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小巷雨夜
城堡高聳於青山綠水之間,若是不細看,就不會發現大門高處的左右各自張貼着一張黃紙丹書的古樸符籙。陳平安眼力本就好,性子又細心,一下子就看到這兩張不太顯眼的符籙。他轉頭看了眼陸台,後者正忙着跟女子桓淑閑聊沉香國江湖往事,便默默記下了符籙圖案。
世上符籙千萬種,流派駁雜,有資格被譽為符籙正宗的唯有三家,中土神洲龍虎山天師府就是其中之一,其餘兩脈分別是南婆娑洲的靈寶派,和桐葉洲的桐葉宗。
陳平安和陸台這兩名不速之客,被管事何崖安置在飛鷹堡東邊的一間獨門小院,何崖親自領着兩人去往住處。
桓常、桓淑兄妹二人與陳平安和陸台告別時說,他們今天只管安心住下,好好休息,明晚主樓會有一場接風宴,希望他們按時赴約。
飛鷹堡的居中青石主道直達主樓,其餘街巷縱橫交錯,黃泥土的巷弄,讓陳平安彷彿回到了家鄉的泥瓶巷和杏花巷,街坊鄰里都是世代居住在此的飛鷹堡子弟。這邊的巷弄,相較於到處是雞糞狗屎的泥瓶巷,收拾得乾淨整潔,幾乎家家戶戶都栽種有桃李杏花。往來奔跑打鬧的稚童,或拿着小小的竹劍木刀相互比拼,或者騎着竹杖馬嚷嚷着“駕駕駕”,他們見着了老管事何崖,都不懼怕,停下腳步,稱呼一聲何先生,有模有樣地作揖,之後很快就呼嘯而去,童稚笑聲悠悠回蕩在巷弄。
在領着陸台和陳平安住下后,一身書卷氣的老管事很快去往主樓頂層,向飛鷹堡堡主桓陽稟報。
桓陽是一名面如冠玉的美男子,雖然已是雙鬢微白,不再年輕,風采卻不減當年。桓陽坐在一張造型古樸的羅漢床上,伸手示意何崖落座,老管事低頭看了眼滿是泥土的靴子,笑着搖了搖頭,搬了條椅子坐在旁邊。
桓陽皺眉道:“何叔,怎麼將兩個外人領進了飛鷹堡?他們可是與西邊山上的仙師有關?”
何崖無奈道:“有沒有關係,暫時不好說。等我們趕到的時候,那邊已經沒了動靜,估計是大戰落幕,那些仙人妖魔各自撤去了。我偷偷在那邊留了兩人,可是他們並未發現任何蛛絲馬跡,應該是勝出的一方,以仙家秘術遮蔽了天機。”
桓陽苦笑道:“若是那兩個年輕人真是傳說中的仙師,倒也好了。我托關係找人去請的世外高人,算來已經晚了將近一個月。我曾讓人捎去密信,詢問高人為何遲遲未到。就在方才,我收到了京城世交朋友的回信,他在信上訓斥了我一頓,說高高在上的山上仙人,神龍見首不見尾,便是京城的將相公卿都難見一面,他能夠遞出口信,最終讓仙人點頭答應幫忙,已經是天大幸事,要是得寸進尺,惹惱了仙人,小心好事變成禍事。”
桓陽滿臉憂容,輕聲問道:“何叔,你是老江湖,知曉些山上事,覺得此事應該如何處置?難道就一直苦等下去?城堡裡頭這些年接連出現怪事,要是再有一兩件,就真要紙包不住火了,到時候必然人心惶惶,如何是好?”
