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真先生也
一更人二更火三更鬼遊盪,四更賊五更雞鳴天下白。
今夜三更時分,埋河水中陰氣森森。驛館這邊,興許是因為有姚家鐵騎坐鎮其中,兵戈肅殺,無形中擋住了那份瘮人氣息。
姚近之在屋內練習金錢課,俗稱火珠林,是山上秘法之一。說是秘法,其實不算真正入流,姚近之是年幼時在書樓偶然所得,這些年只當作消遣之舉。金錢課以三枚銅錢擲地問卜,或是六錢問課法,以六枚銅錢置於竹筒內,丟出銅錢后看正反,問前程,斷吉凶。這方法時靈時不靈,姚近之其實自己都不太信這個。
今天她以三錢問自己此行入京的前程,大吉。又以六錢問課法,測驗大泉劉氏的國祚長短。
事後一枚枚收起銅錢,姚近之滿臉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只得自嘲一句不問蒼生問鬼神,本就不對。她不再煩惱這兩次結果,起身來到窗口,看到姚嶺之正在練刀。再遠一些,一間屋子還亮着燈火,不用猜,也知道是姚仙之在挑燈夜讀兵書。
她坐回桌旁,想着接下來可以經常去找那位盧先生下棋,可以給那個叫裴錢的小姑娘送幾樣精巧小物件,還要找個機會,送給那位年輕供奉一樣合乎分寸的東西。身為女子,她看得出那個邵淵然眼神深處隱藏着的話語,只是她明明看穿了,卻假裝不懂罷了。
此次北行,一直以來,她就只與那位年輕道士說了兩三句話而已,以及一次故意地望向那人背影。而那位年輕供奉,說來好笑,自以為在她面前神色淡漠,便能掩藏一切。她可以肯定,那次自己“無意”中的凝望,足以讓一位志向高遠的修道之人,心生漣漪了。姚近之一直堅信,這比千言萬語還要來得有分量。何況人之言語,本身就從不在多,入不入耳是一回事,落不落在他人心頭,又是一回事。女子容貌佳者,男子權勢重者,先天便有優勢。
姚近之一想到這裡,便有些小小的抑鬱。為何某人能夠真正心平氣和地與自己相處?
從深夜直到天將大亮,朱斂一直待在埋河畔,徘徊不去。
昨夜怪事連連,先是小丫頭裴錢信口雌黃,說是看到河上有一座金橋;然後陳平安停了劍爐立樁,說是要他和裴錢先回驛站,說完轉身就躍入埋河水中,裴錢二話不說就跟着跳了進去;之後埋河中莫名其妙出現了一個漩渦,河面上靈氣盎然,讓朱斂有些不適,那漩渦將陳平安和裴錢裹挾其中,驟然出現,驟然消失,只留給朱斂一個矮小女子的模糊身影。
聽說桐葉洲只是這座浩然天下的九大洲之一。
天地廣袤,何其大也;修道之人,何其高也。
早先朱斂心情有些鬱郁,他就像個富甲一方的縣城豪紳,突然進入京城,發現自己兜里那點銀子,什麼都買不起,到底還是有些失落的。只不過這點小心思,朱斂收拾得很快,很乾凈,反而生出滿腔豪氣和鬥志。別看朱斂成天笑眯眯,跟在陳平安屁股後頭鞍前馬後,可這些天武道修為上的勇猛精進,一刻都沒有耽擱。
其餘三人,也不比朱斂遜色。魏羨在仔細審視着這座天下,於細微處見天地;隋右邊在車廂內閉關悟劍;盧白象更是天縱奇才,琴棋書畫,無所不精。
這就是朱魏隋盧四人,最無形的優勢所在。
無一例外,他們都曾無敵於人間,作為純粹武夫,心境近乎無瑕,最當得起“純粹”二字。
四人之間,又暗自較勁,七境瓶頸,就看誰最早打破了。
只要躋身了武夫金身境,第八遠遊境和第九山巔境,對他們而言再無大門檻,就只是時間長短而已。
朱斂抬頭看了眼天色,開始沿着原路返回,手心掂量着一塊鵝卵石,輕輕摩挲,不斷有碎屑被河邊清風吹拂而散。
四人除了武道瓶頸之外,自然誰都對自身枷鎖心懷不滿,別忘了魏羨是南苑國的開國皇帝,盧白象是魔教的開山鼻祖,隋右邊更是連福地規矩都想要一劍打破的女子劍仙。要說這四人對那個手持四幅畫卷的年輕人心悅誠服,心甘情願當牛做馬,別說陳平安,恐怕那個名叫裴錢的孩子都不相信。
只是客棧一役,這四人對陳平安印象深刻。
朱斂攥緊手心石子,喃喃自語:“看那陳平安如今自然流露出來的態度,盧白象應該是最早吐露真相之人,所以兩人才會如此親近輕鬆?”
