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大驪陳平安在此(1 / 2)

第54章 大驪陳平安在此

劍水山莊外小鎮的一座酒樓的二樓,在靠窗位置,一老一少相對而坐,吃着火鍋,桌上擺滿了菜碟,春筍、黃喉、羊羔肉、鵝腸、鴨血……當然還有兩壺好酒,以及一碟自己配置的鮮辣醬料,紅燦燦的,能讓不吃辣的人頭皮發麻。陳平安其實原本不怎麼吃辣,但是熬不住宋老前輩在旁勸說,說酒樓有不下七八種各色自製辣醬,少了一種都是憾事,陳平安這才硬着頭皮全往碟子里加了一勺子。

由於宋雨燒從不在山莊和小鎮以真實身份露面,所以那個胖嘟嘟的酒樓掌柜,不知道他是梳水國劍聖、劍水山莊的老莊主,只知道這個姓宋的老哥,是個懂吃的行家,不會辜負他的火鍋和好酒。掌柜一見到老人帶着朋友登門,就很開心,親自帶他們上了二樓,挑了個好座位,從頭到尾上菜端酒都不用店裡夥計,全部是掌柜自己親自動手。

陳平安吃得滿頭大汗,滿臉通紅,可是敵不過美食當前啊,再說了,這次是自己結賬,不盡量多吃一點,陳平安心裡不得勁兒。

放開肚子吃的少年吃到扛不住辣的時候,還會傻乎乎去喝一口酒,辣上加辣,真是欲仙欲死,可就是不願放下筷子,死死盯着火鍋里馬上可以下筷的食物。宋雨燒看着心情大好,比起以往來此獨坐獨飲,老人下筷子其實要快了很多。

宋雨燒拿起一杯酒,不再以“老夫”自稱,突然說道:“陳平安,其實按照老規矩,我不該出現在水榭里。武夫破境,就跟山上練氣士閉關一樣,最忌諱外人旁觀。所以我自罰一杯。”老人一飲而盡杯中酒。

陳平安趕緊拿起酒杯,使勁咽下嘴中食物,也陪着喝了一杯,而且又倒了一杯,回敬老人:“如果不是老前輩,我今天肯定連四境的門檻都跨不過去。我應該敬老前輩一杯酒。”

老人也跟着喝了一杯酒。宋雨燒望向窗外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流,偶爾眼神會停留片刻,其中有人在與他對視之後,臉色微變,迅速低頭。

宋雨燒微微一笑,收回視線:“我當時之所以去水榭,是有件事必須當面告訴你。不管你今天能否破境,在今夜都要離開山莊,不可以參加明天的武林盟主大典。”

陳平安依舊倒酒不停,只是下筷夾菜的速度放慢了一些,輕聲問道:“有人想要對山莊不利?”

宋雨燒沒有藏藏掖掖,坦然笑道:“來頭極大,聲勢極大,但是與你陳平安無關便是了。”

老人舉杯喝了口酒:“這可不是瞧不起你和你的朋友,而是劍水山莊的一些家務事,不方便江湖朋友插手。但是不管如何,身為主人,卻對客人下逐客令,不厚道,所以我還是要自罰一杯。你陳平安隨意。”

陳平安還真就隨意了,只是舉杯小抿了一口酒。

老人對此不以為意,繼續夾起一筷子鮮嫩鵝腸,在火鍋里涮了一小會兒,就放入辣醬碟子,輕輕一攪和,將鵝腸在鮮辣醬料中翻了個滾兒,然後提筷放入嘴中。

陳平安欲言又止。

宋雨燒笑道:“咱們只管吃,不談事情了。世間唯有美人、美景、美食,三物最不可辜負。”

陳平安便埋頭吃東西,偶爾喝酒。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再好吃的火鍋,也有下最後一筷子的時候。

酒足飯飽,陳平安放下筷子。這是陳平安頭一回一口氣喝完足足一斤半酒水,別說是臉,耳根子和脖子都紅透了。他醉醺醺說道:“橫刀山莊那對父女,好像沒有找我的麻煩。”

宋雨燒輕聲笑道:“綠水長流,來日方長。江湖恩怨亦是如此,好在你不是梳水國人氏,很快就會離開,以後未必還會再來,否則有的是麻煩纏身。”

宋雨燒記起一事:“那次水榭風波,你好像攢了一肚子火氣。我有些奇怪,照理說,在不知道你根腳的前提下,橫刀山莊的莊主王毅然,一位享譽已久的江湖宗師,能夠對你一個少年以禮相待,沒有仗勢凌人,願意為女兒道歉,你為何還是好像有些……不服氣?”

