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陌上花開
落魄山竹樓那邊,青衣小童剛剛在小鎮酒樓與朋友吃過了一場送行酒。
粉裙女童坐在小竹椅上嗑瓜子,發現他好像有些意興闌珊,便問道:“沒跟你那個御江水神兄弟喝盡興?還是酒水錢太貴?”
青衣小童一屁股坐在她旁邊的竹椅上,雙手托着腮幫子:“江湖事,你不懂。”
粉裙女童伸過手,給他倒了些瓜子,青衣小童倒是沒拒絕。
之前那個黃庭國御江水神,通過青衣小童,順利得到了一塊價值連城的太平無事牌。然後得了黃庭國朝廷禮部許可關牒,離開轄境,過關大驪邊境,拜訪落魄山。
青衣小童帶着那個最要好的江湖兄弟,逛了不少地方,粉裙女童估計這傢伙沒少在那水神面前吹牛皮。
青衣小童嗑完了瓜子,一陣愁悶哀號,一通抓耳撓腮,然後瞬間平靜下來,雙腿筆直,沒個精神氣,癱靠在竹椅上,緩緩道:“江河正神,分那三六九等,喝酒的時候,我這個兄弟說在來的路上,見着了鐵符江那個品秩最高的江神,很是羨慕。就想要讓我跟大驪朝廷美言幾句,將一些支流江河,划入他的御江轄境。”
“那他給你打點關係的神仙錢了嗎?”
“沒呢。”
粉裙女童眼神古怪。
青衣小童瞪了她一眼,惱火道:“可不是我這兄弟小氣,他自己說了,兄弟之間,談這些銀錢來往,太不像話。我覺得是這個理兒。我現在只是愁該進哪座廟燒哪尊菩薩的香火。你是知道的,魏檗那傢伙一直不待見我,上次找他他就一直推託,半點義氣和情誼都不講。咱們家山頂那個長了顆金腦袋的山神,說話又不頂用。郡守吳鳶,姓袁的縣令,之前我也碰過壁。倒是那個叫許弱的,就是送我們一人一塊太平無事牌的劍客,我覺得有戲,只是找不到他啊。”
粉裙女童嗑着瓜子,小聲問道:“就算找着了廟,你有那供奉錢嗎?”
青衣小童有些底氣不足:“那個許弱,不一定跟我收錢的。你看許弱跟咱們老爺關係那麼好,好意思收我錢嗎?實在不行,我就先欠着,回頭跟老爺借錢還給許弱,這總行了吧?”
粉裙女童難得發火,怒道:“你怎麼回事?!怎麼總惦念着老爺的錢?”
青衣小童嘟囔道:“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有什麼稀奇的,誰還沒有個落魄的時候。再說了,咱們這兒不就叫落魄山嘛。得怪老爺,挑了這麼座山頭,名字取得不吉利。”
粉裙女童更加生氣:“這你都能怪到老爺身上?你良心是不是給狗吃了?!”
要是換成其他事情,她敢這麼跟他說話,青衣小童早就火冒三丈了,可是今天,青衣小童連生氣都不太想,提不起勁兒。
就在此時,最近一年已經極少蒞臨落魄山的魏檗,出現在道路上,緩緩走來。
青衣小童一個蹦跳起來,飛奔過去,無比諂媚道:“魏大正神,今天怎麼得空兒來我家做客啊,走路累不累,要不要坐在竹椅上,我給你老人家揉揉肩捶捶腿?”
魏檗伸手按住那個傢伙的腦袋:“一邊涼快去。”
青衣小童雙手抱住魏檗的一隻袖子,結果被魏檗拖曳着走向竹樓後邊的池塘。
粉裙女童搖搖頭,實在是丟盡了自家老爺的臉。
魏檗蹲在池水清澈見底的小塘旁邊,那顆金蓮種子已經開始抽芽。
青衣小童蹲在一旁:“魏老神仙,我跟你商量個事唄?”
