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南下(1 / 2)

第112章 南下

朱斂發現陳平安取巧御劍返回棧道后,身上有些感覺不太一樣了。那是一種玄之又玄的感覺。

朱斂也是與陳平安朝夕相處之後,才能夠意識到這種微妙變化,就像……春風吹皺池水起漣漪。

陳平安讓等了大半天的裴錢先去睡覺,破天荒又喊朱斂一起喝酒,兩人在棧道外邊的懸崖邊盤腿而坐,朱斂笑問道:“看上去,少爺有些開心?是因為御劍遠遊的感覺太好?”

陳平安反問道:“還記得曹慈嗎?”

朱斂笑道:“這個名字,老奴怎會忘記。劍氣長城那邊,少爺可是連敗三場,能夠讓少爺輸得心服口服的人,老奴恨不得明天就能見着了面,然後一兩拳打死他拉倒,省得以後跟少爺爭奪天下武運,耽擱少爺躋身那傳說中的第十一境,武神境。”

陳平安沒計較朱斂這些馬屁話和玩笑話,悠悠然喝酒:“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曹慈可能又破境了。”

朱斂奇怪問道:“那為何少爺還會覺得高興?天下第一這把交椅,可坐不下兩個人的屁股。當然了,如今少爺與那曹慈,說這個,為時尚早。”

陳平安喝了一小口養劍葫里的老蛟垂涎酒,問道:“你說我們純粹武夫,練拳學武,為了什麼?”

朱斂笑道:“自然是為了獲得大解脫、大自由,遇上任何想要做的事情,可以做成,碰到不願意做的事情,可以說個‘不’字。藕花福地歷史上每個天下第一人,雖說各自追求,會有些差別,但是在這個大方向上,殊途同歸。隋右邊、盧白象、魏羨,還有我朱斂,是一樣的。只不過藕花福地到底是小地方,所有人對於長生不朽,感觸不深,哪怕是我們已經站在天下最高處的人,也不會往那邊多想,因為我們從來不知原來還有‘天上’,浩然天下就比我們強太多了。訪仙問道,這一點,我們四個人,魏羨相對走得最遠,當皇帝的人嘛,給臣子百姓喊多了萬歲,多少都會想萬歲萬萬歲的。”

陳平安指了指自己:“早些年的事情,沒有告訴你太多。我最早練拳,是因為給人打斷了長生橋,必須靠練拳吊命,也就堅持了下來。等到按照約定,背着阮邛鑄造的那把劍,去倒懸山送給寧姑娘,等我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啊,終於走到了倒懸山,幾乎就要打完一百萬拳,那個時候,其實我心裡深處,自然而然有些疑惑,已經不需要為了活下去而練拳的時候,我陳平安又不是那種處處喜歡跟人爭第一的人,接下來怎麼辦?”

“是成為下一個朱河?不難了。還是下一個梳水國宋雨燒?也不算難。還是悶頭再打一百萬拳,可以奢望一下金身境武夫的風采?要知道,我當時是在劍氣長城,天底下劍修最多的地方,我住的地方,隔着幾步路,茅屋內就住着一位劍氣長城資歷最老的老大劍仙,我腳下,有老大劍仙刻下的字,也有阿良刻下的字,你覺得我會不想轉去練劍嗎?想得很。”

“所以當時我才會那麼迫切想要重建長生橋,甚至想過,既然不好一心多用,是不是乾脆就舍了練拳,儘力成為一名劍修,養出一把本命飛劍,最後當上名副其實的劍仙?大劍仙?當然會很想,只是這種話,我沒敢跟寧姑娘說便是了,怕她覺得我不是用心專一的人,對待練拳是如此,說丟就能丟了,那麼對她,會不會其實一樣?”

