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有人送劍有人等(1 / 2)

第57章 有人送劍有人等

寶瓶洲這數千年,北邊是流水的皇帝,最南邊有個鐵打的苻家。

老龍城苻家很有錢。怎麼個有錢?就說那比仙兵差一籌的法寶就有三件,而且全是用錢買的。這三件法寶代代相傳,一直傳到了現任家主苻畦手裡。聽說這次苻家去了趟中土神洲,剛回來,又添了一把半仙兵。事不過三?苻家沒這個講究。

苻家的有趣事、有趣人多了去了,例如從不修撰家譜,子孫取名從來隨意。苻家的女子地位極高,歷史上擔任城主的女豪傑,一雙手都數不過來。苻家子弟可以讀書購書藏書,一座座私家書樓收藏着寶瓶洲數量最豐的孤本善本,但是哪怕離開老龍城的苻家偏支,都從來不參加科舉,不給任何一個皇帝當武將文臣,只管躺在金山銀山裡,混吃等死都無妨,歷代家主對此從無偏見,都養着。

所以有錢的苻家,出過下棋最厲害、書畫雙絕、琴技入神的諸多俊彥子弟,還有苻氏子孫寫過最經典的食譜,出版過風靡一洲的山水遊記,在北方廣袤版圖買下過無數座山頭,卻都空着不去建造仙家府邸,任其荒廢。

苻家的怪人妙人,實在太多。但是苻家有一條家規,雷打不動:唯有家族最強者,可穿祖傳老龍袍。

羊脂堂渡船停靠的渡口,在老龍城外三百餘里,不是什麼山水形勝的僻靜之地。近百艘各色渡船在此滯留,喧鬧沸騰,人滿為患,既有墨家匠人打造的死物渡船,也有類似鯤船的活物渡船,光怪陸離。陳平安在渡船下降途中,看得目不暇接。

在渡船靠岸前,陳平安就聽到了一個說法,說居住在城內的一個凡夫俗子一輩子都逛不完老龍城。

陳平安之前在渡船上,試圖俯瞰老龍城全貌,卻發現有雲海遮掩,有些遺憾。由於劉灞橋的出現,負責這艘渡船事宜的羊脂堂老人,主動來到陳平安身邊,為他解惑。原來那些滾滾雲海就是老龍城的一件半仙兵,如果從城內抬頭望天,卻不會看到半片雲彩。老人還告訴陳平安一個驚世駭俗的傳說:相傳在八百年前,曾經有近千名邪門歪道的修士,浩浩蕩蕩殺向老龍城,其中有兩名地仙坐鎮,金丹境、元嬰境的頂尖練氣士多達十人。這撥權傾一方的強橫之輩,為了謀划佔據老龍城一事,秘密經營將近百年,裡應外合,萬事俱備。在大軍壓境之際,剛好是老城主去世、新家主未出的關鍵時刻,老龍城內苻家十二房已經因內訌而元氣大傷,尤其是兩名苻家老祖各持一件半仙兵,打得天翻地覆。哪怕有層層迭迭的術法禁制極大壓制了半仙兵的殺傷力,仍是毀去了半座老龍城。

結果臨了,一個好似在老龍城雲海之中打瞌睡的女練氣士莫名其妙地出現,她看了一眼腳底下硝煙四起的老龍城,又看了一眼千餘名聚在一起的練氣士,打了個哈欠,探手一抓,方圓千里的雲海被她凝聚為手心的一顆珠子,丟入嘴中。然後她打了個噴嚏,南海之中便出了成百上千道罡風龍捲,從海面上往北吹拂而去。對老龍城勢在必得的魔道練氣士,不提濫竽充數、只是負責搖旗吶喊的下五境練氣士,只說中五境神仙,就被一道道罡風吹死了將近半數。在那之後,逃過一劫的群魔倉皇退散,之後被局勢穩定的苻家追殺了整整百年之久。

陳平安聽得一愣一愣。

老人笑眯眯問道:“怎麼,公子不信?”

陳平安搖搖頭,他當然不信。天底下哪有人能夠只以一手神通,就吹死那麼多中五境練氣士?

老人捋須笑道:“其實我也不信。便是神誥宗天君祁真,風雪廟和真武山的劍仙和聖人,聯手一擊,也不該有此威勢,後世人的過度渲染罷了。只不過話說回來,這種嚇唬人的故事,還是得像我這麼誇張地說,才有意思。”

與老人告辭后,陳平安下了渡船,一棟棟高樓鱗次櫛比,大街寬闊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可行人仍是比肩繼踵,陳平安被裹挾在其中,有些頭疼。這還沒進老龍城,就已經如此,還怎麼找灰塵藥鋪和鄭大風?之前在和羊脂堂老人的閑聊中,陳平安試探性詢問了乘坐跨洲渡船前去倒懸山一事,結果老人一臉茫然,只說:倒懸山當然聽說過,道祖二弟子的山字印嘛,霸氣得很,別處天下的一名道家掌教,竟然能夠在咱們這個浩然天下釘下這麼顆大釘子,未免太不把文廟裡供奉的那些聖人當回事了。可老人從未聽說過老龍城渡口有去往此處的渡船。老人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倒懸山的具體位置,只聽說離那個南婆娑洲比較近。

下了船的陳平安就像一隻無頭蒼蠅,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老老實實走完三百里路,進了老龍城再說。陳平安一路走一路問,確定大方向後,發現了大道中央地帶,沒有步行之人,許多車輛來去如風,有寶氣燦爛的馬車,拉車的駿馬一匹比一匹神俊奇特,有人的坐騎則是猛虎、長蛇和大龜、仙鶴,雖然人人皆是練氣士,但是街道上井然有序,沒有誰敢橫衝直撞。

楊老頭和崔姓老人,還有魏檗,都曾建議陳平安躋身武道四境之後再乘坐老龍城渡船前往倒懸山,所以在此之前,陳平安沒有太過執着於匆忙趕路。可是當陳平安在老龍城地界雙腳落地后,不知為何就特別想要儘早趕往倒懸山,什麼四境不四境的,反而沒了執念。

將整個寶瓶洲從北走到南,在數百萬里迢迢路程中,陳平安從沒有如此迫切地想要趕到倒懸山。於是在街邊一個類似驛站的地方,陳平安破天荒地大方了一回,花了十枚小雪錢雇了一輛馬車。兩匹通體雪白的拉車駿馬,車夫不是青壯男子,而是一名姿色中上的妙齡少女,透着股天生的爽朗氣,絲毫沒有靦腆羞赧。在陳平安坐上馬車后,少女大大咧咧建議僱主不妨坐在她身旁,她會在駕車途中,為客人介紹兩側街道的那些著名店鋪,有哪些饞人的美食和價格令人咋舌的古董字畫。她自幼在老龍城外的渡口長大,對老龍城熟悉得很,保管陳平安不虛此行!