陳平安打了一個飽嗝,摘下腰間的養劍葫蘆,但是沒有喝酒,思量片刻,正色道:“我不是對王毅然有看法,但是我覺得這裡頭,是有不對的地方的。”

宋雨燒好奇道:“此話何解?”

陳平安下意識又喝了一口酒,藉著暈乎乎的酒勁,緩緩道:“我曾經聽一位老先生講述順序一說,我沒讀過書,識字不多,所以理解得很淺,但是沒事的時候,就願意把這些學問拿出來,多想一想,覺得對錯有先後,當然也分大小,不能拿一個後邊的對,去掩蓋前邊的錯,哪怕後邊的對很大,前邊的錯很小,還是得先把前邊的小錯,掰碎了說開了,道理完完全全說透了,後邊的對,才能真正站穩腳跟,這就像……一個人不能跳着走路。”

“但是我瞎琢磨出來的這點東西,可能沒甚道理。我這趟南下遊歷,翻過很多書,書上都不講這些,所以我自己一直不敢確定對錯。但如果將我的道理,套用在水榭那件事上,就是你王毅然其實不用跟我道歉,只需要讓你女兒站出來,跟我說一聲‘對不起’就行了,否則到最後,你王毅然堂堂江湖大宗師,為別人道歉,難道我就一定要接受了?哪怕我願意接受你王毅然的,那你女兒就算是沒有錯了嗎?我覺得不是這樣的,你王毅然做得再對,你女兒的言行,錯,就是錯,今天是如此,將來也是如此。”

陳平安一手提着酒葫蘆,一手撓頭:“宋老前輩,這些是我隨便講的,胡言亂語,讓你笑話了。”

宋雨燒先是愕然,然後茫然,最後滿臉恍惚,只覺得自己認定的那個江湖,翻天覆地。宋雨燒回想起他這一生,尤其是關於兒子宋高風的那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老人原本已經不願再去想起,更不願去深究其中的恩怨情仇,直到今天,直到這一刻,這名老人才發現自己的心結到底在什麼地方,自己又為何這般愧疚悔恨。

老人紅着眼睛,顫抖着提起筷子,從火鍋底夾起一筷子食物,放入嘴中慢慢咀嚼,臉上逐漸有了一些笑意。

老江湖奉為圭臬的那些老規矩,被老一輩人視為金科玉律的道理,原來,原來也有錯的地方!當年我兒子宋高風何錯之有?即便有錯,那也是這個狗娘養的江湖有錯在先!

是那個沙場武將出身的前任武林盟主錯了,那場恩怨,根本就不是那一條胳膊的事情!是你女兒本人,欠了我宋雨燒的兒子,欠了我兒媳婦一句“對不起”!

滿臉老淚縱橫而不覺丟臉的宋雨燒,緩緩放下筷子,站起身,對陳平安洒然大笑道:“這頓飯,我宋雨燒替我兒子和兒媳婦,替我劍水山莊請你!”

酒樓二樓頓時嘩然。

因為“宋雨燒”和“劍水山莊”這七個字,就意味着半個梳水國江湖的百年風流!

老人對陳平安抱拳道:“我有話要跟孫子講,就先行回莊子了。之後未必能夠跟你道別,那就還是那句江湖老話,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希望咱們後會有期!”