何崖斬釘截鐵道:“堡主的朋友所言不虛。山上仙家一心向道,性情難測,我們常人根本無法揣測,只能老老實實等着。”
桓陽嘆了口氣,抓起一隻酒壺,小酌了一口飛鷹堡自釀的高粱酒:“那就等着吧。可飛鷹堡實在是拖不起,若非如此,我哪裡會讓你去山中冒險,主動求見那什麼練氣士。我就想着如果運氣好,遇上一位會仙術的高人,死馬當活馬醫,幫咱們飛鷹堡解決了麻煩,便是散盡家財,也值得。”
何崖猶豫片刻,字斟句酌,小心翼翼道:“之所以將那兩人請入飛鷹堡,是我覺得那兩人雖然年紀不大,但有可能真是某座山頭出門歷練的仙家子弟。來的路上,我仔細觀察過他們的呼吸、腳步和面相,那個背着劍的白袍少年多半是扈從,另一位年輕公子,一看就不是凡俗夫子,氣質太好,實在太好。”
桓陽撫須笑道:“難怪淑丫頭要黏在他身邊,看來是一眼相中了人家。不錯,眼光不錯,不愧是我桓陽的女兒。”
何崖笑道:“我當初跟隨老堡主一起行走江湖,只見過寥寥兩三人能夠有此氣象。一個是現今的京城劉樞密使。早年那會兒他還只是個紈絝子弟,酒色不忌,但是分明精華內斂,那些行徑不過是蒙蔽世人的自污手段罷了。”
“再就是初出茅廬便鋒芒畢露的竇紫芝。其實那時候看好竇紫芝的人不多,世人只當他是尋常天才而已,算不得鶴立雞群。可老堡主當時就認定未來沉香國江湖,竇紫芝最少要佔盡三十年風流。老堡主眼光獨到啊。”
“最後一人,我並不知道他的姓名、來歷。當時我和老堡主登上山嶽欣賞日出,結果登頂之後,發現一個白衣男子在那邊呼吸吐納。他發現了我們,笑着向我點頭致意,起身後便一閃而逝,再無蹤跡。要知道那可是千丈之高的山嶽之巔,除了神人御風或是仙人御劍,還能怎麼下山?”
老人長吁短嘆,卻也神采飛揚,只是到最後,他還是有些黯然。
他們身處的江湖那麼大,正邪之爭,生死榮辱,江湖兒女,義字當頭,都在裡頭了。到頭來,這個江湖,難道只是某些人眼中的小水窪?想要跨過去,就是他們抬抬腳的事情。如果懶得抬腳,一腳下去,就可能讓江湖掀起驚濤駭浪。
桓陽聽得有趣,無形之中,積鬱的心情舒朗了幾分,笑問道:“何叔,以前怎麼不聊這些?”
何崖自嘲道:“聊這些做什麼?好漢不提當年勇,再說了,何叔我這輩子就沒出息過一天半日的,一刀劈碎靈官像的老堡主,那才是真英雄。我也就給老堡主背背包袱,給你牽牽馬,以後爭取多活幾天,再給少堡主操辦一下婚禮,這輩子就知足了。”
桓陽感慨道:“仙人真能證道長生嗎?”
何崖笑道:“等堡主朋友引薦的那位神仙到來,堡主不妨一問。”
陸台對於這間院落比較滿意。院落位於小巷盡頭,環境安靜,院子里的牆上爬滿了薜荔。
陸台仰起頭,對遠處屋檐笑着揮了揮手。屋脊那邊,一名飛鷹堡子弟大口喘氣,貓腰下了屋頂,跑去跟何管事通風報信。自己的行蹤已經被人察覺,再待下去,恐怕會被誤認為心懷歹意,極有可能捅婁子。
陳平安坐在石凳上,輕聲道:“我覺得這裡有點怪。”
陸台不以為意,隨口道:“放心,我只是找個舒服的地兒休養,絕不惹事。只要別惹到我頭上,不管這間院子外邊發生了什麼,我都懶得管。”
陳平安記起飛鷹堡大門上的兩張古舊符籙,伸出一根手指,依葫蘆畫瓢,凌空畫符,問道:“知道這是什麼符嗎?”
陸台此時正在屋內尋找茶具。既然寄人籬下,就要入鄉隨俗,兩個人都沒有攜帶包裹行囊,總不好隨隨便便憑空變出東西來。不用如何翻箱倒櫃,陸台就搬出一套物件來,然後拿着小水桶準備出門。他跟陳平安說,方才路過的一座水井有點意思,本來井水是最下等的煮茶之水,但是那邊的井水質地極佳,說不定會有意外之喜。
至於符籙一事,陸台說得直白,他哪裡有認識天底下所有符籙樣式的本事。大門上那兩張脈絡不明,有可能是桐葉洲符籙派的旁門手筆,反正符膽品秩不太入流,靈氣早就消逝一空,也就飛鷹堡這幫不識貨的莽夫,才傻了吧唧地當個寶貝供奉在上頭,估計是圖個心安吧。
陳平安總覺得飛鷹堡中有淡淡的陰氣盤桓不去,只不過相比那個邪道修士打破陶罐后的黑煙滾滾、煞氣滔天,不值一提。
不久后,陸台提着個空桶回來了。
陳平安問道:“怎麼,井水不適合煮茶?”