馬車緩緩穿過人海,在駛入大街中央地帶后,少女驟然快馬加鞭,與其他車輛一同迅猛駛向老龍城西門方向。陳平安坐在嫻熟駕車的少女身後,吃着干餅,沒敢喝酒。養劍葫蘆在下船之前,就已經被他收入斜挎背後的棉布包裹。魏檗當初提醒過,金丹、元嬰之上的十境地仙、聖人,還是能夠看破他施展的障眼法,認出養劍葫蘆的。

少女很開朗外向,給陳平安滔滔不絕地講述着一間間店鋪高樓的歷史淵源,介紹有哪些了不起的山上神仙在其中,說過什麼豪言做過什麼壯舉。陳平安走過“五境大妖”的山下江湖,直到今天,才發現一個類似家鄉小鎮的地方,好像中五境的神仙終於不那麼值錢了。

陳平安詢問少女可曾聽說過城內的灰塵藥鋪,少女搖了搖頭。老龍城內的光景,她見識不多,因為老龍城實在太大了,而且分外城內城以及苻家城,每過一道城門,就要繳納一筆高昂費用,只要是外鄉人,哪怕你是金丹境、元嬰境的老神仙,一樣不得例外,所以她只去過老龍城的外城幾次,每去一次,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錢袋子,肯定就要乾癟一回。

不過如果是苻家人和其餘老龍城五大姓子弟,不但次次過境不花錢,而且還可以在內外城御風而行。當然如果有本事跟苻家購買一枚老龍翻雲玉佩,除了老龍城最中心的符家城不得凌空掠過,其他地方也可以瀟洒御風。駕車少女問陳平安能猜出一枚老龍翻雲玉佩多少錢嗎?

陳平安盡量往天價猜,說一千枚小雪錢——一百萬兩銀子。

少女開懷大笑,轉頭朝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五千!”

陳平安生怕馬車出現紕漏,顧不得心中震撼,趕緊說道:“姑娘小心駕車。”

少女應了一聲,轉過身去,背對陳平安,少女高高揚起了下巴,驕傲地道:“公子,真不是我吹牛,我哪怕雙手鬆開韁繩,閉上眼睛,馬車都能安安穩穩一直跑到西門口。我只是為了不讓客人們擔心,才這麼假裝認真駕車。”

陳平安輕聲道:“別假裝啊。”

少女哈哈大笑:“好嘞,給公子認認真真的!”

陳平安看着少女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來,然後轉頭望向一側街道的繁華景象。很奇怪,一路南下,常有風吹日晒,陳平安的膚色反而白皙了幾分,不再是當初那個黑炭似的窯工了。

少女好像背後長了眼睛,知道這名外鄉少年在望向街道,她轉過頭,偷偷看了一眼負匣少年的側臉。少年算不得俊俏,可看着真順眼。

少女突然笑出聲:“公子,你長得挺好看哩。”

陳平安大概是被少女的歡快情緒感染,難得開玩笑道:“給姑娘多看幾眼,能少收我一枚小雪錢不?”陳平安有此變化,想必阿良、徐遠霞、劉灞橋這幾個傢伙都是罪魁禍首。

少女笑道:“那可不行。從鋪子到城門,來回將近六百里路程,我要跑十趟,才能賺到一枚小雪錢。”

陳平安點頭道:“挺辛苦的。”

背對陳平安的少女使勁搖頭:“公子,這有什麼辛苦的?我打小就喜歡這麼來來回回跑,哪怕我以後有了自己的鋪子,賺了很多很多的錢,也還是會親自駕車往來。這樣能認識很多很多的客人,就像公子這樣的。”少女隨即有些憂愁,“可是買下一間鋪子要好多錢,我看我這輩子啊,懸嘍。”少女高聲笑道:“懸嘍!”

陳平安笑着幫忙鼓氣:“慢慢掙,今天比昨天有錢,明天比今天有錢,後天比明天更有錢!”

少女頓時鬥志昂揚,轉頭對陳平安燦爛一笑。

陳平安打從心底喜歡這個姑娘,當然不是男女情愛的那種喜歡。少女身上有一種向陽花木的感覺,陳平安願意跟這種人打交道,已經分別的年輕道士和大髯漢子,亦是如此。

少女繼續介紹兩邊街道,陳平安就跟着她手指指向一一望去。光陰流逝於馬蹄聲中。

不到一個時辰,陳平安就已經可以看到老龍城的外城高牆,這牆頭比之前看到的任何一座關隘城池的牆頭,都要高出許多。

在即將停馬之前,陳平安問道:“你知道孫嘉樹嗎?”

少女訝異轉頭:“誰?”

陳平安只得重複一遍那個名字:“孫嘉樹。”

少女忍不住笑了起來,憋了半天也不說話,直到馬車停下,少女驀然站起身,指向身後那條街道,手臂掄起,胡亂畫了一個大圈:“公子,瞧見了嗎?”

陳平安點點頭。

少女一雙眼眸眯成月牙兒:“從咱們城門這裡,一直到渡口那邊,三百里街道鋪子,全是他的!”

陳平安跟隨少女一起站在馬車上,有點蒙:“都是孫嘉樹一個人的?”

少女使勁點頭,格外自豪:“對!都是孫公子的!”

然後少女壓低嗓音,神秘兮兮地道:“我聽掌柜說啊,孫公子人可好了,他是最會做生意的人,還有一等一的菩薩心腸。街上脾氣再壞的老一輩人,也都念叨着孫公子和他家長輩的好,說早年街道起了一場大火,燒毀了孫家兩三千間鋪子,那會兒剛剛成為家主的孫公子,非但沒有追究,還自己出錢幫着所有人重建了店樓。而且我還聽好些婦人說,孫公子長得特別英俊。他是咱們老龍城最心善最俊俏的男人!”