魏檗凝視着那顆極其珍貴的種子,畢竟是道家掌教陸沉在這座天下的“遺物”之一。這也是神水國國祚斷絕那麼久,卻依舊藕斷絲連、氣數未盡的根源所在,更是他魏檗盯上了鐵符江那個江河正神楊花的理由。作為神水國僅存的神祇餘孽,在當年那場浩劫中,魏檗能夠逃出生天,苟延殘喘,直到一舉成為大驪王朝的北嶽正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當然,魏檗自己的隱忍,也至關重要,人不自救天不救。
魏檗語氣淡漠,一句話直接打消了青衣小童的那點僥倖心:“那御江水神,把你當傻子,你就把傻子當得這麼開心?”
青衣小童憤懣起身,走出幾步后,轉頭見魏檗背對着自己,就在原地對着那個礙眼背影一通亂拳腳踢,這才趕緊跑遠。
魏檗最後離開落魄山之前,對坐在竹椅上的兩個小傢伙笑道:“你們老爺,很快就會回來了。”
魏檗揚長而去。
粉裙女童無比雀躍,只是不知為何,轉頭髮現本該跟她一樣驚喜高興的青衣小童,怔怔地坐在竹椅上,神色恍惚。
她輕聲問道:“怎麼了?”
青衣小童喃喃道:“你已經那麼傻了,結果我還被魏檗說成了傻子,你說咱們老爺這次見到了我們,會不會很失望啊。”
粉裙女童氣呼呼地站起身,不再理睬這個把好心當作驢肝肺的傢伙,她去提了一桶水拿了抹布,開始仔仔細細擦拭竹樓。
青衣小童彎着腰,托着腮幫子,他曾經無比憧憬過一幅畫面,那就是御江水神兄弟來落魄山做客的時候,他能夠理直氣壯地坐在一旁喝酒,看着陳平安與自己兄弟,相見恨晚,稱兄道弟,推杯換盞。那樣的話,他會很自豪。酒宴散去后,他就可以在跟陳平安一起返回落魄山的時候,與他吹噓自己當年的江湖事迹,在御江那邊是何等風光。可是現在發現好像有點難。
青衣小童有些失落,低頭看見地上的瓜子殼,好像還有幾顆瓜子,百無聊賴的青衣小童便撿起,吃了起來,好像滋味比平時更好一些?
正在擦拭竹樓階梯的粉裙女童湊巧撞見了這一幕,驚訝問道:“你已經窮到這份兒上了嗎?該不會是將所有家底,都送給你的御江水神兄弟了吧?”
青衣小童心情已經好轉不少,朝她翻了個白眼:“我又不傻,媳婦本都不知道留一點?我可不想成為老崔這樣的老光棍!‘年少不知錢珍貴,老來乖乖打光棍’這個道理,等到咱們老爺回家后,我也要說上一說的,省得他還是喜歡當那散財童子……”
砰的一聲,青衣小童整個人飛向崖外。
粉裙女童已經見怪不怪,並不擔心他的安危。
一條青色長蛇驀然現身,騰雲駕霧,然後沿着峭壁攀岩而上,恢復青衣小童的模樣,大搖大擺走向竹樓:“忠言逆耳啊,難怪自古忠臣良將難善終……”
又是砰的一聲,青衣小童再次倒飛出去。
他第二次返回山頂后,看到一個着儒衫卻光腳的老者站在竹樓二樓,青衣小童立即嚷嚷道:“老崔,這次我可什麼都沒有說了啊!”
又給打得墜入山崖。
粉裙女童已經在二樓擦拭欄杆,有些疑惑不解。
崔姓老人微笑道:“皮癢欠揍長記性。”
粉裙女童無法反駁,便不再為青衣小童求情了。
落魄山山路上,青衣小童罵罵咧咧一路飛奔上山。
中土神洲附近的那座海外孤島上,儒衫男子這天又拒絕了一個訪客,讓亞聖一脈的一位學宮大祭酒吃了閉門羹。
若是之前,儒衫男子哪怕不願意“開門”,到底還是會露個面,而這一次直接就是見都不見了。
那位學宮大祭酒只得失望而去,內心深處難免還有些惴惴。不知為何,這次那個讀書人如此不近人情。
儒衫男子一直站在當年趙繇居住的茅屋內,書山有路。
他站在其中一處,正在翻看一本隨手抽出的儒家書籍,撰寫這部書籍的儒家聖人,文脈已斷,因為年紀輕輕,就毫無徵兆地死於光陰長河之中,而弟子又未能夠真正掌握文脈精髓,不過百年,文運香火就此斷絕。
他放下書本,走出茅屋,來到山頂,繼續遠觀滄海。當年趙繇是怎麼來的這裡?是因為一縷殘餘魂魄的庇護。
不然連一位龍虎山外姓大天師和一位學宮大祭酒,都要先叩門才能進入,趙繇怎麼可能隨波逐流,就那麼巧合地到達這裡。
他收回視線,望向崖畔,當初趙繇就是在那裡,想要一步跨出。他當然無所謂。只是當時有個雙鬢霜白的中年儒士齊靜春,對自己使了個眼色,他這才開口勸下了趙繇。
趙繇離開海島后,他與那個將趙繇送到這裡的齊靜春,有過一次對話。
他問:“既然如此在意,為何不現身見他?”