鍾魁畫完那張符膽驚艷的鎮劍符,與他先生一前一後離開埋河,碧游府的山水氣運逐漸趨於穩定,那名妙齡女婢帶着裴錢返回大廳。
裴錢先前在影壁那邊,剛將那捧埋河水精丟回影壁,結果就看到上面香火紊亂、河水翻滾的畫面,好像下一刻河水就要湧出石壁,水淹府邸。裴錢嚇了一大跳,嚷嚷着要回陳平安身邊待着,可那名早年冤死埋河的水鬼婢女,當時被水神娘娘運用神通趕出了府邸,因此裴錢只能孤零零站在影壁那邊,號啕大哭,哭得嗓子都啞了。
這會兒返回大廳,裴錢臉上還帶着淚痕,怯生生站在門檻那邊,沒敢進門。她這點眼力見兒還是有的,知道陳平安在跟人談正事,若是這次又是她闖禍,惹惱了陳平安,上次有鍾魁幫忙說情,這次可沒誰為她仗義執言了。
陳平安轉頭問道:“怎麼了?”
裴錢一溜煙跑進大廳,在陳平安旁邊的椅子上端正坐好,有些委屈和心虛,道:“我剛把那捧水還給影壁,不曉得緣由,就地動山搖的。陳平安,我真不是有意的啊,你可不許生氣。”
陳平安一彈指打在裴錢額頭上,笑道:“你還知道怕啊?”
裴錢一看,心中大定,那嚇人異象,多半跟她沒關係,底氣一足,腰桿立即就硬了,此時見酒桌上香味撲鼻,實在嘴饞,記起以前在藕花福地聽天橋底下的說書先生說那些志怪故事,總講什麼水底龍宮和神仙府邸里的一杯酒一顆桃子,吃了后就能增長壽命,便試探性問道:“我能喝一小口酒嗎?”
陳平安一瞪眼,裴錢立即故作恍然道:“我年紀還小哩,喝什麼酒,還是陳平安你多喝一些吧。”
生性豪爽的水神娘娘,被這鬼靈精怪的小閨女逗得樂不可支,對裴錢道:“府上還有不少百年陳釀的水花酒,回頭我送你一壇。至於陳平安是搶走了自己喝,還是給你剩下點,我可就管不着了。”
裴錢待在陳平安身邊,可就天不怕地不怕了,老氣橫秋道:“真要送我酒的話,我是要謝你的,但是我如今年紀還小,喝不得酒,否則會耽誤讀書識字。到了能夠喝酒的時候,我們再來你家中做客,到時候你可莫要小氣,否則就對不住你的神仙身份了。”
水神娘娘嘖嘖稱奇,仔細打量起裴錢的眉眼,越看越心動,對陳平安半真半假道:“好有靈氣的小姑娘,不然讓她留在碧游府吧,我幫你照顧她,以後我這碧游府的埋河水神娘娘位置,就給她了。我保證傾囊相授,再給她煉化兩件法寶,最多兩百年,她就可以成為大泉王朝最有實力的水神。”
裴錢慌慌張張站起身,大怒道:“不許胡說八道,我還要去東寶瓶洲龍泉郡,幫忙給我家老宅子貼春聯呢!”
陳平安婉言謝絕了水神娘娘的提議,不把裴錢帶在身邊,實在是不放心。
水神娘娘也未強求,不過方才那些言語,還真不是開玩笑。若是被自己一眼相中資質的裴錢留在了碧游府,她還真會竭盡全力讓小姑娘繼承埋河水神神位,幫小姑娘儘力鑄造煉化兩件法寶品秩的兵器,再違背點心性,與大泉王朝和大伏書院虛與委蛇,為碧游府贏得一個“宮”字,那麼她就可以放開手腳,去宰了那頭作祟埋河兩百多年的大妖,哪怕玉石俱焚,到底是一樁造福兩岸九十萬百姓的功德,對得起從文聖老爺書上讀出來的聖賢道理了。
至於她這位水神娘娘,為何對裴錢如此有“眼緣”,裡面更有學問。
作為長久坐鎮一方水土的神祇,埋河水神本身福緣極大,否則也無法從一塊無人問津的祈雨石碑上,悟出了一門作為上五境修士大道之本的仙術口訣。方才她運用神靈的望氣之法仔細察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她自己已算是世上僥倖擁有金形之姿中的佼佼者,而眼前這個黝黑瘦小的小姑娘,竟然比她還要出類拔萃,是頭等的神靈之身,通俗說來,就是不當個享受香火的山水神祇,那就是暴殄天物聖所哀了。
所謂的金形之姿,有點類似劍修的先天劍坯、佛家的佛子,得天獨厚,若在某條正確大道上修行,則一日千里。世上相術中有一門稱斤論兩,專看一人骨氣有幾斤幾兩重,金形之姿,就是世間最重的一種。金形之人,多先天體態瘦小,卻骨頭極硬,性情強悍,易急躁,殺伐果決,尤其是五行之中金主肅殺,自有威嚴,故而天生官將之材。
其實這位水神娘娘的眼力雖好,卻仍是不夠好。
裴錢資質之出眾,早已高出五行範疇之外,所以朱斂觀裴錢,也會覺得小丫頭是個習武天才。甚至連先前購買銅錢的姚近之,心中思量,都覺得小丫頭興許會是個術算人才,只要跟隨自己研習占卜算卦,定能夠事半功倍。
唯獨君子鍾魁,看得更加全面和深遠。
只可惜裴錢遇上了陳平安,道理也不跟她說,至於習武或是修道,裴錢更是想也別想。
這個丫頭片子,如今跟隨陳平安一起跋山涉水,只要額頭上能夠貼着一張價值一棟大宅子的符籙,就已經歡天喜地,走路不覺得累了。
這大概就是一物降一物。
裴錢跟隨朱斂練武也好,留在碧游府當下一任埋河水神也罷,不管成就有多高,都不用奢望她會對朱斂、水神娘娘感恩,說不定哪天起了衝突,一巴掌就把他們拍死了,事後她還覺得理所當然:你們惹惱了我,我本事又比你大,不打殺了你們,難不成還留在身邊礙眼?
