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誰能借我一劍(1 / 2)

第90章 誰能借我一劍

灰塵藥鋪又恢復了先前的熱鬧。

鄭大風喂拳半個時辰后,就讓畫卷四人先喘口氣,之後就這麼斷斷續續,鄭大風始終將境界壓制在八境,只不過在一點點漲,從最早的遠遊境初期境界,到最後的八境無瑕巔峰,面對魏羨四人越來越嫻熟的合擊,鄭大風越來越不輕鬆。其間四人從未聚頭言語,哪怕是休憩間隙,依舊是分別站立,各琢磨各的,一切盡在不言中。

裴錢心大,吃過了晚飯抄完書,在院子屋檐下用那根行山杖,耍了一通她自己悟出的瘋魔劍法,就心滿意足去偏屋睡覺了。睡覺之前,在屋門口跟陳平安打了聲招呼后,這才去打開陳平安放在她屋子裡的綠竹書箱,拿出那隻姚近之贈送的多寶小木匣,看看這件,瞅瞅那件,額頭上還貼着那張已經真正屬於她的寶塔鎮妖符,搖頭晃腦,滿臉得意,今兒咱有錢了呀。可是伸手摸了摸腦袋上的那張符籙,又有些小憂愁,明明知道賣了它能夠買回一棟大宅子,又不太捨得,算了,等有了第二張再說,反正如今不愁吃不愁穿的,有了宅子也沒啥用。不過她想好了,以後自己一定要有一座像矮冬瓜水神娘娘碧游府那麼大的宅子,也要有那麼古怪的影壁,讓人一進門就曉得她有錢。

一行人住進鋪子的當天晚上,趙姓陰神帶回了一張張堪輿圖,都不知道他是從哪座府邸找來的,整整齊齊擱在正屋桌上。燈火下,盧白象跟鄭大風要了一支硬毫小錐,像是在行軍布陣,開始在上邊仔細標紅旁註,老龍城五大姓的各自“關隘”所在,供奉客卿、金丹地仙的“兵力分佈”,然後在登龍台和灰塵鋪子之間畫出一條直線。

魏羨也在,朱斂和隋右邊倒是沒參與,一個在屋檐下藉著月光看書,一個站在院子里淬鍊氣府竅穴中的那股純粹真氣。

至於鄭大風,已經去偏房睡覺去了,鼾聲如雷,約好了兩個時辰后再繼續喂拳。

喂拳,既可以砥礪四人武道修為,將境界再拔高一截,同時又能幫助四人以最快速度汲取青虎宮丹藥的靈性。

這筆買賣,是陳平安賺了。

陳平安始終站在桌旁,看着盧白象和魏羨以及趙姓陰神,在一幅幅堪輿形勢圖上圈圈畫畫、指指點點,他極少給出建議,最多就是兩人一陰神在某個細節爭執不下的情況下,陳平安在好與更好的選擇中,敲定選取哪個,事實上算很悠閑了。

藕花福地最後那趟“行走在光陰長河之畔”的遠遊,路程遙遠不說,所經歷的歲月更悠久,但是即便如此,陳平安只敢說略懂人情世故,略知廟堂之高和江湖之遠,對於這些與兵法相通的具體謀划,陳平安不諳此道,那就交給真正的行家便是了。魏羨無須多說,沙場出身,而盧白象是罕見的世間第一流全才,精通兵法韜略,熟諳藕花福地儒釋道三教的宗旨精義,更不提那琴棋書畫,這位魔教的開山鼻祖,可能如今唯一欠缺的,就只是初到浩然天下,尚未站到山巔而已。

只不過從山腳走到半山腰,再走到山頂,修行路上,總歸是行人越來越稀疏,若是走岔了,走到了某條斷頭路的盡頭,眼睜睜看着別人繼續登高,又該如何?

隋右邊因為從未來最高成就有望武神境跌到九境,心境差點塌陷。因劍心崩碎而憤怒,陳平安可以理解,但是並不認可。雖然鄭大風嬉皮笑臉對隋右邊四人說了一句“九境而已,見笑見笑”,可真以為九境是路邊大白菜嗎?鄭大風是楊老頭的嫡傳弟子!一樣差點在九境門檻上走火入魔。

隋右邊破廟一役,躋身金身境,已是大機緣在身,落袋為安了,但仍是眼睛唯有最高處的風光,這與浩然天下講究的純粹武夫腳踏實地,步步登天,其實已經背道而馳。

雖然陳平安不覺得自己的道理,能夠讓藕花福地的女子劍仙真正心服口服,但是沒關係,痴心劍是他陳平安的,青虎宮丹藥也是他的,送不送隋右邊,何時送怎麼送,都是他陳平安說了算。

沒人欠她隋右邊的。

一盞燈火下,多幅堪輿圖上,已經梳理出了一條主線脈絡,屋內爭執越來越少,陳平安走出屋子去透口氣。他走過院子,去身後正屋對面的那條檐下長凳上坐着。

灰塵藥鋪的布局,很像家鄉那間楊家藥鋪,陳平安走向那條長凳的時候,就會想起當年有位初次拜訪楊老頭的教書先生,收起了傘,也就差不多是坐在這個位置上。

遇見世間不平事,而認為是不平事者,意最難平。

換成高適真、劉琮之流,會覺得這不是什麼不平事,袖手旁觀看熱鬧就行了,說不定還會藉機入局,看能否分一杯羹。換成姜尚真之流,可能會覺得這根本就不是個事兒,多看一眼都是耽誤修行。

陳平安對破廟圍殺之局,哪怕一場架打下來,家底大損,虧到姥姥家了,可是談不上多深刻的記恨,當然不記恨不意味着該出拳時會手軟。

姜尚真可能至今都不會理解,陳平安在藕花福地為何對周仕和鴉兒起了殺心,就像這會兒安心酣睡的鄭大風,恐怕一樣不明白陳平安為何要插手老龍城亂局。

其實道理很簡單,雙方若是大致旗鼓相當,那麼大道不合,各有行事之理,你來我往,各憑本事廝殺,陰謀陽謀,誰生誰死,陳平安都能接受。

可是曹晴朗的父母,那兩顆被周仕、鴉兒隨手丟在地上的頭顱,鮮血淋漓,還有那個死在方家子弟手上的藥鋪小姑娘。

任你丁嬰、方家有千萬個說服自己、說服兩座天下的理由和借口,這三人始終是不應該遭此劫難的。

當下,陳平安還不知道齊靜春曾經喝着李槐家裡的劣酒,對李二親口說過,拳向更強者出,方是真豪傑。只知道阿良在飛升前,曾經對他們所有人說過,任何一位真正的強者,應該以弱者的自由作為邊界。

人間悲歡離合,千千萬萬,各有苦衷福緣,世間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人也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可有些道理是相通的。

