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禮物
船頭一場鬧劇,雷聲大雨點小。
因為劍修祭出了本命飛劍,而且還是反常的兩把,到最後竟然不見血?看客們覺得不太過癮。
渡船載了小兩百號人,一時間渡船上議論紛紛。對於青鸞國人氏而言,無論是下山遊歷的譜牒仙師、為利奔波的山澤野修,還是攜帶家眷拓寬視野的達官顯貴,乘坐仙家渡船,並不稀奇,雲海滾滾、仙鶴翱翔之類的如畫美景,看多了也就那麼回事,反而不如親眼目睹這種衝突來得讓人精神一振,亦可藉機各持己見。相較於當事雙方一個雲淡風輕、一個藏頭露尾,他們聊得十分起勁,看法雜亂,到最後大致達成一致,都覺得那名年輕劍修,行事太霸道了,這麼點小事,何至於出手傷人,擺明了劍修身份就能解決,非要一腳踹得那名漢子倒地不起,不是仗勢凌人是什麼?只有一個被父母帶着遊歷山河的小姑娘,懵懵懂懂說了句:“不是那個被打的傢伙有錯在先嗎?”
附近看熱鬧說熱鬧的大人們,連同她那在青鸞國世族當中極為門當戶對的父母在內,都只當沒聽到這個孩子的天真言語。他們繼續猜測那個年輕劍修的來歷,是出了個李摶景的風雷園,還是劍氣沖霄的正陽山?要不就是冷嘲熱諷,說這傳說中的劍修就是了不起,年紀輕輕,脾氣真不小,說不定哪天碰上了更不講道理的地仙,就要吃苦頭了。
小姑娘又怯生生說:“如果那個背劍穿白袍的大哥哥,沒有本事傍身,不就已經被那一大幫人欺負了嗎?”
大人們依舊沒理睬一個孩子的幼稚看法,屁大點孩子,能懂什麼。
沒人搭理她,小姑娘有些氣憤,跑到一處人少的船頭欄杆附近,踮着腳使勁向外眺望,那些雲朵,跟天底下最大的棉花糖似的,看得她眼饞。她伸出手去,做了幾個抓取的手勢,然後往嘴裡塞,拍了拍肚子,心滿意足,就不跟那些大人生悶氣了。她其實挺想找那個長得彷彿小黑炭的同齡人玩的,只是那會兒她不太好意思,而且爹娘叮囑過她,上了這艘船就不能像在自家那樣隨意,後來出了那麼大的事情,她就更不敢湊過去了。
小姑娘突然發現不遠處的欄杆旁邊有個人,那人長得特別好看,比之前護着黑炭丫頭的那個大哥哥,還要符合書上說的玉樹臨風。
那人約莫而立之年,只是整個人依然給人一種模模糊糊的印象,年輕,朝氣。
他轉頭與她對視一眼,小姑娘趕緊轉過頭,假裝賞景。
那人笑了笑,學着小姑娘向渡船附近的形若山峰的一朵懸浮白雲,伸手一探,然後那座雪白山巒微微晃動,之後有一條陽光照耀下熠熠生輝的白線,游到了那人手中,被他雙手揉捏成一團線球。他笑着伸向小姑娘,像是在詢問要不要嘗嘗看,小姑娘使勁搖頭,那人便將線球丟入了自己嘴中。
小姑娘大為讚歎,張大嘴巴,佩服不已。
是個長得好看的神仙唉。
那人趴在欄杆上,無所事事。
此次告假出門,他既是散心,也是想要近觀那個極有可能是法出同門的年輕人。
他正是青鸞國大都督韋諒。既是當初設局圍剿黃牛、誘殺野修的地仙修士,也是本次青鸞國佛道之辯的京城看門人。
佛道之辯尚未真正落幕,所以韋諒這個歲數比青鸞國國祚還要大的大都督、青鸞國開國皇帝的左膀右臂、昔年的頭號謀士,這次跟現任皇帝陛下請了辭。唐黎心裡很不情願,如今青鸞國形勢複雜至極,沒有韋諒坐鎮京城,卧榻之側皆虎狼,可這位唐氏皇帝仍是只能硬着頭皮答應。
青鸞國太祖皇帝立國后,為二十四位開國功臣建造閣樓、懸挂畫像,韋潛排名其實不高,但是其餘二十三位文臣武將孫子的孫子都死了,而韋潛不過是將名字換成了韋諒而已。
這艘名為青衣的仙家渡船,與世俗王朝那些巨湖大江上的戰船,模樣相仿,速度不快,還會繞路,為的就是讓半數渡船乘客去往那些仙家名山找樂子:在高出雲海之上的某座釣魚台,以奇木小煉特製而成魚竿,去垂釣價值千金的鳥雀、飛魚;去客棧林立的某座高山之巔欣賞日出日落的壯麗景象;去某座仙家門派以重金購買種子,然後交由農家修士培育種植出一盆盆奇花異草,取回之後,是放在自家門庭欣賞,還是官場雅賄,都行;還有一些山頭,故意飼養一些山澤仙禽猛獸,會有修士全程隨侍陪同喜好狩獵之事的有錢人,上山下水,“涉險”捕獲它們。
韋諒在青鸞國花團錦簇的歲月里,其實一直孑然一身。大都督府,每次明媒正娶的妻子,都只是個幌子,故而他並無子嗣。
恍恍惚惚,這麼多年了。
韋諒蹲下身,笑道:“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啊?”
