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人間路窄
進入邊陲小鎮之前,途經一座孤零零的客棧,店外掛着皺巴巴的破舊酒招子。陳平安晃蕩了一下酒葫蘆,就決定去添些酒。酒水的優劣,陳平安喝得出來,黃粱福地的忘憂酒、桂花島的醇釀都喝過,路邊街角酒肆的酒水更是沒少買,沒那麼計較。
客棧外邊趴着一條瘦竿子似的土狗,曬着大太陽,遠遠見着了陳平安三人就站起身,齜牙咧嘴吼叫起來。
這算什麼待客之道?一個小瘸子拎着刀就跑出來,以刀尖指着那條狗,氣勢洶洶道:“再嚷嚷,就取你狗頭!”土狗病懨懨趴回地上。
小瘸子舉頭望去,看到了三個稀罕客人,趕緊將刀藏在背後,笑道:“客官別怕,我們這兒可不是黑店,保證是清白人家做的正經買賣!”
他似乎擔心客人掉頭就跑,先下手為強,轉頭對着裡邊大堂喊道:“老闆娘,來客人啦,快點抹乾凈桌子,有你最喜歡的俊俏公子哥,還是讀書人!”
之後他又趕緊轉過頭,彎腰伸手:“客官們請裡邊坐,我們這兒老闆娘祖傳土法燒造的青梅酒,還有我師父最拿手的烤全羊,千裡邊境獨此一家,別無分店!”
陳平安三人走入客棧。
一樓大堂喝酒吃飯,桌子不多,想來是生意冷清的緣故,二樓可以住人。
此刻大堂並無客人,就一個腳踩長凳的婦人,嗑着瓜子,斜瞥向小瘸子所謂的讀書人。她一開始是沒抱希望的,小瘸子就是糞坑裡泡大的小蛆兒,哪有什麼見識,這輩子都不會曉得“俊俏”二字怎麼寫。
婦人身着一件紅底黃色團花對襟寬袖袍子,袍子質地不俗,樣式也好,就是年月實在有些久了,像是鋪了一層油脂。她的面容豐滿紅潤,身段婀娜,儘管已有三十多歲,仍是不輸那些十五六歲的少女。
婦人眼前一亮,嬌膩嫵媚地“哎喲喂”一聲,丟了一捧瓜子在地上,隨便拿繡花鞋撥了撥,划拉到桌子底下,使勁扭擺着纖細腰肢,跟一條蛇似的,往陳平安那邊扭去。到了跟前兒,一巴掌輕輕搭在陳平安的肩頭,順手一捏:瞧不出,老娘撿到寶了,模樣好看不說,還是個身上有勁兒的,不是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
陳平安見她得寸進尺,還要往自己胸口拍去,這才橫移了一步,讓她一巴掌拍空,笑道:“掌柜的,我要買三五斤酒,不吃飯不住宿,買了酒就走,聽夥計說這兒有祖傳的青梅酒,不知道是怎麼個價格?”
婦人悻悻然收回手掌:“公子這麼急匆匆去那狐兒鎮?真不是我為了招徠生意才嚇唬公子,那兒經常鬧鬼鬧妖,能夠害人鬼迷心竅,今年更厲害,好些商賈和旅人都遭了禍,死人是不曾有,可瘋瘋癲癲的,一雙手之數總得有了。所以啊,公子你還是在我們客棧住下,青梅酒要幾壺有幾壺,不貴,最好的五年釀,兩壺才一兩銀子,再來一隻烤全羊,吃飽喝足,晚上就住我們這兒,到時候……”說到這裡,婦人眉梢帶着春意,微微一挑,“姐兒我親自給公子端洗腳水去。”
裴錢在一旁流口水,聽到“烤全羊”三個字,就走不動路了。她抹了一把嘴,輕輕扯了扯陳平安的袖子。陳平安想了想,問魏羨:“能喝酒?”
魏羨點頭道:“海量。”
於是陳平安轉頭對老闆娘笑道:“住就不住了,但是可以在客棧吃頓飯,除了飯桌上喝的酒,額外給我備好五斤青梅酒,我要帶走。”
婦人對那小瘸子一揮手:“給你老駝子師父挑一隻羊去,記得肥瘦得當,用點心,別一天到晚總想着天上掉下個便宜師父傳授你絕世武功,這樣的好事砸不到你頭上。趕緊滾。”
少年嘟嘟囔囔,一路飛奔離去。
三人落座,剛好空着一條長凳,婦人便去櫃檯拿了幾碟子零嘴吃食,放在桌上后,坐在了陳平安對面,問:“聽公子口音,不像是我們大泉人氏。是那負笈遊學的讀書人吧,北晉那邊來的?”