陸台在飛鷹堡對那個“心種鬼胎”的可憐婦人說,人間無趣,不如不來。

陳平安琢磨來琢磨去,不是人間無趣,而是不願講理的人太多了。

這個人間,善人吃虧,只能安慰自己吃虧是福,只能告誡自己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但惡人為惡而不知惡,甚至是知惡而為惡。

此時正屋內還在推敲每一個細節,趙姓陰神熟悉老龍城勢力,便設身處地地扮演苻家,針對灰塵藥鋪進行一次次不同角度、不同兵力的攻勢“演武”,而魏羨和盧白象作為另一方見招拆招。

朱斂在屋檐下翻閱着他最稀罕的某本艷情小說,是沒買多久的一本新書,硬生生給他反覆翻閱成一本舊書了,這會兒又在那邊念叨着,良心之作,良心之作啊。原來那本刻印粗糙且署名一看就很假的才子佳人小說,在尾頁上,竟然列了一大串同道中人的“佳作”書名,還帶有三兩句畫龍點睛的中肯點評,所以老人今夜再次合上小說,由衷感慨道:“好人一生平安哪。”

說到這裡,佝僂老人轉頭對陳平安訕笑道:“少爺,老奴冒犯了,以後會注意的。”

陳平安笑着擺擺手,提醒道:“那件事情,你記得給我保密。”

朱斂愧疚道:“是老奴才疏學淺,這些天一直良心不安,哪敢泄露半點。”

陳平安不搭話了。

先前在天闕峰渡船上,陳平安尋思着想要寄封信到倒懸山鸛雀客棧,然後讓那位掌柜的幫着交給抱劍漢子,看能否送去劍氣長城給寧姑娘。只是每次下筆都為難,不知道該如何寫這封信,猶豫到最後,就去找了能說出一句“世間情動噹啷響”的朱斂。本以為朱斂這個傢伙是個風流種,不承想還真是隋右邊眼中的老色坯,他給的一些個建議,讓陳平安要麼起雞皮疙瘩,要麼滿頭冷汗,只好無功而返。

院中,隋右邊拔劍出鞘,屈指彈劍,她側耳傾聽那叮咚聲。

這一行當中最不討喜的女子,這會兒,破天荒有了一抹笑意。

陳平安笑道:“隋右邊,你這個樣子不就挺好嘛,幹嗎一天到晚板着張臉?以後有機會的話,我介紹劍仙給你認識。”肺腑之言,發乎情,止乎禮。

隋右邊收劍入鞘,轉過頭望向陳平安,冷笑道:“狐狸尾巴這就露出來了?怎麼,要不要我幫你暖個被窩?”

陳平安哈哈笑道:“可別,我啊,膽小。”

朱斂笑眯眯道:“願隨夫子上天台,閑與仙人掃落花。好詩好詩。少爺,不曉得你是夫子啊,還是仙人哪?”

陳平安一聽朱斂這老王八蛋的下流馬屁,就知道事情要糟,果不其然,隋右邊臉色冰冷,殺氣騰騰,大概是在想先一劍砍死誰。

陳平安和朱斂幾乎同時腳底抹油,一個躥進屋子,一個跑進前邊的藥鋪。

隋右邊冷哼一聲,返回自己的屋子。裴錢已經睡着,大概是從小就習慣了一個人,怎麼折騰都沒人管,又是常年被天席地的,要不就是趴在富裕門戶家門口的石獅子上睡的,睡相實在是一塌糊塗,手腳趴開,被窩哪裡留得住暖氣。隋右邊眉頭一皺,輕輕走過去,幫着挪了挪小女孩的手腳,掖了掖被角。

隋右邊點燃燈火,獨坐桌旁,寂靜無言,唯劍相伴。

陳平安今夜睡在藥鋪里,打地鋪,睡得淺。

院子里鄭大風過一會兒就給四人喂拳。

陳平安閉着眼睛,傾聽那些拳意流淌的聲響,或輕或重,皆在心頭微微蕩漾,如叩門扉。

巷子這邊一夜無事。

苻家這點臉皮還是有的,再者大戰在即,如果有人闖入巷子,挑釁鄭大風,就等於打苻家的臉,而如今老龍城苻家的顏面,幾乎等於雲林姜氏的臉面。若非如此,苻畦不會親自出馬,約戰鄭大風於登龍台。

關於苻畦到底能夠動用幾件半仙兵一事,是先前正屋商議對策的重中之重。

苻家子弟,竟然能夠以金丹境修為使用極難駕馭甚至有可能反噬的半仙兵,本就是一樁咄咄怪事,只是久而久之,外界就默認了。

陳平安一大早就醒過來。

鄭大風蹲在正屋門口那邊喝粥,裴錢蹲在一旁,兩人竊竊私語,不知什麼時候關係這麼好了。

盧白象在屋子裡撫琴,有高山流水之韻。

魏羨在院子里練習從陳平安那邊偷師而來的六步走樁;隋右邊也好不到哪裡去,在練習劍爐立樁。

朱斂相對厚道一些,給陳平安端來一大碗白粥,說是讓少爺嘗一嘗他的手藝。

陳平安坐在長凳上喝過了粥,天微微亮,神清氣爽。他去開了前面的鋪子門板,灰塵藥鋪開門迎客了,至於有沒有客人,一大清早的還真有。

開了門陳平安就在巷子里走樁練拳,一直到街巷拐角處,然後掉頭轉身,來來回回。在他將拳打到第三遍的時候,有一對男女走入視線。

其中一個熟人不奇怪,另外一個不太熟卻讓陳平安記憶猶新的女子,出現得有些出人意料。

年輕人是范二,身邊是位身穿綠袍的年輕女子,當初在地底下的那條走龍道航道,兩艘渡船擦身而過,陳平安遇見過她,她還抖摟了一手凌空駕馭酒壺的本事。

范二遠遠看到陳平安,大笑道:“陳平安,敢不敢與我四境范二一戰?”

陳平安停在藥鋪門口,搖頭道:“不敢。”

“你我各自身為四境大宗師,既然狹路相逢,卻不巔峰一戰,豈不是讓世間多出一樁憾事?”

范二以一通“亂拳打死老師傅”的王八拳作為開場白,嘴上咿咿呀呀的,張牙舞爪沖向了陳平安。

陳平安伸手扶額后,只得緩緩走樁向前,配合著這個范二,一起來場“大宗師之間的巔峰對決”。

所幸范二才跑出去十幾步,就被那個隨後趕上的綠袍女子伸手扯住領口,丟到了她身後,罵道:“少在這裡丟人現眼,要耍去登龍台耍去。”

范二乖乖走在她身後,對陳平安擠眉弄眼。

陳平安停下腳步,疑惑道:“你是范二的姐姐,范峻茂?”

