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大道之上(1 / 2)

第61章 大道之上

洶洶一劍從陸地來到大海中央的桂花島,再有一劍緊隨其後,仍是從老龍城雲海之巔破空而至。

兩劍之威,驚天動地。老龍城和桂花島之間的海面,先後兩次被天上劍氣斬出溝壑。

在陳平安閉眼體悟劍意的同時,金丹境老劍修已經回過神來了,之所以他沒有像陳平安這樣去抓住一閃而逝的劍意,試圖以他山之石攻玉,不是老劍修的閱歷還不如一個四境武夫,而是老人深知,當自己的劍意塑造成形后,其他劍仙一劍之中蘊含的意氣精神,若是胡亂借鑒和汲取,反而容易自相矛盾,使得自身的純粹劍意變得駁雜。不過如果兩者劍意大致相近,當然是好事。

馬致那把本命飛劍涼蔭的劍意根柢為樹蔭乘涼,故而劍意近春寒、大雪、清泉等,而遠大火、酷暑、熔爐等,與那雲海兩劍取自沙場真意的絞殺、攻伐大不相同,因此老劍修不會循着蛛絲馬跡,去採擷兩劍劍意,化為己用。反倒是一些初入中五境的晚輩劍修,劍意尚未穩固,哪怕兩種劍意截然相反,一樣會有所裨益。

陳平安站在原地,下意識擺出了劍爐立樁。馬致何等老辣,當然不會去打攪少年的這份小機緣。他甚至抬手一拂袖,不但打散了一些祖宗桂樹涼蔭的遮蔽,還主動抓取了一些稍縱即逝的絲絲縷縷劍氣,讓其滲入圭脈小院,讓陳平安感受的劍意更深。

馬致在這個過程中,對那名老龍城劍修的敬畏更濃。地仙一劍,威力大到摧山倒海,是一種震懾,算不得如何出奇。真正決定地仙劍修距離上五境到底有多遠,其實已經不在表面威勢,而是劍意的凝聚程度。若是劍氣渙散,精神紊亂,一劍遞出,威力大,劍意卻是四處流溢,說明劍修對劍意的掌控還稱不上盡善盡美。

那位從老龍城悍然出手的劍修,哪怕一劍遞出,跨海如此遙遠,劍意之凝聚,幾乎等同於馬致的百丈出劍,這讓馬致如何不驚嘆佩服?

十境劍修,只差一步就可以破開瓶頸,躋身上五境。由於劍修殺力太大,在整個中五境生涯中往往鋒芒畢露,所以比起尋常十境的陸地神仙,十境劍修反而要更加“出世”。就像風雪廟魏晉,在成為玉璞境劍仙之前,就徹底離開江湖,一直在閉生死關。

看來這位老龍城的老劍修,一定是被范家桂花島上的某人惹惱得厲害,否則絕不會冒着惹來天劫的風險,如此凌厲出劍。

馬致以心聲相問於桂姨:“桂夫人,是何方神聖出手了?是針對我們范家的手段,還是跟外鄉客人起了糾紛?”

桂姨猶豫了一下,含糊回答:“應該是一位老龍城的世外高人,跟桐葉洲玉圭宗的姜氏子弟,出現了一些衝突。咱們范家和桂花島不用理會,保持中立即可。”

馬致感慨道:“既然是山頂兩撥神仙打架,咱們看戲就成。”

桂姨微微一笑:“理該如此。”

馬致突然驚訝道:“玉圭宗姜氏?可是那個手握雲窟福地的姜氏?”

桂姨卻已經早早關閉心扉,掐斷心聲,不再理睬老劍修的詢問。

馬致對此不以為意,只當是那位身份特殊的桂夫人,擔心桂花島本體會被殃及池魚,要專心應對。

馬致眼見着少年還在立樁,便乾脆收起了涼蔭飛劍,坐在石桌旁。世間的洞天福地,總計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為幾個天下所共有,分三六九等,品秩高低有別。寶瓶洲神誥宗掌握的那塊清潭福地,品秩就很低,而桐葉洲姜氏手中那塊雲窟福地,就極其不俗。

在陳平安睜眼后,老人笑問道:“如何?”

陳平安笑道:“只知道這一劍很厲害,到底怎麼個厲害,說不上來。琢磨了半天,只模模糊糊抓到丁點兒意思,太可惜了。若是這一劍能夠再慢一點,就好了。”

馬致打趣道:“一位元嬰境地仙劍修出劍前,還要跟你陳平安打聲招呼?”

陳平安撓撓頭:“這哪敢?”

陳平安突然憂心忡忡問道:“難道是有劍修想對桂花島不利?”

馬致擺擺手,神態閑適,笑着解釋道:“不是,只是跟島上的桐葉洲客人有過節,便出了兩劍示威。這兩劍很有講究,不曾傷及桂花島半點根本,這其實無異於在對桂花島表達善意。否則地仙之間的過招,除非是在人跡罕至的偏遠地帶,否則一個收不住手,多多少少會有些氣機流散,很正常。”

馬致說得比較淺淡,想得更加深遠,這個不知名的地仙劍修,要麼是一個極其講規矩的存在,要麼就是跟老龍城范家有舊,後者的可能性顯然更大。

在桂花島別處,可就沒有圭脈小院這麼融洽和氣的氛圍了。姜北海的臉色陰沉得能夠滴出水來。家族十境元嬰境供奉老人倒在血泊之中,那件價值連城的法袍墨竹林,已經算是損毀殆盡,想要完全修復的開銷之巨,恐怕還不如直接買一件新的上乘法袍。老人受傷不重,很快就搖搖晃晃站起身,只是瞧着凄涼瘮人。第二劍的威勢,大多被他身上這件姜氏老祖賜下的珍貴法袍所抵消。

高瘦老人死死盯住陸地上的那座老龍城,咬牙切齒道:“賊子先後兩劍暗算偷襲,欺人太甚!”

