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他鄉遇故知
正月十五,元宵節。
老龍城家家戶戶張燈結綵,大街小巷遊人如織。五大姓氏按照習俗,各自打造了一條燈火長龍,抬着遊街,若是從雲海俯瞰這座寶瓶洲最富饒的城池,就會發現有五條火龍在固定的路線上游弋。
陳平安讓畫卷四人帶着裴錢出去賞燈,讓趙姓陰神暗中尾隨,以防不測。
他和鄭大風兩人在櫃檯那邊,一壺酒,兩隻薄如羽翼的白瓷小酒杯,幾碟子佐酒小菜,喝酒吃菜閑聊,守着鋪子。
鄭大風總有些古怪規矩,喝酒之前,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了楊柳枝條,插在灰塵藥鋪大門上邊,還在門檻外面擱了一副碗筷。
陳平安瞥了眼門檻那邊,問道:“是敬神禮佛,還是款待路過的孤魂野鬼?”
鄭大風笑道:“老頭子傳下來的規矩而已,具體怎麼個說法,老頭子從來不解釋,我們當徒弟的,只能依葫蘆畫瓢,照做就是。這老龍城裡邊,這麼多練氣士待着,聚在一起,陽氣太盛,能有什麼妖魔鬼怪?就算有小貓小狗三兩隻,藥鋪有老趙這尊陰神在,它們也不敢湊過來。鬼魅陰物,除了那些失了心竅的厲鬼,大多數比咱們人要懂規矩講禮數多了。”
陳平安點了點頭,抿了一口范家送來的桂花釀,突然說道:“我打算明天找范峻茂幫忙,去雲海上面煉製第一件本命物。如果成了,就離開老龍城,往北走。雖說文聖老爺講了,之後可以隨便去哪裡,沒什麼忌諱,不過我想了想,反正目前談不上有什麼大事必須要做,就仍然按照楊老前輩最早的說法,暫時不回龍泉郡。我大概要去寶瓶洲的三四個地方,估計花在路上的時間就要一年多,逛完后,差不多剛好可以回去。”
鄭大風斜靠櫃檯,看着門外的小巷,隨口問道:“有沒有想過在龍泉郡開宗立派?”
陳平安搖頭道:“開宗立派有多麻煩,只看阮師傅的所作所為,大致就心裡有數了,難。再者我哪來的資格開宗。”
鄭大風哧溜喝了口小酒,滿臉陶醉,小半杯桂花釀而已,好似給他喝出了幾大罈子美酒的醉意,輕聲笑道:“如果能夠將龍泉郡西邊大山一座座收回來,擁有十餘座連接成片的山頭,是有靈氣底蘊來創立仙家門派的。只不過想要那些勢力把吃到嘴裡的肉吐出來,不太容易。之前大驪不過是為了結交拉攏這些山上仙家和王朝豪閥,給的價格才那麼低。你如果不是有阮邛的那層關係,恐怕連一座真珠山都買不到,更別提落魄山了。”
陳平安對此深以為然。
驪珠洞天雖然不以靈氣鼎盛著稱於世,可這是跟其餘三十五座小洞天做對比,一般的金丹境、元嬰境地仙之流,能夠單獨在那裡擁有一座落魄山,結茅修行,開闢府邸,已經是夢寐以求的天大美事。
陳平安嘴上說開宗立派難難難,可是內心深處,卻是極其希望能夠真有這麼一天,甚至當初在飛鷹堡跟陸台閑聊時,就已經想好了自家山頭該有哪些人和事。不然為何陳平安會想到跟太平山那位道家老天君,詢問一套護山陣法需要多少神仙錢?光是聽聞鍾魁講述老天君坐鎮太平山,現出金身法相,手持明月鏡,駕馭三劍,追殺背劍白猿在千萬里之外,陳平安就心嚮往之了。
這時那個已經跟灰塵藥鋪混熟的外鄉老人,突然出現,笑眯眯跨過門檻,開門見山道:“陳平安,看樣子,是快要離開老龍城啦?想跟你商量個事。”
陳平安站直身體,放下酒杯和筷子,微笑道:“老先生請說。”
老人示意陳平安只管繼續喝酒夾菜,自己則走到櫃檯旁,直接用手抓了幾顆油炸花生米,放入嘴中,沉吟片刻,說道:“可能有那麼點強人所難,也有些冒犯,但是緣分一事,聚散不定如浮萍,今朝錯過,可能就會此生錯過。縮頭伸頭皆一刀,我還是直接說了,說完之後,陳小兄弟和大風兄弟,你們可別讓老兒我以後吃不着這花生、米糖、藕片,反而天天吃飽閉門羹——”
鄭大風沒好氣道:“咱仨都是敞亮人,你說點痛快話行不行?”
老人仰起頭,丟了塊藕片到嘴裡嚼着,道:“隋右邊雖然已經是純粹武夫的小宗師,躋身了金身境,極其不容易,可在我看來,瓶頸太大,登頂極難,撐死了就是遠遊境,運氣好,也就只是這八境武夫而已。”
鄭大風立即拆台道:“八境武夫而已?老頭子,你有本事去大街上喊這話去,看看老龍城那些地仙修士作何感想?會不會氣得一巴掌拍爛你的嘴?”
老人是個脾氣相當好的,絲毫不計較鄭大風的頂撞,笑道:“這不是例外嘛,隋右邊其實從一開始就不應該走武道這條斷頭路——”
鄭大風一拍桌子,嚷道:“你說啥?”
