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我有小事大如斗(1 / 2)

第63章 我有小事大如斗

站在桂花島山腳渡口處,陳平安輕輕跨出一腳,便踏上了倒懸山。

桂姨事先就跟陳平安說,桂花島靠岸的那一刻,就是渡船最繁忙的時分,卸載那些來自寶瓶洲、俱蘆洲和桐葉洲的貨物,不能有絲毫差錯,否則老龍城范家的金字招牌就要砸了,所以她和老舟子以及馬致三人,需要親自盯着每一手貨物交易,沒辦法帶他去倒懸山客棧下榻。原本桂姨想讓金粟領着陳平安,去往那間與桂花島世代交好的客棧,被陳平安婉拒了,惹得金粟心中微微埋怨。

正鬱悶的金粟,看到那背劍少年朝她咧嘴一笑,似乎看穿了她的小心思,金粟狠狠瞪了他一眼。少年跟桂夫人、老舟子和馬致揮手告別,似乎不敢和金粟進行眼神對視,轉身快步跑向渡口。看着少年落荒而逃的背影,金粟忍不住笑了起來。

陳平安行走在人頭攢動的人流之中,深呼吸一口氣。

終於到了。

不是隨時隨地都可以通過倒懸山去往劍氣長城。除了一枚進入倒懸山的青木通關牌外,需要再過一關的桂花島的百餘人多領了一枚玉牌,同時他們被告知在三天後的子時通關,一炷香后就要輪到下一撥人,過時不候。

陳平安走下船,腰間懸挂着那枚只篆刻有一個“涯”字的白玉牌。桂姨告訴他,倒懸山上風景各異,商鋪林立,趁着這三天工夫,可以多走走,若是相中了心儀的法寶器物,手中錢財不夠,可以跟客棧掌柜借,十枚穀雨錢以下,那個掌柜都會答應,而且按照老規矩,記在桂花島賬上。

山崖畔的這座渡口,名為“捉放渡”,此名源於渡口附近一個歷史悠久的古亭。古亭上懸挂着匾額“捉放亭”,這是某一脈道統前任老掌教的親筆手書。

倒懸山上有九個建築隸屬於此方天地的道家,其餘高樓、庭院、商鋪等地皮,早已賣給八方來客。這九個建築是分別屹立於倒懸山八方的捉放亭、敬劍閣、上香樓、雷澤台、靈芝齋、法印堂、師刀房、麋鹿崖,以及中央的孤峰。

道祖二弟子這一脈道統,無論是地盤大小,還是徒子徒孫的人數,相較於方圓百里有餘的倒懸山,都不算太誇張。

“陳公子,陳公子。”有人在陳平安背後急切地嚷着。陳平安回頭一看,是那個自稱劉幽州的綠衣少年。劉幽州一路小跑到陳平安身邊,問了一連串問題:“陳公子,你在倒懸山上住哪兒?有約好的地方嗎?沒有的話,不如去我那邊?我家在這邊有棟宅子,靠近一個叫敬劍閣的地方,據說宅子還挺大。我一直想要謝你呢,不如給我個機會?”

陳平安搖頭笑道:“不用,桂花島幫我安排好了,去鸛雀客棧住。”

劉幽州一臉失落,仍是不願死心:“這樣啊,那回頭我能找你玩嗎?我是第一次來倒懸山,要好好逛逛,咱們一起唄?”

陳平安愣了愣。

老嫗無奈道:“少爺,萍水相逢,你便如此熱絡,不合情理。別說是陳公子不敢答應,便是換成我,也不會點頭。”

陳平安笑着不說話。

那少年神色黯然:“好吧,陳公子,我住在猿蹂府,你要是沒事的話,可以去找我,到時候就說是我劉幽州的朋友。”

陳平安點頭道:“這個沒問題。”

陳平安、劉幽州和老嫗同時轉頭,一個姿容動人的“女子”站在三人附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老嫗蒼老臉龐上滿是笑容,如枯木逢春,和顏悅色地問道:“這位小仙師,可是有什麼難處?”

那“女子”對老嫗視而不見,盯着陳平安,“喂”了一聲:“你能不能借我一枚穀雨錢?我以後還你三五枚便是。”

陳平安遞過去一枚穀雨錢,那人接過錢,笑着離去。

劉幽州輕聲道:“陳公子,是你朋友?”

陳平安搖頭道:“不認識。”

劉幽州驚訝道:“那你也借錢給人家?你知不知道,天底下好看的姑娘最會騙人了。陳公子,容我多一句嘴啊,哪怕錢再少,也不能這般行走江湖啊。”

陳平安齜牙咧嘴,告辭離去。

一枚穀雨錢還少?好看的姑娘?

老嫗忍俊不禁,笑道:“少爺,你難道沒有看出那個‘漂亮姑娘’,其實是一名男子?”

劉幽州呆若木雞,小聲道:“我方才光顧着偷瞄那姑娘的臉蛋和身段了,沒敢多看。”

老嫗道:“少爺,人家不是姑娘欸。”

劉幽州一揮袖子,大步向前:“長那麼好看,我就當他是姑娘了。”

陳平安沒有急於去往鸛雀客棧,而是跟隨一股人流去往附近的捉放亭。

陳平安臨近人滿為患的小亭子,難免有些失望,覺得好像名不副實。亭子極小,甚至不比梳水國宋老劍聖家的山水亭大。亭子內外已經站了不下百餘人。陳平安踮起腳尖,看了眼見縫插針都難進的小亭子,就打算去鸛雀客棧。

陳平安剛要離去,身後有熟悉嗓音響起,跟此人的容貌一樣陰柔:“不去亭子里停留片刻?”