陳平安笑道:“更南邊一些來的。”
婦人身體前傾,彎腰抓過一把從狐兒鎮買來的乾果,沉甸甸的胸脯重重壓在桌面上,發現那個年輕公子哥始終笑望着自己的臉龐,眼神清澈,讓她有些訝異:天底下還有不吃腥的貓?她嫣然笑問:“咱們先喝點小酒?我可以陪公子悠着點喝,等到烤全羊上桌,剛好微醺,到時候撕下金黃油油的羊腿,那滋味真是絕了。”
陳平安點頭說好。婦人去拿了一壇酒和迭放在一起的四隻大白碗,揭了泥封,倒酒入碗。青梅酒呈現出琥珀色,尤其乾淨,並不渾濁,光是看一眼就有些醉人。婦人頗為自得,笑着介紹這祖傳青梅酒分半年釀、三年釀、五年釀,便是最差的半年釀,曾經有個遊歷至此的京城豪俠,牽着一匹高頭大馬,喝了以後都要伸出大拇指稱讚不已,說大泉京城都不曾有如此美酒。
裴錢一臉天真無邪,問道:“京城來的人還只喝半年釀啊?”
婦人給噎得不行,趕緊補救:“那位豪俠起先只是為了嘗個滋味,後來便與你家公子一樣,買走了好幾斤五年釀的青梅酒。”
裴錢皮笑肉不笑,故作恍然道:“原來是這樣啊,大泉京城人氏可真不豪爽,買點酒水而已,還要先嘗過再說,不如我……爹,要買就直接買最貴的五年釀……”
陳平安一個栗暴砸過去,砸得裴錢雙手抱頭,又順便將裴錢身前那一大碗青梅酒挪給另外一邊的魏羨,讓這位自稱“海量”的南苑國開國皇帝一人兩碗,想必不在話下。
裴錢揉着腦袋,委屈道:“我就不能喝一小口嗎?走了這麼遠的路,我口渴,嗓子眼要冒煙啦!”她嘴唇乾裂,幾乎要滲出血絲來,如果不是腦門上貼着那張鎮妖符讓她綻放出驚人的體力,她肯定撐不到走來這座客棧。
有錢能使鬼推磨,有符能使她趕路。說到底,還是因為錢。
陳平安笑道:“誰跟你說喝酒解渴的?等會兒自己跟老闆娘求一碗水。”
裴錢瞥了眼那個花里胡哨的老娘兒們,冷哼一聲,雙手環胸,轉過頭。
婦人不以為意,起身去端了一碗茶水過來,輕輕放在裴錢身前:“喝吧,不收錢。”
裴錢立即雙手捧起碗,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
不喝白不喝,她是討厭這個老女人,又不是討厭眼前這碗茶水。
陳平安和魏羨對視一眼。陳平安嘆了口氣,心想這個掌柜也不是省油的燈,喜歡記仇,一點不比裴錢差。這不,方才那碗茶水當中,她背對他們的時候,就往裡邊偷偷吐了一口唾沫,擰轉手腕,稍稍晃蕩一下,端到桌上,了無痕迹。
不過青梅酒的味道真是一絕,除了沒有蘊含靈氣,已經不輸給那艘島嶼渡船上的桂花釀,事後一定要裝滿養劍葫,實在不行,再讓魏羨隨身攜帶幾壇——既然敢說海量,一定是愛酒之人了。
陳平安小口喝着見之可親可愛、入喉如火炭灼燒、入腹卻能暖肚腸的青梅酒,心情都跟着好了起來,問道:“掌柜的,可曾聽說過姚家邊軍?”
婦人隨口道:“這當然,邊境混飯吃的,誰不知道姚家鐵騎的威名?不是跟公子你吹牛,我這客棧曾經就有一位姓姚的小將軍帶着一撥隨從吃過了整隻烤全羊才離開,丟了好大一塊銀錠在桌上。不過這些當兵打仗的,哪怕只是吃飯喝酒也嚇人,我都不敢靠近,總覺得他們身上帶着殺氣。”
陳平安問道:“姚家邊軍口碑很好?”
婦人笑道:“好不好,我們這些老百姓哪裡知道,根本就沒機會跟這些貴人打交道。不過呢,口碑不差是算得上的,畢竟我在這邊開客棧十來年了,沒聽過什麼姚家人欺負誰的傳聞,聽得最多的就是姚家人誰誰誰又立了大功、得了朝廷封賞、升了大官,誰誰誰戰死在南邊的北晉國哪裡了,他的媳婦果然又成了寡婦……大致就是這麼些小道消息,聽來聽去,實在是膩歪了。”
陳平安點點頭,對於這一支從驪珠洞天遷徙到桐葉洲的姚氏有了個大致印象。
魏羨已經喝完了一大碗,這會兒是第二碗了,滿臉漲紅,不過眼神明亮:“邊軍既不擾民,也不養望,擺明了是要跟皇帝表態,沒有藩鎮割據的念頭,這是明智之舉,不然一榻之外皆是他鄉的皇帝哪敢放心。”
婦人愣了一下:“這位大爺,你說的啥?”
魏羨喝了一口酒,一拍桌子:“馬蹄所至,皆是國土,這酒好喝!”