范峻茂一樣腰別酒壺,腳步不停,冷笑道:“我倒是不想有這麼個弟弟,可管不住我爹和二娘的恩愛纏綿啊。”

范二沒心沒肺偷着樂。

陳平安心中嘆息,隨即釋然,也只有這種性子的范峻茂,才能夠讓范二真正喜歡並且敬重吧。若是賢淑安靜的大家閨秀,范二雖然依舊會喜歡,卻不至於如此打心眼裡欽佩。

范峻茂沒有走入藥鋪的念頭,伸手一指,喝道:“范二,去裡邊待着。”

范二“嗷嗷”叫了兩聲,屁顛屁顛跑進藥鋪,與陳平安擦肩而過的時候他冒死提醒道:“節哀順變。”

陳平安驚訝道:“范小姐,你該不會是……”

不等陳平安把話說完,范峻茂點頭道:“沒猜錯,就是我。上次我們見面,你南下我北行,去的就是你家鄉驪珠洞天,所見之人,是那個楊老頭。對於鄭大風,楊老頭可不太上心,要他在老龍城自生自滅來着,倒是對你,專門多提了一嘴,要我有興趣的話,可以多看看。”

關於楊老頭對鄭大風的態度,鄭大風不願糊弄陳平安,昨夜早有明言,老頭子早就撂下狠話,要他這個不成材的弟子哪怕死了,都不可以泄露半點根腳,故而苻南華對鄭大風的所有印象,就是驪珠洞天那個弔兒郎當的看門人。

范峻茂喊道:“范二,丟張椅子出來,記住是椅子,別給我一條板凳。”

范二應了一聲,還真是扛了張椅子到前面鋪子,直接從大門丟了出來。

范峻茂接住后,放在了藥鋪對面的牆根,一屁股坐下后,身體後仰,椅子一翹一翹晃蕩着,她懶洋洋道:“鄭大風可能想不清楚,苻東海謀划此事,苻畦並不知情,是苻東海這個志大才疏、本事半點沒有的蠢貨擅作主張。苻畦知道一些驪珠洞天的秘史內幕,對於鄭大風是鐵了心想要拉攏的,之前還專程帶了個大長腿的娘們,好像叫苻春花來着,來這邊找鄭大風,可惜鄭大風當時拒絕了人家的好意。即便如此,苻畦只當鄭大風是一條過江龍,養在范家的小池塘里不招惹便是,可是苻東海捅了大婁子,雲林姜氏那個老婆姨,又好死不死插了手,一下子將苻畦原本可以解釋、可以關起門來處理的‘誤會’,變成了姜氏的面子問題。這下子怎麼辦?就有了登龍台必須死一個人的賭戰。不然苻家前腳與姜氏聯姻,後腳跟着就往姜氏臉上甩了個大耳光,你要是雲林姜氏的老祖宗,會怎麼做?”

陳平安回答道:“兒孫自有兒孫福,面子大不過道理。”

范峻茂興許是被這個答案給驚嚇到了,摘下酒壺,道:“幸好我剛才沒喝酒,不然非一口嗆死。”

陳平安坐在門檻上,道:“雖然我跟孫嘉樹有些過節,但是我覺得老龍城這些大姓裡頭,還是孫家的生意經,最正派。”

范峻茂喝了口酒,眼神玩味,笑問道:“我們范家不入你的眼?”

陳平安笑道:“能夠教出范二這樣的未來繼承人,范家家風肯定不差。只是那座祖宗祠堂可以說話的人多了之後,肯定各有各的小算盤,身為家主,必須照顧方方面面,很難……潔身自好,甚至難免委曲求全,這點道理,我還是明白的。不過在鄭大風這件事上,范家的確不夠宅心仁厚。假如,我是說假如,我以後要跟范家做生意,除非是范二親自打點,否則我不會放心,可跟孫家做生意,反而是孫嘉樹本人不插手,我更放心。”

范峻茂歪着頭,嘖嘖道:“你也不笨啊,為什麼楊老頭喜歡說你太不聰明?”

陳平安啞然失笑,道:“我離開家鄉也有好些年了,除了長個子,腦子也得跟着長一長吧?”

范峻茂點點頭,道:“長了點腦子是不假,可遇上了大事,終究還是太不聰明。”

陳平安不以為意,直奔主題道:“我們可以開始談買賣了嗎?”

范峻茂嗤笑道:“光是看鄭大風交給我的那張單子,我就知道你煉物肯定失敗了,門外漢不說,還心比天高。如果我沒猜錯,你煉化五行之水的那件本命物,品秩不低吧?煉物的口訣和丹鼎也都不錯吧?那你知不知道,除了必然不成之外,一旦失敗,積弊深重,註定後患無窮?”

陳平安臉色凝重。

范峻茂笑了笑,道:“我知道你這種人不信邪。買賣嘛,我管你買了我家貨物后,是虧是賺。放心,一大堆天材地寶都給你帶來了。我要那顆蛟龍溝元嬰老蛟的金丹!這樣有價無市的稀罕東西,確實讓我都有些心動了,不然我不會親自跑這趟,范二來了就行。”

范峻茂痛痛快快仰頭灌了一口酒,又道:“你想對了,我就是要宰你,趁火打劫,而且這一刀下去宰得十分之狠了,可是你陳平安能不買嗎?”

陳平安拋出那隻裝有老蛟金丹的瓷瓶,被范峻茂一把接住。

陳平安問道:“聽鄭大風說,你能夠掌控老龍城上方的那座雲海,那麼如果我能夠拿出更好的東西,你願不願意出手,無論登龍台一戰勝負,都保住鄭大風的性命?”

“范二身上有我送他的一件咫尺物,這會兒應該已經往外掏東西了。我既然是范氏子孫,做生意還是要講究一點誠信的,東西都是好東西,就是價格貴了點,其他挑不出半點毛病。你就算去找苻家,苻畦也只能給你差不多成色的貨物。”范峻茂說完這些,輕輕拋着手中那隻瓷瓶,微笑道:“哪怕我壞了規矩,選擇出手,估計撐死了也就只有五成可能性,保住鄭大風那條死不足惜的賤命,何況我半點都不想啊。”

陳平安剛要說話,鄭大風已經坐在了門檻,跟陳平安一左一右,成了灰塵藥鋪倆門神。鄭大風笑道:“行了,求她沒用。”

范峻茂點點頭,手腕翻轉,瓷瓶消失不見,笑道:“確實如此。”

陳平安再次被鄭大風強行打斷話頭,這次鄭大風甚至對他搖了搖頭,示意不要拿出那件東西。

范峻茂眼睛一亮,問道:“還真有好東西啊?拿出來瞅瞅,萬一我覺得物有所值,出手也不是沒有可能。打狠架長筋骨嘛,不是壞事。”

鄭大風猛然站起身道:“夠了!范峻茂,陳平安煉製本命物一事,真的機會渺茫?”顯然是要轉移話題,讓范峻茂的那份好奇心不繼續蔓延。

范峻茂有些無趣,癱靠着椅子,搖晃着手中的酒壺,道:“真把煉製本命物,當成是下五境道士隨手煉幾顆養氣丹丸嗎?知道所謂的天時地利人和嗎?還是他陳平安覺得自己是那得天獨厚、洪福齊天的幸運兒?門外漢隨便找個地兒,想煉個本命物,就真能一次煉成?你陳平安要是成了,我范峻茂把眼珠子挖出來送給你。”

