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桂花島之巔(1 / 2)

第59章 桂花島之巔

陳平安抬頭望向高空,鄭大風破境的氣象之大,直接讓那片苻家雲海顯出真身,最終人與雲海一起緩緩消失。陳平安忍不住憂心忡忡問道:“會不會動靜太大了點?”

陰神笑道:“動靜足夠大,才能震懾鼠輩和豺狼。”

鄭大風能夠厚積薄發,一舉打破瓶頸,這尊陰神當然樂見其成。神君與人做生意自然公平公道,可他們這些從那座小廟走出的陰物陰神,卻無這份待遇。若是鄭大風在此夭折,壞了神君的謀划,很可能惹來神君震怒,在千萬里之外將他彈指滅殺。

一貫謹小慎微的陳平安認真咀嚼了一下這句話,覺得還真有道理。不過這種道理,暫時不適用於自己。無妨,就像那些刻在小竹簡上的文字,先攢着,行走江湖技不壓身,道理更是如此。

陳平安好奇地問道:“會不會鬧得滿城皆知,以後鄭大風想要做點什麼,豈不是處處是苻家和五大姓的盯梢眼線?”

陰神瞥了眼東海方向,搖頭道:“苻畦已經出馬了,藉此契機,鄭大風應該會順勢做下幾筆生意。他從雲海返回的時候,一定不會像上去的時候那麼大張旗鼓。”

陳平安點點頭,將所有翠綠欲滴的小竹簡收入方寸物之中。這些竹簡,既有當初為林守一、李槐做小竹箱時剩下的普通綠竹,更多的還是返回落魄山後,魏檗贈予的竹樓殘餘,都是從青神山遷出的棋墩山奮勇竹。在梳水國渡口青蚨坊做了買賣之後,知道了青神山竹子的價值連城,陳平安越發珍惜,以至好些在書上看到的美好句子,都要咀嚼幾遍,才決定要不要刻在竹簡之上。

陰神突然問道:“能不能給我一片小竹簡,寫有‘神仙有別,陰陽相隔;魂以定神,魄塑金身’的那片。”

陳平安毫不猶豫就搖頭拒絕:“不行。”你以為你是寶瓶、李槐他們啊,想要啥我就給啥?

但是陳平安隨即想起頭一回在小巷,陰神當面揭穿鄭大風的心思,不管是不是楊老頭的意思,好像都應該承情。想通了這個關節,陳平安立即就大方起來:“好,送你就送你,一片竹簡而已。”

陰神雖然不理解為何陳平安改變心意,之前他由於心意迫切,所以說得過於直白,其實他不願占這個便宜。陰神微笑解釋道:“我方才話沒說完,其實我是想跟你購買那片竹簡,十枚穀雨錢,如何?”

陳平安剛從方寸物拿出那片竹簡,聽到“穀雨錢”三個字后,頓時有些頭皮發麻,疑惑道:“哪怕竹簡是由青神山奮勇竹製成,可就這麼點大,不值這個嚇人的天價啊?”

陰神淡然笑道:“賣給其他任何人,撐死了就是幾枚小暑錢,但是對我而言,這片竹簡加上這句話,就值這個價。怎麼,嫌價錢太高,不賣?要便宜一些才肯賣?那就一枚小暑錢?”

陳平安站起身遞過那片竹簡,笑呵呵道:“趙老先生,東西收好。”

陰神一手接過竹簡,一手手心堆放着十枚穀雨錢。陳平安接過那把靈氣盎然的穀雨錢,使勁看了兩眼,然後趕緊收入方寸物中。

陰神打趣道:“不確定真偽?小暑錢和穀雨錢的造假,在山上層出不窮。”

陳平安笑道:“我本來就沒見過真正的穀雨錢,而且我信得過趙老先生。”

陳平安酒也不喝了,將裝有飛劍十五的養劍葫蘆別在腰間。

小雪錢,相當於世俗王朝的一千兩銀子。一枚小暑錢,等於一百枚小雪錢。一枚穀雨錢,則等於十枚小暑錢。這就是山上貨幣交易所謂的“千百十”。至於為了驪珠洞天特製的金精銅錢,比起穀雨錢還要珍貴。

十枚穀雨錢!這會兒終於有點腰纏萬貫的感覺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趙老先生,不然我把那些竹簡都給你瞧瞧,你找找有沒有還想買的?”