小姑娘猶豫了一下:“我叫元言序。”
韋諒點頭道:“言必有物、序,這麼看來,你家中有長輩是當年桐城派‘義法說’的推崇者,這一脈學問已經沉寂好些年了,那麼我猜應該不是你爹給你取的名字,應該是你爺爺取的吧?”
元言序瞪大眼睛,對這個人更加佩服了,這都猜得到?
韋諒笑問道:“咱們聊聊?”
元言序小跑幾步,蹲在他身邊:“先生你說,我聽好了。”
遠處,元言序娘親面有憂色,就要去將自己女兒帶回身邊。婦人的夫君,一個儒雅中年文士,也是這般打算。仙家渡船之上,就沒有誰是簡單人物。
只是他們身邊那個隨行的家族老客卿,對中年儒士搖搖頭,輕聲說道:“說不定是一樁仙家機緣,我們最好靜觀其變。”夫婦二人這才稍稍放心,同時又有些期待。
韋諒乾脆盤腿而坐,雙手撐在膝蓋上。這艘仙家渡船已駛入一片雲海上方,欄杆外如一條雪白長河,成了名副其實的渡船。
韋諒先問了小姑娘元言序關於先前那場風波的看法,小姑娘便將自己的想法說了。
看到這位神仙先生點頭,元言序有些開心,終於有個認可自己看法的人了。
韋諒緩緩道:“你們這些涉世未深的小孩子,都是……怎麼講呢,就像是一件最漂亮卻又最脆弱的瓷器,未來是登大雅之堂,還是淪為井邊破罐,就看教得好不好,教得好,形制就正,教不好,就長歪了。”
“言傳身教,又以後者更重要。言傳為虛,身教為實,因為孩子未必聽得懂大人的那些個道理,但是對世界又最好奇,要孩子耳朵里聽得進、裝得下道理,很難。孩子眼睛里看見得更多,更容易記住這個世道的大致模樣,比較淺顯,黑白分明,稚嫩卻尤為可貴。這麼潛移默化下去,自己都渾然不覺,點點滴滴,年年月月,心目中的世界就定型了,再難更改。”
“所以好些人看似長大成人後,有有違旁人印象的一些莫名其妙的舉措,其實早就有跡可循。在打磨器形的關鍵時刻,父母的言行,至關重要,一句做錯了事卻罵不到點子上的訓斥,或是做錯了,乾脆就覺得自家孩子年紀太小,選擇視而不見,最後可不就是害人害己害子女嘛。所以要賞罰分明,父母要學會給子女立規矩。仁義,理之本也。刑罰,理之末也。”
韋諒說得語速平穩,不急不緩。
元言序聽得認真,偶爾眨眨眼睛。
韋諒繼續道:“所以在小的時候,父母以身教子女仁義,稍大一些,學塾先生教弟子書本上的仁義。兩者相輔相成,前者往實處教,後者往高處教,缺一不可,相互拆台更不行。”
元言序始終默不作聲,也不知道聽不聽得懂。但是別人說話時,豎耳聆聽,不插話,她還是懂的。
韋諒轉頭笑問道:“知道什麼人相對比較願意聽人講道理嗎?”
元言序搖搖頭。
韋諒便自問自答:“一開始,孩子聽父母的;隨後,學生聽先生的;長大后,弱者聽強者的,貧者聽富者的,臣子聽君王的,又比如山下的聽山上的,山上的聽山頂的。那麼問題來了,強者若是說得不對,弱者卻將強者的所有言語道理,死心塌地奉為圭臬,怎麼辦?道德仁義,已經很難有效了,就需要有法,世上得有一種東西,比山上的所有仙家術法,更讓人感到敬畏,讓所謂的強者都束手束腳,讓這些人像犯錯的孩子畏懼父母的訓斥,像是教書先生的雞毛撣子和戒尺,一犯錯就會立即敲在手心,知道疼。”
韋諒笑容燦爛:“聽不太懂,對吧?”
元言序當然聽不懂,小腦袋瓜里一團糨糊呢:“嗯!”
韋諒哈哈笑道:“你其實聽進去了,只是暫時不懂而已,可都放在了你心上,比好多大人都要厲害,他們往往吃過虧后,只是學了些為人處世的小聰明。小姑娘,你雖然修行資質一般,可如今家境好,衣食無憂,不太會有心性大變的事情出現,以後再嫁給好男人,這輩子不會差到哪裡去。”
元言序有些害羞。
嫁人這種事情,過家家的時候,倒是跟同齡人玩過,每次都會找出一塊紅緞子,給“新娘”蓋在頭上,如果“夫君”是隔壁劉府的那個小書獃子,她就會笑得多些,若是馬府那個小胖墩,她可就不願意笑了。
韋諒伸出一根手指:“看在你這麼聰明又懂事的分上,告訴你一件事。等你長大以後,如果遇上了你覺得家族無法應對的天大難關,記得去京城南邊的那座大都督府,找一個叫韋諒的人。嗯,如果事情緊急,寄一封信去也可以。”
元言序怯生生道:“先生,那是好多年以後的事情呢,還是算了吧?”