那名“女子”與陳平安並肩而立,陳平安轉頭笑道:“這也太擠了,不敢去,怕出不來。”

“女子”微笑道:“你只管跟着我,就當我先還你那一枚穀雨錢的利息。”

陳平安一頭霧水。

他指了指自己的喉結,笑容古怪。陳平安試探性地問道:“障眼法?”

“你的酒葫蘆先借我一用。放心,這麼只小破葫蘆,我還真不放在眼裡。我那隻養劍葫蘆,算是你們的老祖宗,只是沒敢拿出來罷了。”他朝陳平安點了點頭,二話不說拿過陳平安腰間的姜壺,一邊快步走向三名姿色上等的年輕女子,一邊仰頭喝酒。女子傾國傾城的容顏,男子豪邁奔放的氣概,同時在他身上顯現,片刻之後,那人站在花叢之中,朝陳平安招招手,陳平安只得走過去。那人以陳平安聽不懂的話語介紹了一通,然後又用寶瓶洲雅言給陳平安說了一遍。原來這三名女子是婆娑洲的宗門子弟,她們結伴遊歷海外,需要斬殺一頭龍門境的海中巨妖才算完成歷練,歷練的終點即是這座倒懸山,之後就要返回婆娑洲師門。他不由分說拽着陳平安胳膊,帶着三名婆娑洲仙子一起殺向捉放亭。

相傳那座青冥天下的三位道家掌教之一的“真無敵”——道祖座下二弟子,當初丟下這方最大的“山”字印后,親臨此地。有個十二境巔峰的大妖不知用了何種手段,悄然越過了劍氣長城的眾多禁制,來到倒懸山,結果他第一次所見之人,恰好就是那位掌教。當時倒懸山一帶是個鳥不拉屎的蠻夷之地,大妖本以為從此天高任鳥飛,見着了那位道人,自然出言不遜,就要將其一口吞下。至於結局,毫無懸念,大妖被那位道家掌教一巴掌拍了個半死,被丟回了劍氣長城以南。後世倒懸山道人便建造此亭,彰顯那位掌教的道法通天。

這一趟捉放亭之行,陳平安累得汗流浹背。三位仙子貌美,那個傢伙姿容猶勝她們一籌,小亭內外人人比肩繼踵,有些男子是無心的碰撞,有些男子則是有心的揩油,陳平安便只好盡量護着他們,自然勞心勞力,處處皆是細微的勾心鬥角。

成功走出捉放亭后,陳平安兩人跟那三位仙子分道揚鑣,她們還要去往最近一處景點麋鹿崖。

陳平安收回養劍葫蘆,別在腰間,無奈道:“以後別再幹這種事情了。”

那人白了一眼陳平安:“沒勁,我陪仙子姐姐們耍去。”

陳平安如釋重負,告辭離去。

那人瞥了眼陳平安遠去的背影,嘀咕道:“也太正兒八經了,竟然還不是假裝的。難道是哪家老夫子教出來的小夫子?”

附近有英俊男子搭訕:“這位小姐,一個人賞景呢?”

那人笑呵呵道:“賞你大爺,老子跟你娘親一起逛過窯子呢。”

那器宇軒昂的男子趕緊擺手,示意身邊扈從不要輕舉妄動,他笑容燦爛,伸出大拇指:“姑娘這性格,我喜歡。”

那人徑直離開捉放亭,途中還在猶豫是先去敬劍閣還是先去上香樓。

男子望向那個腰系綵帶的“大美人”,感慨道:“唯有山上方有此等通透靈秀的女子,修行好啊。山下女子,便是皮囊再出彩,也不過短短十幾二十年的動人時光。”

一個貼身扈從以中土神洲的大雅言輕聲提醒道:“陛下,可以動身去往雷澤台了,莫要讓國師久等。”

男子“嗯”了一聲,笑道:“速去。”

雷澤台是一處九十九階的高台,貌似一隻巨大甘露碗,其中雷電如濃稠漿液。

傳聞道老二施展無上神通,從那座只見於文字記載、不知所終的上古雷澤中,“掬起一捧水”,放置在倒懸山。道老二嫡傳弟子之一的大天君,每次打殺了不守規矩的各路神仙精怪,一律將他們的魂魄拘押在此處。

雷澤台這邊,今日竟然被封禁,任何人都不許靠近。

此時此刻,一身形高大之人屈膝半蹲在最高處的雷澤旁,他以手肘抵住膝蓋,以下巴抵住胳膊。一把無鞘長劍懸停在雷澤之中。長劍入澤之後,整座小雷澤都在沸騰翻滾。

此人應該是在淬鍊佩劍。

一位手捧拂塵的老道人站在高台底部,笑容和煦,滿臉的與有榮焉。老道人作為倒懸山的第三號人物,被南海所有蛟龍之屬視為天敵。千年之間,他斬殺蛟龍無數,硬生生打造出一把半仙兵的拂塵。最近的五百年間,老道人曾經與婆娑洲的兩位陳氏儒聖在南海上交手,威名遠播。可是今天哪怕是給一個外人看家護院,老道人仍是絲毫沒有覺得掉價,反而神色頗為自得。

陳平安遇上了一件尷尬事,原來在倒懸山,就沒有一個人聽得懂寶瓶洲雅言,而陳平安又不會中土神洲的大雅言,所以問路的陳平安,跟被問路的好心人,雙方雞同鴨講。最後陳平安硬着頭皮,鍥而不捨地問了三十餘人,總算問到了一個略通寶瓶洲雅言的行人,結果人家不知鸛雀客棧在何方。

