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過橋登山(1 / 2)

第88章 過橋登山

雨後的破廟裡邊,篝火帶來一些暖意。

陳平安膝蓋上盤腿坐着蓮花小人,小傢伙悄悄指了指裴錢的眼睛。

陳平安心中瞭然,讓裴錢跟他出去一趟,小傢伙沒入土地,幫着陳平安去巡視小廟四方。

先前裴錢在破廟內的異象,陳平安雖未親見,但是大戰落幕後,裴錢袖子上全是鮮血,滿身泥濘,說是先前眼睛疼,在地上打滾了很久。蓮花小人當時手腳亂舞,給陳平安大致解釋了過程。

一大一小走出破廟,陳平安走出一段距離后,轉身停步,蹲下身凝視着裴錢的那雙眼眸:“你的眼睛怎麼就突然流血了?”

裴錢心有餘悸,臉色慘白,委屈得眼眶裡都是淚水,搖頭哽咽道:“不知道啊,突然就疼得死去活來了,好像有東西要炸開,跟有錢人家過年時候那爆竹似的。對了,咱們到了家鄉,過年的時候能放爆竹不?可喜慶了,我一直想要親手試試看哩。”

陳平安哭笑不得,輕聲道:“當初離開家鄉,有人讓我五年之內都不要返回龍泉郡,不過過年的時候,放爆竹沒什麼難的。咱們說正事,是不是當初把咱倆丟出藕花福地的老道人,在你眼睛里動了手腳?他有跟你說了什麼話嗎?”

裴錢想了想,道:“在老魏他家裡,就是南苑國京城,不是有一口水井嗎?我看了一會兒水井底下,又看了一會兒頭頂的大太陽,煩着呢,然後我就在那兒見到了一個個子很高的老傢伙,身上穿着道袍,他說要往我眼睛里放點小東西。我一開始當然不答應啊,可老道人說值錢得很,我想了一會兒,就答應了……”

裴錢哎喲一聲,趕緊歪着腦袋。

原來是陳平安扯住了她的耳朵,教訓道:“鑽錢眼裡,連命都不要了?”

裴錢嚷嚷着疼疼疼,眼睛疼,陳平安這才鬆手。

陳平安若有所思,鍾魁就一直說裴錢的眼睛好看,應該是看出了些端倪,只是沒有明說。

其實鍾魁私底下說了句讖語:日出東海,萬里熔金。月落西山時,啾啾夜猿起。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總不能真是將藕花福地的日月,放進了裴錢眼睛里吧?”

至少裴錢能夠看得出地底下的蓮花小人,還能夠看破太平山祖師爺那一手隔絕天地的方丈神通。

經過“太平山年輕道士”贈送祖師堂玉牌一事,陳平安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感覺。不過那位自稱認識文聖的東海觀道觀老道人,是天底下最早聽說過“順序”學說的人,想來即便真要算計他陳平安,自己暫時也沒有破局的本事,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走一步算一步。之所以是算計,而不是太平山祖師堂玉牌這類用心險惡的陰謀,是因為到了老道人或掌教陸沉這種層次的修行之人,早已不屑使用陰謀詭計,皆是光明正大的陽謀,爭取處處與玄之又玄的天地大道契合。

陳平安站起身,對裴錢道:“以後給你買一把新的油紙傘。”

裴錢訝異道:“花這冤枉錢做啥?”

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讓她先回破廟裡去。

等到裴錢一路跑回廟內,陳平安轉過身,看到了自己一眼就能認出身份的男子——申國公高適真,因為高樹毅長得跟這位國公爺有七八分相似。高適真身後站着一位管家模樣的持傘老者,應該是位深藏不露的練氣士,還有一位手持老藤拐杖的白衣老翁,對陳平安笑容諂媚。

高適真死死盯着陳平安,突然感慨道:“比想象中還要年輕很多啊。”高適真問道:“在那座邊陲小鎮,三皇子想要順手牽羊,希冀着裹挾大勢逼死姚家,為自己的功勞簿錦上添花,才有了那樁禍事。如果換成在蜃景城,你跟我兒子高樹毅相逢,就像今夜的大雨,只是兩個陌生人,在某個老字號的酒樓各自喝着美酒,你們會不會成為朋友?”