只是到了陳平安這邊,裴錢的心思念頭,則大不相同,可謂獨一份了。不過兩人只緣身在此山中,皆渾然不自知罷了。
水神娘娘揮揮手,婢女默默退去,她這才問道:“陳平安,我是爽快人,你更是,不然鍾魁不會與你如此人情往來,那我就有話直說了?”
陳平安點點頭:“水神娘娘只管直說。”
水神娘娘神色凝重,似乎在醞釀措辭,有大事相商。
陳平安不知何故,照理說府升宮一事,鍾魁已經幫忙敲定,碧游府不該有什麼難事才對,可既然她如此嚴肅,陳平安就靜等下文。
她緩緩問道:“陳平安,你見過了文聖老爺,那麼文聖老爺是不是出口成章,一字一句,都會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令人高山仰止?聽了那些深入淺出的大道至理,就會心生‘我輩晚生只管砰砰磕頭’的想法?”
桌對面的水神娘娘,神采飛揚。
陳平安虧得沒喝酒,不然真要將一口酒水當場噴出。
裴錢不知道水神娘娘所說的文聖老爺是誰,但是聽口氣好像陳平安認識那個挺厲害的老頭兒,她便覺得與有榮焉,雙臂抱胸,很是驕傲。
陳平安喝了口養劍葫蘆里的碧游府百年水花酒,猶豫了一下,不忍心破壞水神娘娘心目中文聖老秀才的偉岸形象,挑選着詞說道:“老先生自然學問極大,脾氣絕好,待人和善,從不拿捏架子,出門在外,很……平易近人。”
能不平易近人嗎?平易近人換成貌不驚人更合適,比在客棧中的鐘魁還不如,個子小小的,遊歷天下,就是那副窮酸老書生的模樣。喜歡拐人喝酒,喝酒喜歡裝醉賴賬,酒品也不太好。
可這些實話,陳平安不忍心說與水神娘娘,怕她一個不小心,真就道心崩碎了。
水神娘娘這次乾脆不用大白碗喝酒了,直接拎起那酒罈,仰頭灌了一大口,嘆道:“文聖老爺果真是如我所想這般……蒼天在上!學問通天,卻又悲天憫人,行走人間,和和氣氣,善待世人。文聖老爺當年竟然只在中土神洲那座文廟排在第四,不得陪祀在至聖先師左右,豈有此理!”