韋諒搖頭笑道:“可不能這麼覺得,光陰如水嘩啦啦,一眨眼工夫,你就長大了,再一眨眼……”可能就已經老死了。只是這種不合時宜的言語,韋諒沒有說出口。
韋諒微笑道:“人善被人欺,就不做好人了嗎?惡人唯有惡人磨,就去當壞人嗎?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就覺得欺負君子對嗎?這樣不對啊。”
“只是論人之善惡,太複雜了,即便認定了對錯是非,怎麼處置,還是天大的麻煩。就像今天渡船上那場風波,那個背劍的年輕人,若是與那伙人耐着性子講道理,人家聽嗎?嘴上說聽,心裡認可嗎?那麼說與不說,意義何在?因為那伙人願意聽的,不是那些真正的道理,是當下的形勢,雙方分道揚鑣,形勢一去,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一切照舊。說不定坐下來好好說了道理,反而惹得一身腥臊……算了,不聊這些,咱們還是看看雲海比較舒心。”
這些其實更多算是韋諒的自言自語了,更不奢望小姑娘聽得明白。
事實上,換成元言序的爹娘來聽,一樣沒用,不是聽不懂,而是覺得世道如此,聊這些,還不如已經算得上離地萬里的清談玄理來得實在。
韋諒在兩百多年前就已經是一位地仙,但是為了推行自家學問,打算以一國之地風土人情的轉變,作為自身證道與觀道的契機。於是當時他化名“韋潛”,來到了寶瓶洲東南部,幫助青鸞國唐氏太祖開國,此後輔佐一代又一代的唐氏皇帝,並立法。在這次佛道之辯之前,韋諒從未以地仙修士的身份,針對廟堂官員和修行中人。如此一來,勞心勞力不說,還進展緩慢,甚至還在兩任皇帝期間,走了一大截的回頭路。這讓韋諒很失望。
韋諒最後笑着離去,只是提醒元言序在書信與都督府一事上,保守秘密。
元言序爹娘和家族客卿在韋諒身形消失后,才來到她身邊,開始詢問對話細節。
元言序不敢隱瞞,但是一開始也想着要保密,聽那位先生的,不說都督府和書信的事情。只是不小心說漏了嘴,給那位家族客卿老先生抓住了蛛絲馬跡,一番神色和煦卻暗藏玄機的盤問后,元言序糾結許久,拗不過爹娘的殷切追問,只得和盤托出。
老客卿開懷不已,與中年儒士竊竊私語,說那人必然是那座大都督的供奉修士!說不定還是韋大都督身邊的紅人!元家有福了!
元家老客卿又叮囑那位儒士,這些山上神仙,性情難料,不可以常理揣度,所以切不可畫蛇添足,登門拜訪感謝什麼的,萬萬不可做,元家就當什麼都不知道好了。
夫婦二人,激動萬分。
只有元言序對那位神仙先生滿是愧疚,蹲在欄杆旁,覺得有些失落。
已經走遠的韋諒嘆息一聲。這類小事,談不上讓韋諒失望,他更不會因此就反悔,只是沒有驚喜罷了。以後在青鸞國京城只算二流世家的元家,一旦遇上麻煩,哪怕那封書信無法寄到都督府,他韋諒仍然會出手相助一次。不過那個名叫元言序的小姑娘,已經失去了一樁可以踏上修行之路的仙家機緣。只是韋諒同樣知道,對於元言序而言,這未必就真是壞事。
能在世間得一個安穩,已經殊為不易。上了山修了道,成了練氣士,一旦開始跟老天爺掰手腕,不提人性之善惡,只要是心志不堅者,往往難得善終。
陳平安牽着裴錢的手返回渡船房間。
裴錢破天荒說今天要多抄五百字。
陳平安沒有阻攔,只是提醒今天多寫的,不能算是明天的。
裴錢挺起胸膛,說:“那當然。”
抄書的時候,黃皮小葫蘆被裴錢擱放在手邊。
陳平安坐在桌子對面,繼續翻看一本經由崔東山提醒后購買的法家書籍,不是什麼孤本善本,但卻是屬於那類支撐起三教百家的根本“正經”之一。關於讀書一事,陸抬給陳平安的建議,陳平安都記在了心中。比如讀書之法的“先厚再薄”,以及“順藤摸瓜找親戚”,以及挑書的訣竅,別看諸子百家學問駁雜,汗牛充棟,書海無涯,其實便是書籍流傳最廣的儒釋道三教學問,真正當得起“開卷有益”四字的,加在一起,也不超過五十本,世間所有七十古稀年的凡夫俗子,都可以細讀精讀反覆讀。所以陳平安所選三本法家典籍,也就只是確保版刻無誤而已。
今日之事,裴錢最讓陳平安欣慰的地方,仍是先前陳平安與裴錢所說的“發乎本心”。做錯事,先與人由衷道歉。再就是如今的裴錢,跟當初在藕花福地初次見到的裴錢相比,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比如從風波起到風波落,裴錢唯一的念頭,就是抄書,而不是轉身就咒罵那伙人不得好死之類的。
陳平安問道:“裴錢,給那傢伙按住腦袋,差點把你摔出去,你不生氣?”