陳平安搖搖頭。

高適真臉龐扭曲起來。

陳平安緩緩道:“我之前跟那個大皇子劉琮說過,其實我們道理都懂,就是有些時候再好再對的道理,比起自己想要拿到手裡的東西來說,太輕飄飄了。高樹毅這樣的人,我希望他下輩子投胎,別再碰到我,不然我會再殺他一次。”

高適真臉色陰沉,問道:“你是想惹怒我,誘使我對你出手,你好藉機斬草除根,讓申國公府一脈從此從大泉除名?”

陳平安伸出兩根手指,在身前隨便一抹,道:“這就是你和高樹毅的為人處世,做什麼說什麼,總有軌跡可尋。”

陳平安這個並無惡意的動作,讓那持傘老者心弦緊繃,差點就要護在高適真身前,拄着老藤拐杖的白衣老翁更是差點遁地而逃。乖乖,以雷霆手段鎮殺埋河水妖,再一劍逼退書院君子,哪裡是他這麼個小小土地公能夠掰手腕的?打個噴嚏都能讓他魂飛魄散了吧。那兩張聞所未聞的金色符籙,真乃神仙手段也。

高適真反而是最鎮定的那個人,又問道:“我此次上山,是為了將陣亡邊軍的屍體搬下山,你不會阻攔吧?”

陳平安道:“這就是我還願意站在這裡跟你說話的原因。”

高適真滿臉怒容。

申國公府在大泉王朝屹立兩百年,與國同齡,何曾受此奇恥大辱?

老管家輕聲提醒道:“老爺。”

高適真深呼吸一口氣,轉頭望向那位山水神祇中胥吏之流的土地公,喝道:“有屁快放!”

白衣老翁壯着膽子上前一步,對陳平安低頭彎腰,笑道:“陳仙師,小的我要幫着國公爺收拾屍體,可能會派遣一些山精鬼魅,擔心那些上不得檯面的東西,不小心動靜大了,會叨擾仙師在破廟的休息,所以趕來提前與仙師打聲招呼,還希望仙師大人有大量,不與小的計較這些。”

陳平安點頭道:“只管搬運。”

老翁怯生生道:“小的斗膽再多嘴一句,不知陳仙師打算如何處置那頭大妖的屍體?是否需要小的使喚山精鬼魅們,為仙師代勞,做些例如剝皮抽筋、汲取大妖丹室精血裝入瓶瓶罐罐這類力所能及的瑣碎事情?”

只取了埋河水妖一顆妖丹的陳平安笑道:“那就有勞土地爺,事成之後,我會給些報酬答謝你們。”

老翁受寵若驚,連說不敢讓仙師破費,差點熱淚盈眶,天底下竟然還有如此溫良恭儉讓的神仙?

高適真冷哼一聲,轉身下山。

陳平安獨自走向破廟。

埋河水妖距離結成金丹,只有一步之遙,那顆晶瑩剔透的幽綠丹丸,棗核大小,不知是否因為挨了一張龍虎山五雷正法符籙的關係,妖丹內隱約有絲絲縷縷的雷電閃爍。今晚與這頭埋河水妖一戰,入不敷出,是板上釘釘的了,一顆尚未成熟的偽金丹丸,陳平安付出了足足三張龍爪篆紋的符紙,毀了這套鍾魁親筆畫的鐵騎繞城符,再加上那張陳平安自己掏腰包拿出的金色材質的龍虎山正法符籙,到現在陳平安都還在心疼。

走向破廟的時候,這位白衣飄飄、頭別玉簪、腰系朱紅酒葫蘆的陳仙師,一直碎碎念:“破財消災,破財消災。”

至於隋右邊兩次戰死消耗的兩枚金精銅錢,陳平安根本不願意去想,一想到就心肝顫。

入了破廟,魏羨難得主動開口,問道:“要不要返回蜃景城,痛打落水狗?如今大泉劉氏已經膽子都碎了,掀不起風浪。說不定那個書院君子還要砸鍋賣鐵,主動求和,央求咱們別走漏風聲。”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搖頭道:“趕緊去往天闕峰仙家渡口,到時候我以飛劍傳訊,分別給大伏書院和太平山說今夜事。其餘我們不用多管了。王頎的所做所為,尤其是勾結妖族一事,必須讓鍾魁和書院知曉。如今連太平山都如此不太平,桐葉洲實在太亂,我們早早乘坐渡船返回寶瓶洲的老龍城。”