水神娘娘喋喋不休,不停為自己敬仰萬分的文聖老爺打抱不平。
陳平安並未搭話,卻想起了很多真正的讀書人,以及嚮往讀書人的人:齊先生的先生,齊先生,藕花福地很像齊先生的種秋,他陳平安,以及很像自己的那個孩子曹晴朗。
世間萬般講理與不講理,終歸會落在一處,此心安處是吾鄉。
陳平安不說話,只是喝酒。如此好喝的酒,那般美好的人和事,文聖老秀才的順序之說,齊先生的不失望,種秋的問心無愧,曹晴朗懷揣着的希望……他陳平安今天肯定喝不成爛酒鬼,說不定像阿良所說,真能喝成了酒仙呢。
一個自顧自說話,一個自顧自遐想,都肆意喝着酒,不用人勸。
碧游府的水花酒,所謂窖藏,那可是藏在埋河水精之中,一放百年,自然陳釀甘醇,入口容易,可後勁不小。
水神娘娘是真喝酒醉了,盤腿坐在椅子上,腦袋搖搖晃晃,說自己羨慕死了陳平安,見過文聖老爺,還跟文聖老爺那麼熟悉,這輩子得了大圓滿,她就沒這份幸運,每天只能端坐在神台上。水神廟看似香火瀰漫,比蜃景城還要香火旺盛,可是香火之中,夾雜着那麼多的私心私慾,求財求富貴,求子求權勢,她都不喜歡。她就想跟文聖老爺當面問上一問,聖人們的道理說了那麼多,文廟已經樹立了那麼多尊神像,飽讀聖賢書的讀書人多如牛毛,為何世道還是這麼不堪,總是讓人越來越失望,讓她對人間越來越喜歡不起來。
水神娘娘掰着手指頭說著一句句文聖老爺的書中經典,埋怨這麼好的道理,世人都不願意學,是不是文聖老爺你的學問太高了,世人根本摸不着?最後她雙手撓頭,茫然不已。
裴錢翻着白眼,暗想:得嘞,以後自個兒還是不要喝酒了,若是像這位娘娘這般瘋瘋癲癲的,實在太可笑了。
陳平安喝酒有一點最好,在醉死拉倒那一刻之前,總是越喝眼神越明亮,整個人煥然一新,眉眼飛揚,如拳法不再是收而是放,好似一身少年老成的暮氣都讓酒氣壓下了。
可這不意味着陳平安就真是越喝越清醒,而是喝醉了就會壓不住本性本心。打個比方說,喝酒之前,謹小慎微,如雙手始終捂住銅鏡鏡面,或是雙手護住一盞陋室燈火,不願讓外人瞧見,喝酒之後,便鬆開雙手,大放光明,照徹四方又何妨?
陳平安重重將養劍葫蘆擱在酒桌上,朗聲道:“文聖老先生的學問怎麼就太高了不管用?管用得很!我就要與你說一說。此學說,放之四海而皆準,善人能學,惡人也可以學;帝王將相能學,販夫走卒能學;山上神仙也能學,妖魔鬼祟可學,山水神祇亦可學!至於是否願意學以致用,那是學了之後的事情,先學了這門學問,便是裨益!”
陳平安下意識學那君子鍾魁,更學那學塾授業的齊先生,正襟危坐,接着道:“學了世間真學問,便可心田有那源頭活水來!我覺得老先生這門學問,闡述那‘順序’二字,就是大學問,真學問,人人可學!你學不學?”
水神娘娘眼神恍惚,昏昏沉沉,一拍桌子道:“你說了我便學學看!”
陳平安身體微微前傾,以手指在桌上寫下“順序”二字,道:“這門學問宗旨,是這‘順序’二字!在禮儀規矩的秩序之外,別開生面,又有一條大江大河,恩澤蒼生!我陳平安所學不深也不多,只說我知道之事,曉得之理,無錯之話!我現在便用老先生那晚與我所說內容,先與你說這順序之說的開宗明義!”
一五一十,陳平安將那晚老夫子坐而論道、提綱挈領的開篇內容,仔仔細細說了一遍。幸虧陳平安記憶好,哪怕喝醉了酒,依然沒差。
第一篇,分先後。世間事皆有來龍去脈,不可跳過任何一個環節,只揀選自己想要的來講道理,不然世間萬事,永遠說不清對錯,那還怎麼真正講理?難不成各說各話,道理說不通之後,仍是只能靠拳頭說話?大謬矣!
第二篇,審大小。對錯有大小之分,便需要將法家之善法和術家之術算這兩把尺子借來一用。
第三篇,定善惡。以禮儀規矩作為根本準繩,結合各地鄉土風俗人情,以及人心道德,定人是非和功過,捫心自問善與惡。
第四篇,知行合一!錯則改之,無則加勉。
僅是這四篇內容,詳細鋪陳開來,陳平安就說了一個時辰之久。
“這門順序學問,是頂好的學問,可想要起而行之,處處合乎學問宗旨,何其難也!”