齊靜春答道:“趙繇年紀還小,見到我,他只會更加愧疚。有些心結,需要他自己去解開,走過更遠的路,遲早會想通的。”
他問道:“那你齊靜春就不怕趙繇至死,都不知道你的想法?趙繇資質不錯,在中土神洲開宗立派不難。你將自身本命字剝離出那些文運氣數,只以最純粹的天地浩然氣藏在木龍鎮紙之中,等着趙繇心境枯木逢春猶再發的那一天,可你就不怕趙繇為別的文脈甚至是道家作嫁衣裳?”
齊靜春答道:“沒關係,我這個學生能夠活着就好。繼不繼承我的文脈,相較於趙繇能夠一輩子安穩求學問道,其實沒有那麼重要。”
他感慨道:“齊靜春,你可惜了。”
齊靜春當時只是笑而不語。
此時此刻,這個曾經一劍劈開黃河洞天的中土讀書人,覺得人生知己,又少一人。
寶瓶洲雲霞山,已經獨自佔據一峰府邸的蔡金簡,今日在蒲團上獨坐修道,睜眼后,起身走到視野開闊的觀景台。
修道路上一路高歌猛進、性情隨之越發冷清的蔡仙子,似乎想起了一些事情,泛起笑意。
當年有一個她最欽慕敬重的讀書人,在交給她第一幅光陰長河畫卷的時候,做了件讓她只覺得翻天覆地的事情。
那位在她心目中學究天人、毫無瑕疵的齊先生,竟然像一個學生請教先生一樣,誠心問她:“如果將這幅畫卷送往劍氣長城,會不會畫蛇添足?反而不美?”
蔡金簡至今還清清楚楚記得自己當時的那份心情,簡直就跟元嬰境修士渡劫差不多,五雷轟頂。
齊先生見她流露出那般獃滯神色后,笑道:“世間男女之事,我委實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是也。”
蔡金簡板著臉,使勁繃著。
齊靜春無奈道:“想笑就笑吧。”
蔡金簡最後也沒有笑出來,內心深處,反而有些傷心,痴痴地看着那位齊先生,回過神后,蔡金簡給出了自己的答案:“若是不喜歡,做這些,未必有用。是不是畫蛇添足,就不重要了。若是原本就有些喜歡,看了這些,說不定會更加喜歡。”
那個時候,聽過了蔡金簡的言語后,齊先生好像肩上的擔子輕了許多,一下子就笑了。
齊先生當時的笑容,讓蔡金簡覺得,原來這個男人,學問再高,仍在人間。
蔡金簡趴在欄杆上,笑得眯起了眼,明明在遠眺,可觀景台外的壯觀景色,都不在她眼中。
偷偷喜歡這麼一個男人,哪怕明知道他不會喜歡自己,蔡金簡都覺得是一件最美好的事情。
修行路上,以後不管百年千年,蔡金簡都願意在四下無人的安靜寂寥時刻,想一想他。
寶瓶洲中部,一個與朱熒王朝南方邊境接壤處的仙家渡口。
柳清山買了一大壺酒,坐在河邊,一大口接着一大口地喝着酒。
柳伯奇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只是沒有想到比想象的更快一些。
先是一場與練氣士的衝突,這還是小事一樁,然後是一個更大的噩耗,關於青鸞國的那場鬧劇。
她奪過柳清山手中的酒壺,沉聲道:“我幾乎沒讀過書,說不出大道理,你又是讀書人,所以未必聽我的,但是不管如何,我希望你必須知道一件事!”
