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五千甲圍山
老天君與鍾魁離開后,一夜再無事。
陳平安把眼皮子打架的裴錢抱上了窗檯,讓她回去睡覺。
陳平安獨自留在院中,沒有走樁也沒有練劍,坐在石桌旁想着今後的謀划。偶有失神,抬頭望向夜幕。
聽鍾魁先前說過,儒家文廟陪祀聖人中,除了一些人去開疆拓土、尋覓新的洞天福地之外,其餘聖人坐鎮在這座浩然天下大洲、湖海的天上,俯瞰人間。在他們眼中,人間大修士,無論山上山下,就像那些夏夜飄蕩的螢火蟲,亮光的強弱,就看那些大修士的境界高低。所以太平山一戰,太平山老道士與白猿放開手腳傾力廝殺,再沒有遮掩氣象,在桐葉洲上方的聖人視野中,就像驀然炸開的兩團光芒,故而引得聖人落下,防止神通廣大的大修士一旦毫無顧忌,打碎山河,害了蒼生。
更多時候,陳平安是在閉目養神,心中默誦碧游府玉簡上的仙家口訣。
讀書百遍其義自見,世間萬法不離其宗。
拂曉時分,陳平安睜開眼睛,聽到了院外老將軍姚鎮的腳步聲,停在院門口,似乎在猶豫要不要敲門。
陳平安起身打開院門,姚鎮笑道:“不愧是武道宗師,能夠聽步辨人。”
陳平安問道:“去驛館那座園林走走,散散心?”
姚鎮與陳平安並肩而行,緩緩道:“昨天白天之所以沒有跟隨你們,去遊覽那位上古仙人騎鶴飛升的地方,是因為我得到了消息,說是蜃景城密使要來驛館,所以只好等着。一直等到了晚上二更,才等到了那位貴客。你猜是誰?”
既然這樣問,就絕對不會是跟自己沒有關係的蜃景城人物,陳平安靈光一閃,答道:“申國公高適真?”
姚鎮伸出大拇指,點頭道:“正是這位國公爺。”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既然讓申國公擔任密使,趕在姚家隊伍進入蜃景城前,來騎鶴城傳達旨意,說明在皇帝陛下心目中,申國公的分量,是要重於未來的兵部尚書姚鎮。至於申國公離開京城之前,劉氏皇帝有無耳提面命,搗糨糊,陳平安並未見過劉氏皇帝,揣測不出。所以申國公秘密進入騎鶴城驛館,對於老將軍而言,無異於一個天大的下馬威。
京城居大不易,哪怕你是姚鎮也一樣,照樣是個邊陲外人。
藕花福地那趟歲月悠悠的“遠遊”,陪着東海老道人一起觀道,陳平安受益匪淺,可能直到離開藕花福地那一刻,這麼個泥瓶巷的泥腿子,才將褲管上最後一點泥土抖落。
姚鎮緩緩道:“大泉王朝,劉氏開國兩百年,起起伏伏,原本外姓郡王國公,總計十人,就只剩下申國公府這麼一棵獨苗了。老申國公爺口碑極好,為人公道,兩次冒着被摘掉國公府匾額的風險,分別保下了一撥清流臣子和一位邊陲武將,所以廟堂上,無論文武,都念這兩份申國公府的香火情。現任國公爺高適真,韜光養晦,不太愛出風頭,不過年少時就與當時的那座潛邸來往密切。回頭來看,這位國公爺也不簡單,所以高樹毅才有本事在蜃景城橫着走……”
陳平安突然插話道:“高樹毅橫行跋扈,惹惱各方權貴,未必不是國公府自污名聲的手段。兩代國公爺,各憑本事,佔盡了朝臣想都不敢想的好處,如果高樹毅再不做點什麼,國公府的下場,說不定就是先前姚家邊軍的境遇了。”
姚鎮臉色古怪,再次朝陳平安伸出大拇指,贊道:“與我那孫女近之的言論,有異曲同工之妙。”姚鎮拍了拍陳平安的肩頭,笑道:“不過呢,這番論調,是咱們近之在十四五歲的時候說的。”