老人趕緊彎腰拿了陳平安那隻酒杯,倒滿了一杯桂花釀,對鄭大風舉杯道:“說錯話了,我自罰三杯,自罰三杯!”一口飲盡,就要去倒第二杯。
陳平安笑眯眯伸手捂住酒壺口子,道:“老先生喝一杯罰酒就行了,咱們這麼熟,不用如此見外。”
老人悻悻然放下酒杯,抹了一把嘴,惋惜道:“這酒是好,可惜就是味道淡了點,一兩杯的,喝不出啥味來。”
鄭大風夾了塊小蔥拌豆腐,催促道:“荀老哥,有屁快放!”
姓荀的老人繼續道:“隋右邊是極其稀少的先天劍坯,擁有劍仙之姿,這也就罷了,關鍵是她劍心精粹澄澈,以後以元嬰境劍修破開上五境瓶頸的可能性,會比較大。我不妨撂一句話在酒桌上,只要陳小兄弟願意割愛,准許隋右邊加入我們山門,最多兩甲子,我保證隋右邊成為一位戰力極高的元嬰境劍修,再拍胸脯保證之後百年內,肯定成為玉璞境修士。”
陳平安微笑不語,遞過筷子,還給老人倒了一杯酒。
鄭大風冷笑道:“荀老兒,你這是癩蛤蟆張嘴想要吞日月啊?不怕撐死自個兒?退一萬步說,隋右邊如今已經是金身境武夫,你自己都說了,成為遠遊境武夫並不難,需要時間打磨體魄而已。你倒好,直接要隋右邊舍了如囊中之物的八境武夫不要,散盡一口純粹真氣,再花個一兩百年的,去追求那虛無縹緲的上五境劍修?”
老人叫屈道:“我不是早說了嘛,是有那麼點強人所難,可是隋右邊如此出類拔萃的天賦資質,不轉去修習劍道,我若是沒看見也就罷了,瞧見了還要憋在肚子里,實在難受,此等暴殄天物之事,我忍不了!你們想啊,隋右邊這麼個俊俏小丫頭,以後就算成了遠遊境武夫,也是以雙拳與人打打殺殺,一拳打來一腳踹去,何等煞風景,哪裡有一位風姿卓絕的女劍仙,白衣飄飄,飛劍斬敵千裡外,來得風流?”
鄭大風嗤笑道:“說得輕巧。純粹武夫境界越高,散氣越是兇險,尤其是煉神三境,涉及元神魂魄,一個不小心,別說是保住先天劍坯的劍仙資質,恐怕半條命直接就沒了。荀老兒,你當自己是飛升境大修士,還是保底仙人境修為啊?何況陳平安憑啥要把隋右邊這麼個大美人,半個貼身婢女,雙手奉上,給你這麼個遊手好閒的老色坯?”
老人正色道:“我輩風流非下流,不足為外人道也。大風兄弟,你可以羞辱老哥我,但是別連自己一併看輕了。”
鄭大風朝老人伸出大拇指,夾了一筷子菜,不情不願地贊道:“老哥這句話說得坦蕩,我挑不出半點瑕疵。”
老人舉杯暢飲一大口,然後撫須而笑,道:“我就知道,大風兄弟,你是我輩同道真名士,關鍵時刻說話就是硬氣,占理,仗義!”
陳平安拈了一顆花生米,丟入嘴裡,慢慢咀嚼。
老人也不敢催促,這件事情成與不成,只看眼前這個年輕人的決定。
陳平安思量之後,說道:“我只能幫你問問隋右邊本人的意思。”
這下子輪到老人大吃一驚,問道:“陳平安,你還真答應啊?”自知失言,老人一臉訕笑。
天底下再傻的人,都知道一位八境遠遊境武夫的分量和價值。這擱在寶瓶洲最頂尖的幾大王朝,都是已經涉及一國武運的超然存在。
老人其實有一肚子好奇納悶,不過仍是把話語壓下——言多必失——以免好好一樁善緣,讓自己畫蛇添足給弄沒了。
老人離開小巷的時候,鄭大風說是去透口氣,陪着老人一起離開。
到了巷子外大街上的老槐樹那邊,燈火輝煌,亮如白晝,荀淵和鄭大風站在樹底下,老人問道:“怎的陳平安也不問問我的真實身份,以及更重要的報酬?”
鄭大風想了想:“大概只有等到隋右邊點頭答應,他才會來問這些。”
荀淵自嘲道:“如此看來,你我還是有些銅臭氣,陳平安才是個講究人。”
鄭大風彎着腰,看着熙熙攘攘的熱鬧街道,淡然道:“講究人容易吃虧。”
荀淵也收斂神色,眼神幽幽深深,道:“去他娘的吃虧是福。”沉默片刻,荀淵問道:“大風兄弟,何去何從?”
鄭大風說道:“廢人一個了,就想重操舊業,回去當個看門人。”
荀淵問道:“要不要去我的山頭?神仙日子不敢說,酒肉美人是不缺的。相信你也知道我的脾氣,會有事沒事找你聊天的。”
鄭大風搖頭道:“不想欠你這個人情,也沒這份心氣去你的山頭狐假虎威了。”
荀淵拍了拍鄭大風肩膀,安慰道:“想開點,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
鄭大風氣笑道:“你一個上五境練氣士還有臉混吃混喝的老傢伙,跟我這麼個廢人說想開點,你好意思啊?”
荀淵感慨道:“我隱藏如此之深,還是給大風兄弟一眼看出了上五境神仙的高人風範,看來書上形容女子天生麗質難自棄,對我而言,也是適用的。”
鄭大風轉頭看着這個一本正經的老傢伙,問道:“你在師門修行這麼多年,是不是經常有人想要跟你練練手?”