陳平安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四顧茫然,只得摘下養劍葫蘆,站在原地借酒澆愁。

實在不行,就只能原路返回捉放渡,去跟桂夫人討要金粟了,請這個桂花小娘幫着帶路。至於會不會被“大仇得報”的金粟冷嘲熱諷,陳平安倒是無所謂。臉皮厚一點,不打緊。

柳暗花明又一村。

陳平安又逮住一個知曉寶瓶洲雅言的路人,後者雖然依舊不知鸛雀客棧地點,卻知曉敬劍閣與猿蹂府在哪,而且說起這兩處地方的時候,陳平安詢問的是“先生可知敬劍閣在何方”,那人的回答竟是“哦,你是說那猿蹂府旁邊的敬劍閣啊,好走,離此不算太遠”。

皚皚洲少年劉幽州,不簡單。

陳平安直接掉頭去往捉放渡口。那名路人看着少年背影,滿是遺憾,他本想藉此機會跟猿蹂府搭上丁點兒關係,哪怕只是混個臉熟也好。

金粟開開心心地走下桂花島,領着“灰頭土臉”的陳平安一起去往鸛雀客棧。她下山之前,桂夫人給了她三枚小暑錢,要她省着點花。走下渡口后,金粟問陳平安要不要去捉放亭,陳平安說已經去過了,金粟點點頭,說捉放亭最沒有花頭,遠遠不如其他景點有意思,比如那靈芝齋、麋鹿崖、敬劍閣,去了這些勝景才算不虛此行。

兩人走了小半個時辰,一路上金粟給陳平安大致講解了倒懸山一些重要風景名勝的情況,例如那敬劍閣,劍氣長城所有斬殺過上五境妖族的劍修的佩劍,倒懸山都會打造一把仿品,供奉在閣內,以供後人瞻仰。

金粟到了倒懸山,對陳平安明顯不再像桂花島上那般冷淡,雖然稱不上滔滔不絕,可也與陳平安說了不少話。她說那靈芝齋擺放着一柄道祖遺留在浩然天下的靈氣盎然的靈芝如意,將整座靈芝齋浸染得如同一座洞天福地。在此修行,事半功倍,所以靈芝齋是倒懸山最堪稱銷金窩的一座客棧。來此歷練的仙家宗門子弟,以及來此遊覽賞景的豪閥公孫,是有錢也難進靈芝齋,需要數月之前就開始預約房屋。

臨近那座鸛雀客棧,金粟低聲道:“有傳聞說,在道祖親手種植的那根葫蘆藤上,結了七隻品秩最高的養劍葫蘆,靈芝齋密室就藏有其中一隻,而且這隻的葫蘆籽是第一個成熟的。如今這隻養劍葫蘆裡頭秘密溫養着浩然天下十數位大劍仙的飛劍。”

這些小道消息,往往旁人一個個說得眉飛色舞,活靈活現,好像親眼見識過養劍葫蘆似的。金粟一樣不能免俗。

實則執掌倒懸山“金科玉律”的道人,關於養劍葫蘆和為天下劍仙養劍一事,從來不會泄露半點天機,只說靈芝齋並無此等奇事,切勿多想,莫要以訛傳訛。

陳平安想起了阿良贈送給小寶瓶的銀色養劍葫蘆,當然還有正陽山蘇稼仙子曾經懸佩的那枚紫金養劍葫蘆,以及不久前那傢伙自稱的“養劍葫蘆老祖宗”。

陳平安突然問道:“金粟姑娘,猿蹂府在倒懸山很有名嗎?”

金粟點頭道:“當然,皚皚洲劉家名下的猿蹂府是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佔地很大,名聲更大。劉氏是皚皚洲第一大姓氏,而且口碑極好,皚皚洲幾乎所有的君主皇帝、地仙修士,都要跟劉氏打好關係。而且咱們練氣士使用最多的雪花錢,就是按照劉家打造的錢模子鑄造的,那條玉礦山脈,劉氏一家就佔了一成。別覺得一成聽上去很不起眼,實在是不能再多了!”

陳平安有些震驚。

金粟的眼神有些恍惚:“劉氏子弟,那才真是一生下來就坐擁金山銀山的幸運兒。想要什麼,用錢砸就是了,天底下就沒有劉氏買不起的寶貝。”

這些話,是老龍城孫嘉樹親口告訴她的,當時金粟從小財神孫嘉樹的眼中,看到了一絲憧憬。

陳平安越發打定主意,不要刻意結識劉幽州——那個少年就像一艘桂花島渡船,他掀起的任何風浪,都不是現在的自己能夠抗衡的。

陳平安一想到這裡,心中便有些黯然,心扉如被風雪拍打。

鸛雀客棧在一條巷子盡頭,其掌柜是個不苟言笑的年輕男人,哪怕是面對見過數次的金粟,也沒個笑臉,他給兩人安排了兩間相鄰的屋子后,就不再搭理他們。金粟小聲解釋道:“客棧掌柜是子承父業,以前鸛雀客棧很大,這半條巷子都屬於客棧,在捉放渡這一帶小有名氣,後來遇上了一場變故,當時咱們桂花島好像幫襯了一下,可是掌柜父親還是去世了,算是家道中落吧,就只剩下眼下的格局了。”

陳平安默默記在心裡。

倒懸山的客棧,比起之前陳平安遊歷山河時住的城鎮客棧,其實沒什麼兩樣,素潔而已。

金粟敲門而入,落座后,開始跟陳平安商量接下來兩天的行程。她早已胸有成竹,明天先去法印堂、敬劍閣、靈芝齋和師刀房這四處,後天再去上香樓、麋鹿崖、雷澤台這三個地方。最中央的孤峰是禁地,雖然會路過,但是也就只能遠遠看幾眼罷了。