“氣啊。這不在來的路上,我就在肚子里罵死他們了,八個大壞蛋,每個人的死法都不一樣哩,比如被師父教訓了的傢伙,出門不小心崴腳,掉下渡船,啪嘰一下,摔了個稀巴爛。那個按照老廚子交給我的面相說法,叫卧蠶厚而鼓者的臭娘們,突然跟人吵架,然後被人左一巴掌右一耳光,最後給人打得滿嘴牙都找不到,哈哈……還有那個尖嘴猴腮的,吃壞了肚子,渡船上沒有郎中救治,滿地打滾,嗷嗷叫……”
裴錢忙着專心抄書,一不小心就說出了心裡話,驀然驚醒,苦着臉道:“師父,敲栗暴,還是扯耳朵,看着辦。”
陳平安沒有如何生氣,笑問道:“那如果……”
裴錢好似曉得陳平安要問什麼,挺直腰桿道:“師父你放心,我也就是想一想,讓自己樂和樂和,就算我哪天練成了絕世劍術和無敵拳法,碰到這些傢伙,也不會真拿他們怎麼樣的!至多就像師父這樣,踹他們一腳。”
陳平安好奇問道:“為什麼?”
裴錢一臉天經地義的神色:“我是師父你的徒弟啊,還是開山大弟子!我跟他們一般見識,不是給師父丟臉嗎?再說了,多大點事兒,小時候我給人揍啊給人踹啊的次數,多了去啦,我如今是有錢人哩,還是半個江湖人,度量可大了!”
朱斂剛好帶着石柔推門而入,伸出大拇指:“裴女俠的馬屁功夫,越發爐火純青了。”
裴錢繼續埋頭抄書,今天她心情好得很,不跟老廚子一般見識。
陳平安對朱斂說道:“等下那伙人肯定會登門道歉,你幫我攔着,讓他們滾蛋。”
裴錢突然問道:“師父,為啥不見,與他們講講道理唄。”
朱斂笑道:“你懂個屁。”
裴錢破天荒沒有頂嘴,咧嘴偷笑。
上次在離開獅子園的小路上,她就抓了個屁給朱斂和石柔猜,所以老廚子你才是真懂個屁呢。
朱斂站在裴錢身邊,看她抄書,她寫字的章法,應該是跟陳平安學的,如今寫得勉強算是端正了。
朱斂一邊看她一絲不苟寫字,一邊說道:“少爺與這種人好好說話,他們當面肯定心悅誠服,嘴上說些以後肯定不再犯的屁話。轉過身去,就蹬鼻子上臉,指不定就會引以為傲,逢人就說與少爺不打不相識,下了船,繼續混他們的江湖,就有了個一渡船人都可以證明的劍修朋友,如何不讓人忌憚,你以為是小事?”
裴錢抬起頭,疑惑道:“咋就是朋友了,我們跟他們不是仇家嗎?”
朱斂坐在一旁,淡然道:“我們知道,江湖不知道。”
裴錢停下筆,氣得另外一隻手一拍桌子:“江湖咋這鳥樣呢!”
陳平安笑道:“好好抄書,爭取一鼓作氣寫完,中間最好不要磨磨蹭蹭。”
裴錢哦了一聲,繼續抄書。
果然,門外廊道響起一陣腳步聲,多是三四境的純粹武夫,只有一個五境。
他們開始敲門。朱斂打開門后,一腳將人踹飛出去:“少來這邊打攪我家少爺,再來礙眼,我見一個拍死一個。”
那伙人戰戰兢兢,低頭哈腰,一窩蜂告罪離去。
這條廊道,附近房間差不多有半數是打開的,都很好奇接下來是一言不合的血濺三尺,還是書上所謂的江湖美談。結果只是這麼個光景,所有人都覺得有些無趣。
不過有幾個山澤野修,倒是心中好受些。若是真讓那幫莽夫因禍得福,攀附上了這麼個深不見底的年輕劍修,他們還不得眼紅死。
看着安安靜靜看着裴錢抄書、檢查一筆一畫是否有紕漏的陳平安,石柔突然有一種感覺,自己數百年的鬼物歲月,都活到了狗身上。
他不是還沒有二十歲嗎?對於人心細微,不該看得這麼透徹吧。
陳平安突然轉頭,笑問道:“你看我半天了,幹嗎?”
石柔有些羞赧,搖搖頭。
見陳平安臉色古怪,石柔便害怕他想岔了,誤以為自己有什麼非分之想,越發不自在,猛然起身,擰轉腰肢,走了。
陳平安一頭霧水。他就是覺得給一個“杜懋”這麼盯着,他起雞皮疙瘩。
朱斂幸災樂禍道:“少爺真是人中龍鳳,世間女子遇上了少爺這般人物,可不就是都要誤了終身?”
陳平安嘆了口氣:“朱斂,有些時候,你的馬屁拍得真不如裴錢的順耳。”
朱斂呵呵笑道:“畢竟拍馬屁這種事,裴錢天賦異稟,老奴只是後天努力。”
裴錢抄書,頭也不抬,只是神色憤懣道:“老廚子,你等着,等我抄完書,還差一百二十五個字,到時候你就慘了。”
朱斂笑道:“咋的,是跟我比吃屎啊,還是比罵人?”