“之前不知道為何文聖老先生要勸我喝酒;不知為何左右一劍劈掉雨師神像,講也不講道理,就又一劍剷平了蛟龍溝;更不知道為何鍾魁身為君子卻如此不像一個書院君子;為何心相寺老和尚會說這個世界虧欠着好人;為何老道人帶着我看遍藕花福地,總是好人難得好報,惡人難獲惡報。”
在說道理的過程中,陳平安常想要將學問與處事並舉,做到言行合一,可是說著說著就會開始自我否定,告訴桌對面那位聚精會神豎耳聆聽的水神娘娘,他覺得自己琢磨出的道理仍是太小,尤其大是大非之外的複雜善惡、細微人心,遠遠沒有資格去蓋棺定論。
陳平安坐在那裡,很多時候都在自言自語。
又是一個多時辰,光陰如碧游府外的江水緩緩流逝。水神娘娘早已站起身,恭敬肅立,微微躬着身子,如學生聆聽夫子教誨,銘記在心,不敢錯過一字一句。
裴錢趴在桌上,臉頰貼着桌面,望着一口氣跟別人說了那麼多大道理的陳平安,好像聽進去了,又好像心不在焉。
陳平安說他之前不明白很多事情,其實小女孩裴錢也不明白,更不明白。
為何天大地大,對誰都講理、和氣的陳平安,獨獨對她那麼不好,對她脾氣最惡劣?可她還是會覺得待在他身邊好,比起當年她一個人在南苑國京城像個小小的孤魂野鬼,年復一年飄來盪去,總覺得哪天凍死了餓死了就拉倒,要好太多了,所以她哪怕挨罵挨打,也覺得……沒什麼委屈。
陳平安會看到世間種種別人的好,裴錢只願意看到世間種種他人的惡。
碧游府邸那塊匾額上的三個金字,光彩奪目,金光流溢。府內一眾人鬼或驚駭或驚喜地發現,整座府邸處處是淡金色的光在如水流淌。
碧游府外的埋河之水,在月輝照耀之下,波光粼粼,尤為皎潔。許多戾氣難消的冤死水鬼,不由自主地從陰沉河底游上河面,沐浴在月色下,然後又紛紛消散,如獲解脫。
埋河畔的水神祠廟內,在外等待天明開門燒頭香的善男信女們,喧嘩大起,原來祠廟內那尊水神娘娘的金身神像脫離其泥塑金身,驀然拔地而起,高達十數丈,俯瞰人間,而那尊泥塑金身上的“金身”二字,變得越發名副其實,威嚴之外,神氣凜然。
埋河深處,那頭距離金丹境只差絲毫的大妖,隱匿在河底一處老巢,本該最為舒適愜意,這一刻竟是彷彿置身於油鍋之中,煎熬萬分。不得已,它迅猛衝出老巢,大聲咆哮着,掀起滔天大浪,沿着埋河水流瘋狂往上游逃匿而去。
天微微亮,碧游府大廳內,水神娘娘衣袖飄搖,渾身金色光彩流轉不定,尤其是心胸之間,有一枚金色丹丸滴溜溜旋轉,映照得整座大廳金光遠勝燭光。
書上有雲,朝聞道,夕死可矣。她不承想自己還有這份齊天洪福,竟能夜聞大道,朝結金丹!
水神娘娘對眼前這位年輕男子感恩戴德,鞠躬到底,喜極而泣道:“既然小夫子是文聖老爺的嫡傳弟子,為何騙我?”
水神娘娘說完之後,久久沒有得到答案,抬起頭一看,哭笑不得,原來那位小夫子竟然已經坐着熟睡過去,唯有微微鼾聲。
她會心一笑,小夫子這份自在和寬心,瞧着不太講究,可在她眼中,比那“十步一殺人,千里不留行”的人間豪傑,毫不遜色。
這位埋河水神想了想,就要去背起陳平安,送他往府邸雅舍休息,不承想裴錢如臨大敵,趕忙護在陳平安身邊,問道:“你要幹嗎?”
水神娘娘翻白眼道:“難不成要他在這兒睡到日上三竿?總得有張舒服的大床讓他躺着吧,不然我碧游府還談什麼待客之道。”
裴錢“哦”了一聲,叮囑道:“那你小心些,別吵醒了我爹。”同時裴錢還小心翼翼將那隻養劍葫蘆,重新懸挂在了陳平安腰邊。
要是弄丟了這隻養劍葫蘆,估計自己不被陳平安打死,也會被罵死。
沒辦法,在陳平安心中,就數她最不值錢了。
水神娘娘沒跟小閨女計較稱呼,她自然一眼看出,陳小夫子跟小姑娘絕對沒血緣關係,至於為何一大一小會一起結伴遊歷江湖,估計就是緣分吧。緣聚緣散,緣來緣去,最是妙不可言,就像今夜到今晨,誰能想象,初次蒞臨碧游府的陳平安,就給她帶來如此之大的機緣?須知山水神靈進階,除了朝廷敕封、皇帝下旨,以一國氣運換取某位神祇的神位登高之外,就只能一點一滴,收取祠廟內善男信女、心誠香客們一錢、一兩、一斤的香火精華,比起練氣士和純粹武夫,更難精進。
水神娘娘動作輕柔,背起了這個天底下酒品第一好的年輕人。他並不重,她也沒有運用神通,縮地成寸,直接去往小院,而是背着陳平安,一步步走去,這對於急性子的埋河水神來說,是破天荒的耐心了。她很好奇,這麼個年輕人,肚子里怎麼就裝有那麼大的學問?怎麼就能夠被文聖老爺和齊靜春視為文脈繼承人?那會兒,他應該還是個少年吧?
若真是少年聞道的話,那得是多好的出身,多好的天賦才行?難道是那傳說中神靈轉世、生而知之的天之驕子?可轉念一想,她又覺得不對。文聖老爺什麼天才沒見過,應該不會如她這麼俗氣。
裴錢走在水神娘娘身邊,一直在仰頭打量着她的臉色,看這位府邸主人笑得有些古怪,小女孩終於忍不住問道:“你該不會是喜歡上我爹了吧?”