朱斂喝了一大口酒:“老奴與少爺相識太晚,竟然錯過了少爺這段以後未必再有的少年愁滋味,必須喝口酒,澆一澆心頭遺憾。”

陳平安仰起頭,雙手抱住養劍葫,輕輕拍打,笑道:“那個時候,我遇到了曹慈。所以我很感激他,只是不好意思說出口。”

陳平安又一次指了指自己,再伸手指了指棧道對面的那座高山峭壁:“曹慈可能就在那邊,我差了很遠。我雖然不刻意追求什麼武境第一,可我又不是傻子,誰樂意自己不當那第一?當然是想要當第一的,不過我只是……願意慢一些,就像先前我在紫陽府藏寶樓走欄杆,我在瞎琢磨一個‘慢’字,想明白了不少事情。如果追本溯源,從我當龍窯學徒學拉坯的時候,其實就接觸到了這個字。姚老頭嫌棄我沒天賦,從不樂意教我道理,甚至不愛跟我說話,可那會兒我把燒窯當作了以後活下去的立身之本,怎麼辦,姚老頭不教,那我就次次旁聽他與劉羨陽還有其他學徒的講話。姚老頭與他們說心要定,手才能穩,才能從慢而無錯,變成快且對。照理說,我貌似也該算是早早知道了這個道理了吧?我也算記得牢吧?其實仍然不是,只有當我走過很遠的路,見過很多的人以後,許多自身不長腳的道理,才會像茅山長所說,在心裡頭住下了,道理才算是自己的了。”

“當曹慈出現后,我就知道了,原來同齡人當中,不止有馬苦玄,還可以有曹慈,曹慈再耀眼,我卻怎麼都不會討厭,不至於嫉妒他,最多就是有些失落。在自己心愛的姑娘身邊,當著她的面,輸給別人三場,我心裡當然會有些不痛快,所以那會兒,我就下定決心,總有一天,不管曹慈以後武道境界有多高,外人怎麼說他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武運坯子,我都要爭取讓他連輸三場!”

陳平安神色從容,眼神熠熠:“只在拳法之上!”

朱斂一拍大腿:“壯哉!少爺心志,巍巍乎高哉!”

陳平安拍着養劍葫,遙望着對面的山壁,笑眯眯道:“我說酒話醉話呢。”

朱斂自認最解風情,最不會煞風景,一壇新酒泥封放起來后,等着便是,哪裡有趕緊打開再聞聞的道理,所以他開始轉移話題:“少爺這一路走的,似乎在擔心什麼?”

陳平安點了點頭:“你對大驪國勢也有留心,就不奇怪明明國師綉虎在別處忙着布局落子和收網打魚,崔東山為何會出現在山崖書院?”

朱斂問道:“上五境的神通,無法想象,魂魄分開,不奇怪吧?咱們身邊不就有個住在仙人遺蛻裡邊的石柔嘛。”

陳平安搖頭道:“崔瀺和崔東山已經是兩個人了,並且開始走在了不同的大道上。那麼,你認為兩個本心相同、秉性一樣的人,以後該怎麼相處?”

朱斂笑道:“以崔東山的脾氣,除了少爺這位先生外,他是絕對不會低人一頭的,哪怕是……自己,也不行。”

陳平安喃喃道:“那麼下出彩雲譜的一個人,自己會如何與自己弈棋?”

朱斂開始皺眉,神色凝重,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點點頭:“我猜,我就是那塊棋盤了。可能我們到達老龍城時,他們兩個就開始下棋。”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畫了交錯的一橫一豎:“一個個縱橫交錯處,大的,比如青鸞國,還有山崖書院,小的,比如獅子園,去往大隋的任何一艘仙家渡船,還有最近我們路過的紫陽府,都有可能。”

朱斂問道:“崔東山應該不至於坑害少爺吧?”

陳平安搖搖頭:“他一直在儘力幫我,這一點,不用懷疑。”

朱斂忍不住站起身,身形佝僂,沉聲道:“這可不是小事!”

陳平安依舊坐着,輕輕搖晃養劍葫:“當然不是小事,不過沒關係,更大的算計,更厲害的棋局,我都走過來了。”

朱斂緩緩而行,雙手掌心互搓:“得好好思量一番。”

陳平安反過來安慰道:“放心,不會涉及生死,所以不可能是那種拳拳到肉的生死大戰,也不會是老龍城突然冒出一個杜懋的那種死局。”

朱斂想了想,愁眉不展:“這就越發棘手了啊,老奴豈不是出不了半分力?難道到時候在旁邊乾瞪眼?那還不得憋死老奴。”

陳平安望向對面山崖,挺直腰桿,雙手抱住後腦勺:“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哪有害怕回家的道理!”