“蘇老,到底怎麼回事?”姜北海輕聲詢問,身體則一動不動,雙腳紮根站在原地。其餘家族扈從和玉圭宗嫡系如出一轍,個個紋絲不動,大氣都不敢喘。

老供奉氣急敗壞,語氣卻頗為無奈,道:“只知道那兩劍出自同一人之手,出劍之地,在老龍城上空的那片雲海。難道是某位苻家老祖手持一件半仙兵,向我們示威?”

姜北海思量片刻:“苻家向來不喜歡丁家,而丁家跟桐葉宗關係不錯,丁家之前正是靠着那個傢伙才能在老龍城屹立不倒。我們玉圭宗跟桐葉宗那是千年之久的死對頭了,照理來說,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哪怕我們這次選擇范家的桂花島渡船去往倒懸山,沒有選擇苻家的吞寶鯨渡船,也不該對我們有這麼大的怨氣。苻家不蠢,不會不知道玉圭宗的實力,也不會不清楚我們姜氏在玉圭宗的地位。而且苻家一向跟范家關係很好……”

那名宮裝婦人小心翼翼地道:“會不會是桂夫人的緣故?有可能是某位苻家老祖心儀於她?”

姜北海壓低嗓音,氣笑道:“咱們又不是明着搶奪桂夫人?只是開誠布公談買賣而已。若說桂花島渡船是苻畦的產業,桂夫人是那苻畦的姘頭,那麼有此風波,還勉強說得過去。這座桂花島渡船,是范家先祖當年憑藉運氣得來的,苻家為此出頭?真當我們玉圭宗是吃素的?你信不信,我只要稍稍添油加醋一番,咱們玉圭宗那兩個脾氣火暴的老祖,馬上就會殺到老龍城興師問罪?”女子總愛在情愛一事上動腦筋,男子喜好在江山一事上花心思。

高瘦老人以心聲告誡姜北海:“少爺,我們此次去往倒懸山,不可稟告宗門!”

姜北海在心中點頭苦笑道:“蘇老,我知道輕重利害。”

老人深呼吸一口氣:“我馬上去趟老龍城,親自去見一見那位劍仙,總得把這件事情了結了,咱們才能安心去往倒懸山。我盡量早點返回桂花島渡船。”

姜北海輕聲道:“蘇老小心行事。”

“放心,絕不會辱沒玉圭宗和雲窟姜氏的名頭。”

老人撂下這句話后,拔地而起,御風去往老龍城。在此之前,老人已經收起那件價值連城的法袍墨竹林,血肉模糊的傷口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痊癒,真正是白骨生肉的神仙手段,不愧是桐葉洲成名已久的元嬰境大佬。

風雲跌宕的兩劍過後,桂花島上,無論是范家人還是乘客都議論紛紛。好在幾乎人人都是走南闖北的山上人氏,見多識廣,雖然震驚,卻也談不上驚嚇恐慌。加上桂花島很快就出面安撫,風波很快就被平息下去。

金粟給圭脈小院送去了從山腳取回的藥材,飛快返回師父桂姨身邊。雲淡風輕的婦人,難得有好心情煮了一壺茶水,見到弟子歸來,遞給金粟一杯熱茶。金粟落座后,尚未品嘗師父的手藝,心境就已經跟着沉靜了下來。

婦人知道金粟一肚子疑問,卻不想多說什麼,只是微笑道:“對於那位姜氏大少爺,這無疑是飛來橫禍;對於你我師徒二人,則是喜從天降。金粟,你不用多問,此次出海,從倒懸山返回后,我會盡量爭取讓你與出劍之人,見一次面。”桂姨輕聲笑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可不是什麼廢話,以後你獨自行走四方,還是收斂一點為妙。”對於最後一句老成之見的金玉良言,金粟並未如何上心,她早已轉頭眺望老龍城方向,充滿了期待。一座與世無爭的圭脈小院,根本無須計較這些山頂風雲。

陳平安之後每天就是與金丹境老劍修練劍。後者做三件事,一是祭出本命飛劍,化虛入體,幫助陳平安淬鍊三魂,夯實胎光、爽靈和幽精三條魂路的路基;再就是馬致會壓境,以劍修手段駕馭飛劍涼蔭,跟陳平安對敵;最後則是旁觀陳平安練習《劍術正經》的劍招,指點一二,矯正陳平安出劍姿勢上的瑕疵。

陳平安練劍很有意思,他並沒有抽出背後木匣里任何一把劍,每次只是做握劍式,假想自己單手持劍。馬致對此有所疑問,結果陳平安給出的答案比較荒誕不經,說是背後雙劍,被他取名為“降妖”的那一把,是別人的劍,不能使用;名為“除魔”的槐木劍,曾經在沙場戰陣上拔出劍鞘一次,但是事後發現木劍實在太輕了。他覺得自己開始練劍後用的劍,最好去找一把分量足夠的鐵劍,否則手上輕飄飄的,拿劍跟沒拿差不多,總覺得不對勁。

馬致身為一名世俗眼中的天上神仙,對於劍術本就興緻平平,對於陳平安這種江湖劍客的執拗追求,其實談不上有何感觸,甚至內心深處還有一絲不屑。莊稼地里刨食吃,能刨出什麼天材地寶?可若說陳平安是在劍意大道上下功夫,鑽牛角尖,馬致恐怕就要情不自禁,滔滔不絕地給陳平安說上三天三夜。