陳平安心中好笑,你老將軍較這勁做什麼,但嘴上還是附和道:“近之姑娘蘭心蕙質,顯學雜學皆精,我自然是遠遠比不上的。”
姚鎮滄桑的臉龐上笑開了花,心中陰霾,一掃而空。
至於申國公高適真到了驛館,具體說了些什麼,姚鎮作為劉氏臣子,當然不會泄露半點。
不過若是蜃景城和國公爺想要對付自己的小恩公,姚鎮也不介意再死一回,反正將自己這一條老命還給陳平安,也還是姚氏賺到了,畢竟姚家鐵騎已經算是徹底脫離了這場風浪。這是昨晚姚鎮深夜送高適真出城后,返回驛館與姚近之秉燭夜談,孫女得出的定論。蜃景城在他姚鎮進京之時,會有一場萬人空巷的迎接盛事,姚家鐵騎的名聲,會在層層官府的推動下,享譽朝野。
驛館園林極負盛名,在歷代文人騷客、貶謫官員的極力渲染下,竟是有了“山池之美,亭台之秀,京師諸王莫及”的名頭。
綠樹成蔭,小橋流水,兩人走上一座木拱橋。如今陳平安對於橋樑結構的熟稔,可能已經不亞於一位工部衙門官員了。他走在橋上,腳步時輕時重,伸手輕輕敲打欄杆。姚鎮只當是陳平安的個人愛好,也未好奇詢問。
姚家隊伍後天動身,今晚有一場刺史舉辦的筵席,明天是郡守私下宴請老將軍姚鎮,所以還能在騎鶴城遊玩兩天。
陳平安就留在院子里關門修行。
陳平安武道進階一事,攀升速度已經遠遠超出離開倒懸山時的預期,不用着急,也急不來,但重建長生橋一事,卻是有些燃眉之急的味道了。
兩次觀想,一次在藕花福地,一次在埋河畔,那座金色長橋都已成功現世懸河,一次比一次穩固,尤其第二次橫跨埋河,陳平安都已經有信心走上去了。
不過一想到修成了長生橋,還要煉化五行法寶作為“身軀小天地”的鎮宅之物,陳平安就頭疼。有了水神娘娘贈予的玉簡口訣,陳平安必須現在就開始着手準備,煉化足足五件之多的本命物。除非捨棄一身武道修為,不然長生橋一旦架起,靈氣如海水倒灌,後果不堪設想。而若是自身氣府擁有了五座形如湖泊、神仙府邸的存在,那就可以積蓄天地靈氣,同時不至於太過影響一口純粹真氣的巡狩四方,雙方大體上能夠井水不犯河水。
那種玄之又玄的狀態,就像同時有兩個陳平安:一個陳平安憑藉雙拳,行走天下;一個陳平安在深山老林閉門謝客,默默修道。
陳平安在走樁之時,心中默念道:“齊先生贈予的水字印,一定要煉化成本命物,如此一來,與性命牽連,便是如山字印那樣被人破壞,只要人不死,就還是能夠在氣府中隱約浮現,哪怕再無威勢,也總歸有個念想,這輩子只要想看,就能看到。而且水神娘娘的那道仙人法訣,對於煉水一事,篇幅最多。”
“至於那枚能夠溫養體魄、神魂的古老玉簡,多半也與五行之水有關,但是具體品秩高低,來歷背景,都不知曉,還是需要問過魏檗才行。”
“可惜金色法袍不在五行之列,不然品秩足夠,也適合拿來煉化,不用時時刻刻穿在身上,一下子就會被元嬰地仙看出根腳。唉,實在是可惜。”
“綵衣國城隍爺沈溫的那顆金色文膽,我在碧游府說那順序學問時,心有感應,似乎可以煉化為五行之金。況且讀書一事,本就與拳法劍術一樣,是一輩子的長久功夫。”
“五行之土,老道托那道童轉告的話中,說到了大驪五嶽的山河社稷五色土。如今大驪鐵騎南下,戰火如荼,難道是說大驪宋氏真能至少奪得整個寶瓶洲的半壁江山?如果真是如此,大驪王朝的五嶽五色土,確實值錢了。看來此事,下次返回龍泉,仍是要麻煩已有大驪北嶽正神身份的魏檗。”