陳平安有些聽不下去了,乾脆就取出那張價值連城的日夜遊神真身符,和那塊篆刻了龍宮的玉佩。
因為已被李寶箴“開門”,陳平安又不知道關門之法,所以兩者一直在流失靈氣,只是相較於符籙和玉佩本身的充沛靈氣,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這就如獅子園外那個蘆葦盪湖泊,有人以鋤頭鑿出一條小水溝放水。
只是這就更襯托出純粹武夫畫符的致命缺陷。一個烈火烹油,如四季輪轉,過時不候;一個細水長流,如仙家洞府,四季常青。
朱斂嘖嘖稱奇道:“玉佩看不出名堂,但是李家二公子的這張寶貝符籙,應該算是……仙家法寶中的法寶?”
陳平安點頭道:“符籙一脈,是道家一支大脈,千變萬化皆天機。運用純熟之後,足以讓修士橫行四方。便是對上吃錢最多、殺力最大的劍修,一樣有井字符、鎖劍符可以針對,相對其他畏懼劍修如虎的練氣士而言,已經算是很好了。何況還能夠劾厭殺鬼神而使命之,所以一般修士都會隨身攜帶幾張符籙,以備不時之需,至於數量多寡、品秩高低,當然要看各自的錢袋子。”
獅子園一戰,陳平安除了以金漆畫符,可是還掏出了一大把的上品珍稀符籙。
發現朱斂看向自己,陳平安笑道:“這裡邊的故事,到了龍泉郡落魄山,再說給你和裴錢聽。總之,這差不多就是我沒殺李寶箴的原因。”
朱斂不再多問,搓搓手道:“少爺,給個喂拳機會?”
陳平安點點頭,站起身:“這次你下手重一點,不用擔心我能不能扛得住,你朱斂是不知道我當年是怎麼給人喂拳的,見過了,才知道鄭大風當時在老龍城藥鋪給你們喂的拳,真是……嗯,按照你朱斂的說法,就是男子給女子畫眉,手法溫柔。”
朱斂笑道:“這敢情好。那會兒老奴就覺得不夠爽利,只是有隋右邊在,老奴不好意思多說什麼。”
裴錢已經抄完書。
陳平安說道:“回自己屋子,不然你到時候肯定要大呼小叫。”
裴錢朗聲保證道:“不會的!”
陳平安先拿出一張祛穢符,貼在房內。
結果一炷香后,裴錢只是觀看兩人切磋,就滿頭大汗,心驚膽戰。到後來乾脆跑去牆角那邊,翻陳平安那個竹箱,將自己的多寶盒取了出來。
若是她也要這麼練拳習武,才能成為心目中的絕世高手,她一定會假裝江湖不存在,天底下沒有江湖這東西,書上翻翻故事就好了。
陳平安身穿法袍金醴,省去許多麻煩。與朱斂坐回桌旁,取出一壺從青鸞國京城買來的霧凇酒,給朱斂倒了一杯。
朱斂一口痛飲而盡,不用陳平安倒酒,拿過酒壺就給自己倒滿。
裴錢提醒道:“老廚子你少喝些,酒喝多了傷身體,再說了,一壺霧凇酒,要三兩銀子呢。”
朱斂開始慢飲慢酌,小聲問道:“公子打算何時破開瓶頸,躋身六境?”
陳平安心中早有定論,說道:“再等等吧,有份機緣,可以爭取爭取。”
陳平安沒有細說機緣為何物,畢竟“最強”二字,比能夠顯化為氣象的一國武運,還要虛無縹緲。隨後他笑道:“要我去那些破碎后的洞天福地秘境碰運氣、搶機緣、奪法寶,希冀着找到各種仙人傳承、遺物,我不太敢。”
但是靠着一拳一拳積攢出來武道底子這件事情,陳平安覺得試試看又無妨。不過陳平安也知道,只要曹慈還待在五境,別說是他陳平安,誰都沒有希望。
老大劍仙都親口說過,曹慈的武學修養,拉開同輩武夫太多,每一境,都會是世間最強。
當時寧姚還不太服氣,說即便曹慈師父是四座天下的武道第一人,武運也可以顯化具象,可天大地大的,每天都有不測之風雲,曹慈怎麼就一定是境境最強?難不成他曹慈祖祖輩輩是開鋪子的,一家獨大,壟斷了天下武運?
