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丟出觀道觀(1 / 2)

第78章 丟出觀道觀

回去的路上,陳平安跟種秋討教了許多這方天地的武學拳理,受益匪淺。

兩人在半路分道揚鑣,陳平安挑了一家街邊酒肆,要了一壺酒和兩碟佐酒小菜,酒是酒肆最貴的那種。

老道人憑空出現,就坐在陳平安對面,熱鬧的酒肆無一人察覺到不對勁。他身前出現一隻酒碗,酒水自己從酒壺倒入碗中,伸手時,手中就多出一雙筷子,夾了一塊蔥炒雞蛋吃得津津有味,笑道:“是不是才知道你以前太多理所當然了,總覺得自己是個尋常人,只要別人願意努力,大多數都可以走到你今天這一步?是不是才發現,這很可笑?”

陳平安問道:“老前輩這麼空閑?”

老道人也如陳平安這般答非所問:“那你也太瞧不起教你道理、傳你拳法的人了。你要是一直依循先前的心境走下去,遲早有一天會成為那人一樣的處境,茫然四顧,孑然一身,到時候還不願意求人,唯恐牽連別人,哈哈,大概一個‘死得其所’還是能夠撈到手的。”

陳平安點頭道:“如果我不夠好,現在就不是坐在這裡跟老前輩優哉游哉喝酒了,而是死在這裡,死得不明不白,等到下一輩子,哪怕僥倖開竅,但是等我離開藕花福地,不管外邊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會恨不得跟老前輩拚命。”

老道人喝着酒,吃着下酒菜,隨口道:“那當然,既然進了藕花福地,如果本事不濟,死在陸舫或是丁嬰手上,除非是陳清都和老秀才聯手,我才會捏着鼻子放你出來,不然你就乖乖待在這裡轉世吧。所以,你應該敬自己一杯酒,敬自己活了下來。”

在陳平安內心深處,這個老道人比那個賣糖葫蘆的漢子好不到哪裡去。不是說老道人故意針對他陳平安,事實上陳平安知道自己根本沒有這個資格;也不是老道人的有些道理不對,陳平安只是純粹不喜歡那種感覺,甚至他們都不是山上人看着螻蟻的眼神,更像是一個人在看待自己養的雞崽兒,是養肥了宰掉吃還是繼續養着,只看他們的心情。不過也有可能是陳平安站得還不夠高,根本看不見他們眼中的人間風景。

陳平安喝了一碗酒。且不談江湖好不好,藕花福地的酒水是真不咋的。

陳平安慢慢喝着酒,竟是完全無視了老道人,很用心想着自己是怎麼走到今天的。從泥瓶巷,一直想到了曹晴朗門外的那條巷子。

原來人世間,每個人腳下都有無數條岔路。要善待自己,才能善待人間。

可是這很難啊。心中不平事,可以酒澆之,可世間那麼多不平事,又當如何?我陳平安以後,拳越來越高,劍越來越快,那麼本事越大,見到了別人的不平事,難道就要事事都去管一管?可要是不管,心裡的坎如何過?不也是一樁不平事嗎?會不會辜負了齊先生,辜負了書上的道理,辜負了自己是李寶瓶的小師叔?但是我也要報仇,要完成與劍靈姐姐的約定;要練拳,成為七境武夫;要練劍,修了長生橋去當大劍仙;要讀書,要做齊先生那樣的人;我還要娶那麼好的姑娘做媳婦……

怎麼辦呢?萬千道理不去想,醉倒再說!

陳平安撲通一聲,腦袋重重摔在酒桌上。睡夢中,好像有人問他見過最大的江河后覺得如何,他醉醺醺笑哈哈回答說水那麼大,魚兒一定大,以前小寶瓶總抱怨自己的魚湯太淡,下次一定釣一條大魚,加足夠的鹽!

老道人嘴角扯了扯,不再以道法從壺中汲取酒水,而是親手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又問道:“那麼多高山,風光如何?”

陳平安一巴掌拍在桌上,依舊醉話連篇,喃喃而語:“我不知道啊,不過書上有句話,我見青山多嫵媚……可是我走過很多山路,雨雪天氣難走,太難走了……”

老道人放下酒杯,望着陳平安,沒好氣道:“齊靜春怎麼教出這麼個酒鬼?”