桂花小娘金粟會定時送來一日三餐。讓這名女子如釋重負的是陳平安沒有得寸進尺,真將她當作了端茶送水的丫鬟。哪怕是更換水桶中的藥水,還是陳平安自力更生,這讓金粟對這個年紀輕輕的范氏桂客,總算生出一絲好感。

再就是圭脈小院儲藏的桂花小釀,需要隔三岔五就補充一次。以金粟的身份,不是不可以一口氣給小院搬來數十壺醇酒,但是她最後還是放棄了這種一勞永逸的打算。這未嘗不是希望和陳平安多見一面,看出那個外鄉少年的深淺。畢竟一次跨海遠遊,對於她們這些早已熟悉航線的桂花小娘而言,略顯枯燥乏味。所謂的桂花島十景,例如明月共潮生,依稀可見月中生桂樹,幻化出古代宮闕奇景的那座海市蜃樓,海上飛魚群環繞桂花島,等等,初看會倍覺驚艷,甚至會讓人主動掏錢聘請畫師畫下一幅幅美景,可真正看多了,也就很難引人入勝。一些發生在桂花島身邊的奇人怪事,反而更能讓她們這些桂花小娘覺得有趣。

陳平安現在每天卯時之初起床,天未亮,先練習六步走樁約莫一個時辰。老劍修馬致會在辰時左右露面,優哉游哉喝上一壺桂花小釀,等到陳平安練完那個平淡無奇的拳樁,金粟剛好送來早餐食盒,兩人用飯,耗時兩刻鐘左右,其間馬致會大致說一下今天出劍的力道輕重、劍意側重的緣由,和一些有關天下劍修的奇聞趣事。之後陳平安將食盒交還給等在院門口的金粟,大多數時候只是道一聲謝而已。若是圭脈小院需要添酒,陳平安也不會難為情,跟那個年輕女子直說便是。

在馬致的提議下,陳平安一天的修行由易到難,上午兩個時辰陳平安先練習那本《劍術正經》的劍招,其間馬致會毫無徵兆地出劍,故意破壞陳平安一氣呵成的劍招,所以陳平安既需要打磨雪崩式、鎮神頭等四種劍招,更需要時刻留心一名金丹境劍修的襲擾。偶爾,馬致會幹脆就將下午的陪同試劍提前到上午。

午時末尾之前,兩人一定會解決午餐,然後開始下午的切磋試劍。如今馬致已經默默將境界從洞府境提升到觀海境。他坐在石桌旁,自飲自酌,出劍不斷,駕馭本命飛劍涼蔭刺殺陳平安,導致不管陳平安以什麼手段迎敵,是那些氣勢嚇人的古樸拳架,還是從《劍術正經》新學來的攻守四招,或是一通亂拳打死老師傅的王八拳,只要你陳平安躲得掉滿院子迅猛飛掠的涼蔭,或是能一拳打退那把本命飛劍,都成。

往往一個下午不等練劍完畢,陳平安就已經皮開肉綻,衣衫襤褸。

有時候馬致會放緩出劍速度,放過狼狽不堪的陳平安一馬,多喝幾口酒。桌上那些小菜碟里的酒鬼花生、蒜香花甲、椒鹽小雜魚乾、涼拌豬耳朵,足夠老人下酒了。但是每次陳平安難得喘口氣之後,老人下一次驟然出劍必然雷霆萬鈞。可能當時老人嘴裡還咀嚼着清脆的雜魚乾,陳平安卻要被迅猛一劍刺入心臟,飛劍畫弧返回,又從後背刺穿陳平安后心,然後老人就會嗤笑道:“若非飛劍化虛,你已經死了兩次,就再也嘗不到這份椒鹽小雜魚乾了。陳平安,哪怕只是為了這份佐酒美食,你也該多努力啊。”

為了保證練劍的延續性,圭脈小院沒有晚餐一說,只有宵夜,金粟只需將食盒放在院門口就行。

一般在酉時過後,陳平安就要站着挨打,藉助飛劍涼蔭在神魂之中的“穿廊過棟”“馳騁驛路”,打熬三魂的厚度和韌性。

老劍修最近已經不再詳細解釋他的出劍法門,只是小心拿捏分寸,讓陳平安細細咀嚼那份苦楚便是。

陳平安對這段時光既喜歡又不喜歡。喜歡是知道這份磨礪對自身的武道修行裨益極大,不喜歡是這總會讓他記起在落魄山竹樓中的磨難。好在老劍修出手比較含蓄,比起光腳老人好似天庭神人捶殺凡夫俗子的狠辣手段,要輕鬆許多。陳平安不但熬得住,而且還能趁此機會,練習六步走樁和《劍術正經》的兩個劍招守勢——山嶽式和披甲式。比起自己修行的文火慢燉,有了老劍修的幫忙,無異於武火大煮,事半功倍。

久而久之,苦中作樂的陳平安琢磨出一件趣事,那就是只要咬牙堅持練習出劍迅猛且繁雜的雪崩式,配合老劍修飛劍淬鍊帶來的開膛破肚、錐心剁肝之痛,他的出劍就會更快。對於這一劍術攻招的領會,陳平安進展神速,到後來,陳平安每次“握劍”遞出雪崩式,連他自己都覺得只要手中真有一把神兵利器,當真就會有幾分劍氣寒光衝天的氣象。

一天練劍完畢,多在戌時和亥時之交。陳平安先去燒水,將藥材放入水桶。在水燒開之前,陳平安去院門口拿食盒,一老一少將石桌當作餐桌,吃過宵夜。有時候陳平安傷得比較重,或是一身血跡太過凄慘,就會先去水桶浸泡,沐浴更衣后再吃宵夜。老劍修馬致哪怕先行吃過,也會坐在石桌旁等着陳平安,在後者進餐期間,為陳平安講解今日練劍的得失,如同復盤棋局。馬致到底是一名金丹境劍修,眼光獨到,而且比起落魄山竹樓的崔姓老人,馬致更願意仔仔細細說清楚一件事情。陳平安所有疑問,大多能夠在馬致的講解中得到答案。

