府門外,已經有眼眶滲血的魔障男女往外衝殺,張牙舞爪,奔跑迅捷。外邊刀客和弓箭手多是郡城捕快和官邸衙役,平日最多是和小毛賊或江洋大盜打交道,哪裡見識過這番場面,大多臉色雪白,弓箭也失了準頭。而且那些魔障了的趙府家丁婢女哪怕身中箭矢也依然能夠繼續向前。弓箭手和刀客的粗劣陣形幾乎是一衝即潰,只得與那些悍不畏死的魔障近身肉搏,若非陳平安三人剛好趕到,源源不斷擁出的趙府人氏恐怕就要流竄各地,形成一股蝗群般的災禍。
陳平安不知魔障是否有化解之法,更多還是以拳腳將那些趙府魔障打飛回大門附近。劉高馨鈴鐺大振,金花朵朵飄散四方,那些魔障只要被金花沾上,就會全身潰爛,變成一攤鮮血膿水,腥臭衝天。竇武人抽刀出鞘后,刀身綻放出刺眼的雪白光芒,每一刀下去,就直接將魔障男女老幼劈成兩半。他的刀法極其不俗,分明已經到了返璞歸真的宗師境界,直截了當,毫不拖泥帶水。但是比起徐遠霞的刀法,此人出刀少了沙場粗糲氣息,多了幾分出神入化的氣象,極有可能是一位四境武夫往上走的武道宗師。由此可見,在官邸正廳那邊不顯山不露水,更多還是江湖上所謂的真人不露相。
劉高馨擋住一撥趙府魔障后,發現自己周圍是滿地鮮血和斷肢殘骸,突然蹲下身嘔吐起來。
趙府內紅光一閃而逝,散發出濃重的陰鬱氣息。陳平安眼見着趙府門口暫時沒有危險,腳尖一點,迅速掠過高牆,直奔紅光起始之地。
循着那抹紅光的蛛絲馬跡,陳平安來到一處雅靜庭院,其內有一棟三層高的私家藏書樓,樓外台階上坐着一個白衣公子哥,姿態慵懶,手肘抵在椅把手上,一手托腮幫,一手捧古書,打着哈欠,斜眼看向陳平安,微笑道:“怎麼這麼晚才來?這位公子氣宇不凡,是山上修道的仙師,還是行走江湖的宗師子弟?”
坐直身體,白衣公子哥伸出手指沾了沾口水,輕輕翻過一頁書籍,頓時書頁之間又有猩紅光亮一閃而過。紅光匯聚成一條粗繩,像一條蟒蛇在空中扭曲翻搖,在院子高牆那邊略作盤桓,就要衝入府邸某地,試圖依附在府內眾人身上。
陳平安一拍腰間養劍葫,那條猩紅蛇蟒被一斬而斷。
白衣公子哥一挑眉毛:“喲呵,還是位小劍仙?了不起了不起。聽說下五境的劍修殺力巨大,但是很容易體力不濟,幾口劍氣一吐,光彩耀目,很容易就沒了下文,就是不知道你是不是更厲害一些?”
他一手持書,一手嘩啦啦將書頁從頭翻到尾。數十條粗如拇指的猩紅小蛇從書樓這邊衝天而起,就要往四面八方散去,但是白衣公子哥卻看到那個腰掛硃紅色酒葫蘆的少年郎竟然還有心情摘下酒壺灌了口酒。他剛想譏笑出聲,便看到天空中那些名為赤鏈的小紅蛇剎那之間就被一抹縱橫交錯的白虹切割殆盡。然後他眉心一涼,驀然瞪大眼睛,彷彿白日見鬼,死不瞑目。原來,他被飛劍從眉心刺透了頭顱不說,還被滲入體魄神魂的那縷劍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攪碎了所有生機。
陳平安別好酒葫蘆,初一和十五兩把飛劍便悠悠然返回。
院牆那邊,竇武人站在牆頭上,看到這一幕後,朝陳平安抱拳行禮。陳平安心思一動,對他說道:“跟劉高馨說一聲,我要馬上去一趟土地廟,去去就回。”
他爽朗笑道:“此地已經沒有大礙,小貓小狗三兩隻罷了,陳仙師只管放心去。”
陳平安有些無奈,本想着速戰速決,不承想還是被人撞破自己飛劍殺敵的一幕。他對竇武人點點頭,腳尖一點,越過牆頭,按照心湖間歇泛起的漣漪“話音”,按照“那人”的指示,來到一座四下無人的土地廟。抬頭一看,土地廟內有一個儒雅文士正在對他招手,面帶笑意,只是身影飄搖,如最後一點燈火,稍稍風吹即熄滅。
陳平安稍作猶豫,一掠而去,站在略微明亮的門檻外。
文士先作揖行禮,起身後微笑道:“這是咱們第二次見面了。本官沈溫,正是胭脂郡城的城隍爺,看着這座城池已經好幾百年了。今日果,是往日因,是本官失職在先,若非你破了禁制,成功阻止了本官墮入魔道,說不定堂堂正正的綵衣國金城隍到最後還要為虎作倀,淪為禍害轄境百姓的兇手。本官要謝你。”
說到這裡,他洒然笑道:“之前入魔在即而不自知,所以種種作為,都讓小仙師笑話了。這次感謝,既謝你幫了本官,不至於出去傷害黎民百姓,在史書上遺臭萬年,還要謝你赤子之心,之前願意主動交還那隻青色木盒。”
當初跨入城隍殿,少年交還木盒,是一善,是善事。明明身懷方寸物,遞出木盒之時卻不是從方寸物中取出,而是直接從袖中拿出,這意味着眼前外鄉少年一開始就認定木盒是城隍殿之物。這又是一善,是善心。
陳平安仔細看着這位沈城隍,再看不出入魔的蛛絲馬跡,略微鬆了口氣。他猶豫了一下,抱拳道:“之前在城隍殿內,為求自保,不得已而為之,壞了城隍爺的金身……”
沈溫擺擺手,換了一個話題,問道:“小仙師可是讀書人?”