一襲白袍的陳平安“忘我”出拳,格外行雲流水,不再是窯工學徒拉坯,也不是處處古板匠氣如楷書,而是已如大家風流之行書了。
其中訣竅,唯有吃得住苦、抓得住福而已。
畫卷四人,皆有怪癖。
魏羨最近喜歡上了零嘴吃食,腰邊左右懸挂着兩隻小袋子,裡頭裝滿了從各色鋪子里買來的食物。
盧白象喜好一切雅緻物品,如今喜歡攥幾顆棋子在手心,散步的時候,棋子摩擦,手心裡就會發出輕微的吱呀聲響。
朱斂不喜束縛,比如覺得穿靴還要穿襪,很麻煩,不知道從騎鶴城哪裡買了雙草鞋,換上了一身淡黃色麻衣。再就是不管在哪座城鎮停歇,朱斂都會去買上幾本談神說鬼的志怪小說,或者花嬌月媚的才子佳人小說,一有閑暇,就翻書打發時光。
隋右邊除了每天悟劍之外,貌似沒有任何癖好,本身就是最大的怪癖。
陳平安練拳完畢,返回屋內。
今兒朱斂在院子里曬着初冬的和煦日頭,看着一本頗為香艷的才子佳人小說。
少年姚仙之來串門,正跟魏羨討教拳法。
盧白象在與一同前來的姚近之下棋。
隋右邊去過了那座小山後,氣勢略有變化,又開始獨處閉關,橫劍在膝,經常推劍出鞘寸余又推回,如此反覆。
裴錢是個不願消停的,看了一會兒盧白象跟姚近之的對弈,覺得無趣,就回屋子拿了那根行山杖,在魏羨和姚仙之旁邊揮了一通她的招牌瘋魔棍法。魏羨讓姚仙之先練習一個拳樁,看了裴錢一會兒,久久無言。小女孩拎着那根行山杖,雜亂無章,有些時候還會不小心打到自己,不愧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霸道路數,把在一旁練習站樁的姚仙之看得直翻白眼。
魏羨反而好像沒覺得黑炭丫頭有多幼稚。
裴錢氣喘吁吁,彎着腰,雙手握住行山杖,問道:“老魏,我的學武天賦咋樣,是不是萬里挑一?明天……算了,明年我能不能成為我爹那樣的絕世高手,一隻手打十個你?”
魏羨答非所問道:“江湖上說年劍月刀久練槍,你真想要棍法突飛猛進,我有兩個建議:一是在油菜花田地,出棍如龍,久而久之,就有了天下無敵的氣勢;二是去捅個馬蜂窩,身處險境,就會有另一種視死如歸的氣勢。”
裴錢看魏羨說得真誠,思量片刻,將信將疑道:“你沒有騙我?”
魏羨淡然道:“不信拉倒。”
背對這邊的盧白象微微一笑。
佝僂着身子看書的朱斂,剛剛用手指蘸了蘸口水翻過一頁,可是先前一頁的男女情愛,實在是寫得床笫香艷,忍不住又翻回去,重新欣賞了一遍。
裴錢突然搖搖頭,嘆了口氣,眼神憐憫道:“老魏啊,你難道沒有看出我練的,根本不是棍法,而是劍術嗎?”
魏羨故作恍然,就是沒什麼誠意。
裴錢惱羞成怒道:“老魏你再這樣沒勁,咱們倆那串糖人的交情,可就沒了!”
魏羨扯扯嘴角,有些幸災樂禍。
剛說出口,裴錢就丟了行山杖,趕緊捂住嘴巴。
果然,陳平安的嗓音響起:“回屋子抄書五百字。”
如今除了念書背書,裴錢還被陳平安要求抄書。裴錢每次咬牙切齒抄着書,都恨不得給自己兩巴掌,讓你跟碧游府那萱花女鬼討要什麼筆紙。陳平安說,既然你有了自己的筆,那就開始每天練字吧,不多,五百字,但是哪個字抄得馬虎了,太過歪斜扭曲,不算在五百之列,還得重寫。裴錢想死的心都有了,自己這才過了幾天舒坦似神仙的快活日子?