離着城門外還有一百丈遠,人流之中走來一名身穿素白麻衣的年輕男子,他徑直走到了陳平安和少女所站的這輛馬車旁。男子身材修長,玉樹臨風,但是不會給人那種鶴立雞群的無形壓力,就只是一種乾乾淨淨的氣質,像是一名書香門第中走出的世家子弟,溫文爾雅。

道路兩旁車輛的縫隙之間,多有行人匆忙趕路,有人不小心撞到了男子肩頭,趕忙道歉,男子笑着搖頭,說“沒關係”。

少女轉頭望向老龍城,喃喃道:“公子,你說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好這麼好的孫公子?”

陳平安無言以對。

那個已經站了一會兒的年輕男子,終於笑眯眯仰起頭,望向兩個人,對少女輕聲道:“謝謝啊。”

少女一頭霧水,低頭望去,疑惑道:“你謝我做什麼?”

年輕男子笑了笑,沒有解釋緣由,然後望向陳平安:“你是陳平安吧?我是劉灞橋的朋友,前不久剛剛收到了他的飛劍傳信,所以專門來這裡等你。”

陳平安跳下馬車,站這麼高跟人說話,也太不講究了。他試探性問道:“你不會是……”之後的那個名字,陳平安總算忍住沒說出口。

男子點頭道:“對,我就是孫嘉樹。”

少女嘆息一聲,無奈道:“這位公子,你怎麼偏偏跟孫公子一個名字,多委屈呀。”

年輕男子笑着不說話。

少女跟陳平安告辭,馬車緩緩掉頭,最後轉身離去。

陳平安跟隨孫嘉樹一起走向老龍城的西城門,忍不住問道:“孫……孫公子,整條街都是你的?”

孫嘉樹沒有任何故作矜持,點頭笑道:“祖上最風光的時候,老龍城的整個外城都是我家的。後來老龍城變得越來越大,我們孫家做虧了好幾筆大買賣,就變得不如苻家有錢了。不過如今孫家當然還是很有錢,嗯,就算是我孫嘉樹有錢吧。”

陳平安偷偷看了眼孫嘉樹,男子身上並無懸佩任何掛飾,甚至看不出任何富貴氣。

孫嘉樹笑道:“老龍翻雲玉佩?我們孫家沒人有的,我也不例外。其實大家都想買,可是祖上傳下來的死板規矩,不許子孫在這種小事上大手大腳,我也沒辦法改變祖宗家法,就只好忍着了,其實很煩。”

陳平安欲言又止。

孫嘉樹轉頭道:“怎麼?是想說那二十枚小雪錢,能不能還給你?當然不行,朋友歸朋友,生意是生意。”

陳平安撓頭:“我是想問老龍城這麼大,咱們要一直走到你家嗎?”

孫嘉樹不說話,笑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嘆了口氣,坦白道:“好吧,不還就不還。”

孫嘉樹恍然道:“難怪劉灞橋說我們會投緣。”

陳平安問道:“你也經常被人罵財迷?”

孫嘉樹有些哭笑不得,輕輕搖頭道:“劉灞橋說我倆都喜歡窮大方。”

什麼跟什麼啊,劉灞橋這話說得莫名其妙了。大方不大方且不去說,孫嘉樹窮?

孫嘉樹突然說道:“我有一個偏門本事,就是能看到一個人過手又沒拿住的錢財。”然後他停下腳步,轉頭看着陳平安,一語道破天機:“你送出去的東西,比整座老龍城都值錢了。”

老龍城內城,一處僻靜巷弄,有家新開的小藥鋪。不過巴掌大小的地兒,身為掌柜的男人,竟然雇了七八個貌美婦人和嬌俏女子,她們無一例外,都有一雙大長腿。男人整天無所事事,從不擔心藥鋪的生意,忙着跟她們耍貧嘴,說著一些個自詡風流的葷話,女子們表面上看似嬌羞,轉過頭去就翻白眼。

這個漢子今天又端了個小板凳,坐在巷子口,嗑着瓜子,看着街上那些路過的女子。漢子兩眼冒光,想着確實是家花不如野花香。

今天街上有一名女子在漢子眼前走過,穿得很是花枝招展,至於她的相貌和身段,反正漢子已經丟了瓜子,端起板凳就跑路。

在老龍城西門交錢入城后,走過幾乎可以形容為漫長的城洞,孫嘉樹帶着陳平安走上一輛寬大馬車。乍一看,除了車輛大一些,拉車的馬匹溫馴些,根本瞧不出有錢人的氣派,車夫是一個不苟言笑的老漢。陳平安坐入車廂后才發現別有洞天,車廂里放着四隻素白色的蒲團,面對車帘子的那堵內壁,是一排到頂的書櫃,放滿了書籍,有一隻包漿迷人的黃銅香爐,紫煙裊裊。陳平安和孫嘉樹相對而坐。陳平安其實有些拘謹,生怕踩髒了這座纖塵不染的小“書齋”。孫嘉樹看着陳平安的草鞋,笑道:“很小的時候,按照家規,我爺爺就開始帶着我走南闖北,在十八歲之前,幾乎每年換一個地方,所以我當過店夥計、漁樵村夫、米鋪小販、衙門胥吏,林林總總,得有十來種營生。我其實也會編織草鞋,只是很粗糙馬虎,比不得你腳下這雙堅實細密。”

孫嘉樹盤腿坐在蒲團上,沒有任何慵懶姿態,給人感覺很閑適從容。他笑問道:“陳平安,知道我當年最怕幹什麼農活嗎?”

陳平安又不是能掐會算的神仙,更不是孫嘉樹肚子里的蛔蟲,當然猜不出來。更何況孫嘉樹這個人,很奇怪,雖然兩人見面沒多久,可是對他的印象卻是越相處越模糊。

孫嘉樹微笑道:“是採桑葉。好不容易摘滿了一背簍桑葉,我爺爺伸手往背簍里輕輕一壓,就變成了半背簍,再采滿,又一壓,我又得採摘半天,能讓人感到絕望。而且每次上山,我總會被草木倒鉤劃出一道道很細微的傷口,太陽一曬,汗水一出來,就火辣辣疼。下田插秧,被螞蟥吸附叮咬,我反而覺得有趣。爺爺喜歡抽旱煙,燙一下螞蟥就會掉下來。”

陳平安深以為然,說道:“在我們家鄉那邊,在水田裡被螞蟥咬上,很麻煩的,因為捨不得鹽醋,得折騰半天,跟那些惹人煩的螞蟥鬥智斗勇,最後腿上鮮血直流。好在田地旁邊會有一種我們土話叫‘綠娘娘’的小草,拿草葉貼住傷口,很快就能止血。我出了家鄉后,就再也沒有見到過這種小草。”