陳清都當時說了一句讓陳平安記憶深刻的話:“人家曹慈就是這麼強,從根骨、天賦到性情、武運,皆是如此,沒道理可講。”
陳平安那會兒剛剛連輸曹慈三場,他自己倒沒覺得有什麼,寧姚已經氣得不行。看到那樣的寧姚,陳平安覺得挺開心,結果寧姚見他如此,更氣。
這會兒朱斂下意識便脫口而出道:“少爺是洪福齊天的人物,豈有入寶山空手回的可能。如今老奴好歹是遠遊境,對那洞天福地破碎后的秘境仙府,也有些了解,知道上五境的修士進不去,一進秘境就會不穩,容易崩碎,容易被那些無序的光陰長河裹挾,嚴重消磨道行。沒了上五境修士暗中覬覦,又有老奴幫襯一二,故而如今少爺是可以去碰碰運氣的,下次若是遇上了這類地兒,少爺不妨帶上老奴,畢竟咱們純粹武夫,不打緊,不受這類約束。”
陳平安思考片刻,點頭道:“有理,是我習慣了避開這些,現在看來,是得改改以往的心態。”
裴錢原本一聽“洪福齊天”,立即就橫眉豎眼,只是聽到朱斂後來的言語,才眉頭舒展。
朱斂略有所思。
之後這艘仙家渡船上的光陰,悠悠而逝。
許多掛着山上仙家洞府招牌的山水形勝之地,打造不出一座需要源源不斷消耗神仙錢的仙家渡口,所以這艘渡船無法“靠岸”,不過會早早準備好一些能夠浮空御風的仙家舟子,將渡船上到達目的地的客人送往那些山頭小渡口。途經那座位於青鸞國北境的著名釣魚台,下船之人尤其多。陳平安和裴錢、朱斂來到船頭,看到在兩座巍峨大山之間,有巨大的雲海流淌如溪澗,左右對峙的兩大釣魚台,就建造在大山之巔的雲海之畔,時不時能夠看到有彩色鳥雀振翅破開雲海,畫弧后又墜入雲海。
裴錢看得入神,只恨自己沒辦法御風而行,不然嗖一下過去,手持行山杖,一棍子敲在那些鳥雀、飛魚身上,抓了就跑回渡船,應該能賣不少錢,說不定多跑幾趟,她就能買個多寶盒甚至是多寶架了。
朱斂是第八境武夫,但是跟着陳平安這一路,從來都是步行,從無御風遠遊的經歷。
陳平安好奇問道:“朱斂,你就沒點想法?不會覺得虧待了自己的境界?”
朱斂搖頭笑道:“少爺,老奴在家鄉那邊,早就膩歪了旁人一驚一乍的眼光,實在是提不起那股子愣頭青心勁。”
石柔在一旁沉默賞景。對於朱斂那些個迥異於常人的想法,她已經見怪不怪,習以為常。
在陳平安一行人賞景的時候,韋諒坐在一間屋內書桌旁,正在寫些什麼,手邊放有一隻古色古香的紫檀木匣,裡邊裝滿了“君子武備”的裁紙刀。
他從中取出了一把竹黃刻刀,作為當下的鎮紙。
韋諒雖然用了個遊山玩水散散心的理由離開京城,其實這一路都在做一件事情。與青鸞國關係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他在幫一個人編撰寶瓶洲譜牒仙師的品第,需要做一份提綱挈領的東西。
韋諒制定了一份九品制的初稿框架。
第一品,唯有寶瓶洲上五境中的仙人境,可以躋身此列。
第二品,上五境中的玉璞境。或是對於大驪宋氏鐵騎南下,建立滅國之功。
第三品,元嬰境。或是功勞相當於開疆拓土一州之地。
第四品,金丹境。
漸次往下,直到最末尾的第九品。
具體劃分,頗為複雜。並不與練氣士的境界絕對掛鈎,需要參考大驪朝廷,尤其是軍方在此次鐵騎南下途中,記錄的功勞大小。
其中龍泉劍宗的阮邛,既是第二品的第一人,還是如今這份將來會被大驪宋氏作為功勞簿的仙人譜上暫時位居第一高位的人。
此外,是真武山和風雪廟兩座兵家祖庭,以及風雷園和正陽山兩個劍修大派。
再往下,是大驪長春宮、雲霞山、清風城許氏之流。
都需要有一兩個名額,板上釘釘要榮登此譜,而且品第肯定不會低。
至於擁有大驪刑部頒發的太平無事牌的修士,必然入列。
此後率先投誠大驪的各路仙師,不論出身,譜牒仙師、山澤野修,都可以躋身其中。
韋諒最近一直在完善細節,這需要那個人提供給他大量諜報,甚至是涉及一國國祚、帝王生死的內幕。
韋諒將手中毛筆擱在筆架山上,站起身,在屋內緩緩踱步。
韋諒之所以願意做此事,並非迫於大勢,不得不投靠那頭綉虎,事實上以韋諒的脾氣,如果崔瀺無法說服自己,他大可以舍了在青鸞國的兩百多年經營,去別洲另起爐灶,比如更加無法無天的北俱蘆洲,比如格局相對穩固的桐葉洲,有了青鸞國的基礎,無非再折騰一兩百年。
但是這次崔瀺親臨青鸞國,第一個找到的人,就是他韋諒。崔瀺與他有過一番坦誠相談,韋諒得知這位大驪國師以及大驪王朝的既定國策大方向後,決定合作。
合作,而非投誠。韋諒沒有委曲求全,沒有討價還價,崔瀺同樣對此沒有半點質疑。
不可否認,崔瀺所求,比韋諒更為深遠,所以韋諒很期待崔瀺所說的那幅畫面,有一天出現在自己眼前。
“將大驪國法篆刻碑文,立碑於寶瓶洲群山之巔!”
韋諒來到窗口,眼神炙熱,心中有豪氣激蕩,猶勝腳下那片只在兩座大山中流淌的滾滾雲海。
大丈夫當如此,方能不枉此生走一遭,不辜負一身所學!