陸台撇撇嘴:“飛鷹堡的風水明顯給人動了手腳,井水格外陰沉,別說煮茶,就是燒水做飯,日積月累之下,也會讓陽氣不夠重的凡夫俗子遇到點小麻煩。我猜這十幾二十年來,飛鷹堡中誕下的女孩肯定比男孩多出很多,長此以往,就要陰盛陽衰了。”
陳平安皺眉不語。
陸台笑問道:“不管管?”
陳平安瞥了他一眼:“我們現在什麼都不明不白的,是要幫人還是害人?”
陸台笑道:“那我就放心了,我還怕你一個熱血上頭,就要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來着。”
陳平安沒好氣道:“我沒刀。”
陸台將水桶丟在一旁,雙手負后,打量着陳平安,嘖嘖道:“喲,陳平安,可以啊,如今都會講笑話了。”
陳平安一笑置之,開始在院子內練習六步走樁。
陸台坐在台階上,抬頭看了眼天色,輕輕揮動竹扇:“要下雨了。”
暮色里,很快就有一場瓢潑大雨如約而至。雨點滴滴答答,落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小巷中,天地間。
陳平安身穿法袍金醴,無須擔心衣衫被雨水浸透,便繼續練拳不停,而且每次出拳,驟然打碎一片雨水的感覺,讓陳平安沉迷其中。
陸台為了躲雨,已經坐在屋門口。雖然天氣陰涼,可他還是在那邊搖着扇子,要麼發獃,要麼偶爾瞥幾眼陳平安的拳法。
陸台見到陳平安由練拳轉為練劍,依然是虛握長劍的古怪路數,笑道:“古人一直將下雨視為天地交合,陰陽交泰。古人的想法,真是有趣,不知道後人又會如何看待我們。”
陳平安沒有說話,陸台經常這麼神神道道,不用理會。
當天夜裡,陸台已經熄燈睡覺,陳平安像往常那般挑燈夜讀,翻閱那本《山海志》。
窗外依舊大雨磅礴,這麼大的雨,少見。
陳平安耳朵微動,依稀聽到院子外邊的巷弄,有稚童追逐打鬧的嬉笑聲一閃而過。片刻之後,陳平安剛剛翻過一頁書,又聽到外邊響起細微的女子嗓音,如泣如訴。之後又有一連串老翁的咳嗽聲響,漸漸遠去。
要知道,這間院子位於巷子的盡頭,而這條巷子,是死胡同。
陳平安合上手中書本,拿起桌上的養劍葫蘆,一邊喝酒一邊走出屋子,打開門后,驟然之間,彷彿天地間的雨水,都是血水。眨眼之後,就又恢復正常,除了空氣中的寒意,與小院四周瀰漫的水汽,並無異樣。
陳平安搬了把椅子,坐在門檻外邊,稍稍外放氣勢,內斂拳意緩緩流淌全身,將那些撲面而來的雨水,悄然遮擋在數尺之外。
院門傳來一陣屈指敲門聲響。
陳平安剛要起身開門,敲門聲便驟然而停。
三番兩次如此後,陳平安便乾脆不聞不問,開始練習劍爐立樁。
大概一炷香后,大雨漸漸停歇,轉為淅淅瀝瀝的連綿細雨。院門那邊又傳來手指撓門的瘮人聲響。
陳平安睜開眼睛,嘆了口氣,從袖中捻出一張黃紙材質的寶塔鎮妖符,站起身,緩步走向院門口。他指尖那張黃紙符籙熠熠生輝,散發出金色光芒,如一輪驕陽撕裂夜幕。
陸台突然打開門,打着哈欠說道:“趕緊收起來,一不小心會把鬼魅給嚇死的。”