收拾完食盒,陳平安就會繼續練習撼山拳譜的走樁。哪怕再過十年百年,不管到時候自己的境界到了何種高度,陳平安可能都不會落下這個堪稱武道最入門的粗陋拳架。

子時過半,陳平安就會回到屋子睡覺。

幾乎每天就是這樣循環往複,不知不覺之中,桂花島渡船已經日出日落三十多次,海上九景也已悄然過去三景。

又過去一旬,桂花島渡船到了航線上的海上第四景,老劍修建議陳平安可以停下修行,去祖宗桂樹那邊賞景。

既然老人都這麼講了,陳平安就照做。拂曉時分,陳平安來到人頭攢動的桂花島山頂,舉目遠眺,看到一處巨大的豁口,豁口兩側是山勢由高到低、依次下降的兩座島嶼上的山脈,山峰之上,一座座建築鱗次櫛比,依山而建,雲霧繚繞。

這處景象之奇,不在島上那座孤懸海外、與世隔絕的仙家門派,而在於桂花島渡船途經的兩座對峙的懸崖峭壁。兩側峭壁之巔,各有一尊高達百丈的金身神像聳立,巍峨非凡,而且神像經歷過無數年的光陰和流水沖刷,依然金光燦爛,哪怕是練氣士都要望之生畏。

傳聞那兩尊神像雕塑的金身正神,一位曾是鎮守南天門的神將,一位曾是掌管天下大瀆水運的神祇,是天上諸多雨師的正神第一尊,名義上掌管着世間所有真龍的行雲布雨。天門神將拄劍於身前,雙手迭放抵住劍柄,好似正在俯瞰人間。那尊雨師神祇,面容模糊,雲遮霧繞,分不出性別,其身上有不知由何種材質鑄造的五彩飄帶,縈繞身軀四周,緩緩飄蕩,活靈活現,襯托得那尊金身消散不知多少萬年的神祇,彷彿猶在人間施展神威,掌管着整個南方水運的流轉。

陳平安挑了山頂一處欄杆內的長凳,盤腿而坐,面朝兩尊神像,緩緩喝酒。

身邊練氣士交談時所用言語,多是俱蘆洲和桐葉洲的雅言,偶爾夾雜一些老龍城方言,陳平安自然都聽不懂。好在不遠處有一個桂花島范家練氣士,少女模樣,卻不是桂花小娘的裝束,她嗓音清脆,應該是專門為乘客講解此處海景的奇異所在。她以寶瓶洲雅言闡述“兩神對峙”景象,說了兩尊神像的淵源,還順帶說了那個仙家門派的悠久歷史。有人詢問為何桂花島渡船不在島嶼靠岸,那名范家練氣士便笑着解釋,雖然渡船能夠從中穿過,但是這個門派卻從不接納任何一艘渡船登陸,若有人膽敢擅自登陸,輕則被當場驅逐出境,重則被囚禁在島上,歷史上甚至還有過擅自登陸者被那個仙門直接斬殺的慘劇。最後少女練氣士跟山頂眾人笑着說,半旬之後的下一處景象尤為壯觀,不可錯過。

在桂花島渡船緩緩駛過峭壁之間時,突然有一隻繡球模樣的物件急墜直下,掠向山頂賞景的某個年輕人。那人下意識伸手握住那隻繡球,痴痴抬頭,不知為何那個仙門要如此行事。

那個范氏少女練氣士一臉震驚,然後火急火燎地喊道:“公子,聽我們桂花島老前輩說,這是那個仙門中的女子在招婿,獨獨相中了你。這可是百年難遇的天大機遇!公子你若是尚未娶妻,一定要答應下來,哪怕已經……總之,只有這個仙門的嫡傳仙子,才能夠向途經的渡船拋下繡球。這等福緣,實在是不容錯過,公子一定要謹慎對待……”

年輕練氣士手握繡球,抬頭望向峭壁某處,他正在經歷一場心湖之間的問答。然後年輕男人好像通過了考驗,以一根綵帶裹成的繡球驀然舒展開來,綵帶一頭系住了男子手腕,另外一頭飛掠向山巔,就這樣帶着男子飄向了山頂一座位於神像腳下的綵樓。綵樓之中,有名國色天香的女子,臉頰緋紅,手中攥緊那根綵帶的一頭,身邊有數名氣度不凡、仙師之姿的婦人,面帶微笑,似乎在祝福這對天作之合的神仙美眷。

陳平安望着那個年輕男子的一步登天,既沒有羨慕嫉妒,也沒有感慨唏噓這份世間奇遇,只是有點恍惚。那個年輕男子方才就站在十數步開外,當范家練氣士說到“公子你若是尚未娶妻”的時候,男子明顯神色微變,多半是福緣臨頭,便果斷捨棄了家中糟糠之妻。

陳平安仰頭瞥了眼綵樓方向,覺得那個拋出繡球的神仙女子修為可能很高,可眼神真的不太好。

回到圭脈小院,老劍修哈哈大笑,喝着酒就着小菜:“沒想到還真有繡球拋下,只可惜不是你小子。可惜,太可惜了!要知道山頂綵樓拋下繡球的光景,說是百年一遇,半點也不過分,只可惜你小子沒這份艷遇福分……”

陳平安嗤之以鼻,老人收斂神色,輕聲道:“桂花島十景,其實都蘊藏着大大小小的機緣。當然,這些機緣可遇不可求,只能看命。就像這海外仙島的綵樓繡球,誰能想到一個洞府境的山澤野修,修道資質平平,反而成了最終的幸運兒?”