荀淵搖頭道:“不曾有過。年輕的時候,靠英俊瀟洒,在師姐師妹之中極有人緣,一有麻煩,她們早就爭着搶着幫我擺平了。中年以後,幡然醒悟,總覺得每天混跡花叢不太好,就重新撿起修行一事,大道之上一日千里,故而宗門長輩無比器重呵護。老了以後,更是德高望重啊。”
鄭大風拍了拍老頭的肩膀,笑道:“虧得荀老哥你不是在咱們家鄉長大的,不然會有很多傢伙教你做人。”
荀淵笑了笑,不置可否,自言自語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隋右邊若真是願意投靠我門下,那我得好好琢磨,該送給她什麼樣的祖師堂入門禮,該如何報答陳平安願意鬆手放人。”
鄭大風玩笑道:“有本事送件仙兵給隋右邊啊。”
荀淵呵呵一笑,道:“這可不行,至少在隋右邊躋身玉璞境劍修之前,我是絕對不會把這棺材本拿出來送她的,而且到時候還需要她答應庇護山門至少三百年才行。”
鄭大風轉頭望去,荀淵與他對視一眼,理直氣壯道:“咋的,吹個牛還犯法啊?”
裴錢一行人回到藥鋪已經很晚,陳平安一直等在門口,喊上隋右邊說有事要談。
兩人走在小巷,緩緩而行,陳平安便將那老人想要隋右邊去他所在山頭修道的事情,與隋右邊原原本本說開了。
隋右邊面無表情,反問陳平安可曾知曉那人的底細,姓甚名甚,修為高低,山門何在。
陳平安說這些事情,得先問過隋右邊你的意見,他才可以去談,之後推敲和確定,得出答案后,他甚至還會飛劍傳信太平山,請求老天君親自幫忙驗證,等到萬無一失,才會讓隋右邊再做最後的決斷。
隋右邊沉默無言,陳平安只好陪着她走出小巷,走在行人稀疏、重歸寂寥的大街上。
隋右邊在破廟一役,死了兩次,老龍城外與一位金丹境修士互換性命,三次之後,武道之路,就會止步於第八境遠遊境。
隋右邊突然站定,問道:“你是不是很希望我轉投那人山頭?至少能夠以此賺取一兩件法寶,和那老人所在宗門結下一樁香火情。”
陳平安啞然失笑,搖頭道:“如果不是實在沒辦法,我當然希望你留在身邊,希望能夠親自幫你順順利利散盡純粹真氣,安心轉修劍道,成為一名練氣士,大道可以走得更高更遠。但是你應該明白,我如今才是五境武夫,長生橋的重建剛剛起步,比起“宗”字頭這些傳承千年以上的仙家豪閥,當下這點家底子,根本不夠看,而修行路上,一步慢,步步慢。”
隋右邊又問:“如果我選擇離開,關係我身家性命的那幅畫卷,你會如何處置?”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我當然要藏好,交給別人,我不放心。修道一事,人心起伏難料,留在我手上,至少我不會害你,更不會以此要挾你,這一點,你信不信我,我都是如此想的。即使那位老人真心待你,願意將你收為嫡傳弟子,讓你進入他所在宗門的祖師堂,我也不能保證其他人不會對你心生歹意,不會希冀着以此鉗制你,在某些危急關頭,不會逼迫你身陷險境。人在高位,身不由己。可是我陳平安不一樣,不是說我就比老人更心善,待你更好,而是我至少不會將你隋右邊視為貨物,不會有人出了高價天價,就將你賣了。”
隋右邊死死盯着陳平安。
陳平安坦然與她對視,道:“真心話。”
隋右邊也沒有答應或是拒絕,反而莫名其妙岔開,說了句題外話:“那個太平山女冠,倒是生得絕色,還是一名元嬰境劍修。”
陳平安奇怪問道:“然後?”
隋右邊問道:“你就沒有半點心動?”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悠然緩步,反問道:“天底下好看的女子多了去,好看就多看一兩眼,悅目養眼嘛,人之常情,可為啥要心動?”
隋右邊破天荒笑了起來,揶揄道:“身為男子,連左擁右抱的念頭都沒有,你陳平安是不是有病啊?”
陳平安轉過頭,懶洋洋地道:“別罵人啊。”
兩人一路無言,走回灰塵藥鋪。
還沒有睡意的裴錢,在鋪子門口手持行山杖,要給陳平安露兩手,信誓旦旦地說老魏和小白看過她的劍術刀法之後,都覺得已經出神入化了。
關於黃庭傳授給裴錢的白猿背劍術和拖刀式,畫卷四人,都心有靈犀地假裝不知道,更不會私底下誘使裴錢吐露口訣。一則是要講一講江湖道義,再就是裴錢那鬼精鬼精的小丫頭片子,肯定是嘴上答應,一扭屁股就去陳平安那邊把他們賣了。陳平安在這種事情上,應該會不太好說話,畫卷四人不敢拿這種事情去試探陳平安的底線。
隋右邊走入藥鋪,去後院偏屋修習陳平安默許的劍爐立樁。
小巷裡,陳平安站在門檻那邊,對裴錢笑道:“試試看。”
裴錢板著臉點點頭,輕喝一聲,一步踏出,雙手持行山杖,以白猿拖刀式,一揮而出。
力道沒把握好,裴錢手中的行山杖直接脫手而出,被陳平安腳尖一點,伸手抓住差點砸中小巷牆壁的竹杖。
裴錢目瞪口呆,完蛋,覺得自己鐵定要吃栗暴了。
不承想陳平安只是將行山杖交還給她,笑道:“氣勢還挺足,以後老老實實跟我練習六步走樁,不然再好的劍術刀法,你體魄支撐不起來,就還是散亂的,只會貽笑大方。”
裴錢懊惱得一跺腳,哀嘆不已,早知道就不顯擺自己的絕世神功了,以後走路還得規規矩矩按照拳架來,這不是自討苦吃嗎?