孫嘉樹笑着點頭:“真正的窮苦人家出身,是沒講究,也更熬得住遭罪,我這種有錢少爺,吃再多苦,也很難跟你們比。一開始我跟爺爺出門遠遊,隔三岔五就要哭鬧一回,嚷着要回家。現在回想起來,以後我若是帶着一個像我這樣的孫子,肯定沒有爺爺當年的脾氣和耐心。”

陳平安笑道:“真有那麼一天,說不定你的脾氣會更好呢。”

孫嘉樹微微訝異,然後點頭道:“還真有可能。”

一個坐擁老龍城外城整條大街的男人,一個錯過了一座老龍城的少年,聊着這些鄉土味的雞毛蒜皮,竟然都覺得天經地義,毫不彆扭。

馬車行駛平穩,香爐上雖然一直紫煙升騰,可是車廂內並未變得煙霧繚繞,只是多了一份春風青草的清新氣息。

陳平安說道:“你操持這麼大的家業,還專門跑來接我,得損失多少錢啊?其實你可以讓別人來的。”

孫嘉樹搖頭道:“怎麼掙錢是一回事,錙銖必較,哪怕一顆銅錢都需要跟人算清楚,可是有了錢怎麼花,就看各自習慣了。像我,一年到頭確實在拚命賺錢,圖什麼?就是為了自己能夠不用在交朋友這種事上太小氣,還要計較一個‘錢’字。”

陳平安恍然道:“很有道理!”他恨不得拿出方寸物里餘下的小竹簡,趕緊將孫嘉樹這個道理刻在上邊。等自己真有了錢,以後再有人說自己是爛好人,就拿孫嘉樹這番話反駁對方。

這一路相談甚歡,孫嘉樹說了許多當年遊歷的趣聞和糗事。陳平安向來是一個很好的聆聽者,從言談之中,他對孫嘉樹原本模糊的印象,又逐漸清晰起來——是一個很“心平氣和”的……有錢人!

馬車來到一處鄉下地方,馬蹄下是一條黃泥路,故而車輛有些顛簸起伏。孫嘉樹看到陳平安有些奇怪,笑着掀起車簾,車窗外是一大片的蘆葦盪,綠意蔥蘢。隨着馬車前行,竟然還有金燦燦的油菜花,瞧着就賞心悅目。照理說油菜花的花期早就過了,陳平安只當老龍城的水土異於自己家鄉。

孫嘉樹解釋道:“這裡是我孫氏先祖發家的祖地,後世子孫一直盡量維持原貌,怕壞了風水祖蔭,也有緬懷先輩的意思在裡頭。孫家款待貴客,比如山上神仙和帝王將相,都放在內城的孫府,很金玉滿堂的一個地兒,不比苻家老龍府差。但是招待真正的朋友,還是願意拉來這邊。再往前十餘里,就是孫家祖宅,佔地不大,三進的院落,宅子臨水,正對着一條河,可以釣魚,希望你喜歡。”

陳平安燦爛地笑道:“喜歡,怎麼會不喜歡。”

孫嘉樹笑問道:“要不然咱們下車步行?”

陳平安當然沒有異議,於是兩人下車走路去往孫氏祖宅。孫嘉樹又說了這處祖地的大概情況,一句輕描淡寫的“方圓百里,都是我們孫家的,有六個村莊,約莫兩千戶人家。養蠶種茶,一切出產,孫氏全部以略高於市價的價錢買下,鄉民收入尚可,算是在此安居樂業”,就讓陳平安真正理解了老龍城的大,以及孫氏的闊綽。

看到孫氏祖宅輪廓的時候,陳平安問道:“老龍城有去往倒懸山的跨洲渡船嗎?”

孫嘉樹點頭道:“有,老龍城其實本就是寶瓶洲最大的商貿樞紐,哪裡能掙錢就去哪裡。只不過想要通過倒懸山去往劍氣長城掙錢,不是誰都有這份能耐。哪怕是老龍城苻家和孫氏在內的五大姓氏,這份買賣,都要做得小心翼翼,方方面面都要照顧到。”

說到這裡,孫嘉樹有些感慨,緩緩道:“幾千年下來,不談城主苻家,除孫氏以外的老龍城其餘四大姓氏已經全部換了好幾遍,栽在倒懸山那邊的,佔了大半。孫氏幾次差點家道中落,也跟劍氣長城有關。如今老龍城只有六艘渡船可以去往倒懸山,苻家佔了兩艘。六艘渡船都很大,最小的一艘可以載兩千餘人。苻家渡船,是一頭吞寶鯨和一隻墨家巨子打造的浮空山。浮空山被譽為‘小倒懸’,上邊有亭台樓閣,瓊樓玉宇,風光很好,是山上神仙的首選渡船,幾乎次次都會有許多金丹境、元嬰境的修士大佬。而我們孫氏的渡船,是一隻被先祖捕獲馴服的山海龜。龜甲背部大如山峰,能夠容納乘客兩千四百人,當然能容納的貨物更多。來往一趟倒懸山,真正掙錢的,肯定不是客人乘坐渡船的那點費用,只要能夠將寶瓶洲和俱蘆洲的種種物資和特產送到倒懸山,那就是一本萬利。不過路途遙遠,意外眾多,傷亡慘重,血本無歸也不是沒有可能。所以練氣士如何按照年份、時節和卦象,選擇適合自己的渡船,就是一門大學問。”

說到最後,孫嘉樹略帶幾分自嘲意味,微笑道:“忘了跟你說,老龍城苻家與我們五大姓氏,都是諸子百家中的商家門生,每個家族的大房所奉老祖,與文廟裡的儒家聖人可不一樣。只不過商家哪怕到現在,都是不入流的學問。聽說在最早的時候,有位最終配享文廟、位置還很靠前的儒家學宮聖人,說過一句“狗肉不上席”,其實就是講我們商家。這類評價還算客氣的了,什麼商賈賤流,百家末席,一身銅臭,商人必無仁義之心,世風日下商家功莫大焉,這些罵得更狠。所以浩然天下九大洲,商人很多,但是絕對不會被哪個王朝奉為主流。”

這些涉及諸子百家學問宗旨的內幕,陳平安就只能聽聽,不敢胡亂評價,妄下定論。

到了那座不大的孫氏祖宅,沒有什麼美婢俏丫鬟,只有十數名看顧宅子的老漢老嫗。孫嘉樹請陳平安吃了一頓飯,既不是什麼龍肝鳳髓,也不至於粗茶淡飯,都是來自宅子附近的時令蔬菜和魚蝦雞鴨,很下飯。唯一一道硬菜,應該是幾種海味食材的煲湯,陳平安吃慣了河鮮,不太習慣。孫嘉樹也不勸他多吃,反正陳平安只憑自己喜好下筷夾菜就行。

吃過了飯,兩人在宅子外邊的河畔散步,陳平安問道:“孫公子,知道老龍城裡一個叫灰塵藥鋪的地方嗎?”