今晚守夜一事,交由盧白象和隋右邊。

受傷最重的朱斂去遠處溪澗梳洗一番,換了身潔凈衣衫,在火堆旁盤腿而坐,安然酣睡,讓裴錢佩服不已。

摘了甘露甲的魏羨雖然不用守夜,卻去了破廟外面,在武瘋子朱斂與隨軍修士廝殺的戰場處,蹲下身,對着那些凌亂腳印怔怔出神。

陳平安在牆根那邊,坐忘而眠,神色如常。

如何都睡不着的裴錢,卻猜到陳平安心情不太好,多半是賠錢的緣故。因為沒了落魄書生鍾魁那幾張符籙?她很想拎了行山杖就去揍蓮花小人,都怪它是個賠錢貨。迷迷糊糊,這個唯獨她有個牛皮小帳篷的黑瘦小女孩,就此睡去。

天亮時分,魏羨坐在門檻上,看見破廟門外,有個諂笑着的白衣老翁,手持老藤拐杖,更遠一些,站着一些道行淺薄的山精鬼魅,很是滑稽,其中有背着大行囊的,還有捧着瓷瓶陶罐的。老翁天未亮就到了門外空地上,也不喊話,就拉着一幫嘍啰站在那邊當門神,魏羨有些佩服這個老頭兒,能對着破廟笑這麼久。

陳平安睜開眼后,起身走向門檻,見到了恭候已久的土地爺,便快步走去,給了老翁一枚小暑錢作為酬勞,嚇得掌管這方數百里山水的老翁,像是見着了一碗吃完就要上刑場的斷頭飯,死活不敢收下。

陳平安只得作罷,再次向這土地爺抱拳致謝。白衣老翁笑開了花,告辭之後,走出去兩三里路,才抹了抹額頭汗水。

一個人身鼠首的山精趕緊拍馬屁道:“土地爺,沒想到你老人家還有這麼大面子,能讓那位仙師如此客氣。這等英雄事迹,要是傳出去,那還了得,以後這方圓千里,誰敢跟土地爺大嗓門說話?”

白衣老翁咳嗽一聲,緩緩而行,覺得手中老藤拐杖頓時輕了幾分,裝模作樣道:“以德服人,以德服人。”

陳平安看着堆放在門口的那些大小行李,嘆息一聲,在老龍城鄭大風贈送的那塊咫尺物,可以派上用場了。

飛劍十五作為方寸物,是極其特殊的存在,雖然一直用得得心應手,可到底不夠大,無字玉牌作為地仙也要垂涎的咫尺物,其實極其稀罕,之前只是因為陳平安戀舊,才一直給陳平安暴殄天物地雪藏起來。方寸物和咫尺物,被山上修士譽為“最小洞天”,可遇不可求,崔東山作為走到過十二境巔峰的大修士,隨身攜帶的也只有一件咫尺物。

尋常方寸物和咫尺物,各有一把打開“洞天”的鑰匙,正是這些物件本身蘊含的脈絡,被人煉化后,極難破解,除非是以大神通強力摧毀,一旦出此下策,裡頭的物件至少也要銷毀大半,說不定“洞府”全部崩碎都有可能。鄭大風自然不可能只給咫尺物而不給鑰匙,不說清楚破解駕馭以及重新煉化之法。

此行去往天闕峰,再無波瀾。

大泉王朝的真正底子,其實因為陳平安,已經傷得不輕——守宮槐宦官李禮,申國公府,大皇子劉琮,草木庵徐桐,將種許氏,坐鎮蜃景城多年的君子王頎。

一路北行,陳平安背着竹箱,裴錢手持行山杖,斜挎包裹,額頭上貼着一張百看不厭的寶塔鎮妖符。

盧白象腰佩停雪,手心攥着幾枚棋子,嘎吱作響。

隋右邊背負着那把品秩暴漲的痴心,眼神恍惚的次數有些多,比起最初走出畫卷那位劍心純粹通明的女子劍仙,多了幾分人味。

朱斂喜歡邊走邊看書,裴錢就納悶了,老傢伙走路不看路,怎麼不摔個半死?