陳平安一頭霧水地站起身,看着老人掠出窗外,在屋脊之上一路飛掠而去。

老人在眾目睽睽之下,一路飛掠到山莊大門之前,然後大步跨過門檻,不理會任何搭訕恭維,直接在一棟多年無人居住的小院,找到了那名正站在院中閉目養神的年輕人——孫子宋鳳山。

宋鳳山睜開眼睛,一言不發,一如當年年幼之時守在爹娘病榻前的他。

宋雨燒摘下腰間鐵劍,單手握住,遞向臉色冷漠的宋鳳山,後者問道:“為何?”

宋雨燒沉聲道:“這是你爹宋高風的劍,子承父業,就該交到你宋鳳山手上。”

宋鳳山沒有伸手接劍,譏笑道:“哦,又是一樁怪事。先是爺爺您提前趕來,慶賀孫子的盟主大典,如今又交給我一把破鐵劍。怎麼?爺爺終於想要卸下梳水國劍聖和劍水山莊老莊主的擔子,想要含飴弄孫了?”這名年輕人雙手負后,眼神凌厲,卻滿臉微笑,“只是不好意思,不孝孫兒要告訴爺爺一個噩耗,皇帝陛下親自下了數道密旨,朝廷大軍近萬精銳,已經在州城外集結完畢,想必明日就會大軍壓境,剿滅我這大逆不道的新武林盟主。爺爺,孫兒不奢望你出手相助,真的,這是孫兒的真心話,只求爺爺從頭到尾袖手旁觀就行了,只求您莫要再賜我一劍。”

宋雨燒凝視着孫子的面容,爽朗大笑,上前踏出一步,重重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毫不遮掩自己的笑意和欣慰。老人嗓音低沉道:“不愧是宋高風和柳倩的兒子!爺爺知道這次領軍之人,正好是那名女子的丈夫,大將軍楚濠。”

宋鳳山滿臉疑惑,眉頭緊皺。

宋雨燒笑道:“既然那個心腸歹毒的婦人得寸進尺,正好藉此機會,我宋雨燒也有個道理,想要跟江湖和朝廷說個明白!”老人眼眶濕潤,一隻手握緊,一隻手抬起,輕輕撫平眼前孫子緊皺的眉頭,喃喃道:“這麼多年,爺爺也該為你做點什麼了。”

宋鳳山後退一步,低下頭,抬起一手,用胳膊擋住臉龐。

宋雨燒輕聲道:“鳳山,從今往後,爺爺就不跟你嘮叨那些老規矩了,但還是希望你最後聽一次。老江湖是有老江湖的不對,可是那些對的東西、好的事情,希望你以後身在江湖,也別全盤否定。”

他將孫子死活不願意接過手的老鐵劍放在院中石桌上,獨自走向院門。其間老人望向小院正屋那邊,只是話到嘴邊,老人還是沒有說出口。

宋鳳山嗓音沙啞地問道:“爺爺,您要去哪裡?”

宋雨燒大步向前,笑道:“爺爺的佩劍,這麼多年一直留在了瀑布下的水潭,去取劍!”

一直到老人身影遠去,宋鳳山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院內屋門緩緩打開,走出一名年輕婦人,問道:“不攔着爺爺嗎?”

宋鳳山擦去眼淚,伸手輕輕按住桌上那柄劍,胸有成竹地微笑道:“既然咱們早有謀划,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你難道就不想看一人一劍擋在陣前,萬軍不前?反正我這個當孫子的,是想的,都偷偷想了這麼多年了。”

年輕婦人奇怪道:“老祖宗如何想通的?”隨即婦人有些憂心忡忡:“以後咱們山莊的所作所為,老祖宗可就未必喜歡了啊。”

宋鳳山冷哼道:“大不了再讓爺爺刺幾劍,到時候實在不行,就拿出我爹的這把劍,看老爺子舍不捨得再下狠手!”