陰神搖頭笑道:“錢囊空空,買不起了。”

十枚穀雨錢,其實是它此次跟隨鄭大風南下老龍城的所有積蓄。

之所以出此高價,是因為鄭大風破境時自己神魂震動,一眼相中了那句讖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天底下所有人都可以不信,他不行。

陳平安又說道:“沒事,趙老先生您看上哪片竹簡,我送您便是。”

陰神轉頭打量着這個少年,笑了笑,不再說話,重新仰頭望向雲海,覺得有點意思。

鄭大風的御風登天,隨後破境引來雲海異象,男人腳底下的老百姓不會察覺到什麼,但是幾乎所有中五境練氣士和武道大小宗師,都在情不自禁地仰頭關注這一幕,尤其是苻家。在登龍台底下等候少女稚圭的苻畦,甚至親自去往雲海,見一見這個能夠破開雲海大陣的人物。

由於雲海遮掩,外人看不清雲海之上的男子容貌,大多數在老龍城身居高位的修行中人,別人只是湊個熱鬧,猜測那個山巔境強者的真實身份,是那個持有半仙兵的苻家老祖破關而出,還是雲林姜氏的老祖在為即將下嫁老龍城的家族嫡女敲山震虎?

老龍城商貿繁華程度冠絕寶瓶洲,作為三大洲物資的重要中轉樞紐,這裡魚龍混雜,有錢人多,賭鬼也多,私底下好友之間的較勁,甚至是幾家大的賭檔的押注,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眾人賭得千奇百怪,有賭此人身份的,有賭此人會不會被苻家打殘的,有賭此人的性別甚至是姓氏的……

內城范家府邸,現任家主和幾個家族老祖、供奉客卿,全部都是百歲高齡往上的老人,此刻並肩站在一座高樓廊道,人人滿臉喜氣。以雲海之上的人物的登天起始地,加上之前的情報,他們可以推斷出此人正是灰塵藥鋪的鄭大風。鄭大風毫無徵兆地躋身第九境,成為武道止境的山巔境大宗師,對於范家而言,這自然是天大的好事,而且鄭大風未來數十年,不出意外都會待在老龍城,范家無異於多出了一個從天而降的山巔境武夫。八、九境之差,雲泥之別!

純粹武夫入門煉體,中期鍊氣,巔峰煉神,各有三境,越往後,尤其是第七境之後,相鄰兩境的差距,就會越來越像一道鴻溝。所以流傳着一句武道俗語:高境對敵低境,殺人不過一拳事。只不過也有人覺得這個“殺”字,應該改為“傷”字,更加準確。

與棋壇國手的段位有點相似,同樣是九段,分強九段弱九段。七、八段的棋手,偶爾以妙招神仙手擊敗弱九段國手,不是沒有可能,但到底屬於特例,不是棋壇常理。話說回來,寶瓶洲的棋手段位評定,尤其是八、九段,往往只是由某個朝廷的棋待詔與其輪番對弈,而各個棋待詔的棋力水平,本身就相差懸殊。

一位范家金丹境老祖撫須而笑:“范小子有這麼一位傳道人,真是好大的福氣!”笑聲四起。

驟然之間,老龍城上空的雲海洶湧下沉,幾乎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就身處雲海之中,四顧茫然。無論是練氣士還是純粹武夫,都感覺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這一刻的氣機運轉,或多或少都出現了凝滯減緩的狀況。不過轉瞬之後,天地又恢復清明,雲霧消散得半點不剩,很多蟄伏或是供奉於老龍城的金丹境修士,心情尤為沉重。