裴錢鼓起的腮幫跟個大肉包子似的,她撿起那根行山杖,乖乖回屋子裡抄書去了。
在院子這邊其樂融融的當下,騎鶴城百裡外的一座小山神祠廟轄境內,貴客不斷,蓬蓽生輝,小小山神,親自擔任僕役,端茶送水,殷勤伺候着那些貴人。因了每年的香火錢實在太多,不可稱府的山神家邸,給修建得宛如一座仙境府邸。
率先蒞臨此地的是金頂觀觀主杜含靈,一位大名鼎鼎的元嬰地仙,他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山上神仙,身邊帶着兩位美若天仙的年輕女修。
金頂觀位於桐葉洲北方一處山水靈秀之地。
這麼大來頭的陸地神仙,別說這種不入流的山神廟,就是大泉王朝皇帝陛下,都未必請得動。
山神一開始嚇得祠廟金身都要不穩,只是得了杜含靈親口頒下的法旨,說只是借用此地招待朋友,事後必有還禮后,山神的心才踏實了。杜老神仙不至於跟他耍心機,他這芝麻綠豆大小的小山神還不配。
隨後來了一位滿身貴氣的官老爺,帶着的幾個扈從都是修道有成的練氣士。
然後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輕道士悄然登山,身邊跟着一對師徒,老人境界不高,受了重傷,弟子是個相貌憨厚的高大少年。
最後是他這小山神的頂頭上司,在深夜出現,正是州城城隍閣的城隍爺,官身類似陽間的刺史,管着一州之內所有郡縣城隍廟、山水雜流神祇。至於文武兩廟,卻又是例外,直轄於一國禮部,與城隍廟向來互不干涉,至於雙方到底誰的品秩更高、權勢更大,遇到緊急狀況誰來主持事務,各地有各地的情況。
金頂觀觀主杜含靈,大泉申國公高適真,騎鶴城城隍爺,再加上既是金頂觀弟子又是大泉劉氏供奉的邵淵然。
冬日和煦,風景宜人,這四位聚在山頂一座獨佔風光的觀景亭。
山神遠遠站着,隨時候命。亭子那邊,相談甚歡。
申國公高適真下山後,返回大泉京師蜃景城,不再像來時路上神情鬱郁。
城隍爺悄然回到騎鶴城內最高建築城隍閣,盯着那座驛館,目光冰冷,嘴角有些譏諷意味。
杜含靈在山上多留了一天,離去之前,再次召見了此生金丹無望的弟子葆真道人尹妙峰,與徒孫邵淵然。師徒二人,如今都是龍門境,故而沒能留在蜃景城擔任頭等供奉,而是駐紮邊關,為大泉劉氏監視着姚氏鐵騎。
除了給邵淵然提前賞下一件本門重寶,算是提早拿出了邵淵然躋身金丹后的師門嘉獎,地仙杜含靈還說了一樁密事。
性情沉穩的邵淵然都遮掩不住大喜神色,尹妙峰更是笑得合不攏嘴,起身替弟子向師尊恭敬致謝。
杜含靈嘉勉了邵淵然幾句,就御風北去,返回金頂觀。離去之前,不忘賜給山神一件品秩不俗的上好靈器。
山神自然感恩戴德,在杜老神仙騰雲駕霧之後,跪在山頂磕頭,遙遙謝恩。靈器到手,倒還在其次,能夠從此攀附金頂觀,結識一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元嬰地仙,這才是這座山神小廟的天大幸事。
年輕道長邵淵然帶上山的那對師徒,留在山上養傷。
老真人尹妙峰沒有與邵淵然同時入城,他們倆先後回到城中驛館。
山上一處靜謐宅院,硬闖武廟借刀的高大少年,神色複雜,坐在床榻旁邊的錦繡凳子上,雙手握拳,好像想着如何都想不通的問題。
他那個師父躺在床上休養,雖然傷得不輕,暫時想要與人鬥法廝殺、斬妖除魔,已是奢望,可下地行走,早就不是難事。
老人臉色微白,可精神極好,眼睛炯炯有神,轉頭盯着自己唯一的弟子,道:“收個好弟子是一難,弟子修行順利又是一難,不比照顧家中子女簡單。我膝下沒有子嗣,弟子就只有你這麼一個,何況你天資比我好上太多,不為了你的將來好好謀劃一番,我這個當師父的,死不瞑目。”
老人又笑道:“先前道理和經過都與你說明白了,至於師父如何認識的金頂觀,這次為何剛好碰上了邵小真人,你莫要多問,從今天起,只管勤勉修行。這次杜老神仙親自出手,幫你打碎了瓶頸,你小子得以躋身中五境,這份恩情,要牢記心頭。說句難聽的,金頂觀多大的一座仙家洞府,就算你小子誠心想要報恩,人家需要嗎?不過呢,這份心,還是要有的,不然給金頂觀當條狗的資格,都沒了。”
高大少年眼眶濕潤,低頭道:“弟子沒出息,讓師父受委屈了。”
老人嘆息一聲,伸出手指,點了點這個榆木疙瘩,道:“你啊,還是根本就沒開竅,罷了罷了,若非如此,我也不會獨獨收你為徒。說實話,邵小真人這般驚艷資質的人物,我便是早早瞧見了,也未必敢收入門中,一遇風雲變化,哪裡是我一個觀海境修士,能夠駕馭得了的。”
高大少年到底是爭勝心重的歲數,道:“師父,年紀輕輕就躋身龍門境,我也是有些希望的。”
老人笑罵道:“痴兒!出去修行,師父還要養傷,不想對牛彈琴!”