陳平安醒來的時候已是月上梢頭,興許是自己懸刀佩劍,酒肆掌柜沒敢趕人,捏着鼻子由着這麼個遊俠兒佔著茅坑不拉屎,陳平安便多給了他些銀子。天降一筆橫財,老掌柜挺樂呵。陳平安慢慢踱步回到狀元巷,青樓生意冷冷清清,百無聊賴的嬌艷女子們慵慵懶懶地趴在欄杆上,陳平安抬頭看了一眼,發現這些女子的脂粉梳妝淡了許多,卻比以往的濃妝艷抹似乎更好看一些。一路上,多有女子在樓上搭訕和調侃,還有一個直接丟了綉帕給陳平安,嚷嚷:“俊小哥兒,上來坐坐,姐姐請你喝茶,坐姐姐腿上。”她所在青樓和附近勾欄的女子頓時開始起鬨,葷話不斷。

陳平安輕鬆躲過了那塊綉帕,只是回頭看了眼,又回去撿起來,捲成團輕輕拋還給那名女子。街上青樓女子們先是沉默,然後哄然大笑起來。

陳平安心如止水,走回了那條巷子。街巷拐角處站着尋常市井裝束的一男一女,年紀不大,不到三十歲,但是呼吸綿長,氣息沉穩,在藕花福地應該屬於天賦好、底子也打得不錯的年輕高手,當然比起笑臉兒錢塘、簪花郎周仕這些天才,差距還是很大。

兩人自報名號,是國師種秋直接統轄的京師諜子。男子交給陳平安兩個包裹,裝了他們從鄰近一座坊市書肆搜集回來的失竊書籍,還有就是從工部衙門揀選出來的有關橋樑建造的書。女子則遞給陳平安一封秘密檔案,關於蔣姓書生和琵琶妃子。

陳平安發現這兩人交給自己東西的時候,無論是心境還是雙手都很不穩。他對他們笑了笑,道謝之後就走向曹晴朗那棟宅子。

當街擊殺粉金剛馬宣和琵琶女,之後差點擊殺鳥瞰峰陸舫,打敗國師種秋,最後打死魔教太上教主丁嬰。對於這些南苑國遊走在朝廷和江湖邊緣的諜子而言,就像當時老將軍呂霄在城頭上親眼見到俞真意和女冠黃庭巔峰一戰後,會情不自禁地感慨一句“真神仙也”,陳平安如今在這裡,比起丁嬰聲勢最盛時猶勝一分。

等到陳平安緩緩走到院門,推門而入,年輕女子這才吐出一口氣,原來她始終憋着口氣不敢喘,細細微微輕聲道:“原來真的這麼年輕啊。”

男子有些無奈,沒說話。

女子笑道:“長得真好看。”說完之後,自己都覺得有些赧顏。

就在此時,陳平安突然退出院子,身體後仰,對女子伸出拇指,微笑道:“好眼光。”

女子呆若木雞,便是那個不苟言笑的男子都有些措手不及。

等到關門聲輕輕響起,女子猛然捂住臉龐,狠狠跺腳。

男子嘆了口氣。其實她平時不這樣犯痴,擔任諜子七年以來,擅長潛伏,向來縝密沉穩,為南苑朝廷立下很多功勞,就連種國師都對她青眼有加,這次兩人負責盯梢北晉龍武大將軍唐鐵意,足可見種秋的信任。

院子里,曹晴朗和尚且不知姓名的小女孩坐在小板凳上,兩個同齡人沒聊天,小女孩正在嗑瓜子,應該是跟曹晴朗討要的,瓜子殼隨手丟了一地。見到陳平安后,她有些慌張,陳平安瞥了眼地面,她立即將手中瓜子放入兜里,然後收拾起來。

陳平安跟曹晴朗打過招呼后就去了屋子,點燃油燈,打開兩個包裹。被小女孩賤賣的書籍都完好無損,陳平安將它們重新迭放在桌上,工部衙門那些書籍則放在另外一邊。兩座小書山,一左一右,如門神拱衛。陳平安打開那封秘檔,上邊詳細記錄了蔣姓書生和琵琶妃子的各自過往。快速看完后,陳平安將秘檔重新放回信封,夾在一本書內,開始復盤這場莫名其妙的棋局。

這次進入藕花福地,雖然險象環生,但是收穫頗豐。

與武學大宗師種秋一戰,不但成功破開四境瓶頸,第二場交手,種秋當時還自降身份主動喂拳,幫助自己穩固五境境界。雖然說種秋也有自己的考量,猜測到丁嬰和俞真意極有可能聯手布局,不願讓他們得逞,但是不管如何,種秋無論是宗師氣度、武夫實力還是心性,都讓陳平安心生佩服。

之後與丁嬰一戰,酣暢淋漓,而且一波三折,陳平安第一次真正握劍迎敵,果然純粹武夫還是要在生死一線砥礪體魄,即便陳平安不清楚浩然天下其他武人的五境,但是自認自己的五境底子打得相當不錯。這是立身之本,陳平安再財迷都萬金不換。