鄭大風是以八境遠遊境御風而去,卻是以九境山巔境步行返回小巷。

藥鋪里的女子們,從頭到尾都在嬉笑打鬧,沒有任何異樣感觸,這既是山下人的井底之蛙,也是凡夫俗子的另一種安穩。她們見着了從鋪子外邊走入的掌柜,也沒往深處去想。漢子手裡拎了兩壇從鄰近大街買來的美酒,掀起門帘,低頭彎腰走入院子。他將其中一壇酒高高拋給坐在板凳上的少年,他自己撿起老煙桿,再次坐在正房前的台階上,沉默不語,既不抽旱煙,也不豪飲醇酒。

他開口第一句話,不是對老頭子“欽定”的傳道人陳平安說的,而是詢問陰神:“老趙,現在是不是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老頭子到底還有什麼交代?陳平安過幾天就要去乘坐桂花島渡船離開此地,護道人一事,你能不能給句準話?”

陰神搖頭道:“神君只叮囑我,你若是破境成功,就好好享福;若是破境失敗,就丟海里餵魚。”

鄭大風雙手使勁揉着臉頰:“我的親娘,還是一頭霧水。”

鄭大風將老煙桿擱在懷中,打開酒罈泥封,低頭對着酒罈吸溜一下,如龍汲水,酒水凝聚為一線,自個兒跑到鄭大風嘴中。鄭大風抹了抹嘴,仰頭望向那片雲海:“老趙,你說老頭子有沒有猜到我此次破境看見的景象?有沒有料到我差點就要一鼓作氣再撞天門?有沒有想到我看到了那道大門附近的景象,差點就要……”

鄭大風哀嘆一聲,然後又低頭喝了口酒,突然間眉開眼笑:“說不定老頭子那句話,一開始就是兩層意思。‘終生無望第九境’,哈哈,老頭子真是頑皮……”

陰神扯了扯嘴角,覺得鄭大風真是不知死活。

鄭大風好似脖子給人掐住,四處張望,很是心虛。他趕緊起身,來到院子中央,面朝北方,自言自語道:“老頭子,別見怪啊,弟子鄭大風破境成功,卻無法當面跟你講這件喜事,內心愧疚得很。老頭子你英明神武,度量大,莫生氣,弟子唯有以三鞠躬三炷香聊表心意了!”

鄭大風果真做手持香火狀,向遙遠的大驪方向拜了三拜。

陳平安很納悶,楊老頭怎麼會教出李二和鄭大風這麼一對有着天壤之別的徒弟。不過一想到李寶瓶、李槐、林守一他們幾個同樣是性格迥異,相差十萬八千里,陳平安就不感到奇怪了。

鄭大風在敬香之前有一個古怪動作,陳平安看得一清二楚——鄭大風舉起一條胳膊,伸手在頭頂繞了一下,彷彿那裡藏有三炷香,給他拿回手中。

鄭大風做完這件神神道道的事情,懶散地坐回板凳,好像真的打定主意開始享福了。他盯着陳平安,陳平安跟他對視。

一個好像是欠了一屁股債卻死活不想還錢的無賴;一個像是在說你敢不還錢,我打不死你也煩死你。

陰神看着這兩人,突然發現自己有點不懂現今的世道了。

有人掀起帘子,卻沒有立即走進院子,他一手將竹簾高高抬起,一手拎着一壺老龍城最好的桂花小釀,光是那隻精美酒壺就能賣一枚小雪錢。唇紅齒白的俊秀少年看到院子里還有外人,一時間便有些猶豫不決,站在原地,輕聲問道:“鄭先生……我能進來嗎?”

在少年走入灰塵藥鋪后,陰神就已散去身形。陳平安轉頭望去,是一名同齡人,看得出來是一個純粹武夫,暫時應該還是三境。少年的呼吸吐納平穩,牽一髮而動全身的筋骨皮肉輕微顫動,血氣精神流瀉在外,這名老龍城少年的武道底子打得尚可,但是瑕疵較多,其純粹真氣在體內氣府的“巡狩驛路”,似乎不夠寬,且不夠平整……