鄭大風轉身對陳平安說道:“那就別煉!”鄭大風極少有如此神情嚴肅的時候,這輩子都不多。

陳平安只得點點頭,道:“那就算了,我知道自己的賭運。”

范峻茂站起身,拍拍屁股,道:“行了,那就這樣。鄭大風啊,到時候好好打,我在你頭頂上看着呢,記得要死得有英雄氣概一些。”

鄭大風恢復原形,笑眯眯搓手道:“范大小姐,那天在雲海上,穿啥顏色的裙子啊,這身綠袍好看是好看,可偶爾也要換一身行頭嘛。”

范峻茂到底不是尋常女子,笑呵呵道:“到時候就算我光屁股站在登龍台上,你都睜不開眼睛看嘍。說不定苻畦會先一劍戳死你,猶不泄憤,再一腳踩爆你的腦袋,到時候眼珠子炸出來,砰的一聲,從登龍台飛到雲海里,我再用兩根手指夾住它,啪的一聲,捏爆了。”

鄭大風趕緊求饒道:“范大小姐,求你老人家念我一句好行不行?”

范峻茂大笑着從巷子里大步離去。

等到確定范峻茂已經遠去,鄭大風才沉聲道:“那顆妖丹,你知不知道在最後關頭,你只要拿出來,無論是苻畦,還是雲林姜氏的人,甚至是任何一位仙人境大修士,看到了都會心動,你就有機會換來一條命?你今天給了范峻茂,又能換來什麼?她出手又如何,五成可能性而已,可那是對我鄭大風一個人而言,到時候我就算被救下來,你們一行人怎麼離開老龍城?”

陳平安突然笑道:“給你鄭大風當傳道人,我是不樂意的。”

鄭大風翻了個白眼,坐回門檻,嘴硬道:“你以為老子願意?這是讓我一輩子在李二那邊抬不起頭的事。”

陳平安雙手籠袖,望着那堵牆壁,笑道:“不過要是給現在的鄭大風當護道人,我是樂意的。”

范峻茂驀然“坐回了”那張椅子上,哈哈大笑,嚷道:“看來還有一顆更加誇張的妖丹,十一境?不對,十二境大妖的妖丹!肯定是桐葉洲扶乩宗那頭大妖的金丹了,有意思有意思!”

鄭大風臉色劇變,死死盯住這個綠袍女子,厲聲道:“我不跟你開玩笑,你少打那顆妖丹的主意!”

范峻茂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旋轉一圈,只見身後牆壁有絲絲縷縷的霧氣瀰漫,最終在她指尖匯聚成一片小巧雲朵。

如果不是早有預謀,她還真沒辦法聽到鄭大風的這番真心話。

嘖嘖,連鄭大風這種傢伙都願意跟人掏心窩啦?范峻茂眯眼打量着那個年輕人。

范峻茂喝了口酒,滿臉得意,道:“十二境大妖的金丹,可以分大中小三煉,大煉的難度,不輸煉就本命物,你陳平安就別想了,給我正好。我管着你們倆頭頂的這座雲海,事實上苻家不過相當於管家而已,我不在,苻家可以調用些,我在了,他就是想要動用我手指頭上的這麼點小雲朵,都不行。”她抹了把嘴,遮掩不住眼中的炙熱,道:“給了我那顆妖丹,我可以鯨吞整座老龍城三面海水的水運,挑個好時辰,天時地利人和就都有了。怎麼樣?拿出來,我可以有五成的機會讓鄭大風活命,反正這條賤命,遲早是要丟的,我救他一次,關係不大。”

陳平安笑問道:“敢問范小姐,那中煉和小煉又如何?”

范峻茂一挑眉頭,道:“小煉不難,然後拿來泡酒喝最合適了。效果嘛,誰喝誰知道!”

陳平安笑着點頭,道:“好的,那我就拿來中煉了,謝過范小姐提醒。”

范峻茂站起身,眼神凌厲。

鄭大風站起身,沉聲道:“范峻茂!你別忘了,我這裡還有一尊陰神!你敢動手,我就敢讓你境界遲滯至少百年!”

范峻茂在藥鋪大門正對着的這段巷子,來回踱步,眼睛一直死死盯住那個名叫陳平安的傢伙。

到最後,范峻茂一跺腳,拔地而起,掠入那座雲海。她心情煩躁至極,大喊大叫着揮袖抓起一堆堆雲,相互撞擊粉碎。她折騰了半天,直挺挺後仰倒去,躺在雲海上,道:“拿來小煉泡酒喝,這輩子都不愁了啊。”

她抹了把嘴邊的口水,開始在雲海上打滾。

巷子那邊,鄭大風抹了把額頭汗水,瞥了眼不動如山的陳平安,心有餘悸道:“你膽子真是大!”

陳平安臉色不變,示意道:“你看看我後背?”

鄭大風還真跨過門檻去瞧了眼,陳平安果然汗流浹背。鄭大風笑着坐在門檻上,感慨道:“真沒有想到當年那個眼巴巴看着門外風光的黑炭少年,會變成今天的樣子。”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蘆,小口小口喝着酒:“我自己都沒想到。”

沉默片刻,陳平安轉過頭,笑問道:“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鄭大風想了想:“應該是都不錯吧。”然後鄭大風給了自己一耳光,罵道:“你鄭大風跟裴錢、朱斂不過待了一天,就學會拍馬屁了?”

站起身,鄭大風嘀嘀咕咕走回了藥鋪後面的院子,喊來了四人開始過招。這次畫卷四人都感覺到鄭大風帶來的沉重壓力,不太像是喂拳,反而有點拿他們四個練手的意思。

范二笑着跑出鋪子,坐在陳平安身邊,道:“東西都放屋子裡頭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道:“我應該不會煉製本命物了,不過想煉化另外一件小東西。你早點回去,這裡不是久留之地,別給家族節外生枝。”

范二也不拖泥帶水,站起身道:“回頭我再找機會,來藥鋪這邊。”

陳平安也站起身,把范二送到街巷拐角處,那邊早有馬車等候,車夫正是桂花島渡船上那位金丹老劍修馬致,本命飛劍涼蔭。

劍修之修行,練氣士甲子老洞府,百年洞府劍修猶年少。

當時老劍修馬致還難得跟陳平安吐了次苦水,若是范家願意拿出一半家產,竭盡全力供奉他這位金丹境劍修,他就可以躋身元嬰境劍修了。

陳平安沒有走出巷子,笑着揮手跟老劍修打招呼,馬致亦是笑着點頭。

這天夜裡,陳平安躺在屋頂上,手中拿着一枚並不時常拿出來的玉牌,怔怔望着,月色下,晶瑩剔透。

如今陳平安神仙錢不多,可家當真不算少,而這枚玉牌,是陳平安最早的家底之一,在第一次出門遠遊大隋之前,就有了。

他沒有去煉製那枚水字印。

人生道路上,有些明知道是危險的坎,親身涉險都是對的,可有些誘惑,就得聽從那句老話了:命里八尺莫求一丈。

陳平安將這枚玉牌放在身上,以雙手輕輕覆住,閉上眼睛。

痴心劍已經借給隋右邊,可即使沒有借給隋右邊,對於陳平安來說,那把劍仍是遠遠不夠,可惜那把長氣劍已經留在了藕花福地,不然是可以用來迎敵的。

如果有人能夠借我一把劍就好了,可是天底下哪有這樣的美事?