魏羨閑來無事,行走之時,竟然用上了陳平安的六步走樁。陳平安對此沒說什麼。

天闕峰,是大泉北邊清境山的最高峰。清境山群峰綿延,林木尤為蔥蘢幽翠,遠勝別處,以一個幽字冠絕大泉山水。

天闕峰有丹梯三千階,從山腳直達山頂,山頂有一座青虎宮,在此間修行之人,與外界隔絕,從不涉足市井,對於達官顯貴的登山訪仙,一律拒之門外,加上清境山多野獸出沒,又沒有直達天闕峰的道路,使得青虎宮的存在,一直雲遮霧繞,山野樵夫也不敢擅自靠近天闕峰。老人都說容易鬼打牆,是山上的神仙們不願沾染俗氣。

一行行走在清境山小路上。

哪怕天闕峰肯定比不上倒懸山和老龍城,可也絕不是大泉名義上的第一修行門派草木庵能夠媲美的。那本購自倒懸山的《九洲神仙書》,其中就專門提及天闕峰的女仙梳妝台,雖然寥寥幾句,卻也極為傳神,令人好奇不已。

陳平安便提醒了魏羨他們幾句。

畫卷四人,都是才智卓絕之輩,自然知曉輕重利害。

走得累得半死的裴錢突然抬頭,驚訝出聲道:“快看快看,天上有船!”

陳平安伸手按下裴錢的手指,輕聲道:“山神娶親一事,你給忘了?”

裴錢趕緊點頭,拍胸脯保證道:“下次肯定不會了!”

陳平安笑道:“就算有下次,也沒關係,你畢竟還小,但是我說是這麼說,你不能因此鬆懈。”

裴錢笑容燦爛道:“明年就十一歲啦,可不小了。”

陳平安笑問道:“那你來背我的竹箱?”

裴錢苦着臉道:“可我今年才十歲啊。”

陳平安一記爆栗敲過去。

裴錢靈巧躲過,挪了幾步,哈哈大笑。

朱斂笑眯眯地看着兩人。

天闕峰,一峰獨高,周邊群峰如俯首低眉,所以很惹眼,只是臨近山頂就開始雲霧繚繞,看不清上面的具體景象。

大致算是進入天闕峰地界后,經過一座石拱橋,底下是嘩嘩作響的清澈溪澗,游魚悠哉。

陳平安剛走上橋就停住腳步,往南望去。

登山之後,就不知下一次是什麼時候,才能雙腳踩在桐葉洲的大地上了。

扶乩宗那條有着千奇百怪的喊天街,大妖作亂后,是不是從此就沒了?

那個撞破天大陰謀的外門雜役少年,會不會像自己這樣,從一個泥腿子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飛鷹堡那邊,陸台在那座上陽台觀道可有成效?當時為何要將價值二十枚穀雨錢的狹刀停雪,偷偷放入他的行囊?當時陳平安見陸台收了陶斜陽三人做記名弟子,還不太理解陸台那句“不近惡不知善”,如今才有些理解其中意味。

鍾魁以後還是不是大伏書院的君子?

女冠黃庭追殺那頭背劍白猿,會不會又是一番造化?

藕花福地的春潮宮周肥,返回玉圭宗后,搖身一變,成了整個雲窟福地的主人,是叫姜尚真來着?

碧游宮和埋河水神廟的香火,有沒有更加鼎盛?

大泉蜃景城到底有沒有迎來今年的第一場冬雪?

曹晴朗在那個小宅子里,一個人過得還好嗎?學塾先生的學問大不大?會不會教他書本以外的道理?

橋上,盧白象四人見陳平安停下,就跟着站在橋上。

陳平安看着遠方,黑炭小女孩便抬頭看着跟平時不太一樣的陳平安。

朱斂一得空就開始翻書看。裴錢看過了陳平安,就踮起腳尖,想要看清楚這瘋老頭到底成天看些什麼,鬼鬼祟祟的,見不得人。

朱斂一巴掌抵住裴錢腦袋,輕輕推開。

裴錢問道:“書上寫了啥?”

朱斂答非所問道:“沒寫啥,就是些個老套故事。”

裴錢刨根問底道:“啥叫老套的故事?”

朱斂呵呵笑道:“對你這個年紀的小娃兒來說,不老套,見啥都新鮮。只不過書上故事,那些悲歡離合,紙上看來終究淺、淡、輕。看過就看過了,很快就會忘記。可是人活着,餓得肚子咕咕叫,腳底磨出了水皰,給人打了一拳鼻青臉腫,都是實實在在的。”

裴錢皺眉道:“你到底想說啥?能不能好好說話,多學學人家老魏,行不?”

朱斂斜眼打量着手持行山杖的小丫頭,嘖嘖笑道:“膽子肥了不少啊。”

裴錢笑着退後了兩步,擺手道:“不肥不肥,就我這小身板,瘦了吧唧的。”

朱斂合上書,埋怨道:“給你一攪和,書上那般蕩氣迴腸的貼身廝殺,索然無味啦。不看了不看了。”

裴錢一頭霧水,問道:“書上的人,殺得很痛快?有我爹和神仙姐姐在破廟外那麼厲害嗎?”