陳平安沒理睬這個冷笑話,他打算不管不顧,先往巷子里丟出這張符籙再說。
陸台提醒道:“可別打草驚蛇啊。”
陳平安想了想,仍是徑直走向院門,拔出門閂開門,門外陰氣森森,泥濘小巷明明空無一人,卻有竊竊私語四處飄蕩,地上還會隨之出現一個個深淺不一的腳印。
陳平安轉身將符籙張貼在大門上。進門之前,他轉頭望去,發現小巷遠處,有一大一小兩人冒雨而行,皆是身穿素白麻衣,孩子沒有轉身,卻“擰轉”整顆腦袋,與陳平安對視,他咧着嘴巴,無聲笑着。
那面容青白、身穿縞素的孩子,腦子足足轉了一圈,這才繼續跟隨大人一起前行,身形消失在小巷深處。
陳平安神色自若,也不繼續張望那邊的詭譎景象,瞥了眼張貼在大門上的鎮妖符。這張符只是普通的黃紙材質,用起來不算太過心疼。先前一場大雨,門扉為雨水浸透,鎮妖符被陳平安隨手貼在門板上,牢固異常。
門上張貼着市井坊間最常見的兩位武門神,不知是在桐葉洲享受香火的武廟聖人,還是沉香國歷史上的功勛大將。今年已經過去大半,彩繪門神被風吹日晒雨淋,褪色得厲害,還有點黯淡無光,有一絲遲暮腐朽之氣。
陳平安躋身武道四境之後,氣血雄壯,魂魄堅韌,看待這方天地的方式,也有了些變化,類似練氣士的望氣,能夠捕捉到絲絲縷縷的流轉靈氣,尤其是在身穿金醴后,與這件法袍汲取靈氣的程度相互驗證,收穫頗豐。
這兩尊看似裝束威嚴的門神,實則一點神性靈光早已消逝於光陰長河,被這條古怪巷弄的陰煞之氣點點蠶食,消磨殆盡。
這算不算英雄氣短?
陳平安嘆息一聲,踮起腳尖,用手指撫平那張符籙的細微褶皺。一張寶塔鎮妖符,按照市價來算,能買多少對彩繪門神了?一想到這裡,陳平安就有些惱火,那些鬼祟陰邪的大致意思,陳平安心知肚明——這是下馬威,大概是想要他和陸台這兩個陽氣旺盛的外鄉人識趣一些,早早離開此地,雙方井水不犯河水。
陳平安走入院子,關門上閂,陸台已然醒了,徹底沒了睡意,跟陳平安一樣搬了把椅子坐在門口。沒等陳平安開口,陸台就主動解釋道:“一些個道行淺薄的陰物,也就嚇唬嚇唬人,最多禍害那些先天陽氣薄弱的市井百姓。要麼在他們走夜路的時候,突然嚇他們一跳,趁着魂魄顫動的瞬間,吸取一點魂魄;要麼在那些祖上沒積德、門神失靈的門戶里,挑選老百姓做噩夢的時候,做那鬼壓床的勾當。嗯,還有一些傢伙是自己找不自在,不懂規矩,在一些個陰物遊盪的鬼路岔口撒尿,自己惹禍上身。”
陸台拿出那把竹扇,嘩啦啦扇動起來,院內涼意頓消,沒來由多出幾分和煦暖意,雨水之中,一絲絲灰煙裊裊升起,旋而消散。
陸台笑道:“這幫鬼魅沒啥見識,跟飛鷹堡的活人們一個德行,半點看不出咱倆的深淺。可惜了那張鎮妖符,要是換成張家天師,或是靈寶派的高功法師,憑藉這種材質……”陸台停頓片刻,故意在陳平安傷口上撒鹽,“只須畫一張符貼在飛鷹堡大門口,就能夠庇護這幾百口人最少三年五載,讓其不至於被陰物襲擾。像你這種門外漢,只靠吐在符上的一口純粹真氣,註定無法勾連天地靈氣,這張符籙就是無源之水,所以能有幾天風光?”
陳平安坐在對面的椅子上說道:“你怎麼早不露面?”