退一萬步說,哪怕這趟藕花福地之行依舊搭建不起長生橋,那也不虧。比起之前希望去古戰場遺址或是武聖人廟碰運氣躋身五境,結果已經好了太多太多。

不過形勢一片大好之下同樣暗藏兇險,問題就在於被丁嬰的陰神金身從牯牛山之巔打到牯牛山之外的大坑中,尤其是最後的“雷池”底下,藕花福地被牽扯到牯牛山一帶的磅礴靈氣和破碎武運,海水倒灌,一股腦湧入陳平安體內,滲入魂魄,陳平安依稀察覺到自己的心湖上像是泛起了一陣霧靄,縈繞不散,雷電交織,如蛟龍蛇蟒騰雲駕霧,並且有一道道劍光在霧靄中一閃而逝,彷彿是在劍斬蛟龍。

所幸這些與純粹武夫一口真氣相衝突的靈氣在偏遠藩鎮割據,暫時沒有揭竿而起。畢竟在浩然天下,練氣士和純粹武夫從一開始就是截然不同的兩條道路,武夫要散盡體內靈氣提煉出宛若火龍巡狩四野的純粹真氣,而練氣士的第一步則是天地靈氣,多多益善,之後無非是去蕪存菁,開疆闢土,將一座座氣府竅穴打造成府邸城池,成為自身的小洞天,如大江大河旁邊的巨湖,無論是洪澇泛濫還是枯水期,練氣士都能夠始終勾連自身和天地,靈氣源源不斷,最終辟出丹室,結成金丹客,之後溫養出陰神和陽神,最終成就一方地仙境界。

目前陳平安體內的格局就是純粹真氣與天地靈氣兩軍對壘,各自結陣,堪堪維持住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

陳平安收起思緒,拿起桌旁的養劍葫,喝了口酒。

真是毀長生橋容易建長生橋難,一想到自己差點死在這兒,陳平安就難免后怕。即使藕花福地的一甲子不等於浩然天下的六十年光陰,可肯定會錯過跟寧姑娘的十年之約。十年之後,李寶瓶、李槐他們都該多大了,在這期間會不會被人欺負?還有去了書簡湖的顧璨呢?劉羨陽會不會衣錦還鄉,回到小鎮卻找不到自己?龍泉郡的落魄山竹樓和泥瓶巷祖宅,還有騎龍巷的鋪子怎麼辦?

陳平安站起身,很快院門口就傳來敲門聲。枯瘦小女孩邀功一般跑到陳平安偏屋,正要提醒陳平安有客來訪,屋門已經打開。陳平安看到那名南苑國女諜子站在院門外,捧有一個長條盒子。他走過去,她輕聲解釋道:“這是琵琶妃子的遺物,國師剛剛命人拿來,讓我交予陳仙師。”

不等陳平安說什麼,她已經微紅着臉落荒而逃。曹晴朗看着這一幕,只是好奇。枯瘦小女孩則眼珠子滴溜溜轉起來,若有所思。

陳平安將那把琵琶放回屋子,曹晴朗回自己屋子挑燈夜讀,小女孩繼續坐在板凳上嗑瓜子,這次學乖了,瓜子殼沒敢天女散花似的胡亂丟地上,全在腳邊堆着。

陳平安走向板凳,發現曹晴朗將蒲扇留在了凳子上,輕輕拿起,落座后,對小女孩說道:“你可以回家了。”

枯瘦小女孩嗑着瓜子,眨了眨眼睛,搖頭道:“家?我沒有家啊,我就是個小乞丐,哪來的家。乞丐里壞人可多了,經常打我,我年紀太小,吃不飽飯,力氣更小,可打不過他們。京城的好地兒都給他們霸佔了,我爭不過,只能自己隨便找地方住,比如橋底下啊,有錢人家的石獅子上邊啊。”

陳平安問道:“你爹娘呢?”

枯瘦小女孩嗑着瓜子笑道:“早死啦。我不是京城人,家鄉離這邊有好幾千里遠哩。遭了瘟疫,我那會兒還小,跟着爹娘逃難,娘親死在了路上,爹帶着我到了京城。京城裡的官老爺們還不錯,在城外搭了好多粥鋪,我爹是喝了一大碗粥后才死的。”

陳平安又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枯瘦小女孩吃完了瓜子,伸出兩隻手掌,勾起一根小拇指晃了晃:“九歲啦。”

陳平安不再說話,枯瘦小女孩哈哈笑了幾聲:“我看着是不像九歲,對吧?沒法子,餓的,個子長不高。上回你看到送我小雪人的人沒,她才六歲多呢,個子就比我還要高一些了。這院子里的小夫子,那個曹晴朗,歲數也比我小呢。”

陳平安輕輕搖晃蒲扇,顯得無動於衷,冷漠無情。

枯瘦小女孩其實一直在打量陳平安的臉色和眼神,見他這副模樣,她在肚子里腹誹不已:有錢人果然沒一個是好東西!從來不在乎別人的死活,明明是個很厲害的大人物,手指縫裡漏出一點銀子就能讓她過上好日子了,偏偏就是不肯。