隋右邊黑着臉,強忍住一劍削去那老色坯腦袋,再一巴掌拍死這個口無遮攔的小丫頭的衝動。

朱斂收起那本香艷異常的書,雙手負后,搖頭笑道:“比不得比不得。”

覺得自己這一記馬屁十分出神入化的裴錢,邀功般轉頭笑望向隋右邊這位神仙姐姐。

隋右邊轉過身,徑直走下石拱橋,眼不見心不煩。

裴錢有些納悶,心想這個臭臉娘們今兒吃錯藥了?

盧白象依舊雲淡風輕地微笑着,此地景色宜人,以後若是自己能夠結茅修行,也該尋一處這樣風景如畫的風水寶地。

陳平安沒有理會其他人。

到了寶瓶洲最南邊的老龍城,就可以見到那個范二了,還有性情溫婉的桂夫人,當然還有灰塵藥鋪的鄭大風。

再往北走,去大髯豪俠徐遠霞徐大哥的家鄉,找徐大哥和張山峰去,告訴他們上次分別後,自己喝過多少好酒,一雙手能數過來就算他陳平安輸!

還要去書簡湖,看看顧璨那個小鼻涕蟲過得如何,見面的時候,成了仙家弟子的顧璨,會不會就再也不是自己屁股後頭的拖油瓶了?

再去大隋山崖書院,那裡有李寶瓶、李槐、林守一、於祿、謝謝。

當然還有個弟子崔東山。

估計這一趟走下來,五年之期也就差不多到了,到時候就可以回到家鄉,走入泥瓶巷,走上落魄山。

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更何況自己如今的家,可真不是什麼草窩了。

只有真正走過外面的世界,才知道如今的龍泉郡地界是何等適合修行,山水氣運被大驪王朝強行截留在各座大山,可以說每一座都是蓋了水字印后的碧游府。

天闕峰青虎宮,有大殿六重之多,分別供奉祭祀有各路道家神仙,主殿大柱上的對聯,號稱一絕,將近四百個字,有“仙人篆書榜金門”的美譽。青虎宮右側有一堵巨大石壁,雲霧繚繞,是一幅天然而生的蛟龍布雨圖;左翼靠近懸崖,正是最著名的仙子梳妝台,源於有一棵古老青藤紮根崖畔,枝葉茂盛,一直蔓延垂掛下去,長達百丈,宛如一位天上仙子以雲海作為溪水,梳洗一頭長達百丈的青絲。

青虎宮宮主陸雍,是一位潛心修行、不理俗事的老元嬰,名聲不顯,而且這輩子只注重煉丹一事,在山上練氣士眼中屬於最極端的“文修”,戰力極其不符元嬰身份,所以在桐葉洲中部,一些個擅長廝殺的金丹地仙,都不太把青虎宮當回事。又因為天闕峰的仙家渡口規模不小,經常有地仙往來,青虎宮的練氣士就沒少受氣。

昨天青虎宮來了一位身份比天大的貴客,報上名號后,山門弟子趕緊跑去通報,陸雍竟然舍了一爐丹藥毀壞的風險,離開丹爐房,親自陪同那位大修士逛了一圈天闕峰,戰戰兢兢,汗如雨下。也怪不得陸雍這般伏低做小的作態,實在是青虎宮早年招惹過對方所在宗門。青虎宮與桐葉宗更近些,桐葉宗是桐葉洲仙家執牛耳者,經常有弟子下山修行時,路過這座渡口。當年青虎宮一個不長眼的龍門境長老,在一場衝突中,偏袒桐葉宗一位嫡傳小仙師,本來這不算什麼,人之常情,可哪裡知道那個跟桐葉宗鬧矛盾的下五境年輕修士,竟是不顯山不露水的玉圭宗弟子,而且關鍵是那人姓姜!

玉圭宗姓姜的人,有錢。為何有錢?雲窟福地都是姜家的,能不有錢嗎?

當年那個姜氏子弟也沒喊打喊殺,就是砸了一大把錢,預訂了整整一個月天闕峰渡口所有渡船,使得數百位桐葉洲練氣士滯留清境山,大眼瞪小眼,待足了一個月後才得以啟程,人人恨不得把青虎宮給砸個稀巴爛。

青虎宮中沒人有膽子跟那個姜氏年輕人抱怨半句。陸雍身為堂堂元嬰地仙,直接躲了起來煉丹,煉出一大爐丹藥后,讓青虎宮弟子們一個個送出去賠禮,這才沒徹底砸了祖師爺辛苦打造出來的金字招牌。

一個姜氏子弟就這麼牛氣衝天了,那麼姜氏家主親臨青虎宮,陸雍能怎麼辦?