自稱海量的南苑國皇帝說過了這番豪言壯語就醉成一攤爛泥,趴在桌上醉死過去,鼾聲如雷,這下子不住客棧也得住了。
之後小瘸子和一個駝背老人將一大盤烤全羊合力端上了桌,陳平安難得吃這麼飽,裴錢更是吃得十二分飽,到最後差不多是強行撕下羊肉往嘴裡塞了。陳平安細嚼慢咽,吃得慢,喝酒也不快。
老闆娘坐在櫃檯邊,陳平安先前邀請她一起吃飯,她婉言拒絕了。陪着喝點小酒無妨,可要是厚着臉皮跟客人一起吃飯,也太不厚道了,沒這麼開客棧做買賣的。
裴錢吃得挺起肚子,繞着桌子開始散步,不然太難受。
陳平安要了樓上三間相鄰的屋子,把魏羨攙扶上樓,丟在床上。好在魏羨酒量不行,酒品還不錯,喝醉了就睡,不發酒瘋,不說酒話。裴錢去了中間那屋,關上門,開始打飽嗝。陳平安摘了竹箱,放在自己屋內就出門,準備下樓跟老闆娘多打聽一些大泉王朝的風土人情,然後就發現客棧來了一位客人,鬍子拉碴的,身穿青衫長袍,約莫三十歲的樣子,坐在一張桌子上,痴痴笑望向櫃檯邊冷着臉的婦人,桌上沒有酒沒有菜,連一碟子吃食都沒有。下邊樓梯口坐着那個店夥計小瘸子,滿臉嫌棄地望着男人。大堂灶房門口懸挂的布帘子那邊,駝背老人坐在一條長凳上,蹺着二郎腿,抽着旱煙。
陳平安不着急下樓,趴在欄杆上。
先前阻攔兩名追殺姚家邊軍的刺客,其中那個劍修分明是留有後手的,陳平安察覺到遠處那若隱若現的暴戾氣息,應該是一隻道行不淺的大妖,至少也與劍修境界相當。只是它最終卻驟然出現驟然消逝,是被一股浩然正氣給強行鎮壓了,所以劍修才會倉皇退去,身披甘露甲的武夫扈從也只得一起逃命。
陳平安看到那衣衫不整的青衫男子,第一感覺此人有可能就是那個瞬殺大妖的隱匿人物,要麼是桐葉洲“宗”字頭門派走出的天才修士,要麼就是……如周巨然那樣,出身儒家書院!
但是陳平安很快就吃不準了,因為那人被老闆娘嫌煩、被小瘸子白眼、被駝背老人無視,而且囊中羞澀,又被客棧知根知底,想要打腫臉充胖子都沒有機會,一時間悲從中來,望向婦人,痴情道:“九娘,我不嫌棄你是寡婦又有孩子,真的……”
陳平安一拍額頭。且不說這個男子的身份和修為,只說在男女情愛一事上比他還不如,活該不招人待見。哪有這麼跟女子說話的?哪裡是什麼情話,分明是往那婦人心窩上捅刀子啊。
果不其然,本來還只是冷漠示人的婦人抬起頭死死盯住那個王八蛋,咬牙切齒道:“信不信我去羊圈拿一簸箕糞過來倒在你頭上?!”
青衫男子趴在桌上,手腳亂舞,尤其是一雙手跟抹布似的,傷心傷肺:“九娘,你怎的如此絕情,這讓我怎麼活啊!我不就是窮嗎,可是文章憎命達,讀書人不窮不行啊,不然寫不出妙筆生花的千古文章啊……”
小瘸子狠狠吐了口唾沫:“千古文章你大爺,就你那些打油詩,我一個沒念過書的聽着都覺得噁心。”
駝背老人似乎被嗆到了,顯然也對那人的“千古文章”心有餘悸。
青衫男子驀然開竅一般,立即坐直身體,笑望婦人:“九娘,你莫不是怕耽誤我的錦繡前程,所以不願跟我在一起?沒關係的,世俗眼光,我並不在意……”
婦人實在受不了了,冷聲道:“小瘸子、老駝背,都給我動刀子,誰能砍死他,我給他十兩銀子!”