直到節氣大寒的前一天,灰塵藥鋪依舊雲淡風輕,一個客人都沒有。一艘顯得空蕩蕩的跨洲渡船,卻停在了孤懸海外的那座島嶼渡口。

老龍城城主苻畦、雲林姜氏那位教習嬤嬤,還有桐葉宗嫡傳弟子杜儼,竟然並肩而立,等待渡船上的來客。

最終,只有一位不起眼的老者走下渡船。

若是當初追殺扶乩宗大妖的三人在場,就會認出此人身份——桐葉宗姓杜的那位中興之祖。

衣衫素樸的老人慢悠悠下了渡船,見着了渡口眾人,倒也和和氣氣打過了招呼,說過了有的沒的寒暄話語,沒有絲毫姜尚真所謂“桐葉宗那個老變態”的暴戾氣焰。

但是當老人望向老龍城方向,一開口說正事,就立即讓眾人覺得山嶽壓頂了。他問:“是個九境武夫?”

苻畦苦笑道:“正是。”

老人伸出大拇指,抹了抹嘴角,道:“大驪王朝授意,你老龍城苻家,送了我們桐葉宗四艘倒懸山航線的渡船,禮不輕了。”

大寒時節,飛鳥厲疾。登龍台畔,風嘯聲,猶如悍婦喋喋不休。

老龍城內城,幾輛馬車停在灰塵藥鋪外邊的街巷拐角處。

苻家一聲令下,全城戒嚴,不但不允許山澤野修、世俗百姓去往城外的登龍台觀戰,還嚴禁城內除六大姓外的任何人結伴上街。當然一些手眼通天的大族子弟,可以與六姓借取一塊家族令牌,懸挂在腰間,便可在登龍台與內城之間暢通無阻。老龍城內自然頗有怨言,可是礙於苻家如今威勢凌人,又早早與六姓之外的主要家族話事人通氣,倒是沒有太大的幺蛾子。雖則時有摩擦,但又給瞬間壓下,就像一朵朵小浪花。一些個自恃身份的刺頭子弟,被腰懸老龍布雨佩的苻家修士阻擋回府邸后,少不得給聞訊趕來的長輩罵個狗血淋頭,訓斥他們還要不要命了。

灰塵藥鋪內,喝過了朱斂熬制的米粥后,一行人蓄勢待發,即將前往那座登龍台。

鄭大風率先走出正屋,在門口抽了幾口旱煙,倒是看不出如何神色緊張,不過相較之前的邋裡邋遢,今天換上了一身略顯老舊卻清洗乾淨的青色長褂。

朱斂和裴錢收拾了桌上的碗筷盤碟。

隋右邊一襲白衣,背負那把“吃心無數”后品秩越來越高的痴心劍,站在屋檐下,武道第七境金身境修為,風姿卓絕,望若神仙。

盧白象依舊是襦衫穿着,不再攥幾顆棋子在手心摩挲,腰間懸佩狹刀停雪。這把佩刀,原主人可謂既是太平山斬妖除魔、口碑極好的元嬰地仙,更是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妖族大佬。

魏羨今兒裝束最扎眼。之前問了陳平安在老龍城穿龍袍犯不犯法,陳平安笑着說你穿皇後娘娘的鳳冠霞帔都沒人管你,魏羨就穿上了那件從畫卷中一起帶出的龍袍——南苑國開國皇帝的朝服,袖中藏有那顆兵家甲丸——西嶽,神人承露甲的祖宗甲之一。

好似廚子的朱斂擦拭着手上水漬,從灶房走出,身後跟着個今天好像一直心情不太好的裴錢。

陳平安今天依舊身穿那件法袍金醴,髮髻上別有那支尋常材質的玉簪子,腰懸朱紅酒葫蘆,另一側掛了一塊誰都不曾見過的素白玉牌。

玉牌只是被陳平安從一座曾經盤踞“一縷極小極小劍氣”的氣府取出,屬於范峻茂所謂的小煉,如今仍是只能看,不能用。

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個念想,準確說來,是陳平安這個泥腿子為數不多的執念之一。

為爹娘報仇。答應寧姚當大劍仙。跟劍靈姐姐的甲子之約,有朝一日,能夠堂堂正正對四座天下說一句話。

陳平安今天腳上換了雙新靴子,是先前裴錢偷偷送來的。天未亮,裴錢就摸黑起床了,來到在藥鋪前面打地鋪的陳平安身邊,手裡拎着雙靴子。陳平安好奇地問她靴子哪來的。裴錢說,那次在客棧,不是跟九娘他們借了幾兩銀子嘛,去狐兒鎮除了買吃的,大頭開銷還是這雙靴子。早就想送給陳平安的,可是後來狐兒鎮那邊的人罵上了門,陳平安又要趕她走,把她一個人留在客棧,她生氣了嘛,就把它給埋了。後來陳平安改變主意,又帶上了她趕往蜃景城,她晚上又偷偷挖了出來,當時鐘魁在她旁邊看熱鬧,還說是什麼衣冠冢。這一路從蜃景城渡口、清境山仙家渡口,再到老龍城,一直怕衣冠冢這事,會惹陳平安發火,有些做賊心虛,就一直沒敢拿出來。

當時一大一小,大的坐在地鋪上,開始穿靴子,有些高興,只是沒有誇獎黑瘦小女孩幾句,不過想說的話,大概都在他那張年輕臉龐和那雙乾淨眼眸裡頭了。

小的蹲在一旁,問道:“合腳不?”

陳平安點頭道:“合腳。”

只是陳平安穿上了靴子后,起身蹦跳了兩下,就翻臉不認人了,說讓裴錢跟趙姓陰神留在灰塵藥鋪,不用跟着去登龍台,而且之後陰神也會在某個時刻離開藥鋪,要裴錢不用怕,只要別擅自離開藥鋪就不會有危險。

裴錢當然不樂意,這些天她可是每天都在勤學苦練那套瘋魔劍法,只是看陳平安說得認真,就耷拉着腦袋,“哦”了一聲。

此時此刻,陳平安望向鄭大風笑問道:“怎麼樣,出發?”

鄭大風狠狠吸了一口旱煙,將煙桿別在腰間,大踏步走向院子,喊道:“走!”