水神娘娘搖頭柔聲道:“不會,我既不喜歡,也覺得配不上。如果一定要選一個世上讀書人,作為相濡以沫的夫君,我啊,大概還是更喜歡那個邋遢君子,嫁給這般男子為人婦,才能過日子。陳公子這樣的,難。”
如果水神娘娘喜歡上了陳平安,裴錢會生氣,可當她聽說水神娘娘不喜歡陳平安,她就更生氣了,脫口而出道:“你眼瞎啊!”
水神娘娘轉頭看了眼氣鼓鼓的小丫頭,笑道:“哎喲,難道天底下的女子,都要喜歡陳平安,才算不眼瞎?”
裴錢冷哼一聲,一副“你這娘們頭髮長見識短,我才不與你廢話”的驕橫表情。
水神娘娘本就心情舒暢,見着了裴錢這副模樣,更是笑出聲來。覺得自己被小瞧了的裴錢便越發氣憤,恨恨道:“笑什麼笑,我爹是你恩人,我是他女兒,我就是你的小恩人,你放尊重些!”
水神娘娘腳步輕緩,輕聲問道:“不然我送你一份謝禮?”
裴錢眼睛一亮,只是很快黯然,有氣無力道:“算了吧,你自己送陳平安,我可不敢胡亂收禮。不然他醒了后,肯定又得嫌棄我沒家教,不懂禮數了。好心當成驢肝肺,我何苦來哉?你說是不是?”
水神娘娘忍俊不禁,好不容易才憋住笑意,一本正經道:“沒事,我自有貴重之物要贈送陳平安,你呢,既然是‘陳平安女兒’,我作為半個長輩,初次見面,送些東西給你,哪怕你偷偷藏着,不給陳平安發現,也並不過分,又不算大是大非。再說了,你又不會拿去為非作歹,要是事後陳平安曉得了,最多罵你幾句,不痛不癢的,怕什麼?”
裴錢略微心動,只是很快就嗤笑道:“你怎麼知道我不做壞事?我壞得很哩,我要是得了什麼厲害至極的仙家寶貝,或是學了了不得的神仙術法,我見誰不順眼,一照面就咔嚓了他們,比那個姓朱的大壞蛋、老東西,還有那個名字叫‘右邊’、整天板着一張臭臉的丑娘們,殺人更利索,就跟我平時餓了吃飯一樣,眨眼工夫,就要再盛一大碗白米飯了!陳平安都攔不住!不過呢,到時候陳平安打不過我的話,我會照顧一下他的面子。”
小女孩越說越開心,說得水神娘娘心驚膽戰。直到這一刻,她才意識到陳平安帶了怎麼個小怪胎,竟然把殺人一事,說得跟吃飯一樣,而且不是懵懂稚童喜歡故作駭人言論那種。
水神娘娘變了眼神,再次仔細觀察裴錢。
裴錢突然怒道:“你這水神娘娘,真是壞心眼,恩將仇報!你是不是故意坑害我,一門心思想要陳平安瞅見我犯了大錯,把我趕出家門,你好趁機當好人收留我,要我在這碧游府給你當個端茶送水的小丫鬟?”
水神娘娘默不作聲,一邊背着酣睡的陳平安,一邊低頭打量着黝黑嬌小的小女孩。她故意讓自己眼神冰冷,既刻意掩飾,又有些泄露,笑問道:“你就這麼看我?”
果然,裴錢立即就退後一步,故作輕鬆,笑道:“水神娘娘,我跟你開玩笑呢。”
水神娘娘心中瞭然,這個擁有金形天姿的小姑娘,來頭絕對不小,而且幾乎不用奢望自己能夠駕馭此人的心性。
水神娘娘沒來由想起了當初裴錢捧水而至,陳平安輕輕一句,小姑娘立即就原路返回,放回那捧水精,而且好像全然順乎本心,沒有半點違逆的意思。水神娘娘終於咀嚼出一些苗頭,然後在心中對背上的年輕人讚歎一聲。
裴錢樂了,道:“你方才嚇唬我呢。”
水神娘娘有些無奈了,小丫頭果真有洞悉人心起伏的敏銳直覺?這要是有人跟她朝夕相處,得多累?
水神娘娘將陳平安送到碧游府一棟最雅緻的獨棟小院,院門房門皆自行打開,把他放在被褥華貴的床榻上,裴錢嚷着讓開讓開,幫着陳平安脫了靴子,再蓋好被子,這才一屁股坐在床邊,瞪着水神娘娘,後者笑道:“你有你睡覺的地兒,我這就帶你去。”
裴錢使勁搖頭道:“我得替我爹守夜,防着壞人。”
水神娘娘道:“行了,別想着拍馬屁了,陳平安真的睡著了。”
裴錢將信將疑,回頭看了眼陳平安,這才起身,笑嘻嘻道:“那帶我去眯一會兒,困死我了。不過千萬記得我爹醒了,就立即叫醒我,我們還急着趕路呢,說好了天亮之後跟上大隊伍的,我爹向來說話算數。”
水神娘娘算是徹底服了這個人小鬼大的傢伙了,帶着裴錢離開屋子后,好奇問道:“大隊伍?怎麼回事?”