陳平安已經坐過三趟跨洲渡船,知道這艘叫青衣的渡船本來就慢,不承想繞了不少彎路,故意沿着青鸞國東北和北方邊境線航行之後,放下了好幾撥乘客,好不容易離開了青鸞國版圖,本以為可以快一些,又在雲霄國北邊的一個藩屬國境內停停留留,最後乾脆在一天正午時分,在這個小國的中嶽轄境懸空而停,說是明天黃昏才起航,客人們可以去那座中嶽賞賞景,尤其是恰逢一年四次的賭石,有機會一定要小賭怡情,萬一撞了大運,更是好事。承天國這座中嶽的燈火石,被譽為“小雲霞山”,一旦押對,用幾枚雪花錢的低價,就能開出上等燈火石髓,只要有拳頭大小,那就是一夜暴富的天大好事,十年前就有一個山澤野修,用身上僅剩的二十六枚雪花錢,買了一塊無人看好、石墩大小的燈火石,結果開出了價值三十枚小暑錢的燈火石髓,石髓通體赤如火焰。當然若是渡船客人不願下船,也可以留在渡船上休息。
陳平安聽到渡船婢女的解釋后,一時間無言以對。那個婢女離開后,陳平安走到窗口,看了眼不遠處那座所謂的一國中嶽,哭笑不得。
說是中嶽,別說跟家鄉那座披雲山媲美,就連獨屬於他陳平安的那座落魄山,都要比這座山雄偉許多。
陳平安只好帶着三人準備下船,等着一艘艘小舟往返,帶着他們去往那座承天國中嶽“大山”。
陳平安用屁股想想都知道這座中嶽的神祇,跟青衣渡船的主人,是互惠互利的生意夥伴。
在陳平安他們等待小舟接人期間,四周渡客們下意識避讓開來,雖沒有公然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是免不了的。
先前那撥在“年輕劍修”手上吃虧的江湖人,登門致歉無果后,早已灰溜溜下船,不敢久留。
眾人心態各異。譜牒仙師無論年紀大小,多是對溫養出兩把本命飛劍的陳平安,心懷嫉妒,只是隱藏得極好。山澤野修,則懼怕無比。世俗有錢人,經過渡船各方人士的談論渲染后,大多覺得劍修果然跟傳說中一樣驕橫跋扈。唯有渡船這邊,最近對陳平安一行人相當恭敬,專門挑選了一名俏麗女子,時不時敲門,送來一盤仙家果蔬。
渡船上還有一棟美其名曰“仙氣齋”的小閣樓,專門讓乘坐過青衣渡船的某些貴客們留下一幅墨寶。
陳平安婉拒了,只是讓朱斂去對付着寫了一幅字。
陳平安他們乘坐一艘底部篆刻符籙、金光流轉的掠空小舟,來到了那座中嶽的山腳。
真正的香客不多,當下還是以來此賭石的承天國權貴子弟和江湖豪客居多。只是這些在俗世王朝習慣了鼻孔朝天的人物,碰到了那些從小舟走下的渡客,走路說話的聲音都要比平時小許多。
在渡船上,就有三個隸屬於中嶽不同祠廟的遞香人,為了爭搶客人,差點沒打起來,中嶽神廟的香火販子,脾氣最暴躁,其餘一座半山腰道觀和山腳寺廟的香火販子,雖然看着避其鋒芒,但言語間也是軟刀子亂飛,反正三人各展所長,都有收穫,此次乘坐小舟登船攬客,都帶了些有燒香意願的渡客一同下船。
渡船管事專程領着那個中嶽山神廟的遞香人,來到陳平安一行這邊,介紹了一下。
那漢子聽說陳平安暫時沒有請香的想法后,依舊笑臉相向,說了一大通例如陳公子大駕光臨,便已是蓬蓽生輝的客氣話。
等到陳平安雙腳落了地,還在渡船上的那個香火販子,站在欄杆旁,往外邊狠狠吐了口唾沫。
朱斂笑眯眯道:“少爺怎麼說?不如老奴這頭一回御風,就打賞給這名壯士了?”
陳平安擺擺手:“說不定一輩子就打這一次照面,無恩無怨的,計較這些做什麼。”
裴錢好奇問道:“咋了?”
朱斂笑道:“有人在你頭頂拉屎撒尿,快抬頭看看。”
裴錢翻了個白眼。
山腳有一條專門提供賭石的長街,街上有大大小小數十個鋪子。鋪子內外都堆滿了灰色的燈火石,最小的不過巴掌大小,最大的等人高,重達萬餘斤,這樣的巨石,多是各個鋪子的鎮店之寶。這種承天國中嶽特有的石頭,之所以被命名為燈火石,在於傳說中品相最高的燈火石髓,鮮紅如血,極為濃稠,毫無雜質,而且會如燈火搖曳,手持一塊,能夠天然震懾邪祟鬼魅。而出奇之處,在於開石之前,連地仙修士都看不穿內里成色。
陳平安對這些不感興趣,給了裴錢三人各十枚雪花錢,讓他們自己去揀選、開石。他則獨自登山,想要去山頂中嶽祠廟看看,約好了黃昏時分在山腳一家客棧碰頭。
裴錢有些扭捏,問能不能不買石頭。
陳平安笑着捏了捏她黝黑的臉蛋:“反正十枚雪花錢歸你了,愛怎麼花就怎麼花。”
裴錢哦了一聲。
等到陳平安走遠,開始往山上行去,裴錢立即雀躍得一個蹦跳起來,張牙舞爪,耍了一通瘋魔劍法。
朱斂還沒逛完兩家鋪子,就買了一塊順眼的燈火石,當場剖開一看,血本無歸。氣得裴錢差點跟他拚命。
朱斂一手按住裴錢腦門,任由裴錢手腳亂動。
石柔手持十枚雪花錢,看得仔細,聽得用心,一家家鋪子逛過去,經常一塊燈火石拿起端詳半天又放下,遲遲沒有花去一枚雪花錢。
朱斂讚嘆不已:“真是會過日子。”
裴錢跟在石柔身邊,每次盯着大小不一的燈火石,恨不得把眼珠子貼上去。屁股蛋挨了朱斂好幾次踹,還被朱斂嘲笑掉錢眼裡也就算了,掉石頭堆里算哪門子事?