朱斂看着陳平安的側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少爺倒是心大。”

陳平安沒來由地感慨了一句:“道理知道得多了,偶爾心會亂的。”

陳平安彎下腰,雙掌迭放,手心抵住養劍葫頂部:“棋盤上的縱橫線路,就是一條條規矩,規矩和道理都是死的,直來直往,可是世道,會讓這些直線變得彎曲,甚至有些人心中的線,大概會變成個歪歪扭扭的圓圈都說不定,這就叫自圓其說吧。所以天底下讀過很多書、依舊不講道理的人,會那麼多,自說自話的人也很多,一樣可以過得很好,因為一樣可以心安、心定,甚至反而會比恪守規矩的人,束縛更少。怎麼活,只管按照本心做,至於怎麼看上去是有道理的,好讓自己活得更心安理得,或是藉此掩飾,讓自己活得更好,三教諸子百家,那麼多本書,書上隨便找幾句話,暫時將自己想要的道理,借來用一用便是了,有什麼難,半點不難。”

朱斂喟然長嘆。

重新坐在陳平安身邊,放下已經不知不覺喝完了的酒壺,朱斂雙拳撐在膝蓋上,身形佝僂的乾瘦老人,有些傷感。

這些肺腑之言,陳平安與隋右邊、魏羨和盧白象說,三人多半不會太心陷其中,隋右邊劍心澄澈,專註於劍,魏羨更是坐龍椅的沙場萬人敵,盧白象則是藕花福地那個魔教的開山之祖。其實都不如與朱斂說,來得……有意思。

朱斂看似沒心沒肺——大事小事,一律是那閑事,從來不牽挂我心頭,可其實他才是四人當中在藕花福地見過最多人間百態的那個人。

生於世代簪纓的豪閥之家,知道天底下的真正富貴滋味,近距離見過帝王將相公卿,自幼習武天賦異稟,在武道上早早一騎絕塵,卻依然依循家族意願,參與科舉,輕而易舉就得了二甲頭名,那還是擔任座師的世交長輩、一位中樞重臣,故意將朱斂的名次押后,否則不是狀元郎也會是那榜眼。那會兒,朱斂就是京城最有聲望的俊彥,隨隨便便一幅墨寶、一篇文章、一次踏春,不知多少世家女子為之心動,結果朱斂當了幾年清貴的散官后,找了個由頭,一個人跑去遊學萬里,其實是遊山玩水,拍拍屁股,混江湖去了。混着混着,一個浪蕩不羈的貴公子,就莫名其妙成了天下第一人,順便成了無數武林仙子、江湖女俠心裡過不去的那個坎。

之後各國混戰,山河破碎,朱斂就從江湖抽身返回家族,投身沙場,成為一個橫空出世的儒將。六年戎馬生涯,朱斂只以兵法,不靠武學,力挽狂瀾,硬生生將一座將傾大廈支撐了多年,只是大勢所趨,朱斂之後哪怕潛心輔佐一個皇子數年,親手主持朝政,依舊無法改變國祚崩斷的結局。最終將家族安置好后,朱斂再次返回江湖,始終孑然一身。

按照朱斂自己的說法,在他四五十歲的時候,依舊風流倜儻,一身的老男人醇酒味道,還是無數豆蔻少女心目中的“朱郎”。

陳平安說道:“接下來我們會路過一座女鬼坐鎮的府邸,懸挂有‘秀水高風’匾額,我打算只帶上你,讓石柔帶着裴錢,繞過那片山頭,直接去往一個叫紅燭鎮的地方等我們。”

朱斂躍躍欲試,笑問道:“嗯,之前少爺就提過這一茬,不過當時沒細說,現在看來,屬於有危險,又不是太危險的那種?”

陳平安點點頭:“那棟府邸住着一個嫁衣女鬼,當年我和寶瓶他們路過,有些過節,就想着了結一下。”

朱斂恍然道:“難怪少爺最近會詳細詢問石柔,陰物鬼魅之屬的一些本命術法,還走走停停,就為了養足精神,寫下那麼多張黃紙符籙。”

陳平安突然抬起手掌:“住嘴。”

朱斂悻悻然,不愧是自家少爺,懂自己。

上次沒從少爺嘴裡問出嫁衣女鬼的模樣,是美是丑,是胖是瘦,朱斂一直心痒痒來着。畢竟在藕花福地,可沒有以墳冢做家的美艷女鬼仰慕過自己,到了浩然天下,豈能錯過?

不過那位白鵠江的水神娘娘,與石柔差不多,一位神祇一個女鬼,好像都沒瞧上自己,朱斂揉了揉下巴,憤憤道:“咋的,這兒的女子,無論是鬼是神,都喜好以貌取人啊?”