裴錢猶豫了一下,大致說了一下姚家隊伍的情況。
水神娘娘點點頭,道:“沒問題,你們安心睡兩個時辰,到時候我像昨夜那樣,一下子就將你們送到埋河上游。”
裴錢這才放心,跟着這位極其有錢的“矮冬瓜”女子,一起去往附近的一間院子。她嘴上挑三揀四,滿臉嫌棄,可心裡頭早已羨慕得一塌糊塗,心想着以後自己有了大把銀子,一定要有這麼大的宅子,這麼富貴氣派的屋子,還要用金子銀子鋪地,再在屋子裡貼滿那些黃紙符籙!
安置好陳平安和鬼精鬼精的小姑娘,水神娘娘一步就來到了碧游府大門外,抬頭看着那匾額,怔怔出神。又一步倒退跨出,瞬間來到了供奉有她金身的水神祠廟內,距離開門迎接香客還有約莫一刻鐘,她大步走入主殿內。
先前她結成金丹,天生異象,使得門外數百香客們納頭便拜,心誠至極,她在遠處碧游府內,亦是心生感應,對於神道香火,略有所悟。
大殿內神台上的那尊泥塑金身,已經恢復原樣,不再神光外露,照耀埋河。神像其實與她本人相貌只有四五分相似,而且神像女子身材婀娜,衣袖飄舉,線條靈動,如神人身披天衣。她一直覺得神像過於美化自己的形容姿色了,完全就不是自己,只不過這就是山水神祇祠廟塑像的規矩。
此水神廟最早的一位廟祝婦人,是溺水被水神娘娘所救,之後便死心塌地,舍了俗世的富貴身份,在水神廟擔任了廟祝,一做就是五十年,從一個年輕婦人,慢慢變成了白髮老嫗,因為沒有修行資質,活到八十高齡便去世了。正是這位廟祝,勤勤勉勉,行走四方,幫着水神娘娘收攏信徒,年復一年開設粥鋪救濟百姓。彌留之際,老嫗握住了水神娘娘如羊脂美玉的縴手,沙啞笑道“娘娘還是這般好看,金身神像還是匠人手藝不精,不及娘娘容顏萬一,是她這個廟祝當得差了”。最後老嫗淚眼婆娑,詢問水神娘娘一句話,四個字而已:“可曾消了?”
不等水神娘娘給出答案,老嫗就去世了。
那位至死也虔誠的廟祝,其實不是一開始便是世人眼中的好人。她年輕的時候,男人行商,經常出門在外,她耐不住寂寞,便勾搭了別的男人。事情敗露后,更是勾結野漢子害死了丈夫,之後成功改嫁,還霸佔了前夫所有家產,快活了幾年後,因惡緣而聚,由惡報而散,一次踏春郊遊,被見異思遷的男人打得半死,丟入埋河水中,剛好被那會兒才是埋河一座淫祠小小水神的娘娘救起。
凡此種種,這位水神娘娘始終不得解惑,直到讀到了文聖老爺的道德文章,說那人性本惡,教化向善,埋河水神才幡然醒悟。
身為埋河水神,可以憑藉香火照見人心,原本她對人心醜陋深惡痛絕,甚至還會排斥那些裊裊香火,總覺得每次讓人許願靈驗,自己就多一絲惡業纏身。在那之後,她的心境才開始有所轉變,統轄埋河水域,鎮之以威,震懾惡念,同時聯手埋河兩岸的數個城池的城隍爺,數次顯靈,對朝廷祈雨一事,不遺餘力施展神通,哪怕拼着道行衰減,金身黯淡,都要爭取有求必應,不管香火是善念還是貪念,至少先做到讓自己問心無愧。
可數百年光陰,歲月悠悠,總有耐心耗盡的時候,她開始越來越少走入水神祠廟,越來越喜歡待在那座閉門謝客的碧游府,憑藉那道仙人口訣,潛心煉化一件又一件兵器,以此打發枯燥乏味的神祇生涯。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內幕,是因為那門上古傳承的法訣,不但可以煉器,還可煉埋河之水,更可煉人間香火,真正是一法通萬法通的仙家大神通。
原本以為那個名叫裴錢的小姑娘,既然有緣來此,資質又如此之好,說不定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可以繼承自己的神位與這份無上道訣,只可惜事實好像並非如此,那就只能再等了。神位傳承,與練氣士收徒如出一轍,從來不是小事,一着不慎,不但弟子遭災,師父也會被牽連得身死道消,要麼就是教出一個養不熟的白眼狼,離經叛道,欺師滅祖。比如她最仰慕欽佩的文聖老爺,學問多高多大不也一樣教出個崔瀺?