陳平安詢問這裡是否有交易奇珍異寶的鋪子,金粟說靈芝齋就是,還有開在靈芝齋對面與其搶生意的一家包袱齋。這兩個地方每天財源滾滾,只認貨不認人,十分安穩,故而窮凶極惡的山澤野修只要有了收穫,都喜歡來倒懸山,既能躲避各方追殺,還能正大光明地賣出重寶,換取錢財享福。

倒懸山附近幾座島嶼上,常年駐紮着許多正派修士,死死盯住倒懸山的動向,就為了觀察隱匿在倒懸山上的某些大寇。這些藉著倒懸山規矩來避難的人物,無一例外都是手染無數鮮血的邪魔外道,曾在各大洲闖下赫赫凶名。

陳平安問了倒懸山通往劍氣長城的準確地點,金粟告訴他就在倒懸山中央地帶的孤峰旁,那道大門是仿造上古登仙台的大門,若是懸佩“涯”字玉牌,就可以就近參觀。

如今山上修士的第十三境飛升境和純粹武夫的十境,已是人間止境,之後便是不見經傳的失傳二境。道德聖人行走四方、澤被蒼生的那個遠古時代,好像世間還分佈着一座座登仙台,可供練氣士輕鬆飛升。飛升時,空中會有天女散花,彩雲絢爛,虹光流溢,共襄盛舉,為得道之人慶賀。

陳平安跟金粟約好明早出門的時辰,就獨自離開客棧,去往那座大天君結茅修行的孤峰。

陳平安一路上琢磨着這九個地方:捉放亭、敬劍閣、上香樓、雷澤台、靈芝齋、法印堂、師刀房、麋鹿崖、孤峰。數字跟雄鎮樓一樣,都是九。說不定也是一種聖人鎮壓氣運的陣法。

在孤峰山腳,有一條可供三輛馬車並駕齊驅的登山神道,附近不遠處有一個由白玉石堆砌而成的廣場,廣場外邊只有一條鐵索欄杆,高不過兩尺,誰都可以一跨而過。廣場中央高高樹立着兩根高達十數丈的白玉大柱,柱子中間,平靜如鏡的水面偶爾會有漣漪蕩漾。當下廣場上的人並不多,稀稀疏疏二三十人,無論老幼男女,腰間都有一枚“涯”字玉牌,許多頑劣稚童在人群中穿梭,四處奔跑,追逐打鬧。

廣場上並無道人負責看守,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跨過欄杆,並沒有引起任何動靜,他這才略微放下心來,緩緩走向那兩根大柱。

陳平安發現自己每走一步,腳下都會泛起流光溢彩。他抬頭望去,發現有個身穿寬大道袍的小道童,坐在一根大柱旁邊的蒲團上,正在翻看一本書。若是有瞧着與他差不多歲數的稚童靠近,頭頂魚尾冠的小道童便隨手揮袖,孩童們隨之飄遠,如同騰雲駕霧。孩子們樂此不疲,小道童也從不嫌煩,揮袖不斷。

陳平安不敢效仿孩子,而是繞過大柱走到後邊。他發現大柱旁邊又有小柱子,那個好似拴馬樁的石柱上,有個衣衫襤褸的中年劍客盤腿而坐,懷中抱劍,閉眼酣睡。

一看就是位……絕世高人!

陳平安不敢打攪此人睡覺,下意識放輕腳步,就要轉身走回另外一邊。

那名抱劍而眠的劍客腦袋一磕,猛然驚醒,眼神有些木訥,左看右看再往高處看之後,望向那個背劍少年的背影,喃喃自語,好像說了三個字,然後便繼續睡覺。

陳平安站在鏡面的另外一側,怔怔看了許久。

他無法想象,鏡面之後,就是劍氣長城?就是另外一座天下?

高聳入雲的孤峰之上,又有一座倒懸山最高的高樓。一年之中,高樓有大半時間被雲海籠罩,而樓頂屋檐下,懸挂有三隻鈴鐺,據說只有道家三位掌教親臨倒懸山,鈴鐺才會悠揚響起。

一位道家大天君正在樓頂,透過雲海俯瞰廣場。

背劍少年,小如芥子。

陳平安返回鸛雀客棧,繼續修習六步拳樁和劍爐立樁,深夜時分,他脫衣躺下,面帶笑意。

第二天天蒙蒙亮,金粟就提前一刻鐘來敲門。陳平安停下無聲無息的走樁,打開門,與金粟一起離開客棧,去往法印堂。此堂又被稱為“缺一堂”,號稱收集了世間所有樣式的百家法印,唯獨少了一樣“山”字印。它尊奉一條“山不見山”的不成文規矩,畢竟倒懸山本就是一方“山”字印。

陳平安嘆了口氣,跟隨興緻勃勃的金粟走入法印堂。法印堂有三層樓,每一層都極為寬敞,分隔出大大小小的房間,數千枚法印分別懸停在一層層一排排的琉璃櫃之中。有些法印已經孕育出充沛靈性,不斷游弋撞擊琉璃櫃,砰砰作響,甚至還有法印靈氣凝聚而成的寸余精靈,它們會在透明的琉璃櫃后與人大膽對視。

陳平安在二樓一間“水”字印屋久久停留,不願離去,金粟便自己去別處晃蕩,他們約好一個時辰后在法印堂門口碰頭。

陳平安注視的那方“水”字印,靈氣如輕盈水霧化作一條溪澗,縈繞印章,印章底部篆刻有“銀河垂落”四字。陳平安因為有一本李希聖註解詳細的《丹書真跡》,對於古篆字已經認得不少。