陳平安突然有些訝異,他發現自己竟然在俯瞰別人的武道境界。直到這一刻,陳平安才意識到自己真的躋身武道第四境了。

鄭大風沒有計較陳平安的神遊萬里,對着少年招手笑道:“我知道瞞不過你爺爺。不過不是我說你啊,賀禮就是一壺范家釀造的桂花小釀?是不是太馬虎了一些,我這個人從來是大事上含糊,小事上特別講究。你把酒留下,麻溜兒回范家,找你爺爺提一提,做人可不能太小氣了。”

少年啞然,無奈道:“鄭先生,我是聽爺爺說了這事,偷跑出來送酒的,不是我家長輩的意思。不然先生等我以後繼承了那艘桂花島渡船,再準備一份大禮?這壺酒是我從家裡偷拿出來的,回頭可別跟我爺爺說啊,我這就給先生去跟家裡討要賀禮去……”

少年放下酒後,就屁顛屁顛跑了。鄭大風沒有阻攔那個風風火火的范家小子,斜眼看了一下暮氣沉沉、死精死精的陳平安,心想:同樣是少年郎,瞧瞧人家范小子,待人誠懇,出手大方,好說話,一身的優點;再看看你陳平安,五文錢的舊賬,你能記這麼久,長得還不白,古板迂腐,一身的臭毛病!

從少年的言語中,陳平安了解到很多內幕:少年出身於那個跟隨苻家一起押注大驪的老龍城范家,如今拜師於鄭大風,未來會擁有那艘桂花島渡船。再加上之前陰神透露,鄭大風要與城主苻畦做買賣。

陳平安心中微微鬆了口氣,自己這趟選擇范家渡船去往倒懸山,應該問題不大。

未來老龍城是神仙打架,還是群魔亂舞,是其他人需要考慮的事情,陳平安只需先待在藥鋪耐心等待幾天,然後登上那艘桂花島渡船,到達倒懸山,去往劍氣長城,找到寧姑娘,送出背後那把劍……

鄭大風伸手一抓,笑道:“范小子,回來,你還真去幫我厚着臉皮討要賀禮啊?”

其實少年回到家說什麼,鄭大風根本不在乎,他其實是覺得跟陳平安相處一院有點無聊,還不如抓個開心果回來解悶,省得跟陳平安大眼瞪小眼。關鍵是他一個九境武夫還不好撒野,甚至內心深處還有點晃晃蕩盪。

已經快要跑出小巷的少年衣衫后領突然被人扯住,他踉蹌後退,嚇了一大跳,還以為遇上了刺客。聽到了鄭大先生響徹心扉的嗓音后,少年嘿嘿一笑,揮手示意那名金丹境家族供奉不用緊張。少年轉身快步跑回灰塵鋪子,對幾名略微熟悉的女子喊了幾聲姐姐,又掀開帘子回到院子,身後是一陣陣歡快的鶯聲燕語。少年打心底喜歡這種氛圍。

范家大門裡的那些仙子女俠,當然更漂亮,更仙氣,但是少年很早就知道,她們看到自己后流露出來的笑意,跟這裡的姐姐們的笑意,是不一樣的。一個是對着范家未來家主,一個是對着不知道哪個角落蹦出來的少年。

少年不反感前者,但是喜歡後者。

陳平安給少年搬了條凳子,少年趕忙快步接過,笑道:“謝謝啊。”

陳平安笑着搖頭道:“不客氣。”

少年拎着凳子,望向鄭大風:“先生,我該坐在哪兒?”

鄭大風大手一揮,打趣道:“去門口竹簾那邊坐着,幫忙把風。”

“好嘞。”少年開開心心跑去坐在門口,還是正襟危坐的那種,腰桿挺直,眼觀鼻鼻觀心,雙手老老實實放在膝蓋上。雖然少年盡量讓自己顯得端莊肅穆,可是一雙眼睛忍不住泛起笑意。笑意清澈得就像嘩啦啦流淌的溪澗,開心時會有聲響,不開心時也有,而不是那種水深無言,貴人語遲。