晨曦從窗戶灑入主殿內的地面,水神娘娘收回視線,輕輕發出一聲嘆息。廟祝老嫗站在門口,布滿皺褶的蒼老臉龐上掛着一大把激動欣喜的老淚,委實是知道了天大的喜訊的樣子。
水神娘娘一人得道神位登高,埋河水神祠廟眾人自然是跟着雞犬升天了。從今往後,不但那頭水妖要夾着尾巴,再不敢興風作浪,而且從刺史府邸、郡守府邸再到各地縣衙,恐怕人人都要換上一副更加恭敬的嘴臉了,便是那個自恃恩人身份的倨傲刺史老爺,說不定以後都要客氣許多。
廟祝老嫗忐忑問道:“娘娘,咱們埋河附近的城隍爺、土地公,以及一些小河河伯,幾乎都趕來給娘娘道賀了。他們曉得娘娘的脾氣,不敢叨擾碧游府,都備好了重禮,在這廟外邊候着呢,見還是不見?若是娘娘乏了,我可以幫着推託一二,他們是不敢說什麼的。”
水神娘娘淡然道:“我還有點時間,見見他們吧。庇護一方山水氣運,教化轄境九十萬百姓,不是我們一座水神廟可以做到的,需要同心協力。”
老嫗心中驚訝萬分,不知為何這位憊懶的水神娘娘突然轉了性子,可到底是好事一樁,立即領命轉身去傳諭。
只要娘娘願意花些心思,招徠各方山水神祇,埋河水神廟,定然可以一呼百應,成為名副其實的大泉水神廟第一!
自那位初代廟祝女子死後,埋河水神廟祝已經換了一位又一位,可水神娘娘始終都沒有什麼感情,來來往往,生生死死,就只是那樣了。
此時此刻,獨自一人的水神娘娘,好似在與一位故人對話,笑道:“聽說蜃景城有兩戶人家最擅長塑造神像,張家樣號稱面短而艷,更添風采,曹家樣被譽為衣服飄舉,飄然欲仙。你覺得哪個更適合我一些?你會更喜歡哪一家的匠人?”她嘴角翹起,眯眼而笑,大手一揮,“你不用想了,哪家口氣大,開價高,就挑哪家,如今咱們可不用愁錢了!”
拂曉時分,河畔驛館,老將軍姚鎮發現陳平安沒有出來吃早飯,便有些奇怪。朱斂笑呵呵解釋說少爺遊歷未歸,昨夜臨時起意,要去瞻仰埋河水神廟,老將軍不妨先行趕路,少爺一定會跟上。
姚鎮大笑着說這傢伙真是不仗義,早知如此,昨晚就該一起去的,耽擱一兩天行程算什麼。
朱斂沒有多說什麼,笑着退下,與盧白象三人坐在了一張桌子上。
盧白象望向他,朱斂搖頭笑道:“莫要問我,少爺當時並未要我跟隨,只說會儘早返回,讓我與驛館這邊打聲招呼。”
魏羨只是埋頭喝粥,下筷如飛。
隋右邊無論坐姿還是飲食,是四位“扈從”當中最有獨到氣韻的一個。便是姚家隨從鐵騎當中最沒心沒肺的,都覺得這位姿容絕美的背劍女子絕非俗人,不是任何一位大泉世家公子能夠擁有的扈從。
盧白象皺了皺眉頭。
朱斂微笑道:“怎麼,不放心我?我就算有那份心思,可有那本事嗎?”見盧白象不願與自己說話,朱斂笑意更濃。
坐在最角落的道門師徒尹妙峰和邵淵然對視一眼,並未就此言談半句,但是兩人心湖之間,各有聲音響起。
邵淵然喝着一碗小米粥,以心聲詢問道:“埋河水神廟後半夜的異象,會不會跟此人有關?”
尹妙峰答道:“說不定。照理來說,不太可能,畢竟那位水神娘娘引來的天地感應,是結成金丹的大氣象,君子鍾魁都未必有此能耐可以幫助她一二。只是這位來歷不明的陳公子,實在不可以常理揣度,我們無須理會,只要不是橫生枝節,我們就已經可以向大泉劉氏交差了。碧游府升不升宮,都有一位書院君子兜着,已是萬幸,如今埋河水神靠自己的本事進階,我們昨夜登門拜訪那一趟,其實也可以拿出來說道說道,沾沾光,說不定為師可以幫你要到一份好處。”
邵淵然點了點頭。他眼角餘光瞥了眼重新戴上帷帽的姚氏女子,不再說什麼。
姚仙之和姚嶺之雖然是姚家嫡系子孫,而且備受器重,可是一樣沒有資格跟爺爺姚鎮同桌,三個位置坐着的,都是跟隨姚鎮征戰大半輩子的老卒,無關品秩高低。姚鎮視為理所當然,三位百戰老卒也不覺得有何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