她已經九歲,卻瘦小得像是五六歲的孩子。對此,陳平安並沒有覺得奇怪,因為他當年也是這麼過來的,一直到離開泥瓶巷和小鎮,去了姚老頭的龍窯當學徒,個頭才開始躥上去,在那之前,陳平安比同齡人要矮半個腦袋。

陳平安今天就一直沒有摘下痴心和停雪,於是哪怕坐在小板凳上,還是很有威嚴,這才是今夜讓枯瘦小女孩一直特別老實本分的原因。

蒲扇搖晃,清風陣陣,陳平安問道:“你偷走那些書,賣了多少錢?”

枯瘦小女孩皺着臉,想要擠出一些眼淚,可是做不到,只好抬起一隻手掌,帶着哭腔喊冤道:“我真沒有偷書,我可以發誓,要是說了謊,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陳平安笑問道:“你說了謊,是誰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好像沒說清楚。”

枯瘦小女孩臉色微變,乾笑道:“當然是我啊,還能是誰?”

陳平安點點頭:“那麼你是誰?姓什麼名什麼?”

枯瘦小女孩彎腰低頭,用手指撥弄着那堆瓜子殼:“有個姓,還沒名字呢,爹娘走得早,來不及給我取名。”說到這裡,她抬起頭,笑臉燦爛,“不過爹跟我說過,我們家裡祖上有錢得很,出過很大很大的官,管着好幾千人哩。”

陳平安停下蒲扇,晃了晃酒葫蘆:“想不想爹娘?”

枯瘦小女孩脫口而出道:“想他們做什麼,模樣都記不得了。”

大概是覺得這麼說會不討喜,她又立即改口:“其實還是很想的,這不,我就經常做夢夢到他們,可惜還是瞧不清他們的樣子。每次夢到他們,我早上醒過來的時候都一臉眼淚呢,可傷心啦。”

陳平安轉頭望向她,她又伸出手掌:“我發誓!”

陳平安問道:“你真不怕有老天爺啊?”

枯瘦小女孩有些惱火,但是不敢頂撞這個傢伙,趕緊低下頭,嘟囔道:“有個屁的老天爺。”

陳平安站起身,放下蒲扇,走出院子,有一人站在街巷拐角處,頭頂銀色蓮花冠,稚童容貌和身高,斜背着一把長劍。

陳平安走到拐角處,那人已經退到街對面,算是表明一種態度:並非登門尋釁,而是有事相商。

俞真意微笑道:“我這次折返,回到南苑國京城,是為一公一私。公事是想要跟種秋商量一下,讓他交出那本五嶽圖集,我和湖山派可以遷入南苑國,並且不跟種秋爭搶國師之位。私事則是想問一問你手上有沒有謫仙人所謂的神仙錢,我願意拿東西跟你交換,只要藕花福地有的,我都可以幫你找到。”

陳平安反問:“我如果真想要,難道我自己找不到?”

俞真意搖頭道:“你何必虛耗光陰,我終究比你更熟悉藕花福地的四國江湖和廟堂。修道之人,光陰最值錢。”

牯牛山一帶的靈氣匯聚,那是老道人以通天術法將藕花福地的所有靈氣移山倒海而來,絕非常態,可謂百年難遇,但是謫仙人的三種神仙錢卻是天地靈氣的具象化,一心證道長生的俞真意急需此物,並且也只有他出得起價格。

俞真意指了指身後背負的琉璃飛劍:“陳平安,除了這把劍可以拿來跟你換神仙錢外,我還可以親自幫你收集遺落在藕花福地的謫仙人遺物,甚至可以幫你拿來唐鐵意、雲泥和尚等人新獲得的法寶。而且你是純粹武夫,丁嬰的魔教三門、童青青的鏡心齋這些武林聖地收藏了大量武學秘籍,說不定其中就有你能看上眼的。”

陳平安問道:“你這次入京,肯定是先找的我。我可以確定,你是真心想要做成這樁買賣,但你也想要借勢壓下種國師吧?一旦我點了頭,種國師和南苑國就會有壓力。再者,你所謂的親自幫我搜集武學秘籍,何嘗不是以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二的名頭壓下整個江湖,任由你找尋那些謫仙人的術法殘篇?不然的話,你俞真意一人,哪怕實力再高,還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畢竟武瘋子朱斂和魔教丁嬰都是前車之鑒。”

俞真意沒有否認,點頭道:“可你還是會因此受惠,並且從頭到尾,根本不需要你拋頭露面,惡人我一人來做。”

陳平安拔出狹刀停雪,俞真意背後琉璃飛劍嗡嗡顫鳴,亦是準備出鞘。他臉色陰沉,沒有想到陳平安如此不可理喻。

但是接下來,陳平安用刀尖在地上刺出兩個小洞,然後在兩點之間劃出一條弧線,收刀入鞘后,問道:“初衷是好的,你所希冀的結果也是好的,但這是你不擇手段行事的理由嗎?”