陳平安拿起養劍葫:“走一個。”

朱斂瞥了眼腳邊的酒壺,苦着臉道:“少爺,我酒壺可是空了。”

朱斂覥着臉搓着手:“少爺,不用擔心老奴的酒量,用裴錢的話講,就是沒有問題!再來一壺,剛剛解渴;兩壺,微醺;三壺,便快活了。”

陳平安笑呵呵,張大嘴巴,晃了晃腦袋,做了個吸氣的動作,然後轉頭,一臉幸災樂禍道:“喝西北風去吧,你。”

朱斂憋了半天,打算做一回死諫的忠臣,打死不做那諂媚奸佞了,一身正氣道:“少爺,這麼不好笑的笑話,老奴真是很難拍馬屁了。”

陳平安心意微動,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壺酒,丟給朱斂,問道:“朱斂,你覺得我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朱斂接過酒,不假思索道:“好人。”

陳平安笑道:“這酒沒白給你。”

朱斂搖頭道:“便是沒有這壺酒,也是這般說。”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我就是好人了啊。”

朱斂爽朗大笑:“少爺就當我又說了馬屁話,莫當真。喝酒喝酒!”

一個鐘鳴鼎食之家的老人,一個陋巷泥腿子的年輕人,兩人其實都沒將那主僕之分放在心上,在崖畔慢飲美酒。

朱斂抹了抹嘴,突然說道:“少爺,老奴給你唱一支家鄉曲兒?”

陳平安點頭道:“行啊。”

朱斂趕緊小抿一口酒水,潤了潤嗓子,這才開腔哼唱,搖頭晃腦,是那藕花福地某個早已亡國朝廷的官話。

陳平安自然聽不懂,只是朱斂哼得悠然陶醉,哪怕不知內容,他仍是聽得別有韻味。

朱斂唱完一段后,問道:“少爺,咋樣?”

陳平安點頭道:“不錯不錯。”

朱斂晃着剩下半壺酒的酒壺:“若是少爺能夠再賞賜一壺,老奴就以大驪官話唱出來。”

陳平安二話不說,直接丟給朱斂一壺。

朱斂將那壺酒放在一旁,輕聲哼唱:“春宵燈燭如人眼,見那娘子褪放紐扣兒,青蔥手指拈動羅帶結,酥胸白雪聳如峰,肚皮軟綿綿,可憐燭光不得見,背脊光滑腰收束,懸挂大葫蘆,小娘子啊,思量那遠遊未歸負心郎,心如撞鹿,心肝兒千千結……娘子擰轉腰肢回首看雙枕,手捂山尖兒生哀怨,既然一刻值千金,誰來掙取萬兩錢?”

朱斂停下,喝了口酒,覺得比較盡興了。

陳平安問道:“這就完啦?”

朱斂很是意外,愣愣道:“少爺竟然沒有打我的念頭?”

陳平安嗤笑道:“走過那麼多江湖路,我是見過大世面的。這算什麼,以前在那地底下的走龍河道,我乘坐一艘仙家渡船,頭頂上邊船艙不分晝夜的神仙打架,呵呵。”

這就叫後知後覺,其實還是歸功於朱斂,當然還有藕花福地那條歲月漫長的光陰長河。

朱斂問道:“給說道說道?”

陳平安笑眯眯道:“可以,不過把那壺酒先還我。”

朱斂猶豫了一下,將酒壺遞給陳平安。

陳平安收入咫尺物后:“那真是一場場蕩氣迴腸的慘烈廝殺。”

朱斂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下文:“沒啦?”

陳平安站起身:“不然?”

朱斂趕緊起身,跟上陳平安:“少爺,把酒還我!就這麼可憐兮兮的幾個字,說了等於沒說,不值一壺酒!”

陳平安沒理朱斂,在棧道上,一個身形翻轉,以天地樁倒立而走。

朱斂站在原地,懊惱不已。突然轉頭望向那個坐忘修行的石柔,朱斂咧嘴一笑。

石柔睜開眼,怒道:“滾遠點!”