老人正色道:“若說其餘九景,哪怕是去碰碰運氣的念頭都沒有,也沒關係,唯獨接下來這一景象,必須親身去桂花島山腳走一趟,距離渡船外的海水越近越好。因為這份機緣,萬一真給誰碰上了,那就是金丹境、元嬰境也要艷羨不已的一份洪福。”

陳平安無奈道:“碰運氣這種事情,我就不去了,還是在院子里練劍比較實在。”

老劍修瞪眼道:“去,必須去,哪怕是萬中無一的渺茫機會,你小子也要去湊個熱鬧。修行路上,是不該奢望事事順遂,可總該有點念想才行。你跑一趟,既能欣賞奇景,還能碰碰運氣,便是沒有撞上大運,又少了你什麼?你這小子!切記,‘萬一’二字,既是練氣士最怕的,也是練氣士最夢寐以求的。”

陳平安小心翼翼地道:“馬先生,我不是練氣士,是純粹武夫。”

老劍修一拍額頭,起身道:“氣煞老夫!這兩天你自個兒練劍,我需要四處走走,散散心,成天對着你這麼個悶葫蘆,忒沒意思。”

之後兩天,老劍修果然沒有露面,陳平安便自己練劍。再之後,老人只是風塵僕僕地返回圭脈小院,見了陳平安一面,說陳平安練得不錯,繼續努力便是,然後就又消失不見。陳平安只當老人自己有應酬,並不奇怪。

然後就到了桂花島渡船跨洲航線的海上第五景——蛟龍溝。

因為老人又提醒了陳平安一次,陳平安就先跟金粟打了一聲招呼。當天正午時分,金粟來到小院門口,提醒陳平安可以下山觀景了。因為是范氏桂客,桂宮有專門的僻靜道路下山,路上客人稀少。陳平安和金粟並肩走在路上,桂花小娘為陳平安解釋那條蛟龍溝的由來。

那條海溝之中,棲息着數目眾多的蛟龍之屬,多是血統雜亂的蛟龍後裔,而它們當中一部分名副其實的水蛟,會憑藉本能,去往大洲的上空翻雲覆雨。水蛟一次往返,不知道要御風多少萬里,等到返回巢穴,已是筋疲力盡,而且經常有蛟龍沒有接到上邊神祇的旨意,就擅自施展神通,降下雨露,往往容易泛濫成災,所以它們經常會淪為世人眼中的“惡蛟”,被當地練氣士瘋狂追殺。練氣士之所以捕殺蛟龍,既是替天行道、為民伸張正義,也為蛟龍那一身價值連城的先天至寶。

陳平安聽得一驚一乍,趕緊加快腳步,去往桂花島山腳。他出身於世間最後一條真龍隕落的驪珠洞天,當然一定要親眼看看蛟龍之屬的真正模樣,看看蛟龍溝里的那些靈物,算不算是真龍的徒子徒孫?

陳平安很快就來到山腳。渡口處停泊着一艘艘小舟,舟子皆是經常在蛟龍溝上擺渡的范家練氣士。桂花島渡船保證乘客泛舟遊歷海溝時,只要不大聲喧嘩,不擅自運用神通驚擾水底蛟龍,絕不會有任何意外。即便有危險發生,桂花島渡船上的金丹境修士也會第一時間出手相救。

桂客登船,無須掏錢。其實哪怕需要支付小雪錢,陳平安也會掏這個腰包。他和金粟一起登上了一艘小舟,撐船的舟子是一名老者。陳平安發現老人手中丈余長度的竹篙,篆刻有一連串的符籙,其中四個好似蚯蚓的古體字,有點類似《丹書真跡》上記載的“作甚務甚”。符籙名為“斬鎖符”,品秩極高,而且此符末尾文字顯示一旦成符,符紙自會滲出斑斑血跡,畫符之人無須擔心,此乃符籙大成之彰顯。

陳平安詢問金粟,竹篙上的符籙名稱。她一臉茫然,似乎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便去問舟子。老人笑道:“這可真說不明白嘍。自范家航線通航第一天起,竹篙上好像就有這些丹字符文了。我師父將小舟和竹篙一併傳到我手裡的時候,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咱們桂花島只說這是打龍篙,能夠嚇退水底蛟龍。其實我們這些舟子自己都不信,咱們啊,還是更信這個……”老人從腳邊口袋抓起一堆由雪白銀箔折迭而成的紙人紙馬,“若是遇上蛟龍在船底下游弋,只要抓起一把這些東西丟入水底,它們就會很快散去,百試百靈。沒辦法,若是繞過蛟龍溝,咱們這條航線就要多出二十多萬里。不過好在蛟龍溝瞧着嚇人,可其實數百年來,咱們桂花島渡船跟那些蛟龍一直相安無事,所以公子無須擔心。”舟子哈哈大笑,明顯是個耿直老漢:“話說回來,真要出了事情,那就真是滅頂之災,別說是咱們這艘小船,恐怕整個桂花島渡船也不用奢望逃出生天。那麼多蛟龍之屬,若是一起興風作浪,何等可怕?要我說啊,哪怕是元嬰境的劍仙,如果真敢在此出劍,惹來蛟龍反撲,一樣難逃一劫。”

金粟臉色不悅,埋怨道:“客人就在船上,你說這晦氣話作甚?”