孫嘉樹想了想:“之前沒聽說過,但是我很快就可以幫你找到。”

陳平安道了一聲謝。

孫嘉樹笑着擺擺手,示意陳平安不用如此客氣。他彎腰撿起一塊扁平石子,側身拋出,石子一路向對岸打水漂而去。對岸是油菜花田,一路蔓延出去,視野之中,全是金黃色。

陳平安已經將包裹放在住處的屋子,重新在腰間別上了那個養劍葫蘆,當然依舊背負劍匣。他摘下“姜壺”喝了口酒,河水平緩流淌,像一位寧靜安詳的老人。

孫嘉樹停下腳步,說道:“我大致算過了,去往倒懸山的渡船,近期還剩下三艘,一艘是我們孫氏的山海龜,再就是苻家的吞寶鯨,以及范家的桂花島。如果從安穩角度而言,我建議你乘坐吞寶鯨。這十年內,去往倒懸山的跨洲航道氣候惡劣,因此山海龜不如吞寶鯨,甚至不如由島嶼打造而成的桂花島。畢竟山海龜脾氣再好,終究是有血有肉的活物,寶瓶洲中部的打醮山鯤船失事墜毀,就是例子。而吞寶鯨能夠在深海之中遠遊,最是安穩。那條航道又是苻家開闢多年的熟悉路線,他們對如何避讓那些水中大妖早已爛熟於心。如果是想着省錢和舒適的話,那肯定是乘坐我家的山海龜。你待在上邊,不敢說如何享福,終歸是衣食無憂,什麼都不用你操心……”

陳平安猶豫了半天,蹦出一句:“要麼選山海龜,要麼選桂花島,我是絕對不會乘坐吞寶鯨的。”

孫嘉樹很意外,問道:“為何?”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在家鄉驪珠洞天,我差點殺了老龍城少城主苻南華,哪裡還敢坐他家的渡船。”

孫嘉樹忍不住對陳平安肩頭重重一拍:“陳平安!我見過不少英雄豪傑,但是像你這樣膽大的,真不多!”

陳平安嘆息一聲,聽孫嘉樹的口氣,就知道苻南華真不好惹。

孫嘉樹忍了很久,還是忍不住笑出聲:“老龍城的少城主,雖然不止一名,有望繼承那件祖傳老龍袍的苻家別房子弟,也有好幾個,可是世人皆知苻南華最受城主苻畦器重。有一個持有半仙兵的苻家老祖,更是苻南華的傳道之人,只是最近幾年都在閉關,傳言正在衝刺上五境。所以苻南華最有可能成為下一任城主。陳平安,你可以啊,這要是傳出去,保證你一個月之內,就立即名動半洲。”

陳平安無奈道:“這種名聲,還是不要了吧。”

孫嘉樹越笑越開懷:“我跟苻南華打了不少交道,甚至不算是簡單的酒肉朋友,當然,苻南華跟劉灞橋仍是遠遠比不得。今天聽到這個真相,我就是想笑,看來是我太不厚道了。陳平安你也悠着點,跟我這種人當朋友,暫時別太交心,一定要多處處。”

結果陳平安冒出一句:“其實我跟劉灞橋不是很熟,總共就見過兩次面。”

孫嘉樹有點憋屈:“那劉灞橋在信上,說得像是跟你出生入死了一百回,是咋回事?信上都把你誇得天底下絕無僅有了,還揚言如果我敢不親自盛情款待,他就要跟我絕交,然後將我的綽號傳遍寶瓶洲。”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綽號是孫子?”

孫嘉樹伸手撫住額頭,苦笑道:“這也能猜到?”

陳平安笑道:“雖然才見過兩次,可劉灞橋的脾氣,我是知道的,最沒個正形。”

孫嘉樹唏噓道:“我與苻南華這種關係,無非是白首如新,你跟劉灞橋,有點一見如故的意思。”

那名車夫遙遙出現在遠處,孫嘉樹回頭看了一眼,對陳平安說道:“我得馬上去內城孫府見一名客人,約好了的。灰塵藥鋪的事情,最晚天黑前,就會有人告訴你。再就是你既然跟苻南華有死仇,那麼近期你只要出門,就一定要先讓人跟我打招呼,我會讓人安排行程。至於渡船遠遊一事,你乾脆就坐我家的山海龜去往倒懸山,二十天後準時出發。這段時間,你可以在我家祖宅這邊住着,想要任何東西,只要老龍城有,我就可以幫你送過來,你也別覺得不好意思。開口之前,你可以不斷告訴自己:‘那個孫子有錢,很有錢,做朋友嘛,本就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先把福享了,以後並肩作戰,再把苦吃了,這才不虧。’”

“好,我就不跟你客氣了。”陳平安笑着點頭,眨了眨眼睛,“這句話是劉灞橋說的吧?”

孫嘉樹伸出大拇指:“難怪劉灞橋死皮賴臉要跟你當朋友,你懂他!”