朱斂抬起手,拈起蘭花指,朝石柔輕輕一揮:“討厭。”

石柔給噁心得不行。

驚鴻一瞥后,她呆若木雞。原來朱斂一根手指按住鬢角處,做了兩個動作,一個撕扯,一個覆抹,其間有片刻停留。

老人對石柔扯了扯嘴角,然後轉過身,雙手負后,佝僂緩行,開始在夜幕中獨自散步,只留下一個好像見了鬼的昔年枯骨艷鬼。

遠處朱斂嘖嘖道:“沒有意思。”

走完了棧道,過了南苑國和大驪王朝的邊境線,在一片崇山峻岭之間,陳平安和朱斂兩人行走在山路之上。

石柔已經帶着裴錢繞路,會沿着那條繡花江,去往紅燭鎮,到時候在那邊雙方會合。只是陳平安讓石柔背着裴錢,可以施展神通,所以不出意外,肯定是石柔、裴錢更早到達那座紅燭鎮。

陳平安笑着說起了一樁陳年舊事。當年就是在這條山路上,遇到師徒三人,其中一個跛子少年,扛着“降妖捉鬼,除魔衛道”的破舊幡子,結果淪為難兄難弟,都給那個嫁衣女鬼抓去了懸挂無數大紅燈籠的府邸。好在最後雙方都安然無恙,分別之時,寒酸老道士還送了一幅師門祖傳的搜山圖,不過師徒三人路過了龍泉郡,但是沒有在小鎮留下,在騎龍巷鋪子那邊,他們與阮秀姑娘見過,最後繼續北上大驪京城,說是要去那邊碰碰運氣。

故意揀選了一個暮色時分登山,走到當初那段鬼打牆的山間小路后,陳平安停下腳步,環顧四周,並無異樣。

陳平安背着劍仙和竹箱,覺得自己好歹像是半個讀書人。不過那個嫁衣女鬼不為所動,這也正常,當初風雪廟魏晉一劍破開天幕,又有豪俠許弱出場,想必吃過大虧的嫁衣女鬼,如今已經不太敢胡亂殘害過路讀書人了。

陳平安想了想,對朱斂說道:“你去天上高處看看,能否看到那座府邸,不過我估計可能性不大,肯定會有障眼法遮蔽。”

朱斂拔地而起,遠遊境武夫,就是如此,天地四方皆可去。

片刻之後,朱斂落回小道,搖頭道:“確實看不到,還得浪費少爺兩張符籙。”

陳平安笑着拿出兩張符籙,陽氣挑燈符和山水破障符,都是以李希聖贈送的那一摞符紙中的黃紙畫成。

陳平安將來自體內那顆金色文膽所在氣府的積蓄靈氣,澆灌入陽氣挑燈符,火苗極小。

陳平安掠上樹林枝頭,繞了一圈,仔細觀察指尖挑燈符的燃燒速度、火苗大小,最後確定了一個大致方向。就靠着挑燈符的指引,去尋找那座府邸的山水屏障,恰如凡夫俗子挑燈夜行,以手中燈籠照亮道路。

最後陳平安來到一堵山壁前,火苗驀然炸開,陳平安一抖手腕,山水破障符的符膽灌滿靈氣,大放光明,陳平安將這張符籙往山壁上一貼,眼前景象隨之急劇變化,山壁如積雪遇火,迅速消融,出現一個巴掌大小的窟窿,透過窟窿,已經可以看到裡邊是一條陰氣森森的山谷小徑,不斷有陰煞之氣往外湧出。等到山水破障符燃燒將盡,窟窿已經變成院門大小,陳平安與朱斂跨入其中。

古樹參天的山坳中,陳平安依舊手持那張猶有大半的陽氣挑燈符,帶着朱斂一掠向前。

朱斂腳不着地,跟在陳平安身後。

陳平安並未細說與嫁衣女鬼楚夫人的那樁恩怨,但是朱斂以前從未在陳平安身上看到他對於某件“小事”,如此真真切切地執着。

為了見那楚夫人,陳平安事先做了諸多安排和手段。朱斂曾經與陳平安一起經歷過老龍城變故,感覺陳平安在灰塵藥鋪也很謹小慎微,事無巨細,都在權衡,但是兩者相似,卻不全然相同。比如陳平安好像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時,陳平安的心態比較古怪,就像……他朱斂猿猴之形的那個拳架,每逢大戰,出手之前,要先垮下去,縮起來,而不是尋常純粹武夫的意氣飛揚,拳意傾瀉外放。