一行人離開灰塵藥鋪,走在巷子里。

上了范家送來的馬車,范二和老劍修馬致都沒在。之前范二又來過一趟藥鋪,兩人在屋頂坐着喝酒,陳平安要他大寒這一天不許出現在藥鋪附近,范二說他知道事情輕重,不會任性行事。

裴錢端了條小板凳坐在灰塵藥鋪門口,低頭彎腰,雙手抱住膝蓋,腳下那根與她朝夕相處了很久的行山杖,被她踩在鞋底,輕輕捻動,滾來滾去。

門檻那邊,還傾斜立着一把油紙傘,陳平安要求她,哪怕是在灰塵藥鋪,也要把傘帶在身邊。

趙姓陰神暫時沒有動身,鄭大風只需折斷煙桿,它就能夠出現在鄭大風身旁。太早現身登龍台,說不定那邊早早有了應對之策,反而不妥。登龍台附近,當得起藏龍卧虎這個說法,有資格站在那邊的,都是老龍城高高在上的神人異士,無一不是享受五大姓供奉的修士、宗師。

那尊陰神站在黑炭小女孩身旁,問道:“擔心陳平安?”

裴錢輕聲道:“我爹那麼厲害。”

從驪珠洞天那座小廟走出的趙姓陰神,笑道:“厲害是厲害,就是傻了點,明明沒他的事情,非要蹚渾水。”

裴錢破天荒沒有跳腳罵人,自言自語道:“可不是,不然會一直帶着我?我是個賠錢貨啊。”

越想越愁,裴錢直起腰,從袖子里掏出那張黃紙符籙,啪的一聲貼在自己額頭,揚起腦袋,鼓起腮幫,吹得那張寶塔鎮妖符輕輕飄蕩起來。

三輛馬車,由內城駛向外城。

鄭大風獨自坐在最前面的車廂里,閉目養神,已經竭力壓抑的一身拳意,竟是有了滿溢而出的跡象,隨着馬車每次顛簸起伏,就有罡氣飄浮不定,只是很快就會在鄭大風的每次呼吸之間,迅猛掠回體內。

九境巔峰武夫,自有其氣度。

陳平安本該跟喜歡自稱老奴的狗腿子朱斂坐在一起,只是隋右邊搶先了朱斂一步。朱斂多識趣,笑呵呵去跟魏羨、盧白象坐一輛馬車了。

車廂內,陳平安與隋右邊相對而坐。

隋右邊開口詢問道:“你對盧白象刮目相看,是不是因為他第一個動天機。說了某句話?你對我如此不滿,是因為當初在邊陲客棧,我對你流露出的那抹殺機,被你察覺了?”

陳平安反問道:“老道人說你們走出畫卷后,肯定對我忠心耿耿,是他在你們心境上動了手腳?”

陳平安自問自答道:“可是我總覺得不像,不單單是因為你那次對我動了殺機。你們四人,在我眼中,始終是活生生的四個人,是人,就會有人心的起伏不定,不管再怎麼心如止水,古井不波,修行路上,誰都沒辦法敢說自己不改初衷。所以我很好奇,那位老道人到底為何敢說,要我放心用你們。”

隋右邊也反問道:“你信不過……我們藕花福地的那位老天爺?”

陳平安搖頭道:“在這件事情上,我信老道人。”

隋右邊伸手抹過橫放在膝的痴心劍鞘,道:“我們四人,除了各自得到一句話,其實還有一句話,四人皆知……魏羨不好說,他從不與我們三人私下聊天,所以至少我和盧白象、朱斂知道這句話。”

陳平安問道:“可以說?”

隋右邊苦笑道:“其實說了也無所謂,就是‘親手殺死陳平安之人,可得唯一自由身’。所以你如果第一個請我離開畫卷,我不管如何,都會嘗試着殺掉你。至於魏羨為何明明第一個走出畫卷,卻沒有對你動手,甚至連殺意都沒有,我想不明白。等到客棧一戰,你一口氣請出其餘三人後,就成了一個相互牽制之局。誰都不願意別人得手,成為那個‘唯一’。”

陳平安皺眉道:“可是魏羨在破廟外,親口說過我死,你們皆死,豈不是自相矛盾?”

隋右邊笑道:“要麼是魏羨撒了半句謊,要麼是那位老天爺算到了你會先請出魏羨,故意沒有對他說這句話。不管魏羨如何,至少我、盧白象和朱斂三人,絕對不允許三人中其他兩個殺你,誰敢私下殺你,那他就會淪為其餘兩人的必殺對象。有沒有魏羨不知真假的那句話,我們都不願意失去……自由。你當過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應該知道對我們這種人來說,自由,絕不是可有可無的追求。”

陳平安沒有對隋右邊所謂的“自由”多說什麼,只是感慨道:“難怪說人算不如天算,天算早已算盡人心。”陳平安很快又自己否定了這句蓋棺定論:“不一定事事如此、人人如此。”

隋右邊笑問道:“此次就算活了下來,公子也虧得很,值得嗎?”

這座天下太大,山太高,修士離開世間太遠,不值得的人和事太多了。

陳平安沒有說話,開始閉眼修習劍爐立樁。

三輛馬車駛出了外城,往登龍台去。

苻畦開始獨自拾級而上那座登龍台。

苻家元嬰老祖並未露面,苻畦長子苻東海,長女苻春花,還有迎娶了雲林姜氏嫡女的“新郎官”苻南華,以及在此結茅修行的老龍城金丹第一人楚陽和一撥供奉客卿,都站在登龍台下方。

楚陽臉色冷淡,他與鄭大風一戰後,因禍得福,成功破開大瓶頸,成了一位元嬰神仙。但是今天在苻畦登台之前,楚陽卻坦言,無論勝負,他都不再出手摻和這攤子爛事,上次破例離開海邊茅屋,去了苻家攔阻鄭大風,已經盡了苻家供奉的天大本分。苻畦對此沒有異議,笑言:“楚老以後只管在此笑看海上潮起潮落,再不會有人間紛爭干擾楚老的靜修。”

苻東海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哀樂。

他本以為在苻南華最得意的時候,自己設計坑害鄭大風,是為苻家立下一樁不大不小的功勞,可以壓一壓弟弟苻南華的氣勢。哪裡想到會落到這般田地,城主父親苻畦甚至在他被鄭大風上門打傷后,連一面都沒有露,既不責罰,也無安慰,好像就當他這個長子是死人一個了。這才是讓苻東海最抓狂的地方。苻畦身為苻家家主,還挑着老龍城城主的頭銜,在家族事務和老龍城格局上,從來“極好說話”,比如從不肆意打壓其餘大姓的蒸蒸日上,對家族裡那些無法修行的蛀蟲廢物,更是極為優待,但是當苻畦不好說話的時候,苻東海、苻春花這些嫡系子弟,甚至會感到膽寒。