駝背老人還沒動作,小瘸子已經撒腿狂奔,去灶房拿刀了。
青衫男子站起身,正了正衣襟,飛快轉身,一溜煙跑了。
陳平安不再下樓,返回自己屋子,關上門后,拿出了第二幅畫卷放在桌上——武瘋子朱斂。
人世間的隱士遊俠,大多性情古怪,不可以常理揣度。
陳平安對那個深藏不露的青衫客並不好奇,就像先前磨刀人劉宗所說,大伙兒腳下的這條路這麼寬,不是羊腸小道,更不是獨木橋,大家各走各的,沒毛病。
客棧外邊,邋遢落魄的青衫男子沒有走遠,其實就蹲在客棧門口,身邊趴着那條瘦狗。他轉頭看着狗,覺得自己活得比它還不如,一時間就想要吟詩一首,可是搜刮肚腸半天也沒能作出一首被小瘸子譏諷為“打油詩”的佳作。他在心裡安慰自己:沒關係,文章天成,妙手偶得,不用強求。
客棧二樓,陳平安正在猶豫要不要再請出朱斂,原因是他想要在這大泉王朝多待一會兒,身邊只有一個魏羨,最多護住裴錢,很難搭把手,一旦身陷藕花福地那樣的險境,各方皆敵,他擔心會忙中出錯。
他自從成功請出魏羨后就再沒有去動第二幅畫卷,不是心疼穀雨錢,畢竟十一枚穀雨錢就能換來一位南苑國開國皇帝,歷史上的陷陣萬人敵,曾經的天下第一人,陳平安沒偷着樂就算很把持得住了。
當時之所以敲定底線在十枚穀雨錢上,不是陳平安覺得魏羨之流只值這個價格,而是那會兒他害怕最後一次見面彷彿心情不佳的老道人給了畫卷,自己卻根本養不起。老道人既不壞規矩,又能噁心人,他總不能一直賭下去。穀雨錢畢竟是三種神仙錢中最珍稀的,一枚就等同於百萬兩銀子,一座小銀山了。吞併盧氏王朝之後的大驪王朝號稱國力冠絕東寶瓶洲北部,一年稅收才多少?六千萬兩白銀。當然,這只是大驪宋氏擱在檯面上的銀子。
這些天按兵不動,是因為他從背着那隻金黃養劍葫的小道童言語當中,嚼出了不同尋常的意味——那傢伙分明是要坑自己一把,而且就在武瘋子朱斂這幅畫上。老道人估計是礙於臉面,只給陳平安挖了一個小坑,小道童便使勁刨出了一個大坑。
陳平安將剩餘的穀雨錢都堆放在手邊,拈起一枚,輕輕丟入畫卷中。
雲霧升騰,百看不厭。
一樓大堂,駝背老人敲了敲煙桿,站起身來到櫃檯,瞥了眼門外:“那個落魄書生可不簡單。”
婦人心不在焉地撥動算盤:“三爺,你都嘮叨過多少回了,我心裡有數,不會當真惹火他。”
駝背老人手肘抵在櫃檯上,吞雲吐霧,沉聲道:“要是真喜歡了,改嫁便是,要是你爹不答應,回頭我給你撐腰。”
婦人一跺腳,惱羞成怒道:“三爺,你瞎說什麼呢,我怎麼會喜歡他?!”
駝背老人淡然道:“不挺好嘛,雖然不曉得來歷根腳,可我都看不出深淺的年輕人,在大泉邊境能有幾個?刮乾淨了鬍子,說不定模樣還是能湊合一下的。”
婦人直接忽略了後邊那句話,抬起下巴,朝樓上陳平安房間點了點:“能有幾個?三爺,這個穿白袍子掛紅葫蘆的年輕外鄉客人連同他那個貼身扈從,您瞧出來高低深淺沒?沒吧?店裡店外,這不就一下子三個了?”
駝背老人板著臉撂下一句話就要回灶房給自己搗鼓一些吃的犒勞犒勞五臟廟:“好心當作驢肝肺,活該守寡這麼多年。”
婦人早已習慣了他的脾氣,輕聲喊住他:“不管如何,樓上那三人都是恩人,你可別擅作主張給人下藥。上回那倆遊俠兒給你剝光了衣服,連夜丟到狐兒鎮大門口,好好兩個大老爺們兒,給你害得變成了黃花閨女似的,差點上吊呢。”
駝背老人扯嘴角道:“又不是惡貫滿盈的主,我給人家下藥作甚。我倒是怕你給那後生下藥,迷倒了,為所欲為。”
婦人作勢揮了一巴掌:“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駝背老人是個喜歡較真的:“你去問問門外的那條旺財,它能吐出象牙來不?”
婦人頂了一句:“我又不是狗,跟旺財可聊不上天,不像你。”
駝背老人用煙桿點了點婦人:“誰以後看上你,他家老祖宗的棺材板都要壓不住。”
婦人可不在乎這些個言語,混跡市井、經營客棧這麼多年,招待八方來客,話裡頭帶葷腥的、帶刀子的、帶醋味的,什麼沒見識過?她壓低嗓音:“那隻大妖該不會是給此人打殺的吧?”
駝背老人搖搖頭:“若真是松針湖水神麾下頭號大將,呵呵,就只有地仙之流才有此通天能耐。雖說這個弔兒郎當的讀書人肯定不簡單,可還不至於這麼強,又不是書院那幾位做大學問的老夫子。那些儒家聖賢做了這等義舉不會藏頭藏尾的,也無須刻意隱瞞不是?”
婦人陷入沉思,駝背老人最後勸說道:“行了,好話不說兩回,最後跟你嘮叨一次,我覺得那落魄讀書人除了窮了點、丑了點、嘴巴賤了點、為人沒個正行了點,其實都還可以的,好歹是個青壯漢子……”
婦人黑着臉,從牙縫裡蹦出一個字:“滾!”