那張陽氣挑燈符燃燒速度變快,當最後一點灰燼飄落時,兩人終於站在了一個廣場上,眼前正是那座懸挂如仙人執筆“秀水高風”匾額的威嚴府邸,門口有兩尊巨大石獅。

陳平安眯起眼,抬頭望向那塊匾額。曾有着一襲鮮紅嫁衣的女鬼,飄浮在那邊。

她痴情,她曾經是良善鬼物,她一直有自己的道理。據說最早有一個走夜路的讀書人,在山路上大聲朗誦聖賢詩篇,為自己壯膽,被她看在了眼中。讀書人與女鬼,兩人陰陽有別,但是依舊相親相愛,她仍然心甘情願地穿上了那件紅嫁衣。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道理沒有親疏之別,這是陳平安他自己講的。不講道理的,隨你高興,怎麼活怎麼活得更好,都是自己走的路,但是哪天遇上了講道理又拳頭比你硬的,那就下輩子投個好胎,這也是陳平安講的。

陳平安就那麼站在那裡。朱斂忍不住轉過頭。

饒是朱斂這個遠遊境武夫,都從陳平安身上感到一股異樣的氣勢。這就是純粹武夫五境大圓滿的氣象?如明月升空。

但是這都不算什麼,比起這種依舊屬於武學範疇內的事情,朱斂更震驚於陳平安心境與氣勢的外顯。那輪明月,如一條蛟龍所銜驪珠。

就在朱斂覺得這趟捉鬼之行,估摸着沒自己啥事的時候,那座府邸大門打開,走出一人。

朱斂忍不住問道:“少爺,這是那女鬼的姘頭?牌面挺大啊,這漢子,瞅着可不比蕭鸞夫人的白鵠江神位差了。”

走出之人,身材魁梧,披掛甲胄,手臂有一條金色眼眸的青蛇盤踞,呼吸吐納皆是白霧繚繞,如祠廟內香火瀰漫。

陳平安認得此人,他曾經與許弱一起出現在繡花江上,眼前這位,極有可能是繡花江或是玉液江水神。

繡花江、玉液江和棋墩山,以及這座府邸,皆有講究,魏檗曾坦言,都是用來鎮壓神水國殘餘氣運的隱蔽存在,所以同樣是江水正神,繡花、玉液兩江神祇,比起水域轄境差不多的大驪水神,品秩要稍高半籌。

那位繡花江水神沉聲道:“陳平安,私自破開一地山水屏障,擅闖楚氏府邸,按照大驪制定的封山律法,哪怕是一位譜牒仙師,一樣要削去戶籍,譜牒除名,流徙千里!”

陳平安疑惑道:“那個楚夫人?”

繡花江水神擺擺手:“她早已離開府邸,而且此地已經有新主人,念在你有太平無事牌在身,已經被禮部記錄在檔,准許你速速離去,下不為例。”

陳平安抱拳問道:“敢問江神,那個楚夫人如今在何處?”

這尊以金身現世的江水正神皺了皺眉頭,瞥了眼陳平安所背長劍:“只知道楚夫人去了觀湖書院,有個讀書人死在那邊,她想要去收攏骸骨,但是近期她肯定不會返回此地。”

陳平安嘆了口氣,應該是要白跑一趟了,有些心疼那兩張黃紙符籙,向那位水神致歉道:“這次登門拜訪楚夫人,是我冒失了。下次一定注意。”

繡花江水神冷笑道:“還有下次?”

不等陳平安說話,水神斜眼看那個佝僂老人:“怎麼,覺得自個兒是個遠遊境武夫,就可以肆意妄為了?”

朱斂抹了把臉,轉過頭,對陳平安說道:“少爺,就求你讓我打一架吧,這傢伙這副嘴臉,實在太欠揍了,回頭我一定還少爺一枚金精銅錢。”

陳平安先是眼神示意朱斂不用以此試探虛實,那個嫁衣女鬼,多半不在府上。

陳平安對那位水神笑道:“我們這就離開。”

就在此時,楚氏府邸後方,衝起一陣滾滾黑煙,聲勢浩蕩,洶湧而至,落地后化作人形,身穿一襲黑袍。

繡花江水神面無表情:“顧府主,你不是在修繕山根水脈嗎?”