陳平安拍了拍她的小腦袋,語重心長道:“小時候要多吃苦。”
裴錢仰起頭,滿臉期待,道:“大了后就可以每天享福,躺着收錢?不用再抄書,想喝酒就喝酒,想吃啥就吃啥?”
陳平安帶着她走回鋪子,關上店門,笑道:“等你長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裴錢耷拉着腦袋,嘴裡叨叨着說:“不太想長大。那個女道長說我長得不俊俏,估計我長大了也好看不到哪裡去。年紀小,只是個醜丫頭,總比丑姑娘要好些。今兒賞燈,朱斂突然說我再過個幾年,就可以每天站在門口了,鬼魅都不敢登門,比花錢請來的一幅門神還厲害。我當時還高興來着,可總覺着不對勁,就偷偷問了老魏,老魏這人也真壞,拿話蒙我,說可能是我練了絕世劍術,劍氣太重,所以髒東西怕我。後來還是隋右邊最厚道,與我說了實話,原來朱斂是拐着彎說我長大后太丑,能嚇到鬼呢。朱斂太損了,虧我每次吃他做的飯菜都多吃半碗飯來着,就數我最捧場了,朱斂真沒良心。”
陳平安眼中有些笑意,故意拿她的口頭禪打趣小丫頭:“愁啊。”
裴錢笑逐顏開,孩子心性,一肚子憂愁,說跑就跑掉了。
裴錢回到偏屋關上門后,坐在隋右邊對面,雙手托着腮幫,凝視着正練習劍爐立樁的隋右邊,小聲問道:“隋姐姐,你咋長這麼好看哩,教教我唄?”
隋右邊睜開眼睛,彷彿今天心情還不錯,忍着笑意,故意板起臉道:“讀書識字,抄書練字,六步走樁,劍爐立樁,劍術刀法,擦桌掃地,端茶送水,都要認真。”
裴錢微微側頭,咧嘴一笑:“隋姐姐,你真愛說笑話。”
隋右邊點點頭,學着女冠黃庭的口氣,嘖嘖道:“多聰明一孩子,咋就長得這麼不俊俏呢?”
裴錢悶悶轉過身,靠着桌沿,腦袋擱在桌面上,伸手掏出那張她最寶貝的黃紙符籙,貼在腦門上,輕聲道:“隋姐姐,你喜歡我爹不?”
隋右邊啞然。
裴錢顯然也不在乎答案,自顧自說道:“先前我們看了那麼多元宵燈,都漂漂亮亮的,可誰還記得那個鳳仙酒樓旁邊的燈會嗎?什麼下油鍋啊拔舌頭啊剝皮抽筋啊,不是冥差厲鬼就是地獄刑具的,老魏說可能是刑獄衙門置辦的燈會,專門對付喜歡做壞事的人,嚇死我了。你是不知道,當時突然發現我爹不在身邊,我都快要哭了。”
隋右邊已經重新閉上眼睛,繼續練習劍爐立樁,拓寬經脈,溫養體魄。
裴錢伸手仔仔細細扶正那張黃紙符籙,喃喃道:“符籙保護好裴錢,妖魔鬼怪快走開。”
這天夜裡,趙姓陰神找到打地鋪的陳平安,說是那位老先生又讓他捎話了,桐葉宗那邊已經正式給出補償。
那顆十二境大妖的金丹,已經被為了飛升一事而喪心病狂的杜懋,在梧桐小洞天內煉化,所以桐葉宗用兩片五彩琉璃碎塊作為交換,一片小如拇指,一片大如拳頭。
十二境大修士魂魄腐朽或是兵解后,有可能會出現一副仙人遺蛻,而傳說中的飛升境大修士飛升失敗后,會出現一些如同五彩琉璃的金身碎塊。
杜懋在飛升失敗后的最後一瞬間,控制上半截身軀隕落四方的琉璃碎塊,讓其中三片返回了桐葉宗祖宗山。這是杜懋不管宗門子弟死活,毀掉梧桐小洞天後唯一一件讓桐葉宗憤恨稍減的事情。桐葉宗祖師堂只留一片,其餘兩片都掏了出來。
趙姓陰神交代完這件頭等大事後,小心翼翼地交給陳平安一張巴掌大小的泛黃梧桐葉,說這是桐葉宗一併拿出的咫尺物,那兩片琉璃碎塊,就放在裡頭。除此之外,那位老先生還專門為陳平安準備了兩套護山陣法,一套仿製太平山的攻伐劍陣,一套仿製扶乩宗的護山大陣,以及打造這兩套大陣所需的穀雨錢,都放在那片梧桐葉中。
只是兩座大陣的中樞法寶,例如飛劍與金身傀儡,還需要陳平安自己尋找,將來是憑藉財力購買,還是靠機緣撿漏,就看有無緣分了。
陰神最後說道:“梧桐葉務必隨身攜帶,但是老先生也說了,你最好等回到家鄉小鎮,再翻看裡頭的各色物件,不然一旦打開咫尺物,等於短暫開啟小洞天的府門,容易泄露裡邊的天機,畢竟飛升境修士的琉璃碎片,太過稀少,任何上五境修士都會對其垂涎三尺。老先生還要我轉述一事,那件金醴法袍,吃錢吃到半仙兵品秩,不會虧的。”
陳平安收好那片梧桐葉。
趙姓陰神說完之後,身形消散。他兩次給那位老先生幫忙,也大有收穫。