陸台微笑道:“我露面做什麼?跟他們嘮嗑,聊一聊這邊的風土人情啊?問它們,為了嚇唬你,是如何安排出場次序的?是如何讓那雨水變作血水的?我只會語重心長地告訴它們,它們嚇人的手段,實在不夠看,我可能會忍不住教它們幾招絕活……”
陸台越說越不像話,陳平安提着養劍葫蘆指了指門外,示意陸台可以出去跟它們套近乎了。
陸台坐在原地,不動如山,啪一聲收起摺扇:“我自幼就喜歡跟飼養在家族裡的妖魔精魅打交道,甚至可以說是朝夕相處,早就習慣了。如果不是你陳平安嫌它們煩,有它們在外邊飄來盪去,我睡覺只會更安穩香甜。”
陳平安疑惑道:“你們陰陽家子弟,不用忌諱這個?”
陸台仰頭望向雨幕,輕聲道:“不近惡,不知善。”
陳平安好奇地問道:“飛鷹堡是不是隱匿着真正的厲鬼?”
陸台點點頭:“不然為何當初在打架之前,我要說一句‘栽贓嫁禍的風水寶地’?”
陳平安點點頭,他還清楚地記得此事。
陸台將兩隻手慵懶地搭在椅子把手上,大袖垂落:“若是我們倆死翹翹了,在那邊的深山老林做了‘亡命鴛鴦’,你覺得栽贓給飛鷹堡這幫武林莽夫,會有人信嗎?自然是嫁禍給這裡邊的那窩陰物鬼魅。”
陳平安心頭一動,猛然站起身,走向大門。院外小巷傳出一陣動靜,大門上的那張鎮妖符上金光大放,隨後一閃而逝。
陸台轉頭笑道:“不用去了,那些鬼魅不死心,一定要吃點虧才長記性,現在領教過了,近期應該會對我們敬而遠之。我以後想要再聽到那些動人的天籟之音,想要睡個好覺,難嘍。”
陳平安打開院門,跨過門檻,抬頭打量了一下寶塔鎮妖符。除了一枚淺淡的污漬,符籙並未出現符膽崩碎、靈光搖晃的跡象。前來試探符籙的鬼魅,如陸台所說,確實道行不高。
陳平安返回院子,他打定主意,如果鬼魅還來挑釁,那就別怪他當個惡鄰了。
陸台雙手抱住後腦勺,道:“這桐葉洲是一個很守舊的地方,不太喜歡別洲的外鄉人。天君謝實如果是在這,早就給人圍毆得半死了,哪像你們寶瓶洲,竟然還能客客氣氣坐下來喝茶、講理、討價還價。”
陳平安在台階上蹭了蹭靴底的泥濘,想了想,緩緩道:“寶瓶洲距離俱蘆洲太近,大驪跟謝實的關係也很神秘,都有關係,不全是一洲風土民風的事情。陸台,你覺得呢?”
陸台嘖嘖道:“可以可以,陳平安,你如今越來越能夠站在山上看待問題了,不愧是闖蕩過倒懸山和劍氣長城的人物。”
陳平安準備將椅子搬回屋子,陸台突然說道:“陳平安,如果把馬萬法計算在內,其實他們對付一個金丹境修士並不難。我們兩個能打贏這場架,其實挺不容易的。”
陳平安站在椅子旁邊,問道:“如果我們倆對上一個金丹境練氣士,有勝算嗎?”
“有,但是勝算不大。”陸台笑道,“幾乎每一個金丹境修士,都是心性堅韌之輩,而且他們的術法神通層出不窮,所以我們只能跟他拚命,不然就會被他活活耗死。你應該知道吧,練氣士的第九境金丹境,純粹武夫的第七境,與之前的那些個境界相比,可以說是‘翻天覆地’。”
陳平安坐回椅子,搖頭道:“我其實不太清楚,你給說道說道?”
陸台眼睛一亮:“給你講了這些,能不能下次正式分贓的時候,少給你一百顆雪花錢?”
陳平安哭笑不得:“你還會在意一百顆雪花錢?”