陳平安突然之間有些羨慕這個少年,門口少年身上,有一種他一直想要卻求之不得的東西。

文聖老秀才當初喝醉了酒,被他背着,使勁拍着他的肩膀說,少年郎肩頭要挑着草長鶯飛和楊柳依依,不要去想什麼家仇國恨,道德文章。

門口那個少年就是這樣的,陳平安做不到。

鄭大風彷彿察覺到陳平安的異樣情緒,雖然未必知曉其確切想法。漢子想了想,笑着將那壺桂花小釀丟回給范家小子。

少年燦爛笑道:“鄭先生,我可只敢喝一口啊。”

陳平安高高舉起養劍葫蘆,也跟着笑了起來,道:“一起喝。”

那少年愣了一下,使勁點頭道:“那我這一口喝得多一些!哦,對了,我叫范二。不是小名兒,就叫范二。因為我前邊還有個姐,叫范峻茂,所以我叫范二……好吧,其實有沒有我姐,我爹娘給我取這麼個名字,都挺讓我傷心的。你呢?可以說嗎?”少年喝了一大口酒,滿臉通紅,咳嗽連連。看來對於這個名字,他確實有點傷心。

陳平安喝過了酒,笑道:“我叫陳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

范家那艘桂花島跨洲渡船會在六天後出發,而孫家的山海龜渡船則已經率先出海遠遊。陳平安本想去親眼看一下山海龜渡船的模樣,但是想着老龍城最近人多眼雜,鄭大風又剛剛破境,惹出天大動靜,就告訴自己不要給人添麻煩,把這份好奇心就着酒水一起喝掉了。

接下來兩天范家少年還是每天過來灰塵藥鋪,拎着桂花小釀跟鄭大風討教武學。鄭大風雖然人不太正經,聊起武道一事時卻正經了不少。雖然措辭還是花哨了點,可陳平安在旁聽着,覺得鄭大風的指導對於范家少年當下的武道破境,確實大有裨益,說是金玉良言都不為過。只是鄭大風講述的內容,對於陳平安沒有什麼用處,最後心底反而還有點疑問。

鄭大風不介意陳平安旁聽這些有關三境瓶頸的小打小鬧,甚至巴不得陳平安一個心癢,自己蹦出來,要對范家小子言傳身教,到時候他就樂得輕鬆自在,大可以跑去前邊鋪子,為姐姐妹妹們排憂解愁。只可惜陳平安只聽不說,裝傻扮痴,好像半點不對自己的武道四境感到驕傲。這讓鄭大風怨念更深,瞧瞧,一個比入定老僧、坐忘道人還穩得住的少年,要他風流不羈的鄭大風如何喜歡得起來?

如果不是陳平安算是他的大半個傳道人,如果不是每天能蹭一壺桂花小釀,鄭大風早就讓陳平安捲鋪蓋滾蛋,趕緊離開這間春光滿溢的藥鋪,搬去范家府邸那邊當貴客,只管在那邊扯自己的虎皮作威作福。

這天范二聽完了鄭大風的疑難解惑,便跟陳平安閑聊起來,兩個同齡人坐在屋檐下乘涼。

孫嘉樹言行舉止滴水不漏,讓人生出如沐春風之感,少年范二就要稚嫩許多,但是也不是那種全然不知民間疾苦的天真。少年聰明,開朗直爽,而且家教極好,他爹娘多半是心大的,在取名字這件事上,就看得出來。

每當少年聊起自己的姐姐范峻茂時,都是滿滿的欽佩,要知道他與姐姐同父異母。范二對那名身為范家主婦的“大娘”,一樣特別親近。他總說自己親生娘親太嬌慣着自己了,好是好,可就是擔心自己會長不大。大娘對自己從來都是寵溺,但也講規矩,對錯分明。讀書開竅了,習武有成了,待人接物做得好了,大娘都會嘉獎,說好在哪裡,但是做錯了事,大娘也會把范二當作一個大人對待,絕不會訓斥喝罵,而是心平氣和地與他講道理,所以范二發自肺腑地敬重這位大娘。

少年范二願意對剛剛認識沒多久的大驪少年陳平安,說著這些獨屬於少年的開心和憂愁。陳平安就安安靜靜地傾聽范二的訴說,聽得津津有味。范二起先還怕陳平安覺得煩,後來見陳平安是真心喜歡,范二便會忍不住多喝幾口酒。

陳平安也跟范二說了許多家鄉龍泉郡的事情,聊了他當窯工燒炭、上山下水的事情。

范二緊隨其後的問題,往往都很天馬行空:“陳平安你還要吃土啊?有米飯那麼好吃嗎?不管了,只要能扛餓就行!不然你教教我,哪些泥土更好吃些,以後我在家受罰挨餓之前,去祠堂路上就抓一大兜泥土!”