苻春花仰頭望向步步登高的那個高大背影,神色恍惚。

她還記得父親當初帶着她去找鄭大風的場景,不算相談甚歡,不歡而散也算不上,有些志不同道不合的意思,大致就是從那天起,雙方井水不犯河水罷了。可是苻東海這次的小動作,卻惹來這麼大的風波,苻春花身為半個局外人,反而比惴惴不安的苻東海看得更透徹一些。其實父親苻畦對苻東海這次的自作聰明,並不生氣,反而隱約有些高興,就像一個不被寄予厚望的蠢貨,有一天誤打誤撞,總算給苦等已久卻無法入場的聰明人,做了一件幫得上大忙的事情。

一直頂這個“少城主”身份的苻畦幼子苻南華,最百無聊賴。鄭大風死在登龍台上,毫無懸念。

至於那個姜氏嫡女,苻南華和她風風光光拜堂成了親,入了洞房后,雙方來了一場開誠布公的談話,談話結果,苻南華覺得可以接受。不過她長得很讓人意外,並非外界傳聞那般臃腫醜陋,便是比他喜歡過的那個桂花島金粟,姿色竟然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苻南華沒有半點念頭,因為當時洞房內,除了這對名義上天作之合的新婚夫婦外,早早脫了嫁衣換上平時衣裙的姜氏嫡女身後還杵着一個教習嬤嬤——姜氏供養出來的一位老資曆元嬰劍修。

苻南華哪敢造次,不過是多看了一眼姜氏嫡女——自己的妻子,就引來了那位教習嬤嬤的一記凌厲眼神。惹不起還躲不起嗎?之後苻南華就不再自討沒趣,除了一些個必須要有的面子功夫,就極少去她和老嬤嬤那邊找不自在。而那女子說話算話,就算是苻南華與朋友出門喝花酒的錢,也是由她來出。

苻南華覺得這樣的新婚日子,極好了,要知足。他本就是娶了個姜氏嫡女的身份而已,至於如她這般美貌的女子,在老龍城只要願意一擲千金,還是能找到幾個的。

此時,登龍台下,丁家居中,方家、侯家分別站在左右。而今天那位桐葉宗來頭很大的丁家“女婿”杜儼,並未露面。

不露臉也好,老龍城這結盟的三大姓人物,聊天就可以輕鬆許多,不用時刻揣摩那位桐葉宗嫡傳的心思,生怕不小心說錯了話,飛來橫禍。

畢竟一個能夠以大洲命名的仙家大宗,底蘊之深厚,便是富甲寶瓶洲的老龍城所有大族加在一起,都無法與之抗衡,更何況他們這些個被譏笑為趨利之徒的“商家子弟”,從來都是一盤散沙。

寶瓶洲本來就是九洲里最小的一個,而桐葉宗又是桐葉洲南邊最大的一座仙家門派。

胳膊是擰不過大腿的,方家、侯家都暗中慶幸,身份尊貴的杜儼,到底只是因為一個姓丁的女子,才庇護着丁家,而不是他背後那位充滿傳奇色彩的老祖宗,對這座老龍城生出了興趣。

方家如今處境最慘,給鄭大風一個人差點將府邸打穿了。

不過今天那個身為罪魁禍首的方家子弟,十分趾高氣揚,全無半點頹態,正跟侯家的一名狐朋狗友高談闊論。

他如何能夠不覺得心情舒暢?那個姓鄭的瘋子很快就要被活活打死在登龍台上了。他已經準備好一大筆銀子,只等回城,就要大擺宴席,只要是那些在灰塵藥鋪當過夥計的女子,無論年紀大小、相貌美醜,一律丟進老龍城最底層的窯子當娼妓。你鄭大風不是因為一個爛泥里的賤貨就如此興師動眾嘛,現在後悔了吧?

孫家和范家,距離苻家和丁、方、侯兩撥人都很遠,而且這兩個家族來湊這熱鬧的人寥寥無幾。

孫家家主孫嘉樹沒有出現,范家只來了一位掌管祠堂香火的老人,其餘都是些才能相對出彩的旁支子弟。

當三輛馬車進入視野后,各自為營的老龍城大姓隊伍,沒有發出任何喧鬧,沒有指指點點,便是那個篤定鄭大風死在登龍台上的方家子弟,都開始屏氣凝神,收斂了笑意。

無論秉性好壞還是性情優劣,今天能夠站在這裡的,或多或少都象徵著家族顏面,沒有幾個是真傻子。

就像這次觀戰,所有家族都沒有讓地仙祭出法寶,以亭台閣樓、小型渡船等飛升到空中,讓大家舒舒服服俯瞰戰場,而是乖乖站在登龍台底下,只以山上術法的各類“鏡花水月”觀看戰事。

這就是苻家數千年來積攢下的巨大威勢,以及老龍城這些商家大姓家族該有的生存智慧。

三輛馬車緩緩停靠在登龍台那邊。

苻家眾人眼神玩味,同樣不會有人跳出來向鄭大風一行人出言挑釁,因為這樣做的後果可能會死,而且丟的是苻家的臉,就算是苻家自己人,符家都會覺得死不足惜,白白糟蹋家族銀子。

鄭大風獨自登上那座高台,與陳平安他們沒有任何臨別言語,大步登高而已。

陳平安環顧四周一遍,很快收回視線,就只是仰頭望向那一級級階梯。

遠處苻南華盯着陳平安,大感訝異,當年泥瓶巷那個黝黑消瘦的少年,還真是運道不俗,離開了驪珠洞天後,短短几年,就有今天這樣的底氣了,非但沒有繞着他苻南華和老龍城而走,反而一頭撞進來攪局。而且上次登門道賀的隊伍中,本該死得不能再死的雲霞山蔡金簡,不僅活着離開了驪珠洞天,回到了雲霞山,修為不退反進,而她那天見到自己后的態度也很值得咀嚼一番。

在鄭大風登上登龍台最高處后,陳平安的視線就投向了更高處,那裡有一座雲海,只是身處老龍城地界,抬頭也看不見,唯有乘坐渡船,居高臨下,才能看到那幅壯闊景象。

按照鄭大風的說法,這座雲海才是苻家得以屹立於老龍城千年復千年,真正的立身之本。

歷史淵源,一直可以往前推溯到世間最後一條真龍上岸,來到寶瓶洲。在那之後,才有了那條地底下的走龍道,有了驪珠洞天的那場大修士戰死如雨落的血腥廝殺,有了那座螃蟹牌坊和那座小鎮,有了那口井,有了大雪紛飛夜,有了那個倒在泥瓶巷陳平安祖宅門口幾乎被凍死的少女,有了陳平安湊巧救下了她,她卻去了隔壁,當了宋集薪的婢女。