柳伯奇這個師刀房女冠,一手持酒壺,一手按住腰間佩刀獍神,神色間鋒芒畢露:“天底下又蠢又壞的人,極其之多,跟他們讀過多少書根本沒有關係。遇見一點點好的人和事,就恨得牙痒痒,要麼佔有,要麼毀掉。今後這類人,你願意與他們說你的道理,只管說,只是最後如果說不通了,我來講。”
柳清山只是一直搖頭,使勁搖頭:“這些我都想得明白,我只想知道,為何大哥要那麼做。為人子的道理,我想跟我最敬重的大哥說,怎麼辦?我知道自己方方面面都不如大哥,我就只想回家,跟他講這個,可以嗎?”
柳伯奇破天荒搖頭,事事都順着柳清山的她,唯獨在這件事上沒有遷就柳清山:“別去講這個。你還是忍着受着吧。”
柳清山喃喃道:“為什麼?”
柳伯奇說道:“這件事情,緣由和道理,我都不清楚,我也不願意為了開解你,而亂說一氣。但是我知道你大哥,當下只會比你更痛苦。你要是覺得去他傷口上撒鹽,你就痛快了,你就去,我不攔着,但是我會看輕了你。原來你柳清山就是這麼個窩囊廢,心眼兒比個娘們還小!”
柳清山一臉獃滯。
柳伯奇有些忐忑,直截了當問道:“我是不是說重了?”
柳清山獃獃地看了她半天,驀然發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胡亂抹了抹:“還好。”
柳伯奇這才將酒壺還給柳清山:“這會兒可以喝了。”
柳清山也不客氣,接過了酒壺,大口灌下,一直喝到趴在河邊嘔吐。
柳伯奇輕輕拍着他的後背:“如果還想喝,我再去給你買。”
柳清山輕輕搖頭。
最後在眾目睽睽之下,柳伯奇背着柳清山走在大街上。
青鸞國一座縣城外的道路上,大雨過後,泥濘不堪,積水成潭。
一輛車夫是個縣衙老人的馬車放慢速度,片刻之後,又加快車速趕往縣城。
與柳縣令一同坐在車廂內的王毅甫,瞥了眼那個正在閉目養神的柳清風。
王毅甫是國師崔瀺秘密派遣進入青鸞國的兩人之一,如今名義上是縣尉,其實是作為柳清風身邊的武秘書郎,防止一些刺殺。以此可見,崔瀺對於這麼一個小國的小小縣令,是何等器重。
王毅甫知道,馬車身後的道路上,有幾個婦孺蹣跚而行。
王毅甫也閉上眼睛。他這個盧氏王朝的亡國大將,終於開始有些期待這個青鸞國文官,以後在那大驪朝廷,可以走到什麼高位。
朱熒王朝北方邊境,亂象橫生。
一條山路上,有幾個小門派的譜牒仙師,隱瞞身份,假扮成山澤野修,早早盯上了一支往南逃難的官宦車隊,馬苦玄剛好遇上。其中一個練氣士正拽着一個衣裳華美的婦人的頭髮,將她從車廂內拖曳而出,說是要嘗一嘗郡守夫人的滋味。馬苦玄一開始沒想插手,想繼續走自己的路,結果被一個練氣士攔阻,馬苦玄便兩拳打死了一個,還有一個僅剩半條命,最後一人倉皇逃竄,馬苦玄沒有理睬。
剩下半條命的那個可憐的練氣士,被馬苦玄一腳踩住胸口,馬苦玄微笑道:“壞人是這麼當的嗎?當了壞人,好歹得有點眼力吧,這還要我來教你?”
馬苦玄一腳踩穿那人胸膛,然後繼續趕路。
不承想那個衣衫不整的婦人的親人當中,有一個倍感羞辱的少年,憤而質問馬苦玄為何不殺了最後一人,這不是養虎遺患嗎?