俞真意瞥了眼陳平安腳下的那條弧線,收起視線,淡然道:“欲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今日之失,他日之得,有大小之分,而且極為懸殊,我問心無愧,為何不做一做?在此期間,死掉榜上幾個十幾個人算得了什麼?你知道因為謫仙人,歷史上枉死了多少萬人嗎?不說那些慘絕人寰的戰事,只說你見過的榜上十人,周肥禍害了多少人?”

陳平安點頭道:“我翻了很多書,不敢說全部知道,但是知道不少,光是歷史上可能因為謫仙人而引發的戰事名稱,我現在就能報出六十多場。”

俞真意不再說話。道不同不相為謀。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蹲下身,用手指加了兩條線,一條直線,一條位於弧線和直線之間,弧度更小。他站起身道:“我不苛求你俞真意當道德聖人,也沒這本事,目前都不好說你就是錯的。但是拋開這些不去管,我不會跟你做買賣。神仙錢我有,而且有不少,但是一枚都不會賣給你。”

俞真意眯起眼:“哦?”

陳平安笑道:“怎麼,不爽了?很好,那麼我現在挺爽的。”

俞真意突然展顏一笑:“希望我們後會有期。”琉璃飛劍瞬間出鞘懸停在腳邊,他踩上飛劍,準備御風離開南苑國京城。至於種秋,不用去找了。如陳平安所揭穿的那樣,只有陳平安點頭答應,他才有機會說服種秋。

俞真意腳下飛劍才剛剛升空一丈,就聽那人笑道:“矮冬瓜,還是別後會有期了。”

俞真意猛然間殺氣四溢,調轉劍尖,冷冷盯着那個出言不遜的年輕謫仙人。

陳平安神色從容,問道:“給人罵一句矮冬瓜就覺得受到了奇恥大辱?修了道法,當了神仙,了不起啊?”他的雙手其實已經按住了痴心劍柄和停雪刀柄。

俞真意冷哼一聲,御劍攀升,化作一抹長虹破空而去。

陳平安轉身走回巷子,那邊一個探頭探腦的傢伙趕緊掉頭就跑。

枯瘦小女孩一邊跑一邊惋惜,要是兩人都打得死翹翹了該有多好。

陳平安回到院子,關了門。灶房門口,小女孩坐在板凳上歪着腦袋裝睡,曹晴朗則已經熄燈睡覺。陳平安進入屋子,摘下刀劍,開始翻書,翻看那些有關橋樑建築的事項。

之後一直太平無事,南苑國京城是如此,整個天下好像也差不多。

就這樣,從夏天最後一個節氣,在陳平安的翻書聲中,慢慢悠悠到了立秋。老道人不來找他,他就只能等着。

家鄉那座驪珠洞天,曾經是一顆懸挂在大驪版圖上空的珠子。倒懸山那塊破碎不堪的黃粱福地,也是神仙難尋入口處。天曉得藕花福地到底是什麼,在桐葉洲的哪裡。

巷子附近那座學塾還是沒有開門,枯瘦小女孩死皮賴臉在這邊待着,倒是學會了每天挑水掃地,雖然還是偷工減料,能偷懶就偷懶。

一般來說,立秋之後,市井人家就可以盼着中秋月圓了。尤其是孩子,都開始眼巴巴掰着手指頭算時日。闔家團圓吃月餅,望着掛在天上的那個大圓盤,歡聲笑語。

陳平安這天夜裡在院中乘涼,突然發現,自己、曹晴朗、小女孩,好像都不會期待那個中秋節。不過這段時間,曹晴朗笑容多了許多。他有些時候,會真的很煩那個嘴巴跟吃了砒霜一樣毒的小女孩,但是煩過之後,該怎麼相處還是怎麼相處。他不記仇,偶爾還會跟她吵幾句,可曹晴朗哪裡是她的對手,有一次還給罵得眼眶發紅,氣得嘴唇顫抖,可當晚她跟他討要瓜子,他還是默默拿出來給她,說就剩下這麼多了。誰知小女孩來了一句:“沒了就趕緊去買啊,恁大個人了,還要我教你買東西啊?”又讓曹晴朗悶悶不樂了老半天,一晚上沒跟她說話。小女孩哪裡會在乎這個,自顧自嗑瓜子,與他聊天,從來不管他搭不搭話,她只講自己想要說的。曹晴朗直翻白眼,最後實在受不了,就去屋裡看書,壯起膽子回頭瞪了她一眼,可她一回瞪,作勢起身要拎着板凳揍人,就嚇得他趕忙跑進屋子關了門,然後趴在窗口,看到陳平安瞥了一眼那個壞丫頭,那個壞丫頭就趕緊端正坐好,解釋說是在跟他鬧着玩,他便開心笑了起來,開始挑燈看書,這也是陳平安沒有趕走小女孩的真正原因。