婦人打趣道:“喲,二十多年沒喊爺爺了,今天倒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一口一個,順溜得很呢。”

宋鳳山回頭瞪了一眼,年輕婦人嫣然而笑。

她其實是一位大驪死士,有朝一日,等到大驪馬蹄踩在寶瓶洲中部疆土,她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掛出那塊大驪朝廷頒發給山上人的太平無事牌。這一點,宋鳳山心知肚明。

第二天,選舉梳水國新武林盟主的大會,在劍水山莊如期召開。

從梳水國一座州府到劍水山莊的道路之上,騎軍馳騁,塵土飛揚,遮天蔽日。大軍之中,有一名身披鮮亮重甲的大將軍,騎着一匹高頭駿馬,男人嘴角噙着笑意,舉目遠眺,可謂躊躇滿志,此次踏平那座狗屁的劍水山莊之後,自己就是當之無愧的梳水國戰功第一人了。

這名大將軍突然眯起眼。大軍之前,一位被譽為“梳水國劍聖”的黑衣老人,從瀑布下的水潭裡取出佩劍之後,擋在了大軍之前。老人身後,遙遙跟着一名腰間懸挂酒葫蘆的背劍少年。

在對着千軍萬馬出拳之前,少年摘下養劍葫蘆,仰頭喝了一大口酒,痛快,痛快!

宋雨燒腰間懸佩的那把劍,昨日臨時取自瀑布下的水潭,是一把山上練氣士都要避其鋒芒的神兵利器,名為“屹然”。

事實上宋雨燒生平第一次見這把劍的地點,就位於瀑布底下的深潭,而且就在陳平安在瀑布下練習劍爐立樁的腳下,那塊好似中流砥柱的石墩之中。巨石內暗藏機關,當年宋雨燒因緣際會,偶然得此劍,劍術與名劍相得益彰,才有了未來的梳水國劍聖。

在兒子宋高風死後,宋雨燒便更換了隨身佩劍,將這把劍鞘為特殊青竹的屹然劍,重新藏入巨石。宋雨燒翻遍典籍,終於找到一頁秘史記載,相傳此劍“礪光裂五嶽,劍氣斬大瀆”,曾是由一名別洲武神親手鑄造,遺落於寶瓶洲,不知所終。

宋雨燒此時懸挂劍鞘泛黃的長劍,望向馬蹄驟然放緩的朝廷兵馬,不愧佩劍之名,黑衣老人屹然而立,毫無懼色。

這支將近萬人的梳水國“平叛大軍”,其中有三千精騎是大將軍楚濠的嫡系,全是邊疆沙場出身,是梳水國一等一的銳士,此外還有四五千從各地駐軍中抽調而出的地方精銳,再有千餘人是州治官府調遣的老捕快,以及重金籠絡的江湖豪俠,當然還有大將軍楚濠自己收攏的一批江湖高手,幾乎全是當年天子親自做媒、自己迎娶那名女子的豐厚“嫁妝”。老丈人雖然死於江湖仇殺,可在那之前好歹做了小二十年的武林盟主,又有朝廷做靠山,暗中培植了許多見不得光的江湖羽翼,之後這些人便都成了女婿楚濠的扈從死士。

楚濠的枕邊人哪怕這麼多年過去了,對於劍水山莊仍是深惡痛絕,心懷死結。對此楚濠拎得很清楚,嘴上附和,但絕不會在皇帝陛下沒有開口之前,以大將軍府的明面身份,去挑釁一個劍術冠絕梳水國的武道大宗師,所以女子怨言頗多。好在這次劍水山莊自己找死,陛下龍顏震怒,楚濠便順勢請纓出戰,一切水到渠成。

說句實在話,妻子有心結難解,楚濠作為馳騁邊關多年的風雲人物,在廟堂上縱橫捭闔,也有心結,你一個娘們,明知宋高風早有婚配,人家小兩口恩恩愛愛,還有一個當劍聖的父親,憑什麼要人家休妻娶你?然後你一怒之下,就找人去毀了花圃,壞了那個女子的性命。換成是楚濠,早就調動麾下大軍,殺個血流成河了。