撐船老漢汗顏道:“不說了,不說了,公子坐好,咱們這就去欣賞蛟龍溝的水中奇景,保證平平安安的……”

蛟龍溝,是一處海水清澈見底的古怪深壑,寬達十餘里,長達數千里,下邊盤踞潛伏着一條條海中蛟龍之屬。這些蛟龍之屬色彩不一,身軀蜿蜒,大小不一,有細如水盆,有粗如井口,水底之下,鱗甲熠熠,讓人悚然不敢言語,唯恐驚擾到那些蛟龍,惹來殺身之禍。

舟子突然伸手指向空中某處:“公子你瞧,那就是一條布雨歸來的疲龍。喲,好像還受了不輕的傷,多半是給婆娑洲的練氣士當作了箭靶子,追剿了很長一段路程。可不是每條水蛟都有這般運氣活着回來的,一些個死於歸途的蛟龍屍體,往往成為跨洲渡船的意外收穫。只是咱們桂花島厚道,遇上漂浮海面的水蛟屍體,不會打撈上岸,反而拖曳在桂花島礁石上,一路送到這蛟龍溝……”

陳平安和金粟順着老漢手指方向,看到一條龐然大物從雲海之中墜下,摔入遠處大海之中,濺起巨大水花。所幸疲龍墜落之地距離桂花島渡船有十數里遠,對於泛海小舟沒有什麼影響,只是小舟左右搖晃的幅度稍大些而已。

小舟就在桂花島渡船兩側緩緩向前航行,不會離桂花島太遠,最多兩三里。海水清澈,一艘艘小舟如同御風懸停於空中的一把把飛劍,而水底深處,許多正在酣眠或是嬉戲的蛟龍之屬,如同蜿蜒盤踞在起伏的山脈之上,讓人渾然忘卻當下是航行於海面之上。

陳平安突然眉頭緊皺,伸手握住身後劍匣中的一把劍,沉聲問道:“這蛟龍之屬,算不算山澤精怪之一?”

舟子只當是少年見識不多,此刻小舟離開桂花島已經有兩里路之遠,即將到達蛟龍溝的最深處,低頭望去深不見底,少年便有了幾分懼意。舟子笑道:“若是遠古時代,這蛟龍之屬還算天地之間的天潢貴胄呢,不過如今嘛,時過境遷,公子所說不差,這些傢伙,就只能算是精怪之一嘍。公子莫怕,桂花島是此地的熟客。根據咱們范家的家譜記載,先祖還曾親眼見到兩名元嬰境練氣士大戰於此,兩位神仙腳下的蛟龍溝雖蛟龍蠢蠢欲動,可到最後都沒有一條水蛟躍出水面。所以說那些不可大聲喧嘩的規矩,其實是咱們故意嚇唬尋常客人的,公子既然懸挂桂客木牌,老漢我也就不故弄玄虛了……”

金粟沒好氣地瞪了眼舟子,這些范氏家族內幕,豈能輕易道破天機。

老漢縮了縮脖子,繼續撐起竹篙,老實划船。他時不時往水底拋下一把雪白的銀箔摺紙,除了紙人紙馬,其中還有折迭精妙的紙質的高樓和車輛。

老人突然瞪大眼睛,望向前方一處:“不好!有人故意陷害我桂花島!”

桂姨幾乎同時從山巔桂宮一掠來到這艘小舟,與舟子老漢一起望向最前邊的一艘小船,怒道:“有人拿出了一隻龍王簍,私自捕捉一條在淺水嬉鬧的小水蛟!”

老人站起身:“可是姜北海故意報復?他們當初選擇中途下船,我們讓馬致暗中跟隨了差不多一旬時光,並無異樣。還是丁家有人暗中使壞?可是丁家不該有龍王簍才對。苻家?苻家是有一隻,可是沒有理由坑害我們才對……”

桂姨搖頭道:“暫時還不好說。當務之急,是安撫這條蛟龍溝,一旦引發眾怒,便是上五境修士願意相助,也會束手無策,有心無力!整座桂花島,數千條性命……唉,這可如何是好?糟糕,所有人都已經被盯上了!此時誰敢御風升空……”

舟子神色凜然,立即放聲道:“所有小舟立即靠岸,桂花島渡船上所有練氣士,不可擅自升空離去,否則就會被蛟龍溝視為挑釁。馬致,勞煩你展示一手,免得客人以為我們在危言聳聽!”

金丹境劍修馬致,取出一柄長劍,迅猛丟向高空,去勢快若奔雷,肯定要比一名金丹境修士的御風速度還要快。這把飛劍在呼嘯遠去的途中,才剛剛離開桂花島幾里路,就被一隻雲海之中的虛幻爪子重重按下,飛劍瞬間在高空爆裂。之後又是一劍被丟擲而出,還是如出一轍的下場。

桂姨轉頭對金粟和陳平安柔聲道:“你們倆先回圭脈小院,不管發生什麼,一定要死死抓牢桂樹樹根,如此才有一線生機。”

金粟腳尖一點,已經離開小舟,身形飄落在岸邊渡口。她回頭一看,那背劍少年好像竟然還站在小舟之中,片刻后少年返回岸上,手中多了一根竹篙。

金粟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陳平安回答道:“打龍篙,說不定真有用。”

金粟用白痴的眼神瞥了眼少年,轉身掠向山頂。

剎那之間,好似山崩地裂,整艘桂花島驟然隨着海面下沉百餘丈。以桂花島為圓心的方圓數里,所有海面都莫名其妙同時下降。

如此一來,原本在桂花島和小舟之下的蛟龍溝,一下由海底景象,變成了隱沒在水中的高大山脈。所有蛟龍之屬的靈物,紛紛凝視着那座桂花島,這才叫作真正的暗流涌動。

桂姨飄掠向前,最終懸停空中,以一種所有人都晦暗難明的古老言語,在跟遠處一條金色鱗甲的水蛟交流着什麼,後者眼神冷漠。

陳平安背後那把聖人阮邛所鑄之劍降妖,已經在劍鞘中顫鳴不已。如果按照之前阮邛的提醒,遇上這等大妖,陳平安就該能跑多遠跑多遠,可這會兒陳平安能跑到哪裡去?