東海老道人帶着陳平安行走藕花福地不知多少年,不知幾萬里路,其間老道人說了一句話:世間事,皆有脈絡可供觀看,世上人,所思所想皆有跡可循。

只不過這些,都是陳平安暫時無法去深究的大事。

眾人頭頂,巨大雲海之上,躺着一位綠袍女子,怔怔望向那道庇護天下蒼生的穹頂天幕,若是能夠看得更遠一些就好了。

只是看到了又能如何?世俗王朝,國破山河在,猶有城春草木深。她,腳下老龍城裡的那個孫嘉樹,龍鬚河畔有過一面之緣的那個女子,大概還有一些人,他們都不行。

至於先前走上登龍台的那個小丫頭,想搶奪雲海,應該是要修補完整那件苻家打造的龍袍,到時候就有希望將半仙兵的老龍袍,提升為一件名副其實的仙兵。

這讓范峻茂十分在意。

大道之爭,比性命攸關還要危機四伏。像她,死了一次,根本不算什麼,只要大道香火不絕,自然還可以再來。

所以楊家鋪子的老頭子,是唯一不能死的存在,只要老頭子還能在那邊吞雲吐霧,她這輩子依附皮囊的范峻茂,還有李二之女李柳,所有老頭子選中的人物,就可以身死道不消。

至於說這座天下,除了老頭子,范峻茂還怕誰?答案是沒有。

即便是已經走到道路最盡頭的三教祖師親臨老龍城,以比老頭子更高的神通,彈指間要她真正意義上灰飛煙滅,她也只有刻骨仇恨,而無半點敬畏。

在這一點上,范峻茂與登頂高台的稚圭,大道相悖,卻心性相通。

她猛然坐起身,看了眼登龍台上的苻畦,疑惑不解。

鄭大風已經登頂,苻畦嚴陣以待。

今天,元嬰老祖持有的半仙兵,苻畦沒有借用,那件老龍袍苻畦也沒有穿上,庇護苻家祖師堂的那件半仙兵,同樣沒有取出。

苻畦如今已經無法駕馭頭頂雲海,所以他今天就只帶了那件剛剛從別洲購買而來的半仙兵——一位劍仙死後遺留下來的無主飛劍。

范峻茂覺得不對勁,大大的不對勁。

她一拍座下雲海,雲海繞開那座登龍台,驀然下沉,瞬間籠罩整座老龍城。與此同時,范峻茂咬破手指,在手上畫符,是一道早已失傳的上古符籙,如今練氣士的神人掌觀山河,不過是從這道符籙脫胎而來的贗品而已。畫符之後,憑藉著雲海瀰漫老龍城,臉色微白的范峻茂雙手合掌,然後瞬間張開雙臂,在雙手之間,一幅幅畫面一閃而逝,范峻茂觀看眼前那些畫面,如走馬觀花。

苻家祖師堂,孫氏祖宅,灰塵藥鋪,一一掠過。

當畫面最終定格在外城城頭上的一位老人身上時,這幅小巧山河圖,瞬間碎裂。

范峻茂畫符手心處,已是皮開肉綻,她強行咽下一口心頭精血,一下子損失了尋常元嬰地仙十數年道行。范峻茂臉色陰沉,根本不介意那點修為損耗。好傢夥,一條至少是十二境仙人境的過江龍!

難不成是桐葉宗那個老變態?

自從開竅以來,一向心比天地寬的范峻茂,終於有些心情凝重起來。

鄭大風死在登龍台上,她覺得是技不如人,一了百了,怨不得任何人。可要是活着走下了登龍台,卻莫名其妙暴斃在一位“局外人”手上,她心裡不是滋味!

這座老龍城,自古以來就是她的地盤!但是為了一個不順眼的鄭大風,值得她捨棄這輩子的這個“范峻茂”嗎?

她後仰倒去,開始權衡利弊,其實沒有利只有弊,所以她閉上眼睛,輕輕嘆息一聲,好歹不去看他鄭大風的笑話了,畢竟半點不好笑。

此時,整座登龍台開始劇震不已,引來寶瓶洲這一帶的東海、南海之水,激蕩拍岸,不過都被地仙們各展神通,紛紛壓退回去。

在距離那座孤島渡口不遠處的海面上,有個小道童踩在漂浮不定的一隻巨大金黃葫蘆上,滿臉笑意。

梧桐傘遮蔽了天機,所以既可保命,也可遮蔽你陳平安身後人的推衍和救援啊。

福禍無門,唯人自召。

你陳平安這次慘了,惹上了桐葉洲唯一一個不該惹的傢伙,不然除了此人之外,玉圭宗、扶乩宗和太平山,甚至是桐葉宗,你陳平安都問題不大。同境之爭,你陳平安確實有幾分本事,可以不懼,甚至對上金丹元嬰這些世俗眼中的所謂陸地神仙,你也有一戰之力。再高一些的,上五境玉璞境,未必願意欺負你一個年紀輕輕的純粹武夫。再高一些的,仙人境,可能會看出你一些端倪,也不太願意撕破臉皮。

只可惜,這次桐葉宗的下山之人,最不講究了。

不湊巧,這個不講究的老變態,又是整個桐葉洲的山上第二人。

畢竟桐葉洲還有他家那座觀道觀嘛。

所以說任你陳平安千算萬算,不惜耗費家底無數,辛苦布局護着那個鄭大風,到頭來就只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說不定就會死在這裡。

這樣也不錯,幫你收了屍,帶回觀道觀便是,乖乖成為藕花福地的養料。

踩在那隻巨大金黃色養劍葫蘆上的小道童,身形搖搖晃晃,幸災樂禍道:“好戲登場嘍,小小寶瓶洲,有苦頭吃啦。”

不到半個時辰而已,登龍台就徹底安靜下來,而最終結果令人匪夷所思。

走下登龍台的人,竟然是那個鄭大風,關鍵是他身上乾乾淨淨,沒有任何重傷瀕死的苗頭。

苻東海和苻春花心境劇烈起伏,死活不願意相信眼睛所見。

難道父親苻畦死了?這可不全是壞事!

兩人心有靈犀地對視一眼。

苻南華神色自若,臉上帶着微笑,心中一動,聽到心湖上那番隱蔽話語后,他的手掌翻轉了一下,做了個不易被察覺的小動作。

丁家那邊,有位老供奉一步向前,對丁氏家主附耳低語,後者很快就去跟方、侯兩大姓的家族領頭人竊竊私語,兩人神色各異,最後仍是點頭。

苻南華的那個小動作,如同大石砸湖,引來漣漪陣陣。

鄭大風走下登龍台後,一言不發,陳平安陪着他坐入一輛馬車。

鄭大風瞬間面如金紙,沙啞道:“苻畦打到一半,就認輸了,分明是半點臉皮都不願意要了。苻畦既不願意陪我死戰到底,沒有給我破開九境瓶頸,一舉躋身十境的那一線機會,也沒有拿出所有家當跟我拚命,只是跟我互換了傷勢,所以這趟返回內城藥鋪,一定會有大危險。陳平安,你最後想好!是半路下車,還是跟我返回藥鋪?”

舉報本章錯誤( 無需登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