高大少年“哦”了一聲,站起身,告辭離去。
在少年走到門口的時候,老人輕聲安慰道:“修行路上,有些委屈是難免的,怕就怕一輩子只能攢着委屈,所以你一定要比師父走得更高更遠,可以讓自己少受些委屈。這兒的山神廟和觀景亭,不算高,從桐葉洲走到這大泉王朝,也算不得遠,這方天地,神人異士,只在更高處。”
高壯少年轉過頭,點頭道:“記下了。”
老人笑了笑,接着道:“如果以後真有那麼一天,境界高了,能夠跟杜老神仙這樣的人物平起平坐了,記得對山下的凡夫俗子,好一些。”
一直悶悶不樂的少年在這一刻,笑容燦爛,順着本心使勁點頭。
老人笑道:“真是個痴兒!”
動身去往蜃景城的前一天,有人登門拜訪陳平安。
是一位身穿道袍、頭頂芙蓉冠的年輕道士,風塵僕僕,在陳平安屋內喝着一碗涼茶,說因他離騎鶴城最近,便有幸收到祖師爺的法旨,要給陳平安送來一樣東西。
出身太平山的年輕道士,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塊玉牌,在將玉牌放在桌上后,給陳平安解釋了玉牌的一番淵源。
年輕道士直言不諱道:“祖師爺要我明言,陳公子不用擔心太平山在玉牌上動了手腳,會泄露行蹤,被咱們太平山收入眼底。玉牌已經被祖師爺剝去山門禁制,現在就只是一塊材質好些的器物了,當然對外依舊意義非凡,所以希望陳公子在離開桐葉洲之前,都能夠稍稍麻煩一些,將它每日懸挂在腰邊。”
陳平安起身道謝,太平山道士趕緊起身還禮,連說不敢。
陳平安收起了玉牌,立即懸挂在腰邊,與那養劍葫蘆一左一右。之後他將那位光明正大自報名號後走入驛館的年輕道士送到大門口。
太平山此舉,用心良苦。
陳平安腰間這塊太平山祖師堂嫡傳弟子的玉牌,正反篆刻着“太平山修真我”“祖師堂續香火”。
太平山的金丹、元嬰地仙都未必能夠懸挂上,因為這與修為和年齡無關。
整座太平山,就那麼五六個人掛着這種玉佩,年紀最大的,已有三百歲高齡,如今管着太平山的道家藏書,不過是龍門境修為。年紀最小的,是個才七八歲的小道童,天資卓絕。
要說最出名的那個,肯定是一人仗劍下山雲遊的女冠黃庭。
所以說從這一刻起,陳平安在桐葉洲的護身符,就是整座太平山了。
而太平山那位祖師爺老天君,剛剛施展過令人側目的仙人神通,金身法相現世,手持明月鏡,駕馭仙劍殺敵萬里之外。這會兒,誰敢招惹鋒芒畢露的太平山?
陳平安感慨萬分,走回院子。
一襲白袍,髮髻別玉簪,腰間懸玉牌。
驛館胥吏在路上見着了陳平安,都當他是一位讀書人。
姚家隊伍在這天清晨時分,起程去往蜃景城。
距離蜃景城那座著名渡口越來越近,也就意味着陳平安一行人與姚家隊伍的離別時分,快到了。
一天黃昏,姚家下榻此次北行的最後一座驛館。驛館樸實無華,甚至還有些簡陋,與騎鶴城那座坐擁園林的驛館,有天壤之別。
沿着驛館外那條官路,行走十餘里,有座照屏峰,雖然不高,但如利劍出鞘,很適合欣賞日出日落,是一處名動京師的形勝之地,經常有達官顯貴和王孫子弟在那邊夜宿山頂客棧,就為了欣賞日出東海、映照山屏的奇絕美景。
姚鎮非要拉着陳平安去照屏峰。
最後就只有老將軍和三姚,陳平安和裴錢,去了照屏峰,登山夜宿于山頂的一間客棧。
這座客棧後面,就是一座崖畔朝東的觀景台,在照屏峰六座客棧中賞景最佳。
一行人拿了客棧美酒、夜宵吃食,放在桌上,先賞月再賞日出。
少年姚仙之陪着手持行山杖的裴錢瞎胡鬧,兩人忙着“切磋武藝”。
少女姚嶺之獨自走到崖畔欄杆那邊,往南邊遠眺,似乎有些傷感。
老將軍信誓旦旦要熬夜等待日出,可是喝過了兩壺酒後,沒把陳平安喝倒,自己就醉醺醺了,姚近之和姚嶺之只好攙扶着爺爺返回客棧。
裴錢和姚仙之精神好,肯定能等來日出景象。
陳平安獨自坐在桌旁,拿了那根被裴錢丟在一旁的行山杖,在腳邊泥地上,百無聊賴地畫圓圈。
一個小圓,一個大圈,又一個更大的圓,再一個更大的圈,一層層,環環相繞。
陳平安的心神沉浸其中。
姚近之已經站在陳平安身後,看了很久,問道:“就這麼畫下去了?”