馬苦玄便一拳打死了那少年,這才穿過噤若寒蟬的車隊,只是撂下一句:“蠢人犯蠢,比壞人更該死。”
遠去之後,那位真武山兵家修士現身,皺眉道:“那個無知少年,罪不至死。”
馬苦玄笑道:“本來所有人都要死的,難道不該感謝我難得行俠仗義一次?”
那個婦人趴在兒子的屍體上號啕大哭,對那個草菅人命的年輕瘋子充滿了仇恨以及畏懼。
距離大驪京城最近的那座仙家門派長春宮戒備森嚴。
皇子宋和與他娘親站在山頂上,笑問道:“皇叔這是要篡位?”
宋和很快就自己搖起了頭,道:“可是需要這麼麻煩嗎?直接弄出一樁刺殺不就行了?大隋的死士,盧氏王朝的餘孽,不都可以?娘親,我估計這會兒,別說大驪邊軍,就算朝堂上,也有不少人在攛掇着皇叔登基吧。向著我和娘親的,多是些文官,不頂用。”
那個失去了所有權勢的大驪婦人,微笑道:“和兒,別這麼小覷你皇叔。人家心大着呢,瞧不上一張龍椅。”
宋和不太相信。
瞧不瞧得上是一回事,世俗王朝,誰還會嫌棄龍椅硌屁股?
婦人安慰道:“大驪朝野,民心可用。”
宋和轉過頭:“民心?娘親,你不是一直說那些都是愚昧無知的螻蟻嗎?”
婦人掩嘴嬌笑:“這種話,我們母子談心無妨,可是在別的場合,切記,知道了就知道了,卻不可說破。以後等你當了君臨一洲的九五至尊,也要學會裝傻。跟你那個英明神武的皇叔是如此,跟滿朝文武也是如此。”
宋和問道:“那麼跟山上人呢?”
婦人竟是有些猶豫。
宋和說道:“我其實一直想不明白,父皇為何一直要跟那些神仙較勁,換成我是練氣士,尤其是境界高了,誰樂意被一個人間君主束手束腳?如果以後我真當了皇帝,改變既定國策,你說會不會有更多的仙家勢力向我投誠,一個個圍繞在我那張龍椅四周?說不定我就可以憑藉這個,逐漸制衡國師與皇叔?”
身材矮小卻極其玲瓏動人的宮裝婦人,嘆了口氣:“和兒,這種傻話,以後不要再說了,最好想也不要想。”
宋和哦了一聲:“行吧,聽娘親的便是。”
婦人嫣然一笑。
這一點和兒最討喜,乖巧聽話,故而母子事事同心。
至於另外那個,她刻意不讓自己去多想。
龍泉劍宗。
阮秀站在自己院子里,吃着從騎龍巷買來的糕點。
院子裡邊,雞崽兒長成了老母雞,又孵出一窩雞崽兒,老母雞和雞崽兒越來越多。
那條成精開竅的土狗,有了佔山為王的跡象,在西邊大山裡四處撒野,所幸曾經吃過苦頭,不敢太過放肆,在市井間見着了人,它就乖乖地夾着尾巴。
阮秀吃完糕點,收起綉帕,拍拍手,一掠而起。她來到那座不知何人刻出“天開神秀”四個大字的峭壁,從峭壁之巔,向下行走而去。走到峭壁底下,又原路返回。
這一天陳平安帶着李寶瓶和裴錢去大隋京城遊逛。
崔東山站在自己書房內,瞥了眼那些隨便堆放的仙家捲軸,又看了看那幾本陳平安從藏書樓借來的書籍。
書桌上還有陳平安的刻刀和幾片竹簡,是為了方便摘抄那些書上的文字,都沒有收起來。
崔東山有些開心。李寶瓶、裴錢和李槐將這裡當作自己的地盤,陳平安何嘗不是有這麼個跡象?