陳平安有些汗顏,搖頭道:“不算讀書人,如今只是會翻書做筆記,希望多認識一些字,多學一些書上的做人道理。”
沈溫笑問道:“可知道金身碎片的用處?”
陳平安還是搖頭,確實不知。
沈溫輕聲道:“那些金身碎片務必好好保管,世間享受祭祀香火的神靈,無論是山水正神還是我們這些城隍和文武兩廟,皆有金身一說,先是朝廷敕封,塑造神像,然後是神靈自身溫養那一點靈光神性。只不過金身也分品秩高低,與官場相似,一般都以五嶽大神的金身品相最高,然後是大江水神,以及京城城隍爺之流,以此類推。那隻青色木盒裡頭裝着的,是龍虎山天師府某一代大天師親自篆刻賜下的‘綵衣國胭脂郡城隍顯佑伯印’,是一件蘊含浩蕩天威的極強法器,只是需要配合五雷心法才能使用。本官雖然身為現任胭脂郡城隍爺,但是作為一方神靈,是無法使用道統雷法的。事實上,當初天師府賞賜此物,本就是象徵意義更多,幫助庇護一郡風水,並不是讓綵衣國練氣士或是城隍爺掌印示威。若非這方小天師印無形中震懾群魔,城外那座亂葬崗在形成早期,怨氣很重,早就要衝入胭脂郡城了。”
陳平安想了想,問道:“需要我幫你交給劉太守,還是交給你們綵衣國皇帝?”
沈溫仔細看着那雙清澈的眼眸,一揮袖子,朗聲笑道:“聖人教誨,天地神器,唯有德者持之!”
金城隍這句話說得分量極重,便是儒家學宮書院勘定的君子賢人恐怕都不敢自稱“有德者”。讀書人“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以立德為首,最為艱難,絕大多數的讀書人,終其一生,只能退而求其次,甚至會一退再退。但是陳平安如今肚子里的墨水尚淺,還無法理解沈溫以讀書人身份而非城隍爺身份說出這句話的深層意義。對於那隻一觸摸到就心安的青色木盒,陳平安當然喜歡,如今曉得裡頭裝着一件龍虎山掌印天師親自篆刻的印章就更喜歡了。天底下誰不喜歡好東西?陳平安喜歡得很!但是喜歡是一回事,不等於就可以奪人所好,這跟陳平安出拳有多快、武道境界有多高、飛劍有幾把沒有關係,這其實正是儒家推崇的克己復禮,只是陳平安暫時不知道“道理”而已。
沈溫笑言:“印章你拿着便是。”
看到眼前這位小仙師有點迷糊,沈溫更加開心。數百年香火浸染,見多了香客們的種種祈求、索要和愚昧,也有苦難、虔誠和世事無奈,沈溫從一個生前只知骨鯁報國的純粹文臣變得越發了解世情,偶爾甚至會生出一些火氣,氣惱那些只知燒香求神而不自求的男女,惱火那些一肚子齷齪的富賈刁民,也會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諸多事諸多人,在自己即將煙消雲散之際一一浮現心頭,沈溫看着站在門外的外鄉少年郎,百感交集,突然硬提起一口氣,渙散的縹緲身影稍稍穩固幾分,道:“沈溫最後有個請求,做與不做,你可以自己考慮,沈溫不敢強求。”
陳平安點頭道:“城隍爺直說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