駝背老人臉色如常,轉身就走,滄桑臉龐就像一張虯結的老樹皮,要是有蚊子叮咬,估計老人稍微皺個眉就能夾死它。
雙手負后,左手搭着右手腕,右手拎着老煙桿,駝背老人好似自言自語道:“大晚上的,大冬天哪來的貓叫春,奇了怪哉,小瘸子今兒還問我來着。”
婦人臉色微紅,咬牙切齒,罵道:“老不正經的玩意兒,活該一輩子光棍!”
小瘸子剛收拾完飯桌,聽到了駝背老人和老闆娘最後的對話,一臉好奇道:“老闆娘,到底咋回事?咱們客棧也沒養貓啊,是從外邊溜進客棧的野貓不成?要是給我逮着了,非一頓揍不可。我就說嘛,灶房經常少了雞腿饅頭什麼的,應該就是它饞嘴偷吃了。老闆娘你放心,我肯定把它揪出來……”
婦人從櫃檯後邊拿出一根雞毛撣子,對着小瘸子的腦袋就是一頓打:“揪出來,我讓你揪出來!”她還不解氣,繞過櫃檯,對着腿腳不利索的少年就是一陣追殺,打得小瘸子都有些健步如飛了。
婦人隨手丟了雞毛撣子,猶豫了一下,躡手躡腳上樓,放慢腳步,來回走了一趟,沒能聽出什麼動靜來,回到一樓大堂,發了會兒呆,去帘子後邊老駝背的地盤,在灶房拎了塊巴掌大小的干肉,又拿了一小壺半年釀的青梅酒,走到客棧外,看到那個蹲在狗旁的落魄讀書人,喂了一聲,在對方抬頭后,拋了酒肉給他,冷聲道:“一兩銀子,記在賬上了,不是白送你的。”
直到婦人跨過門檻走入大堂,青衫男子才收回視線,唏噓道:“旺財啊,你知道這叫什麼嗎?這就叫最難消受美人恩啊。”他撕下一小塊肉給腳邊的旺財,然後摸了摸自己的鬍子,“這要是颳了鬍子,還得了?!”
在婦人走上二樓的時候,陳平安輕輕按住畫卷,轉頭望向門口,所幸婦人沒有敲門打攪。等到她走下樓梯,陳平安才開始繼續砸錢。
他一口氣往畫卷中砸下十二枚穀雨錢,依舊沒能讓朱斂現身。他拿起手邊養劍葫,才記起進客棧前就沒酒了,只能輕輕放下。
老龍城宋氏陰神支付那支竹簡,掏出十枚穀雨錢;飛鷹堡陸抬分贓,付給陳平安二十枚;加上倒懸山之行的收入,陳平安總計擁有二十九枚穀雨錢。為了魏羨,給畫卷吃掉了十一枚,剩餘十八枚,當下桌上就只有六枚了。
武瘋子朱斂暫時依舊在畫上“擺譜”,不肯走出,那麼其餘兩幅,又得讓他掏出多少來?陳平安嘆了口氣,瞥了眼畫上那個笑眯眯的老頭兒。
再往裡頭丟,自己可就真要傾家蕩產了。雖說雪花錢和小暑錢積攢了不少,可那只是數字而已,真正折算成穀雨錢后,就嚴重縮水了。陳平安有些無奈,收起畫卷藏入飛劍十五當中,打開門,下樓去喝酒解悶。先前為了背魏羨上樓,忘了往養劍葫里裝酒。晃着空蕩蕩的“姜壺”,陳平安想着那個背負巨大金黃葫蘆的小道童,心中腹誹:說了世間其餘六隻“最”如何的養劍葫,小道童背着的那隻該不會是最能裝酒水吧?
陳平安這會兒並不清楚,還真給他不小心猜中了——事實上算是只猜中了一半。那隻名為“斗量”的金黃養劍葫確實裝着天底下最多酒水中的水,正是那東海之水,為此整座東海水面下降了數尺。故而有個窮秀才都要忍不住嘖嘖稱奇,外加最後半句馬屁:“小小葫蘆,可養千百蛟龍也,道祖善,大善,老善了。”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與老道人坐而論道,毀壞了蓮花洞天的好些荷葉,才說這句話討個巧。
中土神洲,那座被譽為儒家“斯文正宗”的文廟中,那些至今還高高矗立在神台上的泥像聖人肯定做不出這種事情,壞了人家東西,還要賣個乖耍無賴。可他這個神像被搬出文廟的老秀才做得那叫一個自然而然,真是比白玉京內的道家仙人還自然。
到了樓下,老闆娘笑靨如花。
俊俏、有錢、氣質還好,婦人越看陳平安越養眼。
陳平安要了一斤五年釀的小壇青梅酒,當著老闆娘的面倒入養劍葫。
在婦人眼中,養劍葫就只是個硃紅色酒葫蘆而已,摩挲得光可鑒人,不值錢,但一看就是最少兩代人的心愛之物,才會給用成了老物件。她單手撐着腮幫,側過身坐在長條凳上,轉過頭望着倒酒時手很穩的年輕人,兩頰微紅,酒暈尚未褪去,笑問道:“公子用碗喝酒不更省事?要是給你喝完了這一斤酒,不還得再往葫蘆里裝一次?”不過哪怕如此,她還是自己拎了壺酒過來,自飲自酌,沒忘記捎來三碟子佐酒菜,當然,還有兩雙筷子。
陳平安笑道:“我也就這點酒量了,喝完就算,不用再裝。”
婦人笑道:“你那朋友的酒量是真好。”
陳平安有些汗顏,心想魏羨你好歹是一個開國皇帝,也太丟人現眼了些。
他看似隨意地問道:“姚家邊軍既然在邊關名聲這麼大,老闆娘可曾知道姚家如今有哪些大人物?”