天闕峰那條被稱為“丹梯”的台階頂部,站着姜尚真和陸雍,就兩個人。

陸雍試探性問道:“真不用老朽讓青虎宮弟子下山去,幫着前輩迎接那些貴客?”

萬里迢迢從桐葉洲西海趕到這大泉北境的姜尚真,默不作聲,高深莫測。

陸雍只覺得苦不堪言,難不成會是一場山崩地裂的神仙打架?小小青虎宮,哪裡經得起姜尚真這種上五境神仙的一跺腳一揮袖?

陸雍只能祈求祖師爺們顯靈保佑了。

與這種性情難測的上五境大修士相處,真是難熬,陸雍感慨萬分。等這尊神仙離開清境山後,自己一定要閉關煉出一爐靈丹,不然實在憋屈。

陸雍小心翼翼問道:“不然老朽親自下山相迎?”陸雍覺得自己作為一位元嬰,已經卑躬屈膝到了這個分上,姜氏家主好歹也要稍稍念些香火情吧。

可姜尚真淡然道:“你配嗎?”

陸雍膝蓋一軟,我青虎宮危矣!

姜尚真驀然大笑起來,拍了拍老元嬰的肩膀,道:“哈哈,開個玩笑,別怕別怕。只要今兒順利,之前你們青虎宮惹出的那件破爛事一筆勾銷不說,我姜氏再跟你購買一百爐最貴的丹藥。”

陸雍咽了口唾沫,只得賠笑。

姜尚真嘖嘖道:“說這三個字,確實讓人神清氣爽。”

橋上。

朱斂三人也走過了石拱橋,與隋右邊站在一起,所以橋上就只剩下陳平安和裴錢。

陳平安回過神后,趴在欄杆上,探出腦袋,似乎想要尋找什麼。

裴錢蹦跳着,好奇詢問:“找什麼?”

陳平安說道:“想看橋底有沒有懸劍。”

裴錢挺直腰桿,又開始施展她的馬屁神功了,躍躍欲試道:“在橋上哪裡看得到,我去橋底下幫你找找看!”

陳平安笑着站起身,揉了揉她的小腦袋:“不用了。”

裴錢仰起頭,滿臉疑惑。

陳平安低頭看着她的那雙眼眸。

裴錢配合著瞪大眼睛,使勁瞪圓了,問道:“給瞅瞅,我眼睛裡邊真有錢嗎?”

陳平安愣了一下,拍了拍她腦袋,往橋那一頭指了指,笑道:“去,咱們過了橋開始登山。”

裴錢說了一句“好嘞”,顛了顛包裹,揮動着行山杖,大搖大擺走下了石拱橋。

陳平安閉上眼睛,記起少年時在家鄉坐在橋上,入夢后看到了另外一座橋——金色,極長。

雲海滔滔,左邊望去,日出大海,轉頭右望,月落西天。

陳平安就這麼閉着眼睛,從腳底下這座不起眼的石拱橋一端,大步走向另外一端。

一襲白衣,山風拂過,雙袖飄搖。

裴錢剛剛蹦跳着下了橋那邊的台階,轉頭望去,眼睛一亮,老氣橫秋道:“我爹真神仙也。”

陳平安閉眼行走石橋,身形微微搖晃,橋下流水,雙袖行雲,仙氣十足。

魏羨對裴錢的點評深以為然,出口稱讚道:“龍驤虎步,岳峙淵渟……”才說到一半,魏羨就閉上了嘴巴。

盧白象微笑道:“天有不測風雲,有些小意外,無傷大雅。”

原來石拱橋是有階梯的,不知為何,陳平安忘了這茬,竟是一腳踏空,連人帶竹箱滾落在地。

裴錢一巴掌拍在額頭上,親爹啊,你咋這麼不經誇呢?