只不過話說回來,楚濠到底不是那個遭受無妄之災的可憐蟲宋高風。楚濠得了皇帝陛下的信任,娶了個如花似玉的女子,手底下還多出可供驅使的十數名江湖頂尖高手,一舉三得,做了一筆賺得盆滿缽滿的大買賣,梟雄楚濠對於這點心結,看得很輕。再者,老盟主在金盆洗手的那天,被銷毀面容的宋高風獨力斬殺,也讓女子這些年收斂了許多,大體上安安心心相夫教子,在梳水國京城與其他誥命夫人廣結善緣,讓他楚濠的仕途順暢了許多。楚濠覺得這還得謝過當年姓宋的,讓她吃過教訓,否則吃苦頭的就是自己了。

此次離開京城之前,妻子暗中隨行,現在就秘密住在州府之內。她提出這次踏平劍水山莊之後,老劍聖宋雨燒可以不用死,逃了就逃了,但是那個據說容貌酷似他母親的孽障宋鳳山,必須挫骨揚灰。到時候她要親手帶着宋鳳山的骨灰罈,在那對狗男女的墳頭砸爛,要他們親眼看着宋氏香火斷絕。

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不愧是他楚濠明媒正娶的妻子,好事!

楚濠收回思緒,一手勒住馬韁,一手遮住陽光,繼續帶點閒情逸緻遠眺道路。此處官路寬闊,道路兩側亦是平坦,不但適合步卒結陣,也適宜騎軍衝鋒。那個在江湖上作威作福慣了的宋老頭子,真是不知死活的江湖莽夫,半點不通行軍打仗,還敢逞英雄,該他和劍水山莊一起灰飛煙滅。

楚濠看着那個遐邇聞名的江湖老人,扯了扯嘴角,放下手臂,手心摩挲着一柄皇帝御賜的黃金裁紙刀,笑道:“可惜了這份英雄氣概,也好,以後世人提及此事,只會說我楚濠陣前斬殺了一個劍聖。”

沙場多有萬人敵之說,可惜那只是些狗屁文人的溢美之詞,包括梳水國在內的十數國的廣袤版圖上,確實有不容小覷的猛將,膂力驚人,擅長陷陣,若有神駒坐騎,更是如虎添翼,可是萬人敵?不存在的。楚濠身經百戰,絕非躺在安樂窩享福的文人,也不曾見識過此等神人。

宋雨燒站在原地,既然已經走到這裡,老人就不願意後退一步,只是回首望去,有些無奈。你陳平安跑來湊什麼熱鬧?

陳平安此次出行,背上了裝有降妖、除魔的劍匣,繩索早已繫緊系死。

他一路小跑到宋雨燒身邊。老人隱約有些怒氣,道:“在水榭那邊,你與橫刀山莊起了衝突,我當時曾說過‘行走江湖,生死自負’這八個字。陳平安,你知道這裡頭的意思嗎?”

陳平安點點頭。

宋雨燒氣笑道:“你知道個屁!那王珊瑚以刀鞘頂端指向你,她這就是在行走江湖。那名橫刀山莊扈從在你背後挽弓射箭,這也是。我孫子宋鳳山,每次找人試劍,也是。我宋雨燒今天攔阻在大軍之前,更是!”

宋雨燒一番話說得如疾風驟雨,最終只有一聲嘆息:“陳平安,你不該來的。”

陳平安輕聲道:“不管宋老前輩今天做什麼,我只負責一件事,帶着宋老前輩活着離開這裡,我不殺人。”

陳平安補充了一句:“爭取不殺人。”

宋雨燒深呼吸一口氣,盡量心平氣和地勸說道:“現在雙方等同於兩軍對峙,你說不殺人就能不殺人?你當是孩子過家家呢。大軍之中,有數千騎軍可以奔襲游弋,有重甲步卒結陣如山,更有數千張強弓勁弩對準你,二話不說就是大雨澆頭的下場,更別提楚濠麾下還有十數名江湖好手,以及一些個手持兵家神弓的校尉、都尉,是朝廷專門針對練氣士和江湖宗師的國之重器,哪怕是我宋雨燒,若是給一箭射中要害,都要重傷!”

陳平安反問道:“既然對方這麼厲害,老前輩難道只是來送死?”