陳平安躺回地鋪,摸了摸頭頂的那支白玉簪子,合眼而睡。
第二天清晨時分,天微微亮,范峻茂如約而至,帶着陳平安去往老龍城上空的雲海。
姓荀的老人早早在鋪子門外守株待兔。先前不等陳平安說什麼,隋右邊就掀開帘子,跟老人在門外聊了幾句。
隋右邊走回後院。
老人撫須點頭而笑,雖算不得最好的結果,卻也相當不差了,多等幾年而已,到時候玉圭宗百年內就會多出一位有望躋身上五境的元嬰劍修。嗯,到時候要親自帶着她去一趟桐葉宗,登門拜訪,看能不能為“兄弟”宗門的祖師堂重建一事,盡一盡綿薄之力。
修行之人,要厚道。
旭日東升,霞光萬丈,雲海之巔,美不勝收。
時來天地皆同力,陳平安此次煉製那枚“水”字印作為第一件本命之物,除了耗時整整一旬光陰之外,並無太大紕漏。陳平安的先天丹室內壁上,便出現了一幅壁畫,一條江河如白練,水霧瀰漫,緩緩流淌。
在成功的瞬間,身上那件金醴法袍渾然一輕。陳平安放開膽子,鬆開金醴禁制,任由雲海靈氣倒灌竅穴,自行湧入竅穴內的一座湖泊,雲煙氤氳,氣象清新。
直到這一刻,不斷被蠶食的那口純粹武夫真氣,才徹底掙脫開束縛,如獲大赦,瘋狂巡遊於他身體的這座小天地。陳平安稍稍駕馭,體內這口真氣,與那座湖泊以及流入湖泊的幾條靈氣溪澗,就大致上做到了互不侵犯,如一國廟堂上的文武朝臣,既談不上相得益彰,也說不上不死不休,就是個相安無事。
深夜時分,陳平安和范峻茂一起返回灰塵藥鋪,悄無聲息。
畫卷四人睜眼又閉眼,緩緩睡去。趙姓陰神的黑煙逐漸沒入牆壁。鄭大風和裴錢,各自睡得香甜。
陳平安坐在長條凳上,喝了口小煉金丹藥酒。
范峻茂站在一旁,問道:“如果換成你陳平安,會不會拿出相伴無數年的這座雲海,去換一個寶瓶洲的南嶽神祇神位?”
陳平安誠實道:“不知道。”
心情極差的范峻茂怒道:“那你到底知道什麼?”
陳平安笑道:“知道我不知道。”
范峻茂丟了一把早就放在咫尺武庫裡頭的長劍給陳平安,沉着臉一閃而逝。
這天清晨時分,陳平安一行人離開灰塵藥鋪,去老龍城西邊的仙家渡口,乘坐一艘渡船,動身去往位於寶瓶洲東南版圖的青鸞國。
范二陪着他們到了渡口,提醒陳平安下次見面,一定別忘了瓷器和花酒。
鄭大風獨自一人守着空蕩蕩的藥鋪,看了一會兒牆頭貼着的“福”字,寫得確實比“春”字好不少。
在正屋大堂里,鄭大風繞着那張經常擺滿朱斂所做的飯菜的桌子走了一圈,最後坐在門檻上,望向天井對面的那條長凳。
那條長凳,陳平安坐的次數最多,裴錢偶爾坐過幾次,久而久之,好像就成了陳平安的一塊小地盤。
鄭大風吧唧吧唧抽着旱煙。
撓撓頭,得嘞,這趟灰溜溜回去,少不得要被老頭子罵得狗血淋頭了。
渡船上,陳平安身後再次背了一把長劍。
劍的名字,極有意思——劍仙。
這艘去往青鸞國的樓船,由以造船作為營生的墨家機關師打造而成,在老龍城眾多渡船當中並不出奇,每次承載百餘人,更多還是運轉分別來自寶瓶洲北方和桐葉洲南部的稀罕貨物。只是到了這艘渡船的商家手上的貨物,是經老龍城五大姓氏層層篩選之後的剩餘貨品,成色自然一般,偶爾撿漏幾樣,額外賺幾百枚雪花錢,就已經值得慶賀一番。
青鸞國在寶瓶洲東南部小有名氣,以道觀林立、寺廟繁多著稱,各路道家神仙和大德高僧,經常在朝廷資助下,在此舉辦水陸道場和羅天大醮。青鸞國的青檀宣紙極負盛名,遠銷數洲,使得青鸞國歷代皇帝成為寶瓶洲東南版圖最富有的君王之一。寶瓶洲佛家不興,而青鸞國內的寺廟數量冠絕一洲,梵音裊裊,一堵堵牆壁上題滿了先賢、文豪、詩仙們的美文佳構,吸引了無數文人騷客去往青鸞國遊歷。
在渡船頂層一間窗明几淨的廂房內,陳平安在翻閱一本關於青鸞國山水形勝的文人筆札,購自老龍城書肆,是讓朱斂幫着專門搜羅而來。
陳平安看書,裴錢抄書。
世間難事,難在開頭,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就談不上難易了。裴錢就是如此,讀書抄書成了每天的習慣,哪怕陳平安不去督促,她也會每天堅持。只是陳平安也知道,如果自己久不在她身邊,抄書一事,裴錢肯定就會荒廢,頂多愧疚個兩三天,然後就撒野瘋玩去了。