陳平安收起行山杖,斜靠石桌,笑道:“只能畫到這裡了。”
姚近之落座,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喝酒的時候,臉龐皺着,看來是那杯酒很難下咽,喝完之後,瞥了眼地上,說道:“是很難畫下去了。我猜儒家的君子都畫不下去。”
陳平安搖搖頭,沒有說什麼,只是看着崖畔欄杆那邊,姚仙之和裴錢一大一小,鬼鬼祟祟,似乎在商量着什麼。
姚近之笑問道:“你不問我是真懂你畫了什麼,還是假懂?”
陳平安輕聲說道:“姚姑娘多半是知道的。”
姚近之猶豫了一下,還是給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飲盡,臉色緋紅,越發光彩奪目,她緩緩道:“你我二人之間,門戶之間,國與國之間,洲與洲之間,文脈之間,三教之間,百家學問之間,天下與天下之間,人族與妖族之間!你在想自己知道的道理,就這‘道理’兩個字,到底能夠包含幾個圓圈,然後你就會在最外邊的那個圈子軌跡上,兜兜轉轉,直到你確定下一個圓圈的邊界,再跨過去,繼續走,只有這樣,你才會每一步都走得問心無愧。正因為如此,你的出拳出劍,就可以一往無前。也只有你陳平安,才有資格在客棧跟書院君子說一句‘捫心自問’!”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這個女子,點頭道:“姚姑娘,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之一。”
這是實話。
若無“之一”,就是違心的吹噓了。畢竟不說其他人,光是自己那個“弟子”崔東山,就不是如今的姚近之能夠媲美的。
姚近之約莫是喝過了兩杯酒,不勝酒力,言語之間,神色之中,便有些別樣風情,她凝視着陳平安,柔聲問道:“公子眼中,近之就只有聰明嗎?”
陳平安愣了一下,撓撓頭,直言道:“姚姑娘,我有喜歡的姑娘了。”
姚近之掩嘴而笑,竟是半點不惱,反而問道:“她很好看?”
陳平安驀然之間,神采奕奕,毫不猶豫道:“浩然天下所有好看的山,好看的水,加在一起,都不如她好看!”
姚近之彷彿毫無芥蒂,笑着喝了口酒,陪着陳平安坐了一炷香,閑聊了些蜃景城的風土人情,這才起身告辭。
轉身之後,這位傾國傾城的女子走向客棧,眼神晦暗不明。
陳平安沒有轉頭,始終將手肘放在桌上,斜着身子笑望遠方的月色。他眼神溫柔,似乎在望着一位姑娘,再也容不下人間多餘美色。
他喜歡的那位姑娘,既是他心頭的硃砂痣,也是明月光。
到最後,只有陳平安、裴錢和姚仙之三人看到了日照屏峰。
裴錢瞪大眼睛,趴在欄杆上,使勁瞧着那輪大太陽躍出東海,像是看見了一塊大金餅,想要將其收入囊中。
姚仙之在短暫的驚艷和感慨之後,也就沒多瞧什麼,畢竟領略過無數次,家鄉邊陲那兒的月涌大江和星垂平野,不比這日出景象遜色。這名天才少年有些訝異,怎麼裴錢盯着旭日老半天了,眼睛不疼?陳平安輕輕一跳,坐在了懸崖畔的欄杆上。姚仙之早就想這麼做了,只是昨晚先是有爺爺和近之姐姐在場,不敢造次,後來又有最敬佩的陳平安坐在石桌旁,仍是沒好意思,這會兒陳平安帶頭做了,姚仙之趕緊跟上,陪着陳平安一起眺望東海,彷彿心境都跟着開闊起來,對之後的蜃景城生活,充滿了憧憬和希望。
下山的時候,老將軍滿臉懊惱,埋怨陳平安不厚道,日出之前,也不與他打聲招呼,害他錯過了那場壯麗景色,白白登山走了那麼多冤枉路。陳平安不理會老小孩似的姚鎮,姚近之一句“爺爺,昨晚破例准你喝酒,還不滿足”,老將軍立即消停了。
無論是姚鎮,還是姚仙之,對陳平安最親近的爺孫二人,知道馬上就要與他道別,離別在即,別有愁緒在心頭。
只不過這一老一小,是見慣了沙場風沙的武人將種,覺得些許離愁,且放心間便是了,以後總有再聚喝酒的機會,若學那小娘子惺惺作態,反而可笑。
終於到了那座蜃景城外的桃葉渡口,姚家停了車馬。
陳平安背着那個青竹書箱。
挎刀少女姚嶺之,大大方方的,先與陳平安抱拳感謝道:“陳公子,我祝你北行之路,一帆風順!更祝你武運鼎盛!”