有一天清晨,突然下起了雨,小女孩拎着不知是井水還是雨水的半桶水,滿臉諂媚,回到院子後跟陳平安說學塾開了。

陳平安在這一天,撐着油紙傘,陪曹晴朗一起去學塾。

兩人走在小巷中,原本待在屋檐下躲雨的小女孩小跑到院門口,看到陳平安撐着那把雨傘悄悄歪斜向曹晴朗,兩人好像聊着天,曹晴朗說得多一些,陳平安就微微笑着,看着曹晴朗。

那一天,她在院門口站了很久。

人心不是街面,能夠一場大雨過後就一下子變得乾乾淨淨。

京城那場不論在帝王將相還是販夫走卒看來皆是神仙打架的風波依舊漣漪不斷:當時陳平安幫種秋教徒弟,閻實景那些湊熱鬧的朋友就是漣漪之一。老將軍呂霄走下城頭後跟孫子孫女吹噓自己跟陳平安是忘年交也是,狀元巷附近許多戶人家的搬遷更是。丁嬰一死百了,俞真意御劍遠去,只留下種秋收拾殘局。

送了曹晴朗去學塾,陳平安原路返回,撐傘行走在依然寂寥冷清的大街上。

隨着朝廷逐漸放鬆對這座坊市的戒嚴,街道上已經可以見到稀稀落落的路人,但人氣還是很淡,多是一些膽子較大的江湖人士來此瞻仰戰場,對着街上那條被陸舫劈出的溝壑嘖嘖稱奇。至於牯牛山一帶則仍是禁地,附近出現了許多欽天監官員的身影,俞真意留下的那間簡陋茅屋也未拆掉。

一些武林豪俠瞧見了陳平安,只當是跟他們一樣來此仰慕宗師風采的人物。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去往那間武館登門拜訪,門房見他不像“挑館子、砸招牌”的角色,又氣質不俗,便不敢怠慢,很快去跟館主通報。教拳的老師傅親自出來迎接陳平安,聽說是慕名而來,頗為自得,隨從弟子亦是覺得臉面有光。主要是關於武館授拳的章法路數,陳平安說得頭頭是道,寥寥幾句就說到了老人心坎上,顯然事先是確實聽過武館名聲的。京城武館,真正的收入還是撈到幾條憧憬江湖且兜里有銀子的大魚,有了這些不愁吃喝的富家子弟,武館才能有油水。吃得住苦、有天賦的弟子是裡子,來武館混個熱鬧的公子哥是面子,兩者缺一不可。

老師傅在正廳款待陳平安,讓弟子端上茶水,開始閑聊。聊到涉及武學根本的“校大龍”一事,老人沒有深談,也不會這麼不講究,隨便外傳細節,只是感慨哪有那麼容易找到好苗子,運氣好,三年五載;運氣不好,十年都碰不着一個。

老師傅還說練拳不單單是強身健體,更像是給學拳之人遞兵刃之舉,首重武德,不然教出來的弟子武藝越高,若是心性不佳,就喜歡仗勢凌人,就越能闖禍,一言不合,三兩拳就打死了人,最後還不是要連累門派和武館。

陳平安又問了一些外家拳拳理,老師傅起先藏藏掖掖,面有難色,陳平安故作恍然,說自己忘了正事,掏出了二十兩銀子放在手邊茶几上,說打算近期在武館學拳,但是不保證每天都來武館。老師傅眼前一亮,這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跟陳平安說起了那些最爛大街的拳理。陳平安一一記在心中,嘗試着跟《撼山譜》相互佐證。聽過了這些粗淺拳理,陳平安終於下定決心,搜集這方天地的武學,從低到高,不用太多,以後練拳之餘可以隨手翻翻,說不定有意外之喜。就像之前撼山拳的六步走樁,融合種秋的頂峰大架,就成功讓陳平安一舉破開四境瓶頸,而且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尤其是那種丁嬰走入白河寺大殿、種秋第一次露面走向自己的“氣勢”,此方天地所謂的天人合一,陳平安覺得大有玄機,說不定返回浩然天下后,還有額外的裨益。而且極有可能,將來五境破六境,契機就在這其中。陳平安猜測離開靈氣稀薄的藕花福地后,自己會陷入泥濘境地,狀況有點類似樊莞爾當初在白河寺大殿外,就是那種身負重石、拖泥帶水的遲滯感覺,又有點像是楊老頭當初在自己手腳上嵌入四張真氣符。