宋雨燒沉聲道:“我要擒賊先擒王,盡量一鼓作氣拿下主帥楚濠,好讓這支大軍群龍無首,然後威脅楚濠交出那名女子。我一人行事,有五成把握,可你如果跟隨我衝鋒陷陣,一旦陷入包圍,只會成為我的累贅。所以聽我一言,趕緊返回山莊,帶着兩個朋友遠離是非之地。”

宋雨燒仰起頭,入夏時分,還有這等明媚的艷陽天,真是不錯,轉頭對那個北方少年微笑道:“陳平安,好意心領了。但是我宋雨燒是生是死,劍水山莊是存是亡,都稱得上是問心無愧。行走江湖,這還不夠?很夠了!”

陳平安拍了拍腰間的酒葫蘆,燦爛笑道:“我跑起路來,真不是我吹牛,兩條腿肯定比四條腿的戰馬還要快,而且我還有保命的壓箱底寶貝,老前輩你不用擔心我,只管放開手腳收拾那個楚濠。如果不是有這份底氣,我今天是不會露面的。”

宋雨燒氣急,恨不得一個栗暴砸在這個榆木疙瘩的腦門上:“瓜皮!你小子真當自己的小破酒葫蘆,是山上劍仙腰間的養劍葫蘆了?再說了,你一個淬鍊體魄的純粹武夫,有了傳說中的養劍葫蘆,又有何用?!”

陳平安挪動腳步,站在了宋雨燒身後,來到了一個不會被梳水國朝廷兵馬看見的地方,重重一拍底部篆刻有“姜壺”二字的養劍葫蘆,沉聲道:“初一,有人瞧不起你呢,出來。”

宋雨燒愣在那裡,幹啥呢?硃紅色酒葫蘆也沒個動靜啊。

陳平安有些尷尬:“十五。”

嗖一下,一縷驚世駭俗的碧綠劍光迅猛掠出養劍葫蘆,速度之快,堪稱風馳電掣。晶瑩剔透的那柄袖珍小劍,驟然懸停在兩人之間,然後緩緩遊盪起來,像是在跟主人陳平安邀功請賞。

陳平安早就心裡有數,養劍葫蘆里的兩位小祖宗,飛劍十五溫馴聽話,陳平安心意所至,十五就會劍尖所指,簡直就是他的貼心小棉襖;至於初一這位大爺,那真是架子比天大,除非生死一線的險境,或是它自己感興趣了,陳平安基本上使喚不動。不過對此陳平安也不會強人所難,不奢望初一能夠像十五那樣事事順心,至少在幾次關鍵時刻,初一從未坑過自己。

宋雨燒驚訝道:“還真是一隻大劍仙的養劍葫蘆?!”

陳平安咧嘴一笑。

宋雨燒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陳平安,記住,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走吧,你能來此送行,已算情至意盡。既然你的武道之路已是坦途,又身懷重寶,就更應該珍惜當下的安穩。走走走,莫要再婆婆媽媽,信不信我跟大軍交手之前,先打你一個灰頭土臉?!”宋雨燒厲色道:“我宋雨燒說到做到!”

初出茅廬的少年郎,一身的江湖氣,竟是半點不輸老江湖宋雨燒。那個穿草鞋,背木匣,腰間挎了個養劍葫蘆,已經走過千山萬水的北方少年,對老人鄭重其事道:“我陳平安,來自北方大驪龍泉郡槐黃縣泥瓶巷,也在行走江湖!”

老人轉過身,大笑道:“瓜娃兒,似不似個撒子?”

陳平安踏步向前,與老人並肩而立:“我還要回請您一頓火鍋。”

老人實在放心不下,又問:“形勢不妙,你真能想跑就跑得掉?”

陳平安點頭道:“我不但有養劍葫蘆和飛劍護身,昨夜我還一口氣寫了二十張方寸符,能夠幫我縮地成寸。真要逃命,那速度保管嗖嗖的,連我自己都要忍不住豎大拇指。”

雖然聽上去很像是說笑,可老人轉頭仔細打量少年的神色,根本不像是在開玩笑。老人便放下心來,豪氣干雲,伸手按住屹然的劍柄:“好!那就等你小子請我吃這頓火鍋!”