陳平安既沒有跑向山頂圭脈小院躲起來,也沒有站在原地束手待斃。陳平安看了眼手中那根依舊保持翠綠的竹篙,想了想,盤腿而坐,將竹篙橫放在腿上,以手指使勁抹去上邊那些不合《丹書真跡》的符籙文字,然後憑藉記憶,掏出那支李希聖贈送的毛筆小雪錐,呵了一口氣,潤筆之後,小雪錐毫尖朱紅,如染濃墨。陳平安笑了笑,將竹篙放在左側地上,左撇子少年屏氣凝神,懸臂空中,手持筆管刻有“下筆有神”的毛筆,開始在竹篙上一筆一畫地摹寫斬鎖符。

這叫死馬當活馬醫。實在不行,就只能抽出背後那把聖人鑄造的名劍,來一場古書記載的壯舉,學那上古劍仙斬蛟龍了。

符成之後,那根翠綠竹篙之上,果真浮現出血跡斑斑的景象。陳平安心中微定,手持竹篙,腳尖一點,躍向一艘來不及系在渡口的漂泊孤舟上,獨自站在其中,深呼吸一口氣,伸出手掌往小舟兩側各自一拍,小舟如箭矢般迅猛向前激射而去。

陳平安一肩挑着竹篙,一手摘下養劍葫蘆,仰頭喝着酒,在心中默念道:“斬鎖符,斬什麼鎖什麼,最好是上古劍仙的斬龍,咱們家鄉鐵鎖井的鎖龍。成與不成,在此一舉。”

大海之中,蛟龍環伺,分明已是大難臨頭,神仙難逃。

駕舟而行的少年,落在桂花島渡船上所有人的視野當中,則是極其瀟洒的一幕。

一葉扁舟,悠哉前行。

肩挑竹篙,少年飲酒。

桂花島就像位於一隻大碗的碗底,海水就是碗壁。所有乘客,極有可能成為那些蛟龍後裔的盤中餐。

這將是一場久違的盛宴。

桂花島與下邊的海水已經懸停靜止,四周全是蛟龍溝投來的陰冷視線。當下的形勢極其微妙,桂花島上寂靜無聲,既有對桂花島的憤懣埋怨,也有對天降橫禍的茫然失措,更有人在心中默默打着小算盤,掂量着自己的護身符,試圖火中取栗。一旦成功活到最後,不說桂花島的庫藏,便是隨手撈取幾具練氣士的屍體,就已是一筆天大的財富。

最前方,一直深藏不露的管事桂姨,懸停在海水峭壁之前,與那條金色老蛟對峙。雙方言語晦澀,絕不是任何一洲的雅言,極有可能是上古時代蛟龍的特有言語,在當時被諸子百家雅稱為“水聲”。至於桂姨為何精通此言,為何膽敢孤軍深入,獨自與眾多蛟龍對峙,桂花島渡船上的乘客已經懶得深思,他們恨不得這個姿色平平的婦人搖身一變,成了上五境修士,力挽狂瀾,然後帶領桂花島駛出這片該死的蛟龍溝。

婦人與金色蛟龍的溝通似乎並不順利,她有些壓抑怒意,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平穩,緩緩道:“難道就沒有半點迴旋的餘地?根據記載,范家僅是幫你們拖回布雨之蛟的屍體,就多達十二條。這麼多年來,只要經過你們蛟龍溝,范家的擺渡舟子,必然會撒下大量的銀箔摺紙,作為禮敬於你們行雲布雨的貢品,一次都不曾錯過……”

這條渾身金色鱗甲的老蛟,眼神充滿了冷漠:“規矩就是規矩。如果可以不講規矩,世上又豈會有這條蛟龍溝?”

桂姨還想辯駁解釋什麼,金色老蛟抬起一爪,重重按在水中,一時間水流洶湧,狂風大作。御風而立的桂姨,臉頰被迎面而來的風浪拍打得一陣火辣辣的疼,但是她從頭到尾沒有伸手阻擋,更沒有憑藉地仙境的神通進行躲避,只是硬生生扛下了老蛟這次的怒火。

老蛟冷笑道:“有人故意陷害你桂花島,我又不是瞎子,自然一眼看穿。但規矩就是規矩,你們桂花島自己識人不明,才使得渡船客人擅自使用龍王簍捕捉幼蛟,壞了我們雙方的規矩。桂夫人你可以獨自離去,渡船上其餘活人,必須死在此地。”

桂姨搖頭道:“我不會拋下他們。”

老蛟那雙眼睛充滿了冰冷意味的譏諷,還有一種類似老饕看中美食的炙熱眼神,一冷一熱,交替浮現:“我知道,所以才會有此一說。桂夫人,每次你路過我頭頂,我必須老老實實恪守規矩,尊奉那幾條破爛鐵律,忍着不吃掉你。你知不知道,這需要多大的毅力?”

桂姨問道:“沒得談?”