這是陳平安練拳以來第一次“活了”,開始嘗試着自己去想得失,迎敵期間悟得種秋的頂峰大架就是例子。

一開始練習撼山拳是為了吊命,那叫一個埋頭苦練,按部就班,不敢有絲毫偏差,六步走樁和劍爐立樁練了一遍又一遍,爛熟於心,融入魂魄。哪怕後來在竹樓被崔姓老人授拳,還是老人教什麼,我陳平安就學什麼。不是說這不好,而是拳練到這一步,若是崔姓老人看在眼中,叫半死不活,已經殊為不易,只是還不夠。想要更進一步,更非吃得住苦就能成,需要機緣去開竅,外人不能說,說了反而不靈。

但是陳平安沒有意識到,他練拳百萬之後才開此竅,可練劍一事,他卻早早學會了活學活用。齊先生在古寺那破開粉袍柳赤誠的一劍,劍靈在山水畫卷“出鞘”的一劍,自己劈向穗山的一劍,都已經是他的劍,阿良曾說他練劍一定比練拳更有出息便是此理。

教拳或者教劍之人,拳法太高,劍術太高,學拳學劍之人就越難由死到活,其中艱辛坎坷,鄭大風就是一例明證:天資足夠好,境界已經足夠高,堂堂九境武夫,可直到老龍城,在那生死一線,才因為旁觀者陳平安的言語,悟出“弟子不必不如師”一理,從而破開瓶頸。

練拳要修心,陳平安兩次詢問種秋最得意的小弟子閻實景為何不敢出拳,為何種秋沒有對閻實景太過失望?並非種秋對他沒有寄予厚望,而是陳平安本身已經給出過答案。種秋可說“拳高莫出”四字,閻實景暫時說不得做不到。一樣的道理,“迎敵三教祖師,撼山拳意不可退”,陳平安經過千錘百鍊之後,可以說得到也做得到,但是閻實景不行,他如今抓不住其中精髓,所以不用強人所難。這其中的彎彎繞繞,需要自己出拳百萬、自己行走江湖,才能真正勘破。

通過閻實景和他小師妹的對話,陳平安已經明白自己的“不同尋常”。種秋弟子這樣的天之驕子,魔教鴉兒和簪花郎周仕,無論是修為還是心性竟然都不如他。但陳平安目前仍未看清楚自己在藕花福地的舉世無敵,好在他已經模模糊糊感受到“天人合一”的跡象,這就是踏踏實實的一步,這是純粹武夫的一大步,浩然天下許多八境、九境武夫都不會有的心境機緣。

陳平安離開武館后,回到住處,枯瘦小女孩在屋檐下發獃,滂沱大雨轉為淅淅瀝瀝的小雨,她見到了陳平安后,咧嘴一笑。

陳平安發現她身上有些濕漉漉的雨水,假裝沒有看到,拿了裝有那把琵琶的包裹要去找姓蔣的書生,他的住處和這裡隔着三座坊市,並不算近。

等到陳平安離開院子,剛剛走出巷子,鬼鬼祟祟的小女孩便趕緊閂上院門,在屋檐下有模有樣“練拳”,是偷學陳平安模仿丁嬰和玄穀子的雷法架子,一手攤開朝天,一手握拳在身前,緩緩而行。

兩者門檻都極高,一個是這個天下的第一人,一個涉及了練氣士的雷法,陳平安暫時都只有粗劣架子而無幾分真意,更別提一個連拳都沒有學過的小女孩。她學了這套“拳法”之後,便覺得有些無趣,改為其他架勢,都是當時她在大街上偷師而來的,有種秋的某一次出拳、陸舫劈開街道的一劍、陳平安的六步走樁。小女孩歪歪扭扭,不得其門而入,更別說學得皮毛了。

胡亂折騰了半天,小女孩呼喝聲中,來了一個氣勢洶洶的迴旋踢,結果把自己給摔得不輕,起身後就覺得餓了,一瘸一拐去灶房偷吃東西。她覺得自己已經學得了一身高明武藝,打算等曹晴朗回來后先拿他練練手,當然前提是陳平安不在場。

陳平安在一座屋頂上看着她胡鬧,皺了皺眉頭,默默離去。

之前她說自己九歲時,還隨隨便便伸出了雙手,其中一隻手掌彎曲了一根小拇指,而其餘四根手指極其筆直。而且她從水井那邊拎桶而回的時候,陳平安細緻觀察過她的呼吸和腳步。陳平安撐傘走在街上,決定以後不在小院練習走樁。