陳平安將那壺由元嬰境老蛟金丹煉製的小煉藥酒,分成了五份,給畫卷四人都送了一份,這是純粹武夫為數不多的可以憑藉外物精進修為的幸運事。隋右邊如今是第七境金身境修為,又有法劍痴心在手,殺力其實不算小了,尤其是那種捉對廝殺,地仙之下的練氣士,一旦被她近身十丈,未必是她一合之敵。朱斂瓶頸鬆動,跡象清晰,馬上就會緊隨隋右邊之後,第二個涉足武夫煉神三境。
魏羨和盧白象暫時沒有破境的跡象,只是在鄭大風的喂拳以及老龍城外死戰後,將六境巔峰的山頭,再往上拔高了一些。
畫卷四人,本就不是一般的武夫七境和六境。
往北行走寶瓶洲這趟,只要不遇上失心瘋的上五境修士,哪怕是對峙某位劍修之外的元嬰境地仙,不敢說毫髮無損地全身而退,一戰之力,肯定不缺。只要魏羨四人不惜死,說不定陳平安這方還能慘勝。
老龍城一役過後,陳平安最遺憾的是那張青色材質的鎮劍符。他戰前將此符送給了鄭大風,交戰中所困之劍,很湊巧,正是陳平安此刻身後背負的這把半仙兵劍仙。因為老龍城城主苻畦不是劍修,這把劍也非煉化本命物,所以登龍台上,鄭大風以鎮劍符拘押此劍,雖然無法持續太久,但苻畦還是坦然認輸了。
若是身懷一張鎮劍符,遇上殺氣騰騰的元嬰境劍修,陳平安非但不用太過畏懼,反而可以攻其不備,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但是這些得失,還不至於讓陳平安縈繞心扉,難以釋懷。真正讓陳平安感到失落的是,這張符是鍾魁以君子之身、陽間之人,在世間用小雪錐書寫的最後兩張符籙之一。
相較於陳平安乘坐和見識過的那些跨洲渡船,腳下這艘渡船實在是嬌小袖珍,只能站在窗口賞景,並無觀景台。
陳平安在裴錢寫完字后,認真檢查了一遍,發現並無馬虎應付,就開始帶着她一起練習六步走樁,每天最少兩個時辰。
以前陳平安不覺得練習走樁,是如何枯燥乏味又勞心勞力的一件苦事,直到讓裴錢練習之後,才意識到這撼山拳的拳樁看似簡單,可要想練一百萬遍,並不容易,身心皆是如此。裴錢每次練習都會累得汗流浹背,額頭上的髮絲糊成一塊,臉色慘白,雖然沒敢叫苦抱怨,可陳平安在旁看着那張黝黑小臉蛋沒了笑容,消瘦的身體不由自主打戰的時候,還是有些心疼的。
第一天裴錢靠着初生牛犢的興奮勁頭,強撐了兩個時辰的走樁,結果最後是陳平安背着她回了隔壁房間。第二天裴錢才練了一個時辰,就摔倒在地,抽筋不已,整個人的精氣神都沒了,陳平安便沒有強求兩個時辰。之後幾天都是保證一個時辰的拳架不斷,每次稍稍多出片刻而已。裴錢這才咬着牙堅持了下來。
一開始朱斂在旁邊冷嘲熱諷,小黑炭還有力氣瞪眼,後來她就真沒那份心氣去跟朱斂計較了。
一旬之後,熬過了最艱辛的那段路程,裴錢臉上才多了些往昔的笑容,走起路來,又開始要麼是作為裴錢金字招牌的大搖大擺,要麼就是蹦蹦跳跳。朱斂再說什麼“公子,老奴私以為裴錢習武資質極好,在打熬體魄的時候,筋骨多吃些苦頭,氣血才能旺盛,不妨每天走樁兩個時辰”的混賬話,裴錢又可以朝他瞪眼了。
這天,練完走樁,一大一小,打開窗戶,練習劍爐立樁。裴錢個子矮,在得到陳平安的同意后,她就踩在了一條椅子上,剛好可以跟陳平安一起眺望窗外的雲海。
陳平安輕聲道:“要相信會苦盡甘來的。”
裴錢如今練習劍爐立樁,只是做個樣子,收效極小,對此陳平安也有些奇怪,問過了隋右邊他們,也沒能問出個所以然。
又多熬過一天走樁的苦日子,裴錢心裡正偷着樂呢,想起一事,轉頭滿臉憧憬地問陳平安道:“我以後闖蕩江湖,也能有一把劍嗎?最好再跟小白那樣,腰間懸挂一把刀。我那會兒肯定氣力大了不少,不嫌多,不嫌沉。”
陳平安笑着點頭道:“只要你別偷懶,我現在就可以答應,將來肯定送你一把劍和一把刀。”
裴錢有些羞赧,小聲道:“我其實想好了,以後如果有了自己的刀劍,就掛在腰間同一側,這種懸劍掛刀的架勢,我連名字都取好了哩,師父你想不想聽?”
陳平安笑道:“說說看。”
取名字這件事,我陳平安確實一直很擅長。比如初一和十五,例如降妖、除魔。
裴錢悄悄說道:“就叫‘刀劍錯’,因為交錯掛在腰間嘛,師父,你覺得咋樣?”