婦人一挑眉頭:“喲,公子,你該不會是北晉國的諜子吧?”
陳平安指了指樓上:“有我這樣的諜子嗎?身邊帶着個這麼會喝酒的朋友,還跟着個孩子。”
婦人點點頭:“倒也是,北晉國如果都是公子這樣的諜子,哪來這麼多仗好打,早天下太平了。”
她有些喝高了,伸長胳膊,夾了兩次也沒能夾住一盤碟子里的醬肉。陳平安輕輕將碟子推過去些,她嫵媚瞥了眼,乾脆放下筷子:“與你說些也無妨,好教你們這些南邊蠻子曉得我們大泉邊軍的厲害。”她打了個酒嗝,沒覺得有什麼難為情,“那位半輩子都在馬背上的姚老將軍是我們大泉的‘征’字頭大將軍之一,膝下有三兒兩女,可惜兒子死了兩個,女兒死了一個。年紀最小的女兒嫁去了京城,難得的好人家,都說是天作之合,神仙姻緣。孫子孫女一大把,最有出息的有兩個,孫子叫姚仙之,聽說十歲就入伍了;孫女叫姚嶺之,更了不得,習武天賦好到整個邊境都聽說了。”
陳平安好奇道:“怎麼都以‘之’字命名?”
婦人笑道:“‘之’字輩嘛。”
陳平安愈發疑惑:“定輩分那個字,不應該在中間嗎,難道你們大泉不一樣?”
婦人沒好氣道:“我哪曉得那富貴姚家的祖宗規矩,還不許有錢人有點怪癖啊?”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姚家鐵騎名聲這麼大,在你們大泉肯定有不少眼紅的人吧?”
婦人白了一眼:“你問我,我問誰去?問皇帝陛下啊?”她自顧自笑了起來,媚態橫生,“那也得皇帝老兒瞧得上我的姿色,納我入宮。歲數大就大了,好歹是當皇帝的,說不定床架子都是金子做的……”興許是總算說到了些讓人開懷的事情,婦人舉起酒杯,朗聲道,“人間路窄酒杯寬,我九娘陪公子走一個。”
陳平安眼睛一亮,舉杯笑道:“這句話我得記下來,說得好!走一個!”
兩人各自飲盡碗中余酒。
門檻上坐着的青衫客偷偷望着他倆,滿臉幽怨碎碎念。
“好狗不擋道!”一個大嗓門響起,落魄書生被人一腳踹了個東倒西歪。
三名腰間挎刀的男子先後大踏步走入大堂,為首一人身材壯實,大冬天還要故意露出一些胸膛肌肉,坐在了陳平安左邊的長凳上。漢子手底下兩人熟門熟路去拎了酒和碗過來,坐一張長凳,一張桌子瞬間坐滿了。壯漢偏偏不要陳平安遞過來的白碗,搶過婦人身前那隻酒碗倒了碗青梅酒,酒水四濺,一口喝完,抹了把嘴,突然一手捂住肚子,滿臉惶恐,一手顫抖着指向婦人,顫聲道:“這酒不對勁……酒里有毒……”桌對面兩個年輕人頓時按住刀柄,臉色微白。
婦人沒好氣道:“馬平,你腦子裡有屎吧?是不是今兒午飯屎吃多了,剛好屎里有毒,然後把你腦子給吃壞了?”
馬平嘿嘿一笑,恢復正常臉色:“開個玩笑而已,咋還罵上人了。”
他身邊兩個年輕同僚嚇得趕緊喝酒壓驚。
馬平瞥了眼礙事的陳平安:“小子,何方人氏?通關文牒拿出來!”
婦人剛要說話,陳平安已經從懷中掏出關牒,輕輕放在桌上。
馬平拿起,看着上邊鈐印着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朱印,嘖嘖道:“印章還真不少,走了這麼遠的路?”
陳平安笑着點頭。
馬平看他這副模樣就來氣。見慣了狐兒鎮老百姓的卑躬屈膝和諂媚笑臉,來了這麼個不會溜須拍馬點頭哈腰的,關鍵是模樣還挺俊,就想着找個法子收拾收拾,好教他知道自己才是狐兒鎮這一片的地頭蛇,便是下山虎遇上了他馬平也要乖乖蹲着,過江龍就老實盤着,沒有跟客棧九娘眉來眼去的份兒。
婦人突然問道:“聽說鎮裡邊又鬧鬼了?這次是誰魔怔了?”