聽金粟說,法印堂的印章只收不出,不會賣給任何人。早年唯一一次差點破例,是皚皚洲的劉氏當代家主,揚言要一口氣買下一層樓的印章。堂主不得不稟報孤峰大天君,後者的答覆很簡單,他從孤峰高樓處砸下一道劍氣長虹,將猿蹂府的後花園銷毀殆盡。當時還只是劉氏嫡子、尚未繼承家主之位的年輕人,叉腰仰頭大罵孤峰老神仙,大意無非是老子有錢,你有本事再來。

然後大天君便灑下了一陣劍氣大雨,直接將猿蹂府那個號稱可擋劍仙百劍的大陣,打得點滴不剩。偌大一座世代經營的仙家猿蹂府,損失慘重。

好在並無一人受傷。

之後便有了一次膾炙人口的問答。那個年輕人臉色不變,只是轉頭詢問老管事,那位天君行事如此跋扈,合乎規矩嗎?老管事笑答,天君在倒懸山,就是規矩。

經此一役,倒懸山大天君的強橫武力,以及皚皚洲劉家的雄厚財力,同時傳遍天下。

陳平安之後沒有登上三樓,直接下樓去法印堂外等待金粟。

金粟晚到了一刻鐘,看到背劍少年坐在台階上發獃,致歉道:“來晚了,因為三樓有一方印章新孕育出了一個極其玄妙的精靈,能夠幻化成與它凝視的人物,特別好玩。好多人在那邊排隊呢,陳平安,不好意思啊。”

陳平安起身拍拍屁股,開顏一笑:“咱們又不趕時間。”

當金粟在倒懸山第一次直呼陳平安的名字后,孤峰山腳的兩個看門人——看書小道童和抱劍中年人,不約而同地睜開眼睛。

小道童從蒲團上站起身,走出廣場,去往上香樓。抱劍男子則轉過身,彎曲手指,對着鏡面輕輕一彈,隨後男子驀然一笑,猛然擰轉手腕,如同撈取某物,收回了先前的彈指傳信,繼續打瞌睡。

倒懸山並無術法禁制,那小道童一步跨出,就是數里之外。他來到一座紫煙裊裊流散的閣樓之前,大步走入其中。許多魚尾冠道士見到這個粉雕玉琢的小道童,紛紛彎腰作揖,尊稱其為師叔祖,甚至是太上師叔祖。

小道童臉色冷漠,沒有搭理任何人。跨過大門后,他一揮袖子,將數名道冠、道袍迥異的敬香道人拍飛,使其瞬間飄往兩側牆壁之下,嚇得這些中五境道士差點心神失守。小道童大步向前,一人獨佔燒香位置,從旁邊案幾香筒中拈出一支香。香案上,供奉有四幅畫卷,道祖最高,以致香客稍不留神,就看不到這幅畫卷。下邊並肩懸挂着三位道士的畫卷。居中道士懸挂桃符,左側道士手持法劍、身披羽衣,右邊道士頭頂蓮花冠。

巨大香案之上,只有一隻供香客們插放香火的大香爐。

據說道士和心誠的善男善女在此敬香,有機會讓另外那座天下的道祖和三清掌教知曉。幾乎所有道士進入倒懸山後,第一件事情就是來上香樓點燃三支香。當然龍虎山天師府的道士肯定不會踏足上香樓半步。

頭戴魚尾冠的小道童,對着那位蓮花冠掌教拜了三拜,將手中那支香插入爐中后,閉上眼睛,念念有詞。忽然小道童愣了一下,他睜開眼后,覺得有些無聊,轉過頭去,看到了一個年輕人。小道童皺眉問道:“身為中土陸氏子弟,你為何先去敬劍閣,而不是來此燒香?!”

年輕“女子”夷然不懼,笑道:“咱們死心塌地認這位高高在上的掌教為自家老祖,可是老祖宗從來不曾認咱們是他的子孫啊。幾千年下來,陸家燒了多少香火,不一樣連半個字的答覆都沒有?我多燒一炷香,就有用了?”

小道童稚嫩臉龐上有些怒容:“還敢在此放肆?!”

年輕人笑眯眯道:“天君你又不是我陸家老祖宗一脈的道人,為何如此執着於這點外人禮數?”

小道童冷哼道:“不知好歹的東西,滾出去!”

小道童一袖揮去,年輕人倒飛出去,摔落在上香樓外的街道上,嘔血不止,他掙扎着坐起身後,仰起頭,望着右側那幅千百年來無動於衷的畫像之人,大笑不已。

今日亦是如此無情。

歷史上陸家一次次身陷絕境,一次次面臨傾覆之危,畫像之人,從未理睬。

小道童跨出門檻后,瞥了眼那個狼狽不堪的年輕人,一閃而逝。

陳平安在金粟帶領下,於正午時分趕到了靈芝齋,見識過了那柄傳說中的靈芝如意。陳平安看過了靈芝齋那些天價的法寶靈器,既沒有購買,也沒有賣方寸物里的一些東西。之後去往今天最後一處景點——師刀房。

師刀房的引人入勝,不在景觀,而在於一堵牆壁上的一張榜單,榜單上記載着不同的懸賞賞格。懸賞對象千奇百怪,可能是南海島嶼的一頭精魅大妖,某洲的一國君主,或是一位仙家長老,某些作亂的妖魔邪道,甚至就連婆娑洲的一位陳氏儒家聖人都在榜上。