金色老蛟緩緩挪動長如山脊的身軀,兩縷龍鬚緩緩拖曳在清澈海水之中,寶光流轉。它瞥了眼婦人身後不遠處的一艘小舟。上邊的舟子早已慘遭斃命,那名船客是個賊眉鼠眼的漢子,看似畏畏縮縮,左右張望,手中拎了一隻好似蛐蛐籠的小簍,小簍為象牙材質,袖珍可愛。一條原本長達六七丈的年幼小蛟,在被捕獲后,在那隻龍王簍內體形縮小如泥鰍,它在簍中撲騰掙扎,不斷發出哀鳴聲。

當時為金粟和陳平安撐船的舟子老漢,此刻就站在提簍漢子那艘小舟旁邊的水面上,嚴防死守,絕不能讓這個罪魁禍首逃離。至於為何真實身份是桂花島常駐金丹境修士的舟子老漢,沒有果斷出手搶奪龍王簍,原因有二,一是看似獐頭鼠目的猥瑣漢子,其四周有一把本命飛劍緩緩環繞,劍長一尺,通體如墨,不斷有濃稠黑煙湧出,他至少也是一名龍門境劍修。二就是舟子老漢害怕這歹人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將龍王簍和幼蛟一起毀掉,那就真要一整座桂花島都給這傢伙陪葬了。

老舟子質問那漢子為何要做此等損人不利己的勾當,釀下大禍的漢子咧嘴一笑,只是打量四周景象,並不回答。老舟子幾次試探,試圖通過漢子的三言兩語,推算出此人的幕後主使,是那中途下船的姜氏公子,還是與范家勢同水火的老龍城丁家?可惜漢子始終置若罔聞,惜字如金,一個字也不願多說。

老舟子對此無可奈何,他還需要等待桂夫人與那條老蛟的談判結果,才能知道接下來如何行動。若確定真是死結無疑,那就只能先將眼前漢子打殺,竭力搶奪龍王簍。桂花島能少死一人是一人!范家千年家業,絕不能毀在今天,毀在這幫上古時代的刑徒餘孽嘴中!

老舟子平穩心境,不再奢望那個來歷古怪的漢子開口說話,淡然問道:“你以為自己還能跑?在那條老蛟的眼皮子底下,從這條蛟龍溝逃脫?”

其貌不揚的漢子終於咧嘴笑道:“那我就試試看?”

“這隻小簍可值好些穀雨錢,送你了!接住嘍!”漢子突然高高拋出那隻品相不高的龍王簍。這隻龍王簍多半是上古蜀國某個山上割據勢力大量製造的低劣次品。只不過隨着時間推移,在漫長的歲月里,龍王簍經過一次次搜刮、收集和銷毀,變得越來越罕見,幾乎成為媲美養劍葫蘆的珍稀存在。

老舟子沒有立即伸手去接龍王簍,以免中了歹毒算計,而是駕馭靈氣將其懸停在身前。舟子凝神一看,勃然大怒,原來那漢子不知暗中使了什麼手段,簍中幼蛟竟然已經瀕死,血肉模糊,筋骨暴露,奄奄一息。

那漢子大笑一聲,本命飛劍化作滾滾黑煙護住全身,雙指拈出一張金色材質的符籙:“回頭給你們上墳敬酒,哈哈,只可惜世間再無桂花小釀……”符籙金光一閃,漢子瞬間消失不見。

鱗甲熠熠的金色老蛟一晃頭顱,一根龍鬚如長鞭般迅猛拍打海水。明明龍鬚擊打在身軀附近的空處,但是下一刻,兩截身影從蛟龍溝上空的雲霄之中頹然墜落,正是先前那個祭出符籙逃離蛟龍溝的劍修。哪怕那張符籙是價值連城且有價無市的第二等方寸符,能夠一瞬遠遁百里,即便贈送此符的人言之鑿鑿,蛟龍溝那幫畜生,絕對不會有誰能夠阻擋此符,他也難逃身死道消命運。這名劍修男子生前自認算無遺策,拋出龍王簍,幼蛟將死未死,桂花島與蛟龍溝如同兩軍對峙,桂夫人正在牽扯那條老蛟的注意力,加上這張號稱能夠躲避陸地劍仙一劍的金色方寸符,他藉機逃離戰場,有何不可?

老蛟又是以一根龍鬚凌空拍打一記,海水中響起一串好似春雷的沉悶炸響。那名被攔腰斬斷的金丹境劍修,一顆本命金丹在空中化作齏粉,一大捧金色碎屑紛紛撒入蛟龍溝的清澈海水之中。粉碎的金丹連同兩截身軀,一起緩緩下沉,引來無數條蛟龍之屬洶湧躍向水面,如豺狼爭搶食物。

劍修死不瞑目。一個沒有根基的山澤散修,修出一個金丹境何其艱難?此人生前還想着做成這單大買賣之後,有了一份雄厚家底,便去找一處山清水秀、靈氣充沛的好地方,做那仙家門派的開山鼻祖,開枝散葉,百年千年,世代安穩,再也不用次次劍走偏鋒了……

老舟子確認龍王簍並沒有被動手腳后,輕輕將其握在手中,他轉頭望去,嘆息一聲:“小傢伙,你來這做什麼?這場禍事,不是你可以摻和的,速速退往桂花島。運氣好的話,還能見着倒懸山,運氣不好的話……”

老舟子不再繼續說下去,這些個喪氣話,哪怕是天大的實話,大戰在即,多說無益。

陳平安喝過了一大口酒後,已經將養劍葫蘆重新別在腰間。

老舟子沒有看出異樣,一直面對老蛟、背對桂花島的婦人同樣如此,可是金色老蛟那雙瞳孔豎立的銀色眼睛之中,卻泛起一絲令人玩味的神情,老蛟並未當場揭穿那少年的小把戲。

陳平安問道:“老前輩,咱們桂花島當下的形勢,是不是已經不能再壞了?”

“壞到了極點。”老舟子點點頭,不願在此事上說謊,輕聲道,“傳聞那條老蛟當初跟范家先祖簽訂契約的時候,境界就相當於元嬰境練氣士。老蛟這類天生異種,修行往往極為緩慢,可一旦給它們爬到高處,真實戰力,往往要高出所處境界一大截。更別提一條海溝的千百條蛟龍之屬,其實力不弱於寶瓶洲的一個宗字頭仙家。”

陳平安有點無奈:“老蛟最低也是元嬰境地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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