但是今天,崔東山還是有些心情不那麼暢快,無緣無故的,更讓他無奈。
能做的,他明裡暗裡都做了,可好像還是很難。他便離開書房,來到綠竹廊道那邊盤腿而坐,手心抵住地板,微微一笑:“小傢伙,出來吧。”
隨着崔東山猛然一抬袖子,一個小傢伙被拽了出來,暈頭暈腦,搖搖晃晃。
蓮花小人兒發現是崔東山後,便想要逃回地下。結果發現不管他怎麼蹦跳,都沒辦法做到,就想要跑出廊道,去院子那邊試試看。只是他好似一頭撞在牆壁上,跌迴廊道。
崔東山哈哈大笑:“小笨蛋。”
蓮花小人兒坐在地上,耷拉着腦袋。
崔東山看着他,便想起了自己。
當年求學,陪着個尚未發跡的窮酸老秀才住在那貧窮陋巷,當年的自己雖說算不得什麼高人,可其實也已經是個練氣士,如果不是老秀才一開始就訂立了那麼多煩瑣規矩,他們師徒二人,何至於混得那麼慘?連飯都吃不飽?然後終於有一天,他想要去掙點錢回來,至於會不會被老秀才按照約定逐出師門,顧不上了,活人不能給尿憋死!只是當他拿着一大袋子銀子回來后,老秀才面無表情,就說了兩句話,一句話是:“從此之後,不再是師徒。”第二句話是:“希望這些銀子從哪裡來,就送回哪裡去,因為這些銀子,是你這弟子的不義之財。在那之後,你崔瀺愛坑蒙拐騙還是打家劫舍,我老秀才連開山大弟子都教不好,也就管不着了,沒這麼大本事。”那個時候,年輕崔瀺,就像現在這個蓮花小人兒一樣,悶着,低頭不說話。可能心態大不一樣,但是可憐模樣,如出一轍。
崔東山記得那個年輕崔瀺,沒有哭鬧,沒有求着老秀才不要趕他離開師門,也只說了兩句話。第一句話是:“銀子我可以還回去,但是希望留下一兩枚銀錠,本來就欠着一筆半年的求學錢,就當是兩清了。”第二句話是:“拿着這點銀子,去買幾支好些的毛筆,一桿桿光禿禿還捨不得丟的筆杆子,就算肚子里有點學問,你又怎麼寫出文章?”
那天老秀才讓年輕崔瀺在家徒四壁的屋子裡邊等着。
老秀才走出屋子,在陋巷裡偷偷唉聲嘆氣一番之後,最後覥着臉跟一個街坊鄰居借了些錢,本就看不慣他窮酸樣的潑婦,將他罵了個狗血淋頭,還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大籮筐的混賬話。老秀才也不還嘴,只是賠着笑。老秀才花光了所有錢,去買了半隻油紙包裹的燒雞,大搖大擺回到屋子,再也不提趕崔瀺離開的言語,只是招呼崔瀺坐下吃燒雞。
兩人在那張破爛桌子上相對而坐,年輕崔瀺吃了一會兒,問老秀才為何不吃。
老秀才說:“最近牙疼,吃不了油膩的。”
年輕崔瀺繼續低頭吃,問那個老秀才:“借了錢,買毛筆了嗎?”
老秀才拍了拍肚子,說:“都在這兒呢,跑不掉,晚些寫又有什麼關係,還可以一口氣寫更多文章。”
年輕崔瀺其實知道,說著豪言壯語的窮酸老秀才,是在掩飾自己餓得咕咕直叫的肚子。
老秀才最後輕聲道:“小瀺,這半隻燒雞,先生也好,你也罷,咱們都只能用錢去買。但是先生肚子里這點不合時宜的學問,你只管拿去,能拿多少就拿多少,不用花錢,當然好像也不太值錢。我們讀書人,只要一天不餓死,還是要講一天道理的。”
其實那一天,才是崔瀺第一次離開文聖一脈,雖然只有不到一個時辰的短暫光陰。
只是後來的師弟左右和齊靜春,所有的文聖門生、記名弟子,都不知道這件事。
崔瀺不說,老秀才也不說。
今天,崔東山拿手指敲了敲蓮花小人兒的腦袋,微笑道:“與你說點正經事,跟我家先生有關,你要不要聽?”