一說到這樁晦氣事,馬平就沒了興緻,將通關文牒丟還給陳平安,喝了口悶酒,瓮聲瓮氣道:“真他娘邪性,以往都是禍害外鄉人,這次竟然是小鎮自己人遭了毒手。只有一條胳膊的劉老兒知道吧,開紙錢鋪子的,經常幫人看風水的那個糟老頭兒。他徹底瘋了,就這天氣,大白天不穿衣服在大街上瞎跑,還說自己太熱,哥兒幾個只好把他鎖了起來,沒過幾天就一屋子屎尿,臭氣熏天,今兒才清醒一點,總算不念叨那些怪話了,兄弟們這不就想着趕緊過來跟九娘你討要幾碗青梅酒,壯一壯陽氣,沖一衝晦氣。”
婦人皺眉道:“這可咋整?上次你們從郡城重金請來的大師不是給了你們一摞神仙符籙嗎?你當時是怎麼跟我吹牛來着,說是‘一張符來,萬鬼退避’。”
馬平轉頭往地上狠狠吐出一口濃痰:“狗屁的大師,就是個騙子,老子也給他坑慘了,韓捕頭這段時間沒少給我小鞋穿。”
他吐出一口濁氣,擠出笑臉,伸手就要去摸婦人的小手兒。婦人不動聲色地縮回手,沒讓他得逞。他笑眯眯道:“九娘啊,你覺得我這個人咋樣?多少算是個狐兒鎮有頭有臉的人吧?掙錢不少,家世清白,還練過武,有一身使不完的氣力,你就不心動?九娘啊,可別抹不下臉,你馬大哥不是那種古板的人,不在乎你那些過往。”
婦人呵呵一笑。之後馬平幾次藉著酒醉的幌子想要揩油,都給她躲過了。
馬平和兩個同僚要了一桌子菜,喝得七葷八素,吃得滿嘴流油,看樣子是明擺着打秋風來了,最後竟然還賴着不走,去了樓上睡覺,說是明兒再回狐兒鎮。
陳平安早早坐到了隔壁桌子,婦人在小瘸子收拾的時候也坐到陳平安旁邊,長長呼出一口氣,像是有些乏了,苦笑道:“這個馬平是狐兒鎮的捕快,他家世世代代做這個行當,跟官府衙門沾着點邊而已。那麼個屁大地方,所謂的官老爺,官帽子最大的也不過是個不入清流的芝麻官,其餘都是些胥吏,算不得官,可一個個架子比天大。”
裴錢聽到了外邊的動靜,輕輕打開屋門,蹲下身,腦袋鑽在二樓欄杆間隙裡頭,偷偷摸摸望着下邊那倆傢伙,結果好不容易才拔出來,一路小跑下樓梯,剛靠近酒桌,就聽到婦人在跟陳平安抱怨官場上的小鬼難纏,說那些捕快經常來客棧混吃混喝,她只能花錢買個平安,不然還能咋樣。裴錢偷着樂呵,嘴巴咧開,忍了半天,最後實在是憋不住了,捧腹大笑:“花錢買平安,買個平安……哎喲,不行了,我要笑死了,肚子疼……”
陳平安站起身,來到裴錢身邊:“疼不疼了?”
被扯住耳朵的裴錢立即停下笑聲,可憐兮兮道:“肚子不疼了,耳朵疼……”
婦人一頭霧水,不知道那個賊兮兮的枯瘦小女孩在笑什麼。
陳平安跟婦人道別,一路扯着裴錢的耳朵往樓梯口走去。裴錢歪着腦袋踮着腳尖,嚷嚷着“不敢了”。
陳平安走上樓梯就鬆開了裴錢的耳朵,到了房間門口,轉身對裴錢吩咐道:“不許隨便外出。”
裴錢揉着耳朵,點點頭。等陳平安關上門后,她站在欄杆旁,剛好與那個仰頭望來的婦人對視。裴錢冷哼一聲,蹦跳着返回自己屋子,使勁摔門。
客棧外夕陽西下,有人策馬而來,是一名豆蔻少女,扎馬尾辮,長得柔美,卻有一股精悍氣息,背着一張馬弓,懸佩一把腰刀。她將那匹駿馬隨手放在門外,顯然並不擔心會走失。
落魄書生還在門外逗弄着那條狗,少女看了眼他,沒有上心,走入大堂,左右張望,看到了滿臉驚訝的婦人後,她有些不悅,停下腳步,對婦人說道:“爺爺要我告訴你,最近別開客棧了,這裡不安生。”
婦人在少女跟前再沒有半點媚態,端莊得像是世族門第走出的大家閨秀,豎起手指在嘴邊,示意隔牆有耳,然後輕聲道:“嶺之,我在這邊待習慣了。”
姚嶺之憤憤道:“不知好歹!”
婦人笑問:“要不要喝點青梅酒?”
姚嶺之滿臉怒容:“喝酒?!”