陸台哈哈笑道:“我當然不在意這些雪花錢,我只是喜歡這種佔便宜的感覺。”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示意陸台可以掙錢了。
陸台心情大好,踢了靴子,在椅子上盤腿而坐,微笑道:“純粹武夫六升七,被譽為‘覆地’。第七境御風境,能夠使武夫像仙人那般御風遠遊,而且還使魂魄膽凝為一體。展現在武夫眼前的天地,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至於練氣士嘛,‘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這句金科玉律,幾乎給人說爛了。其實真正的玄妙,在於結成金丹之前,修士運用術法神通時瓶頸很大,從他們開闢出幾座氣府,就可以大致推算出其儲藏靈氣的總數,他們與人對戰,就像你陳平安花錢,總想省着點花。可結成金丹后,修士儲藏靈氣,不局限於有幾座氣府,而是如同富人造出了一個冰窖,酷暑猶可吃冰,更重要的是還能夠臨時跟天地借用靈氣。長生橋長生橋,說了那麼多,到底為何物?除了踏上修行,再就是為了能夠跟天地相接,自身小洞天,天地大福地。”
陳平安聽得認真用心。
陸台笑問道:“所以我們兩個人打死了馬萬法這麼多人,卻未必能打贏一個金丹境修士。”
陳平安點點頭:“原來如此。”
陸台一臉活見鬼的模樣,疑惑道:“教你拳法、劍術和符籙的人,都不曾跟你說過這些?”
陳平安搖頭道:“不教這些,傳授我拳法的老人,只教我……”陳平安站起身,輕輕一拳遞向雨幕,“要隨手一拳,打退雨幕十丈百丈。”陳平安收起拳頭,輕輕擰轉手腕,如提筆畫符,“要在筆端流瀉符籙真意,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陳平安再虛握長劍,輕輕向前一揮,“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我唯有一劍。”
陸台蜷縮在椅子上,雙手籠袖,怔怔地看着對面屋檐下,那個跟平常不太一樣的白袍少年,久久無言。
陳平安咧嘴一笑,拿了椅子就要回屋:“你也早點睡。”
陸台認真問道:“陳平安,拳、劍、符,這三者之間,如果只能選一樣,你會選什麼?”
陳平安愣在當場,這個問題還真沒有想過。他思量片刻,回答道:“當初練拳,是為了延續壽命,算是我的立身之本,以後我還會一直練拳。如果活得夠久,我希望我能夠打上一千萬拳,當然在這期間,我一定要躋身武道第七境。至於畫符,只是保命的手段,我會順其自然,不會鑽進去太深。真正想要走得遠的,還是……”陳平安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背後的那把劍,“練劍。”
陳平安神色平靜,眼神堅毅:“我要成為一名劍仙,大劍仙!”
陸台歪着腦袋:“圖什麼呢?”
陳平安嘿嘿笑着,不說話,搬了椅子小跑回屋子,關門睡覺。
陸台翻了個白眼,他沒了睡意,便百無聊賴地哼着鄉謠小曲,最後乾脆站起身,在椅子上緩緩起舞,大袖翻轉如流水。舞畢,他坐回椅子,打着哈欠搖着扇子,時不時以手指掐訣推算運勢,或者,把腦袋擱在椅子把手上,翻白眼吐舌頭假裝弔死鬼……就這麼熬到了天亮。
陳平安按時起床,先去開門,收回了鎮妖符,然後在屋檐下來來回回走樁練拳。
陸台瞥了眼陳平安的靴子:“回頭給你找一雙咱們仙家穿的,你就不用再擔心雨雪天氣。貴一點的,甚至可以水火不侵。”
陳平安沒好氣道:“要那玩意兒幹啥,跟人打架還得擔心靴子會不會破,多礙事,白白多了一件心事。”
陸台嘆息道:“你就沒有享福的命。”
陳平安問道:“昨夜後邊沒發生什麼怪事吧?”
陸台點了點頭:“還真有,好像飛鷹堡有人撞見鬼了。離着這邊不算太遠,雙方大打出手,挺血腥的,不過沒死人。”
陳平安想了想:“那咱們白天走動走動,看看能不能發現真相。心裡有數之後,再確定要不要出手。”
陸台對此不置可否。
風水堪輿,尋龍點穴,奇門遁甲,醫卜星相,他都挺擅長的。沒辦法,祖師爺賞飯吃,哪怕學得不用功,整天變着法子偷懶,可還是在同齡人當中一騎絕塵,這讓他很煩惱啊。
陸台以三言兩語,輕描淡寫地概括了一場血腥廝殺。其實這場廝殺對於當時的局中人而言,遠遠沒有這麼輕鬆。
昨晚的雨幕中,有一個腰掛朴刀身穿黑衣的年輕人,與一個遊歷至此的道士結伴夜行。斗笠之下,一個慷慨赴死,一個憂心忡忡。
滂沱大雨轉為軟綿小雨後,兩人走入一條巷弄,來到一棟荒廢已久的破敗屋舍前。
身披蓑衣的年輕道人臉色微白:“今夜的凶煞之氣,格外重!”