小傢伙猶豫了很久,點點頭。
崔東山緩緩道:“我家先生有座山頭,叫落魄山,那邊有個池塘,裡邊有顆金蓮種子。那極有可能是你的證道機緣,比如說,成為打破元嬰境瓶頸,在寶瓶洲躋身上五境的第一頭精魅。到時候,落魄山也會因此而大受裨益,可以通過你,穩固、凝聚大量的靈氣和機緣。修行一事,某些關隘,想來是先到先得。晚了,連蹲茅坑的機會都沒有。”
蓮花小人兒眨眨眼睛,然後抬起手臂,緊握拳頭,大概是給自己鼓氣?
崔東山卻搖頭:“但是我要求你一件事。將來的某天,我家先生不在你身邊的時候,有人與你說了這些,你又覺得自己特別沒出息的時候,覺得應該為我家先生做點什麼的時候……”
崔東山沉聲道:“不要去做!”
蓮花小人兒越發迷糊了。
崔東山指了指自己心口,然後指了指小傢伙,笑道:“你是我家先生心中的世外桃源。”
小傢伙歪着腦袋,表示自己聽不明白。
崔東山轉過頭,望向高處:“他在你身上,看到了他心目中這個天地最美好的景象,嗯,至少也是之一。怎麼說呢,你就像我家先生回頭看待自己年少時遭受的所有苦難,開出了一朵花兒。看到了你,先生就會心安。原來天底下,他不是孤單的,也有跟他一樣的傻瓜,一模一樣。然後運氣那麼好,你們相遇了。甚至有一天,我家先生因為複雜的世道,這樣那樣的無可奈何,也會變,那麼到了那個時候,如果你還沒有變,先生就還能略微心安一些,變得少一些,慢一些。”
崔東山收回視線:“可是如果你按照我說的去做,就會失去一樁天大的機緣。”
蓮花小人兒使勁搖頭,像是在說沒關係。
崔東山笑容燦爛,身體前傾,伸出小拇指:“那咱們拉鉤。”
只有一條胳膊的蓮花小人兒,便抬起那條胳膊,與崔東山拉鉤,雙方手指大小懸殊,十分有趣。
崔東山一直彎着腰,微笑道:“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變。嗯,可以的話,一千年一萬年都不變。”
小傢伙使勁點頭。
崔東山突然凶神惡煞道:“你如果哪天反悔了,我就打死你,把你放在砧板上,咔嚓咔嚓,大卸八塊,煮湯喝,加上蔥蒜,撒上油鹽……”
說到一半,崔東山自己樂和起來,做了個鬼臉。似乎還不過癮,伸出雙手,掰開嘴巴,頂住鼻子,做了個怪臉。
蓮花小人兒咯咯而笑,乾脆躺在地上,手舞足蹈。
崔東山也開懷大笑。
在之後漫長的歲月里,落魄山就一直有這麼一隻小精魅。他無憂無慮,天真無邪。陳平安無論未來成就有多高,每次出門遠遊返回家鄉,都會與小傢伙獨處一段時間,簡簡單單,說些心裡話。
大概是察覺到陳平安的心境有些起伏,茅小冬沒有將陳平安喊到書齋,而是挑了一個夜深人靜無書聲之時,帶着陳平安逛起了書院。
隨便走隨便聊,茅小冬總是這般,無論是為人行事,還是教書育人,恪守一點:我教了你書上的學問,說了自家的道理,書院學生也好,小師弟陳平安也罷,你們先聽聽看,當作一個建議,未必當真適合你,但是你們至少可以藉此開闊視野。
陳平安就與茅小冬這麼走過了懸挂三位聖賢像的夫子堂,偶有星星點點燭火光亮的藏書樓,一棟棟或鼾聲或夢囈的學舍。最後兩人走到了東華山之巔,一起俯瞰大隋京城的夜景。
有錢處,燈火輝煌,連綿成片,彷彿距離這麼遠都能感受到那邊的鶯歌燕舞。貧寒處,也有月輝相伴,也有柴米油鹽。
陳平安突然說道:“茅山長,我想通了,煉化五件本命物,湊足五行之屬,是為了重建長生橋,但是我還是更想好好練拳,反正練拳也是練劍,至於能不能溫養出自己的本命飛劍,成為一個劍修,先不去想它。所以接下來,除了那幾個有可能適合五行本命物擱放的關鍵竅穴,我依舊會給予體內那一口純粹武夫真氣最大限度的放養。”