隋右邊別過頭,嘴角有些笑意。

陳平安一個蹦跳起身,睜眼后拍了拍衣袖,旁若無人,大步前行。法袍金醴上有金光一閃而逝,那幅金色團龍的所銜之珠,其中蘊含靈氣,越發凝聚。

若非有這件海外仙人的本命遺物傍身,陳平安這會兒可就不是摔個跟頭這麼簡單了:一是體魄如同“開關迎敵”,任由天地靈氣如海水倒灌竅穴,有大苦頭要吃;二是極有可能以鯨吞之勢,汲取清境山的天地靈氣,到時候肯定要惹來一番異象,橫生枝節,指不定又是一場風波。法袍金醴就像一座湖泊,起到了蓄水的作用。

只是終歸治標不治本,要煉化五行之物,真正搭建起完整的長生橋,在自身氣府開闢出五座類似湖泊,已經是當務之急。

當下這座長生橋,成也未成,妙不可言。

陳平安莫名覺得,直到這一刻,自己才真正被這座天地接納。怪哉!

畫卷四人眼睛都毒,起先覺得有些滑稽可笑,畢竟陳平安在他們印象中,時時端正,處處規矩,難得有這麼狼狽的一幕,只是略微打量過後,就各自察覺到了蛛絲馬跡,只是無人道破。

青虎宮三千級丹梯頂部,雖然有雲霧繚繞,可並肩而立的姜尚真和陸雍,這兩位都是大修士,比起純粹武夫的畫卷四人,自然看得更多一些。

陸雍驚艷道:“好一件龍袞法袍,委實深不可測,說不定就是傳說中的‘小福地’品秩了。小仙師身穿此袍,恐怕比身披最高等的兵家甲丸,還要法寶不侵,飛劍不入。”陸雍誤認為陳平安是位兵家修士。

姜尚真微笑道:“陸宮主好眼光。”

陸雍惶恐道:“前輩謬讚了。”

姜尚真轉過頭,問道:“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年紀比我還大,喊我前輩作甚?”

陸雍啞然,這姜氏家主作為整座雲窟福地的太上皇,真是帝王心性,難以揣測,自己伴君如伴虎啊。

姜尚真又笑道:“這會兒,你若是說一句修行路上達者為先,就很機敏過人了。”

陸雍不知道姜尚真葫蘆里賣什麼葯,只得苦笑道:“前輩高見,陸雍資質魯鈍,不然這輩子也不會只能跟丹砂草木為伍。”

姜尚真問道:“我這兩百年,需要親手打理福地事務,忙得焦頭爛額,出門不多,比睜眼瞎還不如。陸宮主坐鎮這天闕峰仙家渡口,迎來送往,你可聽說桐葉洲之外,尤其是最近百年,浩然天下出了哪些出名的年輕劍仙?”

陸雍想了想,試探性說道:“劍氣長城的那位?”

姜尚真氣笑道:“陸雍你是真當我傻啊?我會沒聽說過他?”

陸雍忐忑不安,趕緊亡羊補牢,開始掰手指計算別洲有哪些名動天下的劍仙,給姜尚真說了一大串如雷貫耳的劍修名號,都是最近百年風頭最盛的著名劍仙,關鍵是年紀都不算大,有八人之多,中土神洲有四個,俱蘆洲有三個,小小的寶瓶洲竟也出了一個——前幾年剛剛躋身玉璞境的劍仙魏晉。相較前邊七個,風雪廟神仙台的魏晉,境界暫時不高,但是未來成就極其清晰,所以連桐葉洲這邊都有所耳聞,甚至像青虎宮陸雍這樣的元嬰老修士,因為魏晉的關係,才得以頭回聽說那個寶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風雪廟。

一個個名字和大致事迹聽在耳中,姜尚真始終搖頭,只說“不對,差太遠了”。

陸雍也沒轍。

練氣士中劍修本就稀少,劍仙更是少之又少,能夠以元嬰境無視一道大門檻的差距,斬殺玉璞境,世間唯有劍修。

最近百年中鋒芒畢露的“年輕”劍仙,一心煉丹的陸雍真就只聽說這麼多了。

姜尚真不再為難陸雍,他自己內心也頗為無奈,之前兩甲子,一甲子去了趟雲窟福地,平定了一場千年難遇的大亂,受了不輕的傷勢,之後一甲子光陰耗在了藕花福地,閉關休養,對於天下大勢實在是無暇顧及。差不多兩百年,山下凡夫俗子都死了多少回了,可對姜尚真這些山頂修道之人而言,尤其是還有望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其實對於光陰流逝,感觸不深,一步跨得出,站得穩,就可以多出數百年甚至是千年壽命。