朱斂很快就後悔沒有跟隨陳平安一起登山。
石柔和裴錢這大小兩個娘們,逛起鋪子來真是毅力卓絕,不但非要一家一家逛盪過去,還要一塊一塊燈火石打量過去,再加上只要有顧客買了燈火石讓店鋪幫忙開石,兩人必然要駐足不前,從頭看到尾,神色肅穆,好像比一擲千金花錢買石的豪客們還要在乎結果。
朱斂走路是不吃力,可是心累啊。
結果等到朱斂抬頭看了眼天色,估摸着陳公子都快下山走到山腳了,石柔總算買了一塊巴掌大小的燈火石,按照店鋪標價,花了兩枚雪花錢。
開出來的石頭,竟然有拇指大小的鮮紅石髓,連店鋪掌柜都由衷地感到震驚。不是這麼點燈火石髓有多麼價值連城,而是這麼點大的燈火石,能夠開出這麼多石髓,確實很罕見。
石柔微笑,沒打算賣掉那塊鮮紅濃稠的燈火石髓。
走出鋪子后,裴錢突然扯了扯石柔袖子,小聲開口道:“石柔姐姐,你借我八枚雪花錢好不好?”
石柔好奇道:“你又不買石頭,借錢做什麼?”
裴錢一本正經道:“我買石頭啊!”
石柔更疑惑了:“這都逛完了,這麼多鋪子,你還記得住是哪塊?”
裴錢使勁點頭。
石柔便笑着將剩餘八枚雪花錢交給裴錢。
裴錢深吸一口氣,開始撒腿飛奔。石柔和朱斂相視一眼,快步跟上。不知道這個裴錢葫蘆里到底在賣什麼葯。
最後兩人發現裴錢在一家各色燈火石堆積成山的大鋪子裡邊,站在一個角落,很吃力地“拔出”一塊燈火石,那燈火石估計得有大幾百斤,她雙手都未必能夠抱住。
燈火石雖然看不出裡邊光景,但是數百年的開採歷史,中嶽那幾條山根石脈也有講究,加上不斷開出石髓的豐富經驗,各個鋪子的掌眼人,大致會有個估計,雖然難免有些偏差,但一般都不大,小漏偶爾會有,卻幾乎不會讓人撿個大漏。所以,不少燈火石雖然大,價格卻極低,有些石頭不大,價格反而高。
蹲着的裴錢腳邊的這塊燈火石,個頭挺大,卻只標價二十枚雪花錢,已經在鋪子裡邊擱置了一百多年,始終無人問津。
裴錢開始跟掌柜正兒八經砍價,說她只有十五枚雪花錢,已是辛苦積攢多年的所有積蓄了。
老掌柜覺得這小丫頭片子有趣,瞧着半點不像是富貴人家的孩子,長得黑不溜秋的,卻能擁有十五枚雪花錢,那可是一萬五千兩白銀,在承天國的郡縣城池,都算富家翁了。
老掌柜其實覺得砍掉五枚雪花錢,十五枚雪花錢,這個價格不虧,不然這麼塊掌眼師傅私底下估算為十枚雪花錢的大燈火石,可能再放個一百年,鋪子都已經傳到自己孫子手上了,還賣不出去。
不過老人仍是跟裴錢一個漫天要價、一個就地還錢,鈎心鬥角了約莫半炷香工夫,老掌柜就想看看這小閨女為了省下五枚雪花錢,能想出哪些借口和由頭來。
最後老掌柜哈哈大笑,答應下來。結果只見那黑炭丫頭掏出一大把雪花錢后,撿出三枚放回自己袖子,剩餘十五枚都交給了他。看得老人嘴角直抽搐。小姑娘你這就有些不厚道了啊。
裴錢裝傻扮痴,咧嘴笑着。
石柔假裝不認識裴錢。
朱斂則朝她豎起大拇指:“不愧是開山大弟子。”
老掌柜倒是不生氣,反而覺得古靈精怪的小姑娘,是個會做生意的好坯子,便笑問道:“要不要我們鋪子幫你現場開石?”
裴錢點頭道:“要開的,不然這麼重我可抱不動,按照你們這邊的規矩,二十枚雪花錢以下的燈火石,無償開石的。還有,如果開出了好石頭,給不給鋪子彩頭,是買家自願,我到時候不給老先生你彩頭,你可不許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