“你能從頭到尾就靠自己一個人,燒出一件瓷器嗎?陳平安,以後我成人禮的時候,你一定要送我一件瓷器啊!酒杯茶盞這種小東西就行了,不用太講究,有個能讓人認得出是啥的粗坯模樣就成。我好跟人顯擺,說這是我朋友親手做的,他們一定吃癟,眼饞死他們。”

“天井是什麼東西?颳風下雨下雪的天氣,咋辦?那天井對着的池子,裡頭能養魚龜蝦蟹嗎?”

陳平安一一回答,最後笑着說了一句最讓范二高興的話:“我有個好朋友叫劉羨陽,現在可有出息了,已經一個人去了婆娑洲那麼遠的地方。下套子做弓箭都是他教我的,以後介紹你們倆認識啊。”

范二就在那邊小雞啄米,滿臉期待。他已經開始盤算將來有一天陳平安帶着劉羨陽登門做客,要如何安排他們倆的住處,每天喝什麼酒吃什麼菜,去老龍城哪兒玩……

有一天,范二沒來灰塵藥鋪。

這天暮色里,藥鋪早早打烊,陳平安和鄭大風在後院正房,吃着一名婦人做的一桌子飯菜。鄭大風倒是想要憑藉自己的“姿色”,讓那名姐姐不收錢,好讓他在陳平安面前長長面子。沒奈何婦人六親不認,斬釘截鐵,一枚銅錢也不能少。

鄭大風一手持筷,一手持杯,吃菜喝酒兩不誤,隨口問道:“你整天跟范家小子聊些有的沒的,有意思?”

陳平安細嚼慢咽地對付飯菜,他放下筷子說道:“有意思。”

鄭大風嗤之以鼻:“我離開驪珠洞天才這麼點時間,你就撈到了這麼多寶貝?咋來的,給說道說道?是不是一路踩狗屎撞大運來的?”

陳平安頂了一嘴:“跟你不熟。”

鄭大風斜眼道:“跟范二就熟了?”

陳平安說道:“比你熟。”

鄭大風齜牙咧嘴:“老頭子願意把珍藏已久的十五賣給你,對你是真不差。”

陳平安這次沒有反駁什麼。

鄭大風又問:“跟孫嘉樹那個聰明蛋分道揚鑣啦?”

陳平安點點頭。

鄭大風笑道:“這個孫子很有錢的,不挽回一下?跟他成了朋友,哪怕是酒肉朋友,以後到了老龍城,保管你小子吃喝不愁。”

陳平安搖頭道:“也就那樣了。”猶豫了一下,他補充道,“孫嘉樹人不壞,就是有些事情,不夠厚道。我如果是商人,不太敢跟他做大買賣。因為他這種人,對誰都有個估價,大致值多少錢,什麼時候該做什麼生意,孫嘉樹一清二楚。對他來說,再好的關係,也就只是生意而已,誰能保證他不把人賣了掙錢?我可能看錯了他,誤會了他,可不管怎麼樣,孫嘉樹今後如何,跟我是沒關係了。”

鄭大風笑道:“他沒你想的那麼簡單,當然也沒你想的那麼差勁。以後這個人,會挺了不起。你今天錯過了他,既是孫嘉樹的損失,也是你小子的損失。你要是不信,咱們走着瞧。”

陳平安問道:“你是說錢財上的損失?”

鄭大風一隻腳踩在長凳上:“不然?天下熙攘,圖個啥?名,不是錢?修為,不是錢?都是錢。”

舉報本章錯誤( 無需登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