孫嘉樹告辭離去,跟隨那名陳平安看不出深淺的老車夫,漸行漸遠,乘坐馬車去往老龍城內城。於是獨自一人的陳平安,開始沿着河水練習六步走樁。

平靜的河水,一望無垠的油菜花田,普普通通的泥路,若不是沒有一座石拱橋和一座阮家劍鋪,陳平安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家鄉。

陳平安一路練拳,走出去十餘里,再往前就是一座沿河而建的小村莊,村莊里有雞鳴犬吠,還有炊煙裊裊。陳平安停下練拳,環顧四周,身邊有一座橫跨河面的小木橋,這一刻,他沒來由地覺得恍若隔世。

陳平安正要轉身走回孫氏祖宅,發現對岸遠處的油菜田裡,走出一群衣着樸素的稚童,大多是上蒙學的年幼歲數,還有一些個年紀更小的,掛着鼻涕跟在後邊。有兩個大些的男孩,手持應該是家中長輩削出的木劍和竹劍。兩柄劍樣式簡陋,只算有個劍的粗糙坯子而已。兩人好像是在比拼劍術,先後走在田埂上,對着油菜花就是一頓劈砍,口中還瞎嚷嚷,氣勢十足。

可憐田壟油菜花給兩個孩子砍得七零八落。後邊有個年幼孩子驟然哭出聲,他一開始還挺樂呵,後來才發現這塊油菜花田地是他家的,這要是給爹娘曉得了,自己回到家還不得屁股開花?可是他又不敢阻攔那兩個年紀大的“劍客”,只好哭得撕心裂肺,好在很快就有一名“劍客”意識到不妙,掏出一塊自家烘烤的凍米糖片,跟年幼孩子叮囑了幾句,滿臉鼻涕眼淚的幼童立即笑開了花,大搖大擺跟在兩名劍客身後,眼睜睜看着他們嗖嗖嗖出劍,覺得他們厲害極了。幼童想着等到自己大一些,有了力氣,也要跟做木匠的爹討要一把劍,把所有油菜花都給砍了去,那得多威風啊?鄰居家的翠花小丫頭,還能只喜歡跟村後頭的小秀才玩?到時候肯定天天黏着自己。

陳平安看得直樂呵。這可不就是自己小時候的光景嗎?劉羨陽當年最喜歡做這種討人嫌的事情,不光是拿木劍砍油菜花,還喜歡把一座座高高低低的田壟推倒,拿石子砸河水裡的鴨子,天天挨婦人罵,被人攆着揍。後來劉羨陽跟陳平安都成了窯工,他就做得少了,覺得沒意思,喜歡往山裡躥,抓蛇逮野雞。可是陳平安屁股後頭多出了一個顧璨,將劉羨陽的本事發揚光大,只是比起劉羨陽的大大方方做壞事,小小年紀的鼻涕蟲顧璨要機警太多了,幾乎從來不會被人發現,既有陳平安都佩服的恆心毅力,又有與年齡不符的早熟狡黠。

大太陽底下,就為了釣上一條黃鱔,顧璨一個人能夠撅着屁股等上大半天。泥瓶巷每次到了吃飯的時候,都會響起顧璨他娘親扯開嗓門的呼喊聲。

陳平安蹲在河邊,往水裡丟石子。孩子們浩浩蕩蕩從獨木橋那邊走來,一顆腦袋跟着一顆腦袋,跟一長串糖葫蘆似的。見着了陳平安這張陌生面孔,孩子們也不怕,只是多看了幾眼,就走向不遠處的村子。一名手持竹劍的孩子,一步三回頭,視線始終放在陳平安背後的劍匣上,最後按捺不住好奇心,轉身飛奔,來到陳平安身邊,以字正腔圓的寶瓶洲雅言問道:“難道你是一名劍客?”

陳平安站起身,拍拍手掌,笑問道:“你也是?”

孩子翻了個白眼,覺得這個問題好生幼稚,沒好氣道:“我還差一本絕世秘籍呢。”

陳平安憋住笑意,點頭道:“我也是。”

孩子低頭看了眼手中的竹劍,再抬頭瞅瞅那個傢伙身後木匣里的劍柄,問道:“能給我看一看你的劍嗎?”

陳平安搖頭道:“不行。”

這個大孩子扯了扯嘴角,瞄了一眼陳平安腰間的硃紅色酒葫蘆:“你這人忒小氣,根本不像行走江湖的劍客。我看你的酒葫蘆里肯定不是裝着酒,而是水,做樣子騙人呢。”

陳平安問道:“那你見過真正的劍客?”

孩子使勁點頭。

後邊一個臉蛋紅撲撲的小姑娘怯生生道:“咱們最遠只去過幾十裡外的集市,見不着劍客的。”

很快有個實誠孩子附和道:“學塾先生跟我們說過一些劍客的詩詞,集市上會賣一些很貴的小人書,上邊畫了許多江湖大俠,其中劍客是最厲害的,所有壞人都打不過他們。”

那個大孩子回頭瞪了一眼,身後兩個孩子立即閉嘴不言。

另外那個手持木劍的稍大孩子,虎頭虎腦的,他對着陳平安問道:“你的劍術有多厲害?”

這個問題還真把陳平安難倒了。

陳平安只好說道:“我親眼見過很厲害的劍客,不是你們的小人書上畫的。”

竹劍孩子冷笑不已。手持木劍的憨直孩子卻信了七八分,追問道:“那你跟那些大俠學到劍術沒?如果你能耍一耍劍術,我就相信你是真的劍客。如果可以的話,到時候你收我為徒?我想跟你學劍術,不是砍油菜花的那種。如果你一劍下去,能夠把咱們村子那座橋砍斷,我現在就可以跟你拜師學藝!”

陳平安忍俊不禁,就自己這劍術,還跟自己拜師學藝?

陳平安並不清楚,孫氏祖宅這方圓百里是老龍城著名的一處世外桃源。雖然在此世代居住的百姓,多是性情質樸的尋常村民,可暗中也有多名高人坐鎮,幫助孫家盯着這一方祖宅風水不受外人破壞。除了孫家祖宅的兩名老人,還有一名在山上結茅隱居的樵夫,以及一名在此開枝散葉、子孫滿堂的老人,他們都是真正的大修士,三金丹境、一元嬰境,既有不理俗事的孫氏偏支老祖,也有來此避難隱居的世外高人,當然也有人是被孫家重金聘請。財帛動人心,神仙也難免,畢竟每年收的都是穀雨錢。

四名大練氣士此刻齊聚在樵夫茅舍之前。此處是陣眼之一,貌似青壯男子的樵夫隨手一揮,水霧瀰漫,匯聚成一幅畫卷。眾人視線始終追隨着那個沿河練拳的背劍少年。四人開始打賭此人境界,有人說少年既然是孫嘉樹的朋友,那肯定是一名天賦異稟的洞府境劍修,一身拳意只是偽裝。有人反駁,說少年未必躋身中五境。其餘兩人則是爭執少年到底是武夫四境還是五境。其中一個說少年這是底子打得極好的第四境,而不是尋常的武夫第五境,少年除了自身天資絕佳,還必然是自幼就有高人相助,是藥罐子里泡大的頂尖豪閥子弟,說不定就出身於某個富可敵國的千年世家。