山下人間的是非恩怨,實在不值一提,長生之下,道非道也。

姜尚真視線微微低斂,身後這座青虎宮號稱供奉着所有道家神仙,而眼前腳下這條登天階梯,三千級,便是寓意“大道三千”。

聽上去道路還挺長,可有幾人走得到真正的最高處。大道大道,可不是說這條路有多寬啊,相反,越往上走,腳下道路越窄,甚至會是座獨木橋。

只不過姜尚真有自知之明,自己所修之道,所走之路,再高,也不會高成一座獨木橋,不至於需要他去與前邊的飛升境廝殺爭道,也不會有後人需要擠掉他才能繼續前行的情況。

關於那名海上劍修是何許人也,估計還得返回玉圭宗,跟老宗主討教才行。他老人家別的本事不說,小道消息那是比誰都靈通。老宗主那種恨不得連新進女弟子穿什麼顏色的肚兜都想問出答案,山頭之間供奉們潑婦罵街一般的吵架,他都要去貼牆根偷聽的習慣,真是……頂好的。世上有幾個仙人境的山巔修士,會躲在府邸內,每天看過小門派各色仙子們,通過各自山門鏡花水月的神通,花枝招展,搔首弄姿,展露所謂的“才情”,就會往那些門派匿名寄出大把大把的小暑錢,甚至是偷偷溜出宗門,親自給她們送機緣送法寶的?

玉圭宗每年靠着雲窟福地的提成,富得流油,老頭子你身為一宗之主,他娘的還有臉皮跟我姜尚真喊兜里沒錢心裡好慌?還一臉豪氣地跟我說尋見了一位同道中人,是那寶瓶洲一個名叫無敵神拳幫的老幫主?還要找個機會去拜會一下?

姜尚真有些時候真搞不懂,老宗主到底是怎麼修成的仙人境。

幾乎從不與他姜尚真談論大道的老宗主,在他剝離謫仙人周肥身份重返宗門后,竟然語重心長地跟他掰扯了半天,說他不該如此對待世間女子,藕花福地那座春潮宮的女子,可憐啊。姜尚真挨了半天訓后,老傢伙就讓他去西海截殺大妖,一件裝裝樣子的宗門重器都沒給,估計是真生氣了。

反倒是那個被姜尚真帶出福地的鴉兒,一到宗門,就被賞賜了件老頭子自己私藏的法寶,當然是假借姜尚真的名義。

一行六人,走在青虎宮三千級階梯上,陳平安有些奇怪,一路沒有遇到任何人,抬頭望去,雲霧遮蔽視線,看不到那座青虎宮。

裴錢扯了扯陳平安的袖子,輕聲道:“上邊站着兩個人,好像正等着咱們呢。”

陳平安心一沉,難道大泉王朝那邊有誰還不肯收手?

就在此時,似乎是察覺到自己被發現了,那兩人走下了台階,從雲海中緩緩走出——一位是玉樹臨風的年輕人,一位是仙風道骨的老神仙,只是老者明顯慢了一個身位,像是扈從。

陳平安腳步依舊不急不緩,袖中雙指間拈着那張青色材質的鎮劍符。

遙遙望去,上邊兩人看似步子也慢,實則極快,轉瞬間就站在了距離陳平安一行人七八級台階的上方。

裴錢覺得那個年輕人有些眼熟,便躲在了陳平安身後。

姜尚真開門見山道:“陳平安,藕花福地一別,又見面了,看來我們緣分不淺。”

陳平安問道:“春潮宮周肥?玉圭宗姜尚真?”

姜尚真笑眯眯道:“是也。”轉頭對陸雍笑道:“這才叫真正的好眼光。”

陸雍無言以對。

陳平安笑道:“沒想到你這麼快就找上門了。”

姜尚真收斂笑意,神色認真道:“陳平安,你跟周仕和鴉兒的恩怨,我不管了。無論你信不信,我在藕花福地的城頭上,就想過是不是離開藕花福地后,找到你,請你去我姜氏當個供奉,雲窟福地的許多機緣,只要你有本事,任你擷取,我姜尚真樂見其成。只是後來你執意要殺陸舫和周仕,我確實動了殺機,想要回到桐葉洲,做點什麼,可是即使請了陰陽家修士幫忙,仍是找不到你,後來又有件事要做,便耽擱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道:“不過還是被你找到了?”

姜尚真心中微微訝異。

離開藕花福地這才多久,為何感覺是兩個陳平安了?不在修行,而在心境。

舉報本章錯誤( 無需登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