這倒懸山師刀房不知何時沿襲下來的規矩,師刀房的人可以自己發榜張貼,其餘任何人也都可以,但是張貼之人,必須將懸賞金額押在師刀房。沒錢就敢胡亂髮榜,那就得領教一下師刀房法刀的厲害了。

道老二這一脈道統,其中又有分支,法器一律為刀,這一支道人在中土神洲曾經闖下偌大名頭,與墨家賒刀人不相上下,一個強橫,一個神秘。

在浩然天下,比惹上劍修更麻煩的事情,就是跟懸佩法刀的這伙道人起糾紛,因為師刀房的道人一向出手果決,甚至可以說狠辣,他們斬妖除魔乾脆利落,與練氣士廝殺,同樣不留情面。據傳,一次師刀房的一位高功道士,與龍虎山一位出身天師府的黃紫貴人,碰到了一起,都要斬殺一頭道行高深的邪魔。若是按照常理,倆人要麼並肩作戰,要麼各自為戰,要麼避讓一頭,結果那師刀房道人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跟那位張家天師打得天翻地覆,師刀房道人重傷了天師之後,這才獨自降魔。

當時這場風波在金甲洲鬧得很大,以致天師府一位本姓師祖萬里迢迢從中土神洲趕到倒懸山興師問罪,最後又是一場巔峰大戰,坐鎮孤峰的大天君親自出手,與那位輩分極高的張家天師戰於倒懸山千里之外。只是最終勝負如何,外人不得而知。

灰塵藥鋪,今天擔任店夥計的妙齡少女少了一個,正是那個掌柜鄭大風還欠着她一本書錢的小丫頭。

鄭大風有些惱火,拍桌子說這丫頭真是造反了,仗着自己漂亮水靈就敢無法無天。這位掌柜放出狠話,說她竟敢不請假不吱聲就不來鋪子幹活,簡直就是沒把他這個玉樹臨風的掌柜放在眼裡,要扣掉她那本書的三四十文錢。嘮嘮叨叨的漢子氣咻咻的,可惜鋪子里的婦人少女就沒一個當真的,嗑瓜子的嗑瓜子,閑聊家長里短的繼續閑聊,反正誰也不信掌柜真會扣工錢。

一位范氏老祖戰戰兢兢地來到藥鋪門口,一臉賠罪的惶恐神色。

鄭大風臉色微變,立即收起比婦人還碎嘴的埋怨念叨,繞過櫃檯,走到門口,輕聲道:“就在這裡說吧。”

老人嘆息一聲:“鄭大先生,今兒沒來藥鋪的小姑娘,死了。”

鄭大風“哦”了一聲,面無表情。

老人誤以為這位武道九境大宗師並未上心,鬆了口氣。

鄭大風揮揮手,示意老人可以走了。

鄭大風坐在門檻上,不再說話。藥鋪里的婦人少女直覺敏銳,都察覺到了門口那邊的氣氛詭譎,一時間竟是誰也不敢大聲喧嘩,更不敢去跟掌柜插科打諢。

鄭大風突然開口說道:“哈哈,這回真不用還錢了。”可其實他臉上沒有半點笑意。他望向巷子一處陰影:“我信不過范家,人品和本事都信不過了,老趙你親自去查一下。我等着你的消息。”鄭大風站起身,就這麼耐心等着。

老龍城,風起於青苹之末。

倒懸山夜幕中。

孤峰山腳的廣場上,除了繼續翻書的小道童,以及到了晚上反而不再打瞌睡的抱劍男子,已經空無一人。

兩根大柱后的鏡面之中,突然走出一名英姿颯爽、腰佩長劍的少女。

她眉如遠山。

這天去過了師刀房后,陳平安和金粟又去了敬劍閣。如此一來,今日行程繞路最少,不用走太多冤枉路。

先前在師刀房那堵貼了密密麻麻榜單的影壁上,陳平安找到了三個熟悉的名字:崔瀺、許弱、宋長鏡。

其中崔瀺的榜單最多,有六張,發榜人來自四個不同的大洲,可想而知,這個昔年的文聖首徒在浩然天下是何等不受待見。

墨家許弱和大驪藩王的榜單各一張,懸賞理由都很奇怪。懸賞許弱之人,是一個署名“崢嶸湖碧水元君劉柔璽”的女子,字裡行間,滿是恨意,以及情意。懸賞宋長鏡的那個人,署名為“金甲洲韓萬斬”。此人可能是錢太多了沒地方花,懸賞理由竟然是他覺得小小寶瓶洲,根本就不配擁有一位武道止境的大宗師。

陳平安和金粟在轉身離去的時候,與街道上另一邊的一行三人,遙遙擦肩而過。

陳平安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因為那個女子實在太高了。那個女子將滿頭青絲紮成了一條馬尾辮,身材勻稱,腰間懸挂着一把無鞘長劍。這把長劍像是新鮮出爐,在陽光映照下,折射出一陣陣雪白清亮的光線。

其實不光是陳平安,街道上的眾人幾乎無一例外,都在打量這名奇怪女子。

一名英俊男子與她並肩而行,竊竊私語,女子偶爾點頭,極少說話。兩人身後是一名中年扈從,殺氣極重,難以遮掩,大概是七境以下的純粹武夫,尚未凝聚金身,所以遮掩不住氣機,若是七境以上的武夫,還能擁有如此氣象,那就有些可怕了。

金粟哪怕走出去很遠,還是忍不住轉頭,戀戀不捨地望向那名女子的背影。雖然那女子始終沒說話,身上也沒有華美衣飾,甚至沒有傾國傾城的姿色,可是金粟就是羨慕這樣的女子,說不清道不明。