肌膚微黑的年輕人手握朴刀,壓低嗓音,咬牙切齒道:“再等下去,不知道要枉死多少人,拖不得了!”
這條巷子中的住客極少,稀稀疏疏三四戶人家而已,多是上了歲數的孤寡老人,也不常與外邊聯繫。飛鷹堡的習武子弟,比拼膽識的一種方式,就是挑一個深夜時分,嘗試獨自走過這條狹窄陰暗的巷弄。
這條巷子曾經有過一場血戰。趁着老堡主剛剛去世,有一夥拉幫結派的仇人摸進飛鷹堡內,他們一個個手染鮮血,不是魔教高手就是邪路宗師,都是當年被老堡主打傷打殘的各路江湖梟雄。
他們不小心泄露了風聲,被早有準備的飛鷹堡瓮中捉鱉,堵在這條巷子里。那一場廝殺,血流滿地,雙方殺得人頭滾滾而落,其中既有凶人頭顱,也有飛鷹堡老一輩人的腦袋,遍地殘肢斷骸,幾乎沒有一具全屍。據說最後飛鷹堡的收屍之人,就沒有一個不吐出膽汁的。
飛鷹堡是祖上闊過而家道中落的那種武林幫派,曾有長達百年的輝煌歲月。哪怕桓氏如今沉寂了數十年,飛鷹堡在沉香國江湖中的名氣仍是不算小。尤其是已經過世的桓老爺子,德高望重,當初在江湖上赫赫有名,是朝野皆知的江湖豪傑。
只可惜這一代堡主桓陽的武道造詣平平無奇,未能撐起飛鷹堡的威名,而桓常年紀還輕,便有了當下青黃不接的慘淡格局。
可是隨便翻翻老黃曆,從桓老爺子再往上推兩代人,飛鷹堡可以拎到檯面上講的東西,實在太多。所以偌大一座飛鷹堡,上上下下四百餘人,都很自傲。
少堡主桓常,自幼就展現出出類拔萃的習武天賦,天生膂力驚人,他時常與那些名動江湖的少俠切磋過招,其招式可圈可點。而堡主千金桓淑,據說跟沉香國十大高手中某人的嫡長子,定了一樁娃娃親,只等那個年輕人前來迎娶。
但飛鷹堡年輕一輩的領袖,不是桓常,而是一名外姓人——陶斜陽。他是堡主桓陽的嫡傳弟子,從小跟隨大管家何老先生學習儒家典籍和高深功夫,說起人緣,比少堡主桓常還要好。
陶斜陽古道熱腸,在飛鷹堡有口皆碑,他性情開朗,好像天塌下都不怕。
上回進山入堡的一伙人,其為首宗師是大名鼎鼎的江湖豪俠,其中還有個被譽為仙子的漂亮女子,與陶斜陽關係極好,他們經常一起在飛鷹堡內外同行,她與陶斜陽喝着街邊最便宜的酒水,也能笑靨如花。
陶斜陽最近幾年已經開始幫着堡主和管家何崖打理飛鷹堡事務,接觸到了許多內幕,日子過得並不輕鬆。八方客人,待人接物,需要滴水不漏,飛鷹堡祖輩遺留下來那一支支香火,不能讓它們無聲無息地滅了,得暗中續着香火情。跑京城,跑山頭上的名門正派,跑大城池裡的強橫幫派,給豪門官邸送銀子,跟郡城地頭蛇籠絡關係,都需要陶斜陽這個外姓人出面,所以陶斜陽的江湖見識和經驗都很出眾。
今夜這個來到這條巷弄的刀客,正是陶斜陽。而與之同行的年輕道人,是陶斜陽在江湖上一見如故的至交好友。陶斜陽知道年輕道人能夠看得見那些陰穢東西,還有一些江湖上聞所未聞的厭勝手段。年輕道人收到陶斜陽的密信求助后,二話不說就來到飛鷹堡。一番小心探尋后,年輕道人心情越發沉重,果然如陶斜陽信上所說,飛鷹堡中的確有鬼物作祟,而且鬼物道行高深,直接壞了飛鷹堡的風水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