陳平安突然輕聲問道:“去酒樓吃火鍋,能不能酒水自帶?”多出了養劍葫蘆、飛劍和方寸符,可那副摳摳搜搜的財迷德行,照舊。

老人哈哈大笑道:“這有啥子闊以不闊以的,闊以得很!”

宋雨燒一掠向前,長劍出竹鞘,劍氣縈繞天地間,縱聲大笑:“容我先行一步,為我殿後即可!”

一方是兩人而已,一方是萬人大軍。但是後者面對那一老一少的江湖中人,卻人人如臨大敵,當戰鼓擂響時,有些地方駐軍出身的年輕士卒,下意識咽了咽口水。

因為劍氣已近。

對陣兩名江湖莽夫,耗死對方就行了,不用太講究沙場上的排兵布陣,無非是先頭騎軍衝鋒,再適當拉開鋒線,左右策應,盡量將箭雨全部覆蓋在那名梳水國劍聖破陣的路上,然後就是後方步兵起陣,刀盾手在前,長矛穿刺而出,形成一座層層迭迭的銅牆鐵壁。

除了梳水國軍中制式步卒弓弩,軍陣中還隱藏有從朝廷皇家庫藏里取出的數十張神弓。這些神弓由墨家匠人精心打造,一向為兵家武將倚重,箭尖篆刻有雲紋符籙,箭桿以精鐵鑄造而成,箭羽為金色鵰翎,一支箭矢堅韌且沉重,故而尋常行伍神箭手都無法駕馭,唯有武道造詣不俗的軍中力士才可拉滿弓弦,威力極大,速度、射程和精度都要遠勝一般強弓。

在大將軍楚濠四周,聚集了將近二十名江湖鷹犬。高手環伺,宋雨燒想要一人開陣,殺到楚濠身前,難如登天。

楚濠知道就算自己麾下三千能征善戰的嫡系精騎,能夠不懼劍聖,敢於正面衝鋒,可不意味着手底下其餘兵馬都能悍不畏死。楚濠久經沙場,對此心知肚明,所以派人傳話給幾名帶領地方駐軍的武將,此次戰馬踐踏江湖,軍中每戰死一人,朝廷的撫恤金,是令人咋舌的一百兩銀子,陣亡士卒所在家族,一律免役十年!但是膽敢臨陣退縮者,斬立決,而且還會按照邊軍律法處置,舉族流徙千里!

賞罰並下,如此一來,全軍上下,唯有死戰了。

大將軍楚濠策馬立於迎風招展的威武大纛之下,志得意滿。大軍壓境,江湖莽夫不過是螳臂當車,皇帝私下許諾自己,劍水山莊的家底,他楚濠可以將半數收入囊中,用來犒賞此次楚氏大軍的出兵,其餘半數上繳國庫,但是地方軍伍的一切折損撫恤,需要他楚濠獨力解決,不許勞煩兵部和戶部。這點銀子開銷,只要將山莊抄家,楚濠還有莫大的賺頭。

宋雨燒沒有第一時間掠向高空,去當那扎眼的箭靶子,他低頭彎腰,手持屹然,一路前奔,氣勢如虹,快若奔雷,與那已經拉開一條整齊鋒線的楚氏精騎對撞而去。

第一撥箭雨潑灑而下,天空中密密麻麻的攢集黑點激射而至,弓弦緊繃之後的驟然鬆開,發出嗡嗡聲。這還只是第一輪騎弓攢射。

宋雨燒一腳重重踩在地面,本就迅猛的前掠越發身影飄忽,整個人以更快速度前沖,同時手腕擰轉,身形一旋,劍氣翻滾,方圓數丈之內,磅礴劍氣凝聚成團,然後猛然炸裂四濺。他的身後地面瞬間插滿了畫弧而落的箭矢,泥土翻裂,塵土四起。其餘迎面而來的箭矢,則被宋雨燒的四散劍氣悉數擊碎。