陳平安笑道:“挺好。”
裴錢一雙眼眸笑眯成月牙,伸出一隻手的兩根手指頭,並在一起,道:“有師父背着的這把劍的這麼一丟丟好,我就很開心了。”
陳平安趴在窗口上,轉頭笑道:“回頭渡船靠岸,我們還是老規矩,徒步遊歷青鸞國。到時候見着了路邊竹林,我挑些年份老些的竹子,幫你做一對竹刀竹劍,不嫌棄的話,可以先掛着。”
裴錢大嗓門道:“做得輕巧些,掛在身上不重。”
陳平安笑着答應下來,望向雲海,隨口問道:“那根行山杖怎麼辦?”
裴錢毫不猶豫道:“它是我麾下的頭號猛將啊,陪我走了那麼遠的路,可不捨得隨便丟了。我准許它解甲歸田,含飴弄孫,回頭再跟老魏請教一下,應該賞賜它一個什麼官身頭銜……”掉了一大兜的酸牙書袋。
陳平安卻點頭讚許,輕聲道:“這就對嘍。”
老龍城,灰塵藥鋪那邊,鄭大風其實沒什麼好收拾的行李,除了一些換洗衣衫,就只有那支老煙桿需要帶在身上。好像這個邋遢漢子,不管是當年在驪珠洞天看着那座木柵欄破門,還是來到這裡,這輩子從來都是這樣,沒什麼必須拿起的物件,也沒什麼放不下的。
明天就要乘坐苻家渡船,返回大驪王朝龍泉郡了。最後一天,鄭大風端了條板凳坐在老槐樹下。
那個老頭荀淵已經走了,說是要去無敵神拳幫那邊見個朋友。
昨天李二返回了老龍城,苻畦帶着長子苻東海很快就趕來了。苻畦的意思很明白,苻東海擅作主張,引發這場禍事,只要鄭大風一句話,就可以讓李二先生出拳打斷苻東海的長生橋,從此苻家就當養個廢人一樣養着苻東海。
鄭大風笑着問苻畦,為什麼不直接帶着斷了長生橋的苻東海來藥鋪,豈不是誠意更大一些。
苻畦無言以對。
苻東海骨頭倒也算硬,不但沒有求饒,反而出言挑釁了幾句,一副李二不出拳他苻東海就渾身不舒服的德性。
鄭大風當時神色疲憊,坐在院子里抽着旱煙。
老頭子顯然已經跟大驪王朝以及苻家范家做好了買賣。那個范峻茂,可以在宋氏鐵騎踩在老龍城南海之濱的時候,成為繼北嶽正神魏檗之後的大驪王朝第二尊山嶽神祇,而老頭子這邊付出的代價,不過就是鄭大風的九境修為。
鄭大風知道,事情算是已經了結了。鄭大風想了一會兒說:“就這樣吧,來日方長,細水長流。”
苻畦鬆了口氣,就要帶着苻東海打道回府,沒想到李二一拳打在苻東海心口。
長生橋不只是斷了,而且粉碎得連神仙都難救回。
李二不看那苻東海,神色淡然地盯着苻畦,道:“我覺得身為人父,應該要為兒子出頭。”
苻畦攙扶起倒地不起的長子苻東海,臉上沒有半點怒容,微笑道:“總算讓李二先生出了這口惡氣,不虛此行,就像鄭先生所說,來日方長,細水長流。”
“哦?”
李二笑問道:“不然你順便給我帶個路,去苻家祖師堂走一趟?”
養氣功夫不差的苻畦瞬間臉色鐵青。
鄭大風說道:“李二,可以了。”
苻畦帶着苻東海走後,李二很快就離開了老龍城。
今天,槐樹底下,鄭大風獨自曬着初春的溫煦日頭,穿着一件裴錢他們幫他買來的舒適棉襖。
那位許久不見的姑娘,大概是過年吃得好,好像臉頰更圓潤,體態更“豐腴”了些,不像以往那般,只是在鄭大風眼前逛來逛去,這次壯着膽子走向鄭大風,羞赧問道:“鄭掌柜,鋪子招人嗎?”
鄭大風笑着搖頭,道:“不招了,我明天就回老家了,在你們老龍城混口飯吃太難。”
這位姑娘雖然胖得離譜,可竟是軟糯的嗓音,格外悅耳,她臉上滿是失落,問道:“還回來嗎?”
鄭大風搖搖頭,道:“不回了吧。”
她訝異道:“不是說這是你祖輩置辦的老宅子嗎?你不回來鋪子咋辦?”
鄭大風忍不住笑道:“空着唄。灰塵藥鋪嘛,吃灰也正常。”
她微微紅臉,道:“不然鑰匙給我,我幫你打掃。屋子沒點人氣,容易壞,多可惜。”
鄭大風擺手道:“不用不用,真不用,謝謝姑娘你啊。”
鄭大風看了眼天色,大太陽,卻說天色不早了,還要回去收拾行李。那位姑娘咬着嘴唇,看着拎着板凳、落荒而逃的佝僂漢子,突然問道:“鄭掌柜,都不問問我姓什麼嗎?”
鄭大風到底沒那臉皮裝聾子,只得停步轉過頭,問道:“敢問姑娘姓什麼?”
姑娘展顏一笑,道:“我愛吃生薑,所以姓姜!”
鄭大風愕然,這話應該怎麼接?