四位神仙雖然各執一端,爭得面紅耳赤,倒也其樂融融。

內城那間小藥鋪,那個不太正經的漢子又帶着板凳來到巷子口,只是今天沒帶瓜子,而是帶了一本鋪子里不知哪個娘們買來的雜書,上邊寫了許多虛頭巴腦的故事,多是儒道兩家的聖人事迹和教誨,寫的是雙腳離地十萬八千里的大道理。漢子以往哪裡會看這個,只是在巷口蹲了這麼久,始終沒有女子願意搭理他,讓漢子覺得可能是自己少了點書卷氣的緣故,手裡拿本書翻一翻,說不定會有意外之喜。

酷暑時分,女子衣衫穿得清涼,漢子坐在小樹蔭下,裝模作樣看書,眼角餘光實則一直如汗水般粘在女子的面容身段上,其中一名身姿妖嬈的成熟婦人,把漢子的魂魄都勾走了,漢子默默念叨着屁股寬過肩,快活似神仙。

漢子發現自己拿了本書當讀書人,也沒有女子樂意正眼瞧他,除了某個女子。她又來了,水桶腰,麻子臉,臉盤子比漢子的屁股還大。漢子哭喪着臉,終於開始認真翻書。那個家住附近的年輕女子,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腰肢那不是擰轉,而是晃蕩。漢子始終裝瞎子,後來女子實在扛不住毒辣日頭,戀戀不捨地看了眼她一眼相中的情郎,便心滿意足地回家去了。

漢子翻書極快,最後停留在某一頁上,上面記載了一位以“子”作為後綴的道家大聖人,通過一個有關“虛舟”的故事,闡述了一番大道至理。這個故事是說有人在河流中乘坐小舟,有小舟相對而來,那人三次呼喝提醒,仍是撞上,那人便破口大罵,最後發現舟上根本無人,便哈哈大笑起來。在最後,當然會有聖人流傳後世的金玉良言:“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謂至貴。”聖人又說:“唯至人能在世如游虛空,可不避人。”

漢子沒覺得這是在胡說八道,甚至他能夠理解其中真義,只是哪怕理解這些大而無當的道理,對他來說毫無裨益,因為他與那位道家聖人不是同道。

哪怕是那名教書先生的學塾,他都去偷偷旁聽過很多次,一樣是道理全懂,甚至一些個艱深晦澀處,他都頗有感悟,可對於自身修為則毫無用處。

讓他最不理解的事情是同樣在小地方修行的師兄,成天做着鄉野村夫的粗鄙事情,卻能夠境界一路攀升。去了趟大隋皇宮,那傢伙如今甚至都已經成為十境武夫了。一年到頭喜歡罵自己的師父,還經常說那個師兄悟性好。

他倒不會因此就記恨師父或者師兄,只是想不通,所以這麼多年一直活得很窩囊,甚至連想要證明給師父看的心氣都沒有,所以他越發憋屈,直到師父把他從北邊那座小鎮攆到了這座老龍城。

他沒有任何怨言。只是李二走了,沒人可誇,他也走了,沒人可罵,一天到晚抽旱煙的老頭子,得多無聊?

漢子合上書本,將其當作扇子在耳邊使勁扇動起來。然後他臉一黑,嫻熟地端起板凳,一溜煙跑回藥鋪。

那個膽敢覬覦他美色的娘們,竟然賊心不死,回家換了一身花里胡哨的衣裙,又開始在街上晃蕩來晃蕩去。

漢子心驚膽戰地回到藥鋪,癱在那張掌柜椅子上,突然眼前一亮,抬起屁股抹了抹,哇,有美人兒偷偷坐過,椅面還有餘溫,可不能揮霍了,趕緊蹭一蹭。

一名妙齡少女眼神幽怨,心不甘情不願地掏出幾枚銅錢,將銅錢狠狠摔在一名婦人的手心,然後狠狠瞪了眼掌柜。

漢子心中瞭然,嘿嘿笑着,大小娘們是拿自己打賭呢,看自己能否英明神武地察覺到那點美人體溫,真是調皮。

有人登門拜訪,是一個俊逸少年,看他的穿着打扮,應該是有錢人家的子弟。可是到底多有錢,藥鋪女子到底是市井出身,眼窩子尚淺,看不出。

店鋪內鶯鶯燕燕們一個個神采奕奕,漢子頓時無精打采,有氣無力道:“范家小子,又要幹啥?”

面對邋裡邋遢的漢子,那名少年略顯拘謹,然後忍着心中不適,雙指捏住一條小板凳,坐在漢子身邊,輕聲道:“鄭先生,家父讓我來問,什麼時候可以正式教我拳法?”

漢子敷衍道:“范小子啊,三境破四境,急不來的。”

少年苦着臉,卻也不敢催促這位鄭先生。

漢子想到自己從頭到尾只教了少年一點皮毛,這點東西一個五六境的武夫都能教,便有點於心不忍,他壓低嗓音,正兒八經說道:“純粹武夫不比練氣士,後者喜歡一日千里,天賦嚇人的,一天破一個境界都沒事,但是武人不行,再好的資質,都要腳踏實地,步步登山,甚至有些時候,明明可以破境,都要使勁壓着,要將那些體魄雜質和神魂瑕疵,一點點抽絲剝繭,一點點修補齊全。你現在做的,我要你爹幫你熬制的藥膏,以及打造出來的那個溫泉,都是在幫你修行,而且是當下你最需要的修行,而不是什麼火急火燎地躋身鍊氣境。”

漢子最後笑道:“行了,說什麼你爹要你來的,就是你小子自己猴急。”

在老龍城錦衣玉食的少年臊眉耷眼,羞愧難當。武夫從第三境躋身第四境,實在太難了,所以武夫破境才被稱為泥菩薩過江,幾乎全看自身天賦,七境武夫宗師都無法指點,八境遠遊境的大宗師,倒是有可能傳授一條捷徑。可是八境的練氣士好找,偌大一個寶瓶洲,八境的武夫能有幾個?屈指可數!而且幾乎全部都是被大王朝竭力籠絡尊奉的貴人。據說這還涉及虛無縹緲的一國武運,哪裡落得到老龍城頭上?退一萬步說,就算有,苻家和孫家比范家更有錢,肯定輪不到范家。