有些人總是這麼不一樣,看了一眼,就能讓人記住很多年。而有些人,哪怕看了很多年,也沒在心頭住下。

陳平安倒是沒怎麼留意,很快就繼續走自己的路。他小口小口地喝着酒,想起了家鄉的石拱橋,當然他想着想着,也想到了天上的那座金色拱橋,雲海之中,一望無垠。

高大女子這一路從未打量過任何人。她一直走到了師刀房影壁前,仰起頭,迅速瀏覽懸賞榜單,對大多數的榜單她興緻缺缺,懶得多看一眼,最終視線停留在最左上角的一張榜單上,她眼前一亮。

此次南下倒懸山,乘坐那艘自家王朝名下的渡船蜃樓,一路從中土神洲北方,飛過五大湖之一的崢嶸湖,掠過世間最大的山嶽穗山,再經過婆娑洲,她始終待在屋內,翻閱一部某個覆滅王朝的庫藏古書。靜極思動,她便想着這次倒懸山淬劍之後,北歸途中,找件事做做。

她伸手一抓,將那張懸賞榜單扯入手中,對師刀房大門方向淡然道:“這份懸賞,我接了。”

那英俊男子之前順着高大女子的視線看去,嘴裡一直在碎碎念,當高大女子盯住這張榜單后,他便默念道:“不要撕這張,不要撕這張,隨便換一張都行……”

結果天不遂人願,女子偏偏就撕下了這張不知已經張貼了多少年的老舊榜單。

男女身後的扈從滿臉笑意,毫不意外,似乎早早知道會是這樣。

英俊男子哭喪着臉道:“國師,難道咱們真要去白帝城大鬧一場?咱們附近的那個魔道巨擘,不是只比白帝城城主差幾個名次嘛,同樣在浩然天下十大魔頭之列,國師為何不找他?一趟來回,說不定我剛好在皇宮為國師溫一壺酒。雖說這個魔頭近些年忌憚國師,已經隱世不出,還傳出要搬遷宗門的消息——”

她笑着打斷男子的言語:“我能夠破境,那人功勞很大。忘了告訴陛下,他已經被我宰了。”

男人愣了一下,惋惜道:“國師為何不對其勸降招徠,若是有此助力……”

高大女子又笑了:“我說過啊。只不過他提了一個條件,要我給他做侍妾。我想了想,覺得比起端茶送水,還是做掉他更容易一些。”

男人先是哀嘆一聲,隨即醒悟過來,捶胸頓足道:“國師,你與我直說,這些話是不是打架之前說的?”

女子略有愧疚,笑着拍了拍男子肩膀:“陛下英明。”

事後那個魔頭在她腳下跪地求饒,磕頭認錯,她沒有答應。離開那個滿是屍體的魔教宗門后,她策馬馳騁于山間小道,手中長槍的槍頭還掛着那顆頭顱。她本想將頭顱拿去京城皇宮給陛下瞧一眼,讓他看看他心心念念的大魔頭到底長什麼樣,可一想到皇帝多半要埋怨自己不為大局考慮,便一抖手腕,將那顆頭顱從槍頭上甩掉,如此一來,就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好了。

男人心疼得有點麻木了,有氣無力道:“那我趕緊讓人給京城傳信,要他們為國師搬來那副鎧甲。白帝城城主太過無敵,國師不可掉以輕心。”

女子搖搖頭,眼神炙熱:“若是跟白帝城城主來一場生死大戰,穿與不穿那副金銀台鎧甲,其實沒什麼兩樣。陛下沒必要多此一舉。”

男人語氣沉重道:“求你很多次了,我再求你一次,別分什麼生死,分出勝負就行,然後跟人家白帝城城主看看彩雲,下下棋,在大河畔散散步……”

高大女子瞥了他一眼,笑道:“陛下是想白帝城城主有朝一日能夠入贅我們王朝?”

男子伸出大拇指,厚顏無恥道:“國師算無遺策!”

女子淡然道:“我此生所嫁,唯有武道。”

男子嘆息一聲,不再多說什麼。

當高大女子揭下這張榜單后,師刀房沒有任何人出門應酬,影壁附近所有看熱鬧的練氣士都已作鳥獸散。

中土神洲最新的十大高手,都是在最近百年間現世過的山巔之人,否則就會被排除在外。原本十位全是上五境練氣士,如今卻有了一位女子武神,而且人數變成了九人。

這是浩然天下歷史上,純粹武夫第一次躋身此列,而且那位女子武神,一鼓作氣沖入了前五。

第四人,正是白帝城城主。

高大女子轉頭對身後那名扈從說道:“寶瓶洲之行,你替我去,若是人家實在不願意交出那把劍鞘,就算了,你不用強人所難。”

扈從點點頭。

進入敬劍閣之前,陳平安和金粟各懷心思,陳平安是想要去看看,敬劍閣內有沒有那個斗笠漢子的佩劍?如果有,是叫什麼名字?被其斬於劍下的上五境大妖到底有幾頭?而金粟則是去瞻仰那些女子劍仙佩劍的風采。

兩人各有所求,於是分頭行事,各看各的。

敬劍閣分上下兩層,上層的佩劍仿品並不對外開放,而下一層可以一直往裡走。因為敬劍閣仿品,是按照每千年斬妖戰績分到不同屋子擺放的,所以每間屋子的仙劍數量不一,但是沒有任何一間屋子顯得空蕩蕩。陳平安一路看去,記住了一個個古老的名字,然後得出一個結論,能夠在劍氣長城上刻字的人的劍,應該是秘密供奉在二樓了。