茅小冬點頭道:“這麼打算,我覺得可行,至於最後結果是好是壞,先且莫問收穫,但問耕耘而已。”
陳平安嗯了一聲。
茅小冬其實沒有把話說透,自己之所以認可陳平安此舉,在於陳平安只開闢五座府邸,將其餘版圖雙手奉送給武夫純粹真氣,其實不是一條絕路。
人身本就是一個小天地,其實也有洞天福地之說,金丹之下,所有竅穴府邸,任你經營打磨得再好,不過是福地範疇,結成了金丹,方可初步領略到洞天靖廬的玄妙,某部道家典籍早有明言,泄露了天機:“山中洞室,通達上天,貫通諸山,遙相呼應,天地同氣,合而為一。”
“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這句話之所以能夠風靡天下,被所有練氣士奉為圭臬,自然有其根腳淵源。
茅小冬不說,是因為陳平安只要步步前行,遲早都能走到那一步;說早了,驀然蹦出個美好願景,反而有可能動搖陳平安當下好不容易平穩下來的心境。
傳道授業,從來不易,豈可不慎之又慎。雕琢美玉,更是要刀刀去蕪存菁,務必不傷其筋骨神氣,何其難也,怎敢不推敲復推敲?
退一步說,陳平安對待那個叫裴錢的小姑娘,不一樣是如此?只不過陳平安暫時未必自知罷了。
茅小冬輕聲道:“關於先生提出的人性本惡,我們這些門下弟子,早年各有所悟。有些人隨着先生沉寂,自己否定了自己,改弦易調;有些踟躕不前,自我懷疑;有些以此沽名釣譽,標榜自己的特立獨行,號稱要逆大流,絕不同流合污,繼承我們先生的文脈。凡此種種,人心多變,我們這一支幾乎已經斷絕的文脈,內部便已是眾生百態的紛亂景象。試想一下,禮聖、亞聖各自文脈,真真正正的門生遍天下,又是怎樣的複雜。”
陳平安肩膀被茅小冬輕輕拍了一巴掌:“任重而道遠啊。”
陳平安苦笑道:“肩膀就兩隻。”
茅小冬哈哈笑道:“我這叫看人挑擔不吃力,岸上觀潮嫌水小。”
陳平安會心一笑,前半句是家鄉老話。
今天晚上,裴錢和李槐兩人躲在小院外,兩人約好了一起蒙上黑巾,假扮殺手,偷偷摸摸去“刺殺”喜歡睡綠竹廊道的崔東山。那麼多江湖演義小說,可不能白讀,要學以致用!
裴錢大大方方借了一把竹劍給李槐。
兩人在李槐學舍那邊一番商量,覺得絕對不能走院門,而是翻牆而入,不這樣顯不出高手風範和江湖險惡。
劉觀和馬濂想要加入,為裴錢這位公主殿下擔任馬前卒,只可惜被裴錢義正詞嚴地果斷拒絕了,說他們只算初出茅廬的少俠,學藝不精,殺不得大魔頭,只能送死。
兩人來到小院牆外的寂靜小道,還是之前拿桿飛脊的路數,裴錢先躍上牆頭,然後就將手中那根立下大功的行山杖,丟給眼巴巴站在下邊的李槐。
李槐躍上牆頭倒是沒有出現紕漏,裴錢投以讚賞的眼光,李槐挺起胸膛,學某人捋了捋頭髮。只是兩人落地的時候,裴錢如貓兒無聲無息,李槐卻直不愣登發出了不小的動靜。
裴錢怒道:“李槐,你怎麼回事,這麼大聲響,敲鑼打鼓啊?那叫沙場打仗,不叫深入龍潭虎穴秘密刺殺大魔頭。重來!”
李槐自知理虧,沒有還嘴,小聲問道:“那我們怎麼離開院子去外邊?”
裴錢瞪眼道:“走大門,反正這次已經失敗了。”
兩人從那本就沒有閂上的院門離開,重新來到院牆外的小道。
躺在廊道那邊的崔東山翻了個白眼。
裴錢手持行山杖,念叨了一句開場白:“我是一個鐵血殘酷的江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