蔣泉是一名寒族子弟,寒窗苦讀十數載,腹有詩書,在家鄉是公認的神童和才子,只是輸在了科舉制藝上,如今雖然落魄,但並未怨天尤人,與同鄉合租了一棟宅子,每日依舊勤勉讀書,只是眉宇之間愁緒淡淡,讀書疲乏之後就會走出巷弄,在街角好似等人。

兩名同鄉知曉蔣泉的心結所在,今日便帶着他去鄰近一座坊市購買書籍。說是購買,其實三人都囊中羞澀,不過翻一翻某些版刻不多的聖賢書籍,遠遠瞅幾眼如絕色佳人的孤本善本,解解眼饞罷了。

在掌柜不耐煩的眼神當中,三人悻悻然走出書鋪,看到外邊站着一個持傘背行囊的年輕男子。男子望向蔣泉,問道:“是蔣泉嗎?我是顧苓在京城的親戚,有事找你。”

蔣泉滿臉驚喜,雀躍道:“我是我是,我就是蔣泉,她人呢?”

如今南苑國京城不太安生,她上次去找親戚借錢后就沒了消息,加上他所住臨近巷弄還死了人,衙門當時態度惡劣地驅散了旁觀眾人,卷了鋪蓋將屍體帶走,只聽說是個死相凄慘的江湖女子,有人猜測定然是死於恩怨仇殺,這讓蔣泉擔憂不已,日復一日,這些天連書也靜不下心來看了。

那人淡然道:“我們顧家在京城好歹是官宦門庭,雖說顧苓這一房在地方上仕途不振,聽說還有人混了江湖,已經好些年沒臉皮跟我們聯繫,這次她主動找上門,一開口就是借錢,家裡長輩不太高興。倒不是在乎這點銀子,只是覺得有辱門風,不願認這個親戚。顧苓執意要借銀子,還信誓旦旦說你肯定可以高中,所以她很快就可以還上銀子,你還會將她明媒正娶。家裡長輩深知科舉不易,豈會相信你一個窮書生可以考中進士,便跟顧苓要了這把琵琶,才願意借錢給她,同時要求她答應一件事,只有等你考中了進士你們才能見面。如今她已經在返鄉路上,也絕對不會與你書信往來。”

那人摘下行囊遞給蔣泉,還掏出一隻鼓鼓囊囊的錢袋:“裡頭有銀子五十兩,還有兩張銀票,節省一點開銷,足夠你撐到下一次春闈了,你要是沒信心考中,我其實也可以捎話給顧苓,你們倆私奔了便是,一個舍了家風,一個舍了聖賢書,好歹能夠在一起過日子,我覺得總好過苦熬三年,到時候被家裡長輩光明正大地棒打鴛鴦。對了,家裡長輩氣憤她鑽牛角尖,私底下摔了琵琶,你以後有機會,可以再給她買一把新的。”

蔣泉愣在當場。他相信眼前這個年輕人真是富貴門庭走出的世家子弟。其實他內心一直在打鼓,站在此人身前,他有些自慚形穢。

蔣泉怯生生問道:“你為何幫我?”

那人答道:“我只是幫顧苓,不是幫你。”

蔣泉抱過琵琶,卻沒有接過錢袋子,好奇問道:“你不是顧家子弟嗎,為什麼願意偏袒顧姑娘?”

“既然顧苓那麼喜歡你,我就想來看看你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那人說完沉默片刻,緩緩道,“書上說兩情若是久長時……”

蔣泉會心一笑,心裡有了點底氣,像是在鼓勵自己,使勁點頭道:“又豈在朝朝暮暮!”然後又搖頭,“錢我就不要了,出去擺攤子,幫人寫家書、寫對聯什麼的,總能養活自己,沒理由收了這錢,讓顧姑娘在家族裡受氣,白白給人看輕了。不過還要麻煩你回家后寫封信給她,就說只管等我考中進士!”

說到這裡,蔣泉燦爛笑道:“說不定將來還能為她掙一個誥命夫人呢。”又趕緊擺擺手,“這句話你莫要在書信上說了,未必做得到的,我且放在心裡,真有那一天,我再帶她來找你,要她知道我今兒就有這份心思了。”

那人也是個怪人,仍是將錢塞給蔣泉,說了句怪話:“錢,你一定要收下,這是顧苓的心意,更是天底下最乾淨的銀子。”

其餘兩名同鄉也勸說蔣泉收下。

那人轉身離去,蔣泉高聲問道:“小兄弟,考中之後,我該怎麼找你啊?”

那人轉頭道:“你如果考中了,自會有人找你,告訴你一切。”

一場小雨又來到人間,蔣泉與兩個好友離開坊市,遠處,那個送信人就撐傘站在街邊一處屋檐下,目送他們漸漸行遠。

老道人出現在陳平安身邊,笑問道:“怎麼不直接告訴他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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