婦人也自知失言,有些羞愧。
姚嶺之冷聲道:“給我一間屋子,我明天再走,你仔細考慮。”
小瘸子戰戰兢兢領着她登上二樓,在老闆娘的眼神授意下,專門挑了一間最乾淨素雅的屋子給她。
在那串輕盈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后,陳平安將僅剩的六枚穀雨錢迭在一起,一枚一枚丟入畫卷之中。當第三枚穀雨錢沒入畫面后,陳平安站起身,緩緩後退幾步。
一個老人彎腰弓背,從畫卷中蹣跚走出。他跳下桌子,對陳平安眯眼而笑,轉身伸手摸向畫卷,但是摸了一個空。就連裴錢都偷偷摸過一把的畫卷,對於朱斂而言,近在咫尺,卻遠在天邊,虛無縹緲,不可觸及。
朱斂倒是沒有氣急敗壞,笑呵呵道:“果然如此。少爺,這就是你們浩然天下的仙家術法嗎?”
陳平安點點頭:“算是。”
這個習慣性佝僂着身形的老人似乎與傳聞中那個走火入魔的武瘋子完全不像。老人臉上總是帶着笑意,神色慈祥,在藕花福地,此人差點將整座江湖掀了個底朝天。後來居上的丁嬰同樣是天下第一人,就擁有極其鮮明的宗師氣勢,這大概也跟丁嬰身材高大,不苟言笑,並且戴着一頂銀色蓮花冠都有一定關係,眼前這個名叫朱斂的武瘋子就差了很遠。
相較於魏羨的什麼話都憋在肚子里,朱斂似乎更加認命且坦白,開誠布公道:“如今到了少爺的家鄉,光是適應浩然天下的氣機流轉就得花費好些天,想要恢復到生前的巔峰修為更不好說了。嗯,按照少爺這裡的說法,我目前應該是純粹武夫的第六境。”說到這裡,他頗為自嘲,“有可能一舉破境,有可能滯留不前,甚至還有可能被這邊的靈氣倒灌氣府,消耗真氣,修為給一點點蠶食。不過,我有一種感覺,除了七境這道大門檻,之後成為八境、九境武夫,反而不是什麼太大問題。”
朱斂說得很開門見山,比那個悶葫蘆魏羨確實爽快多了。他走到窗口,推開窗,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這個七境,有點類似藕花福地武人的後天轉先天,是最難跨過的一步。只要躋身武道第七境,相信此後修為攀升不過是年復一年的水磨功夫而已,不敢說肯定九境,八境絕對不難。”他轉頭微笑,“當然了,只要適應了這邊濃郁靈氣的存在,我對上一個底子一般的七境純粹武夫,打個平手,還是有機會的,不至於被境界壓制,見了面就只能等死。至於同境之爭,只要不是公子這樣的,勝算極大。”
陳平安喃喃道:“關隘只在七境嗎?”
朱斂坐回桌旁,一根手指輕輕敲擊桌面:“我願意為公子賣命三十年,希望公子在那之後能夠給我一個自由之身,如何?”
陳平安笑着搖頭:“我並不知道如何恢復你的自由之身。”
朱斂愕然,陷入沉默,盯着那幅畫卷。
陳平安猜測畫卷本身類似驪珠洞天的本命瓷器,任你是上五境的玉璞修士也要被人拿捏。一想到這裡,他就笑了笑。
魏羨爛醉如泥,躺在床上說起了夢話:“身無殺氣而殺心四起,帝王之姿也。”
敲門聲響起,陳平安收起最後三枚穀雨錢和畫卷,正要去開門,朱斂竟然代勞了。
裴錢眨着眼睛,然後迅速離朱斂遠遠的,跑到陳平安身後。
朱斂關上門,轉身笑呵呵道:“小丫頭根骨真好,是少爺的閨女?”
裴錢使勁點頭,陳平安搖搖頭,然後轉頭問道:“找我有事?”
裴錢看了看朱斂,搖頭。
朱斂識趣,笑問道:“少爺,可有住處?”
陳平安道:“出了門,右手邊第二間就是了。不過魏羨住在那裡,你要是不願意與人同住,我幫你再要一間屋子。”
“行走江湖,沒這些講究。”朱斂擺擺手,然後伸手揉了揉下巴,若有所思,“少爺先選了那個南苑開國皇帝?”
陳平安點點頭,叮囑道:“你們兩個,可別有什麼意氣之爭。”
朱斂笑道:“萬人敵魏羨,我仰慕得很,敬他酒還來不及,豈會惹他不高興。”說完就走出屋子,輕輕關上門。
只留下一道縫隙的時候,朱斂突然問道:“敢問少爺為我花了多少錢?”
陳平安答道:“十五枚穀雨錢。”
朱斂笑道:“讓少爺破費了。”
裴錢在朱斂離開后猶不放心,去閂上了屋門,這才如釋重負。
陳平安問道:“魏羨每天板著臉你都不怕,朱斂這麼和和氣氣的你反而這麼怕?”
裴錢輕聲道:“就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