雖然宋雨燒的速度之快超乎想象,其劍氣之盛更讓那些沙場將士大開眼界,可第二輪騎弓勁射,仍是有條不紊地緊隨而至,箭矢紛紛如雨落。

宋雨燒手持屹然,身形如陀螺般迅猛旋轉一圈,只見這個梳水國老劍聖四周,便瞬間多出了成百上千柄屹然劍,劍尖齊齊指向圈外。一氣呵成,劍氣千萬。

宋雨燒手中不再持劍,雙指併攏作劍訣,指向高空,輕喝道:“去!”然後一跺腳,身前半個圓圈的由劍氣凝聚而成的長劍,向著手持槍矛衝撞而來的前排精騎揮灑而去,一時間戳斷了數十騎的馬腿,更穿透了二十餘精騎的坐騎脖子,正面騎軍衝鋒的道路上,頓時人仰馬翻。

一把屹然劍飛升上空,在宋雨燒的劍訣牽引之下,劍氣縱橫,如一把大傘遮蔽雨水,當那些箭矢落在雨傘之上,無一例外,皆是以卵擊石,粉身碎骨。

兩翼有兩股精騎加速前沖,同時側面騎弓傾斜射向宋雨燒,老人身後剩下的半圈劍氣,飛快補上之前的半圓劍陣,再次飛射而出,兩翼騎軍又有數十騎的戰馬當場暴斃,騎兵摔落馬背。楚濠帶兵的能耐在此凸顯,那些騎兵除了極少數暈厥過去,絕大多數都飄然落地,或是翻滾起身,抽出腰間戰刀,直接向宋雨燒撲殺而來。

一個梳水國劍聖的頭銜,所謂的江湖第一人,根本嚇不住這些血水裡泡過、屍骨堆里躺過的精悍健士。東寶瓶洲中部以西地帶,包括綵衣國在內周邊十數國,以綵衣國兵馬最多,是桌面上的第一強國,尤其是它的騎軍規模冠絕諸國,只是無論是盛產重甲步卒的古榆國,還是弓馬熟諳、擅長騎戰的松溪國,或是民風彪悍、步騎精銳的梳水國,都有資格嘲笑綵衣國邊軍的那些繡花枕頭。曾經,綵衣國好不容易冒出來一個姓馬的厲害武將,還給邊關大佬排擠到了胭脂郡那個脂粉窩裡頭養老,這麼一大塊油膩肥肉,夠和綵衣國接壤的三國聯手飽餐一頓了。

楚濠此次親自帶兵震懾江湖,除了妻子的私人恩怨,其實根源還是要為爭奪征伐綵衣國的主帥身份,爭取一些朝野聲望。否則哪怕皇帝陛下內心更傾向於楚濠,可難免會惹來一些功勛老人、宗室權貴的非議。自己送上門的這顆劍聖頭顱,分量不比一座劍水山莊輕。

大陣重重保護之下的楚濠忍不住笑道:“天助我也。宋雨燒,殺,只管殺,等你到了強弩之末,看你還怎麼耍威風。我楚濠很快就會手握十數萬邊軍,揮師北上。等到我拿下綵衣國的滅國頭功,寶瓶洲十年一度的觀湖書院武將大評,說不定就要有我楚濠的一席之地!北邊那個大驪宋長鏡,不過是仗着皇親國戚,真要談沙場用兵的真本事,一個茹毛飲血的北方蠻子,算個什麼東西!”楚濠握緊那把御賜裁紙刀,笑意愈濃,忍不住重複了一句:“天助我也!”

道路之上,一人迎敵的宋雨燒,在成功擋住兩撥箭雨後,已經距離前方騎陣不過五十步,以他的前奔速度,騎軍已經放棄騎射,以再熟悉不過的衝鋒鑿陣姿態,蠻橫撞向那個黑衣老人。宋雨燒心神微動,前奔途中,橫移數步,躲過一支極其迅猛的陰險箭矢,之後老人三次轉換位置,都恰到好處地躲避掉特製箭矢,雙指劍訣一搖,駕馭空中那把長劍下墜前沖,大笑道:“斬馬開陣!”

舉報本章錯誤( 無需登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