漢子拍胸脯保證道:“范小子,再等等,只要你打磨到了真正的三境瓶頸,我自會出手,不會讓你范家的銀子打水漂,到時候你小子想不破境都難。”

少年滿腹愁腸地來鋪子,神清氣爽地離開巷子,一路有金丹境老祖在暗中跟隨護送。

要知道一艘桂花島渡船,在少年誕生的那一天,就已經劃到他名下。他行冠禮的那一天,就能夠調用那筆年年暴漲的驚人財富。

少年一走,女子們又開始嘰嘰喳喳,詢問那少年的家世。漢子伸出一隻手掌,做了個抓捏動作,視線從她們的胸前掠過,賤兮兮道:“藥鋪的老規矩,你們誰捨得下本錢,本掌柜就對她說出少年的身份名字,家住何方,到底是喜歡身段豐腴的,還是喜歡嬌小玲瓏的……”

女子們沒有一個上鉤。

漢子惋惜道:“捨不得那個啥套不着小情郎啊,我真替你們打抱不平。”

女子們早已散去,三三兩兩竊竊私語,說著與那名少年相關的悄悄話。

漢子舒舒服服地癱靠在椅子上,自言自語道:“我鄭大風的女人緣,跟姓陳小子早年的福緣,不相上下啊,難兄難弟,難兄難弟……”

這個名叫鄭大風的藥鋪掌柜來自驪珠洞天,曾經負責看門,向人收取一袋子金精銅錢。不久之前,師父捎人給他帶了一封信,要他準備幫助陳平安打散那四張真氣八兩符。在密信末尾,師父說如果陳平安能夠自己破境的話,就讓他鄭大風務必保證少年在老龍城順風順水。

鄭大風轉頭望向店鋪外的小巷,喃喃道:“范家小子這種世人眼中的武道天才,也就最多貼一兩張真氣八兩符吧?否則體魄就要消受不起。那個姓陳的榆木疙瘩,這才幾天沒見,就已經這麼生猛了?從他陳平安學了那門吐納術開始,這才多少年?”

漢子自嘲道:“師父你還真沒冤枉人,果然是師兄更有悟性,我當時可是很不看好陳平安的。”

突然有一名少女滿臉怒火,對着漢子尖叫道:“鄭掌柜!我的那本書呢?還給我!”

鄭大風咳嗽一聲,從懷中掏出書本,放在櫃檯上。

少女滿臉通紅:“還有呢?”

鄭大風悻悻然又從懷裡掏出一件裹成一團的女子褻衣,輕輕放在書籍旁邊,心虛地解釋道:“你那包裹放得那麼光明正大,而且露出了書籍一角,我便有些好奇,拿了書後,又發現褻衣有些髒了,便好心好意,想着幫你清洗……”

兩腮粉紅的少女飛快收起褻衣,然後抓起書籍,啪一下砸在漢子臉上,氣呼呼道:“大色坯!臭流氓!”

漢子拿着書,一本正經道:“你長得好看,就算你誤會我不是正人君子,我也原諒你了,但是褻衣髒了,我幫你清洗的這份善心,你可千萬不能辜負呀。”

藥鋪內鬨然大笑,夾雜着婦人們的笑罵討伐,以及少女們的碎嘴埋怨。鄭大風雙手抱住後腦勺,眯眼而笑。

四位山上神仙已經撤去山水陣法,畢竟看一個外鄉少年跟一群鄉野孩子鬥嘴,沒啥滋味。至於背劍少年到底是偽裝極好的劍修,還是煉體境的純粹武夫,四人還是沒有爭吵出一個眾人都信服的結果。不過四位到底是見多識廣的大修士,老龍城是寶瓶洲最為魚龍混雜的地帶,東邊三大洲的許多能人異士都會經過此地,他們大多願意賞個臉,成為苻家和五大姓氏的座上賓,接下一份不大不小的香火情,所以四位自身修為就很高的練氣士,也就談不上對少年如何驚為天人。不過他們都認為孫嘉樹親自帶來祖宅的這名客人,不管是練氣士還是純粹武夫,都一定是個很不俗氣的少年天才,說不定下一次來到此地,少年已經成了中年人,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或是躋身武道第七境,有望能夠以武夫體魄,抗衡天道,從而御風遠遊。到了那個時候,少年才是四人需要露面迎接的貴客,而不單單是孫嘉樹的一個朋友而已。

河邊,以兩個小劍客為首的孩子們,開始慫恿陳平安展露劍術,以此證明他是一個行走江湖的劍客,而不是一個掛了個酒葫蘆就裝英雄充好漢的江湖騙子。

陳平安一開始只是懷念自己小時候的時光,跟這些孩子開玩笑,逗他們玩。後來發現孩子們雖然年齡小,天真無邪,而且從未見識過真正的老龍城,更別談什麼江湖和劍客了,但是他們的一些感覺卻是實實在在的。比如那個竹劍孩子,雖然滿嘴譏諷,但是望向陳平安的眼底深處,還是會帶着一絲希冀,希望他會是小人書上畫著的江湖高手,能夠憑藉劍術打敗惡人。木劍孩子則無比渴望自己能夠拜高人為師,他甚至連磕頭燒香都想好了,就等着那個他眼中背着劍的“大人”,能夠拔劍出鞘。其餘的孩子們也都一個個張大眼睛,等着陳平安大展身手,好回家吃飯的時候跟爹娘吹牛。

陳平安撓撓頭:“那我露一手?”

所有孩子都整齊地小雞啄米,那個木劍少年不忘以激將法埋怨道:“婆婆媽媽,忒不爽利了,我一看你就是個騙子,怕露餡吧?”

陳平安哈哈大笑,剛要下意識摘下養劍葫蘆,想了想,還是收回手,不喝酒了。他轉頭望向對岸,河面寬達四丈。

陳平安轉身,面朝河岸那邊:“你們看好了。”

孩子們目不轉睛,不知道這個傢伙要做什麼。

陳平安原地蹦跳了兩下,抖了抖腿,然後緩緩抬起手臂,再次提醒道:“看好了啊?”

孩子們齊刷刷點頭。

陳平安伸手繞過肩頭,握住木匣中的那把槐木劍,瞬間拔劍,用上了武夫巧勁,將劍向河對岸拋去。槐木劍在空中打了一個轉后,變為劍尖直指對岸,筆直飛去,但是飛得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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