陳平安怎麼都沒有想到現任府主,是那位曾經護送他們一路的顧氏陰神,更是顧璨的父親。

陰神與陳平安點點頭,再與那尊水神微笑解釋道:“先前感應到有修士打破屏障,想到水神大人剛好在府上查看進展,就沒理會,只是轉念又想到如今大驪境內亂象四起,便擔心是大隋修士想要強行破壞此地根本,不料竟然是熟人拜訪。”

繡花江水神眯眼道:“當年顧府主護送陳平安去往大隋,確實稱得上相熟,不知道顧府主要不要邀請陳平安進門,擺上一桌酒宴,為朋友接風洗塵?”

顧氏陰神哈哈笑道:“既然當了這顧府主,我自然不敢耽誤了手頭正事,就只與陳平安嘮叨幾句,送出楚氏府邸轄境即可。”

“修補水脈山根是不能中斷的細緻活,希望顧府主別耽擱太久,不然我一定會公事公辦,在公文上記你一筆。”繡花江水神撂下這句話后,轉身大步走入府邸。

顧氏陰神抱拳相謝,然後來到陳平安身邊,趕在一臉驚喜的陳平安開口之前,大笑道:“沒辦法,當年那趟差事,在禮部衙門那邊討了個苦功勞,得了個不倫不類的山神身份,所以萬事不由心,沒辦法請你去府上做客了。”

陳平安笑道:“沒關係,以後機會多得是,這裡離着龍泉郡又不算遠。”

顧氏陰神突然一揖到底,然後滿臉感傷道:“上次遠遊,我不告而別,由於有命在身,不敢擅自說一樁私事,如今已是大驪神祇之一,雖說職責所在,不能擅自離開,但是剛好藉著這個機會,不再隱瞞什麼,也好省去一樁心事。”

說到這裡,顧氏陰神面帶笑意,運轉神通,使得原本飄忽模糊的面容越發清晰,笑道:“覺得與誰比較像?”

陳平安打量了他片刻,震驚道:“該不會是?”

顧氏陰神爽朗大笑,再次抱拳:“陳平安,如果沒有你,顧璨就不會白白得了那麼大的福緣!這份比天還大的恩情,顧某以死相報都不過分!”

陳平安好似許久沒有緩過來,道:“難怪當年總覺得你經常在偷偷瞅我,那會兒還誤以為你居心叵測來着。顧叔叔,你早該告訴我的!”

之後聊了些泥瓶巷雞毛蒜皮的故人故事,很快就來到山水屏障附近,顧氏陰神苦澀道:“不敢違反規矩。對了,如水神所說,楚氏府邸經營不善,山根水脈,殘破不堪,已是藕斷絲連的境地,我不能離開太久,恕不遠送了,在此分別便是。”

陳平安笑問道:“因為書簡湖位於寶瓶洲中部,戰事如火如荼,仙家渡船都不願意去觸霉頭,我這次從老龍城返回后,打算近期去趟書簡湖看看顧璨,不知道顧叔叔知不知道顧璨如今如何了,那截江真君待他可還好?”

顧氏陰神哈哈笑道:“他們娘倆好得很,小璨已經成了那個截江真君的嫡傳弟子,萬事無憂,不然我怎麼會安心待在這裡。”

陳平安點點頭,抱拳道:“祝願顧叔叔早日神位高升!”

顧氏陰神小聲提醒道:“對了,陳平安,你可聽說家鄉那邊,許多當年買下山頭的仙家勢力,如今開始轉手賤賣,你最好趕緊回去,說不定還能低價入手一兩座山頭,這等機會,切莫錯過。”

陳平安笑道:“已經聽說了,所以飛劍傳信了披雲山,在讓魏檗幫忙看看。”

顧氏陰神一揮袖,山水屏障憑空出現一道大門,陳平安步入其中,轉頭與顧氏陰神抱拳告別。

重新行走在山路上,陳平安感慨道:“怎麼都沒有想到顧叔叔竟然成了陰神,還當了這座府邸的府主,就是不知道他們一家三口,什麼時候可以團圓相聚。”

朱斂微笑道:“雖然沒見着那個楚夫人,可此行不虛。就像少爺先前所說的棋墩山,本是魏檗淪為末流神祇土地公的沉寂之地,也是一舉成為大驪北嶽正神的發跡之地。所以說,世事難料,不過如此。”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走吧,去紅燭鎮。”

兩人稍稍加快步伐,去往裴錢、石柔所在的紅燭鎮。

兩人一路閑聊,一直到走出那座山頭數十里,朱斂放慢腳步,小心翼翼,以聚音成線的武夫本事,突然問道:“少爺,接下來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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