陳平安笑着點頭,提醒道:“武道修行,不可急躁,天賦越好,越不能只盯着破境二字。拳法講究收放自如,想要身輕拳意重,就要打好底子,滴水穿石,石如大敵,這滴水就是你的武學真意了。嶺之姑娘,只要沉得下心,你一定可以練出大成就的。”
姚嶺之冷哼一聲,眼眸卻含着笑意,道:“年紀只比我大一些,卻如此老氣橫秋!”少女甩頭就走。
姚鎮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珍重”二字。那隻篆刻有一篇聖賢文章的青竹筆筒,已經被老人小心放好,打定主意要當一件傳家寶收藏起來。
姚仙之在昨天就死皮賴臉跟陳平安要了一幅字帖,奉若世間第一珍寶。今天少年也沒多說什麼,只說:“希望陳公子以後一定要來蜃景城。”
頭戴帷帽的姚近之出人意料,竟然說要單獨跟陳平安走上一段桃葉渡口。
姚仙之吹了一聲口哨,被姚嶺之一手肘打在腰部,疼得少年直冒冷汗。
姚近之眼尖,看到了陳平安腰間那塊玉牌,跟之前略有不同,翻了一面。
在離開騎鶴城,到達桃葉渡口之前,陳平安玉牌只以“祖師堂續香火”這一面示人,今天卻是“太平山修真我”六字古篆。
姚近之心思微動,深深望了一眼這位從北晉國來到大泉京師的年輕人。她說了些客套寒暄的言語,並不出奇的內容,只是讓人覺得感情真摯,文火慢燉,尤為動人。
不過陳平安領了情又不領情,此中味道,此間滋味,大概就只有兩人各自心知肚明了。
姚近之最後拉家常一般,與陳平安隨口說起了姚氏這輩人姓名中“之”的由來,原來早年有個雲遊邊境的算命先生,不幸遭遇了一場兵禍,被爺爺姚鎮所救,便為姚家算了一卦,其中就提及姚氏祖輩當中,出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之”字是那人的本命字,而且與姚鎮的孫輩天生契合,只要人人有個之字,就可以沾一沾老祖宗的光,可以幫着藏風聚水,說不定就有某個晚輩,靠着祖蔭庇護,出息大到無法想象。姚鎮也沒有多想,只當是一個好念想,便給姚近之這些孩子,在名字里都加了個“之”字。姚氏這一輩,二十幾人,人人都有,別房旁支也不例外,姚鎮並無偏心。其中又以姚鎮身邊這三姚,最出彩。
陳平安聽完之後,若有所悟。
姚近之最後對陳平安施了一個萬福,婀娜多姿。
陳平安抱拳還禮,猶豫了一下,還是誠心誠意道:“近之姑娘,在蜃景城除了幫老將軍出謀劃策,提防各路小人之外,你也要注意自己的安全。說一句冒犯的話,以後萬一遇上了姚姑娘自以為過不去的坎,不妨問問老將軍,由他來做決定,不用事事放在心頭,獨自承受。”
姚近之破天荒摘了帷帽,嫣然一笑,卻不言不語,只是望着陳平安。
陳平安再次抱拳告別。
姚近之這個大家閨秀,竟也學着江湖人抱拳施禮,一雙水潤眼眸中滿是異樣光彩,朗聲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陳平安只得跟着說道:“後會有期。”
姚近之未喝美酒,就已兩頰桃紅。
遠處,朱斂笑眯眯道:“美人恩重難消受,秋波流轉最留人啊。”
隋右邊負劍而立,視而不見。
陳平安回到這邊,看見裴錢斜挎包裹,手持行山杖。接下來一路,已經沒車廂可以坐了,不過她躍躍欲試,走路怕什麼,不然腳底板那些老繭不是白長了?