敬劍閣的陳設極為用心,除了將每一把佩劍仿品擱放在各有特色的劍架之上,劍架之後還有半人高的劍仙畫卷。說是畫卷,其實並不准確,劍仙肖像由白霧凝聚而成,纖毫畢現。

雖然男子劍仙的佩劍仿品更多,可是陳平安看得快,而金粟看得慢,結果到最後,陳平安和金粟在最後一間屋子剛好碰頭。而且更湊巧的是,兩人幾乎同時肩並肩站立,一人望向男子劍仙的茱萸,臉色微變;一人凝視着女子劍仙的幽篁,眼神複雜。

關鍵在於這兩位劍仙,皆無人像畫卷。

突然有人擠開陳平安,罵罵咧咧,那人朝劍架和仿品吐了口唾沫,順帶着對駐足此地的陳平安也沒有好臉色,又說了一通讓陳平安滿頭霧水的言語,似乎發現陳平安聽不懂,憤憤離去。

金粟嘆息一聲,道:“走吧。”

當初在落魄山竹樓外,陳平安聽魏檗提起過這段往事,劍氣長城外,一對男女劍仙轟轟烈烈地戰死,極其悲壯,兩位功勛卓著、劍法通天的大劍仙,竟然都被大妖陣斬於眾目睽睽之下!

陣斬!兩人皆是。

陳平安望着那個男子劍仙的姓名,再轉頭看了一眼女子劍仙的姓名。

金粟疑惑道:“陳平安,還不走嗎?”

陳平安“嗯”了一聲:“你先回客棧吧,我打算再看一遍敬劍閣,反正這裡十二個時辰都不關門。”

她問道:“認得回去的路嗎?”

陳平安還是沒有抬頭,點頭道:“認得的。”

金粟有些奇怪,卻也只當這個一天到晚背着劍匣的少年,太憧憬那座天下的劍仙,不捨得離開。她走出這間位於走廊最盡頭的屋子,路過一間間屋子,好似光陰逆流,百年千年萬年。

來敬劍閣敬仰劍仙的外鄉客人很多,大多客客氣氣的,哪怕陳平安一直站在茱萸仿品之前,蹲着茅坑不拉屎,也沒多說什麼。可也有脾氣如之前那人一般差的,對着茱萸、幽篁這兩把曾經總計斬落十一個上五境大妖的劍仙佩劍,不是嗤之以鼻,就是冷嘲熱諷,或是乾脆就朝着劍架和仿品吐唾沫。

陳平安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是他能感受到那些人的憤怒、譏諷、冷漠、嘲笑和幸災樂禍……

陳平安不喜歡這種感覺,就像當初在桂花島外的海面上,好像整個世界,只剩下了惡意。

陳平安被一個魁梧漢子撞開,那人大步向前,就要一拳打爛劍架。就在此時,一個魚尾冠中年道姑憑空出現,微笑道:“不可毀壞敬劍閣藏品,違者後果自負。”

那漢子悻悻地收起拳頭,問道:“吐口水行不行,犯不犯倒懸山規矩?”

道姑笑而不語。

漢子心領神會,朝劍架吐出一口濃痰,轉頭就走。

旁邊有人拍手叫好,魁梧漢子越發覺得自己有英雄氣概,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陳平安還是什麼都聽不懂。

他默默走到這間屋子一處牆根,蹲着喝酒,在遊客稀少的每個間隙,他就會迅速起身,去擦拭茱萸、幽篁的仿品和劍架上的那些唾沫,迅速擦乾淨后,就又回到牆根去喝酒。久而久之,便有人誤以為背劍少年是敬劍閣的雜役,負責看管這間屋子,免得那兩位劍氣長城罪人劍仙的仿品給人打爛。

陳平安在這間屋子裡一直待到了晚上,遊人越來越稀少,所以他起身的次數就越來越少。

夜幕中,已經足足半個時辰沒有人來到這間屋子了。陳平安這才離開敬劍閣,坐在外邊的台階上,握着養劍葫蘆,卻不再喝酒,嘴唇緊緊抿起。

男子劍仙,姓寧;女子劍仙,姓姚。

曾經有個姑娘,對陳平安這樣介紹自己:“你好,我爹姓寧,我娘姓姚,所以我叫寧姚。”

在與正陽山搬山猿一戰的時候,那個姑娘的言語之中,分明透露出她的父母還健在,而且她在驪珠洞天從頭到尾的表現,也完全不像是失去爹娘的人。所以哪怕魏檗在落魄山提及劍仙眷侶的陣亡之事,陳平安也根本就沒有往那個姑娘身上去想。

其實回頭來看,早有蛛絲馬跡。

她不喜歡提及劍氣長城上那個“猛”字。她說以後自己的男人,一定要是天底下最厲害的大劍仙,沒有之一。她早早就孤身一人遊歷浩然天下,要人幫她鑄一把好劍。

陳平安雙手抱膝,坐在台階上,背後劍匣裝着他命名的降妖和除魔,腰間養劍葫蘆裝着還是他命名的初一和十五。腳上的草鞋,也是一雙。

少年背對着的那座敬劍閣,最裡頭屋子裡的茱萸、幽篁,也依然是相依為命的。

陳平安在台階上坐着,不知發獃了多久,只是兩眼無神地怔怔望向前方。他猛然回神,發現不遠處站着一位姑娘。

她眉頭微皺,開門見山道:“陳平安,寄到我家的信,為什麼不是你寫的,而是阮秀寫的?你怎麼回事!”

陳平安好似給天雷劈中,答非所問道:“好久不見,寧姑娘。”

她看着對方那副傻樣,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坐在陳平安身邊,沒好氣道:“好久不見?這才多久。”

陳平安想了想,然後撓撓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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