只看先前一次次走來走去卻不開口,就知道這位姑娘是懂禮數、不糾纏的溫婉性情,今天也不例外,她側過身,施了一個萬福,道:“希望鄭掌柜一路順風。”
鄭大風笑着揮揮手,與她告別。
是個好姑娘。
這天夜幕里,在老龍城外的北郊。
一座小小的嶄新墳頭,小墳包上還用小石塊壓着幾張鮮紅掛紙。
鄭大風蹲在墳頭前,燒了一本書,然後在墳前擺了十盞小油燈,裡面燈油漆黑,散發出絲絲縷縷的陰煞氣息,只是沒有燈芯。
這如何點燈?
一尊陰神憑空出現,對着那些油燈依次彈指,十盞油燈依次點亮,細看之下,寸余高的燈芯極其古怪駭人,竟是人形模樣的一縷青煙,面容猙獰扭曲,像是在承受着肌肉被灼燒成點點滴滴燈油的莫大痛楚。
十盞燈的燈芯,分別是某個人的三魂七魄。這人的肉身猶在某處,魂魄卻已經被這尊陰神以歹毒術法一一拘押而來。
鄭大風對此無動於衷,只是蹲在那邊,對墳頭輕聲說道:“怕你瞧着覺得瘮人,會害怕,我等燈滅了再走。”
夜色中,老龍城孫氏祖宅那邊,孫嘉樹獨自一人,沿着河岸散步。
孫家老祖哪怕已是元嬰境地仙,這些天依然長吁短嘆,悔恨不已。反而是孫嘉樹安慰老祖宗,這等福緣,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就當是孫家確實沒有這種偏財運好了。
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輕公子哥出現在孫嘉樹身邊,無聲無息,即便是孫氏老祖和三位金丹境供奉,都沒有察覺到絲毫的氣機漣漪。
孫嘉樹見到這位之前幫他解開心結的高人,立即作揖道:“拜見范先生。”
那次因設計陳平安一事,孫嘉樹不但差點與陳平安結仇為敵,還差點失去了劉灞橋這麼個至交好友。
正是眼前這位不知年齡的世外高人,找到了失魂落魄的孫嘉樹,說了一番言語,指點迷津,讓孫嘉樹茅塞頓開:“走在路上,就只是給某顆石頭絆了一下,狠狠摔了一跤,吃了苦頭,就能說明你走錯了道路?”
“陳平安走的大道很好,就能說明你孫嘉樹所走之路不好?非此即彼,如此幼稚,還打什麼算盤,做什麼生意?”
“別人的大道再好,那也是別人的道路,你自己不妨埋頭做事,但問耕耘莫問收穫,偶爾抬頭,左右看兩眼其他路上的人物風光,就夠了。”
金玉良言,千金難買。
那個看面相比孫嘉樹還要年輕的“高人”,只說自己姓范,卻與老龍城范氏幾乎沒有關係。
孫嘉樹憑藉直覺,對此深信不疑。
此人微笑道:“老龍城接下來其實就只有三家了:苻畦,或者說是那個王朱的苻家;范峻茂,也可以說成是老神君的范家;最後一家,你們孫家。三家佔一半,其餘丁、方、侯加在一起,大致佔一半。此次北上,任重道遠,再接再厲。”
孫嘉樹點頭道:“我孫家一定不會錯過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
那人笑了笑,神神秘秘道:“千載難逢?不止哦。”
孫嘉樹有些怔怔出神,他咀嚼着這句話的深意,想起了那天自己暗中為陳平安送行的情景。
那個身穿白袍、背負長劍的年輕人,在渡船升空后,似乎才看到了人流後方的自己。他非但沒有視而不見,反而抱拳辭別,最後還高高抬起手臂,伸出了大拇指。
孫嘉樹,微微一笑。
那會兒是如此,這會兒也是如此。
一個新近崛起的王朝皇宮內,有一對師徒走在兩堵高大牆壁之間,容貌俊美的白衣年輕人,伸出手指,在牆壁上抹過。
他身邊的女子,身材高大,卻絲毫不會給人不協調、笨重之感。
行走之間,她沒有氣息,沒有練氣士那種天人合一的輕靈氣象,沒有純粹武夫的宗師氣勢,甚至沒有常人的呼吸吐納。
一直掛劍腰間卻無劍鞘的高大女子,前幾天剛剛為自己那把在倒懸山雷池磨礪鋒芒的佩劍,找到了一把看似平常的青竹劍鞘,這是她身邊一位扈從從寶瓶洲辛苦尋來的。
無論遠觀近看皆若神仙的年輕人,微笑問道:“師父,這是買的,還是搶的?”
女子淡然道:“聽說是買的。”
年輕人嘆了口氣,道:“那就是強買了。”
女子笑道:“你要是覺得這樣不對,可以跟他打一架。”
年輕人無奈道:“我曹慈如今才是五境武夫啊,怎麼跟他打?”
女子停下腳步,轉頭看着曹慈道:“少了‘最強’二字。”
曹慈想了想,以腳尖抹地,在左右兩端畫出了兩條短線,抬起腳尖,指了指左邊的那條線,道:“只說五境,世間一般的天才武夫,在這裡。”腳尖挪到了右邊那條線,“我曹慈在這裡。”
然後他又在兩者的正中間,點了點,道:“除我之外,中土神洲最出類拔萃的五境天才,大概在這裡。”
高大女子沒覺得自己的弟子是年少氣盛目中無人,小覷了同輩武夫,事實上,她覺得曹慈說得還是太客氣了。
曹慈突然蹲下身,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中間那條線,稍稍往自己那條線挪了挪,道:“我覺得那個傢伙,在我破境后,他的第五境,可以走到這裡。”
女子低頭看着曹慈以手指畫出的那個位置,點頭認可道:“應該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