陳平安與姚家隊伍揮手告別。
騎馬的姚仙之直起身,向陳平安使勁揮手。
陳平安一行繼續北上,他輕聲感慨道:“可惜沒能下一場大雪,不然可以再爬一次照屏峰,看看蜃景城到底是怎麼個人間仙境。”
裴錢笑道:“那咱們等到下雪再走嘛。”
這兩天她成天圍在姚近之身邊,一口一個神仙姐姐,竭力討好那個她心底認為“不敢見人的漂亮娘們”。事後姚近之果然送了她一份臨別禮物,裝在一個玲瓏多寶小木匣裡頭,其中就有幾枚辛苦收集而來的前朝孤品厭勝花錢,還有一枚造型古樸的木雕小靈芝,加上其他物什,零零散散十餘件。裴錢一開始本想着能騙幾兩銀子最好,陳平安不會攔着,她自個兒拿着也不重。結果姚近之給她出了這麼大一個難題,裴錢反而不敢擅作主張,還是姚近之牽着裴錢的手,將多寶匣交給陳平安,解釋裡頭都是奇巧卻不貴重的物件,希望陳平安不要拒絕。陳平安本想婉拒,或是揀選其中一件就行了,只是姚近之堅持,陳平安只得幫裴錢收下,放在竹箱中。對此裴錢沒有絲毫不悅,倒是視為天經地義的事情,挺大一木匣,重啊,放自己包裹里背着走去那啥天闕峰,不累死個人?
這會兒裴錢一邊慫恿着陳平安去蜃景城等大雪,一邊樂呵呵想着又有一場分別,說不定可以拿到她最眼饞的真金白銀了!
陳平安笑道:“那把你留在蜃景城?”
裴錢顛了顛包裹,握緊行山杖,鐵骨錚錚牆頭草,大義凜然道:“我突然覺得吧,還是趕路要緊!”
陳平安對其他四人說道:“沒有跟姚家討要戰馬,我們只能步行去往天闕峰的仙家渡口。”
朱斂立即笑道:“多走走路,能養筋骨。”
桃葉渡河中有一艘烏篷小船,距離姚家隊伍極遠,船里金頂觀觀主杜含靈緩緩收起一隻潔白如玉的手掌,對身邊的一名年輕女修說道:“去捎話給申國公,不要招惹陳平安了。此人是太平山祖師堂嫡傳,殺了此人,別說是大泉王朝要遭殃,咱們金頂觀都有滅門之禍。”
那名女修站起身,一掠而去。
還留下一位繼續為祖師煮茶的女修,到底是修道小成的仙家女子,肌膚勝雪。
杜含靈眼神淡漠道:“功虧一簣。”
由於極其稀少,陳平安腰間那塊太平山的祖師堂玉牌,本就只在山上大一些的仙家府邸之間流傳。不過尋常地仙,無論是金丹還是元嬰,肯定大多知曉內幕。
畢竟那個女冠黃庭,早年讓好些門派吃足了苦頭,只是這一甲子才沒了動靜,不知是在閉關破境,還是被祖師爺約束在了太平山中。
若是這會兒去招惹那座太平山,就簡直是比往常挑釁桐葉宗和玉圭宗還要失心瘋。
杜含靈亦是不敢。再者他本就只是與申國公府以及高適真幕後大佬,做了一樁錦上添花的小買賣,殺了陳平安最好,不殺也沒關係,不會妨礙他們金頂觀的大局謀划,只不過高適真那邊可能就要跳腳罵娘了。
但是於金頂觀和他杜含靈又算什麼?人間事小,帝王將相又能大到哪裡去。
這位元嬰地仙想了想,時勢大亂,金頂觀的一些棋子都已在各處落地生根,那他也該試試看再登高一步,不然當下的境界,仍是不夠看。
至於高適真會不會喪心病狂地追殺那個年輕人,就與早早抽身離開的金頂觀無關了。
“祖師爺,我要不要暗中提醒一聲陳平安?”年輕女修輕聲詢問,只是很快就自己否定了,“畫蛇添足,過猶不及。”
杜含靈笑着搖頭,道:“不是不可,只是火候未到。而且就算當這個好人,也是邵淵然,不能是你。”
女修眉眼帶笑,道:“祖師爺英明。”
杜含靈一笑置之。
不用陳平安自己說,姚鎮就給陳平安拿到了一幅大泉北境堪輿圖,以及兩幅更加詳細的州郡形勢圖,使得陳平安對去往天闕峰的大致路線心中有數。
一行人出了官道,走在一條黃泥路上。
裴錢額頭上貼着一張黃紙符籙,手持行山杖,走路如風。她閑來無事,招惹魏羨道:“老魏,你吃撐了后,會不會放臭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