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賬房先生(1 / 2)

第114章 賬房先生

一襲墨青色蟒袍,正是小泥鰍躋身元嬰境后一身蛻皮煉製而成,是一件截江真君耗費重金、聘請高人秘密打造的法袍。

顧璨不再雙手籠袖,不再是那個讓無數書簡湖野修覺得高深莫測的混世魔頭,他張開手,原地蹦跳了一下:“陳平安,你個兒這麼高了啊,我還想着咱倆見面后,我就能跟你一般高了呢!”

只是那個中年男人始終不說話。

街上看熱鬧的池水城眾人,便跟着大氣都不敢喘,便是與顧璨一般桀驁的呂採桑,都莫名其妙覺得有些局促不安。

顧璨便撓撓頭。

陳平安終於沙啞開口:“嬸嬸還好嗎?”

顧璨使勁點頭道:“好!”

陳平安說道:“我想去看看嬸嬸,可以嗎?”

顧璨委屈道:“這有什麼可以不可以的,我娘親也經常念叨你來着。陳平安,你咋這麼見外呢?”

陳平安道:“我在渡口等你,你先跟朋友吃完蟹,再帶我去青峽島。”

顧璨嘿嘿笑着道:“理睬他們做什麼,晾着就是了。走走走,我這就帶你去青峽島。如今我和娘親有了大宅子住,比泥瓶巷富貴多啦,莫說是馬車,小泥鰍都能進進出出,你說那得有多大的路,是多氣派的宅子,對吧?”

陳平安問道:“不讓人跟范彥、元袁他們打聲招呼?”

顧璨搖頭道:“不用啊,這幫酒肉朋友,算個屁。”

陳平安不再說話,只是瞥了眼顧璨身後那條當年被自己在田壟間釣起來的小泥鰍。如今她已經是人形現世,貌若尋常妙齡女子,只是一再端詳后,她一雙瞳孔豎立的金黃色眼眸,可以讓修士察覺到端倪。

當陳平安瞥向她的時候,在書簡湖連劉志茂都不放在眼中的驪珠洞天五條真龍後裔之一,雖沒有像先前初見時繼續後退一步,可是依舊眼帘低斂,似乎不敢與陳平安對視。

陳平安沒有說什麼,轉身而走,向渡口行去。

顧璨快步跟上,看了眼陳平安的背影,想了想,還是讓呂採桑去跟范彥那幫人說一聲,再讓小泥鰍帶上那個金丹境地仙刺客。

呂採桑欲言又止,顧璨眼神冰冷,呂採桑冷哼一聲,離開此地。

顧璨這才大搖大擺去追陳平安,很是開心,兩隻蟒袍大袖子翻搖,陰風陣陣。

如果不是見到了陳平安,婦人今天要死,誅九族更不是玩笑,他們肯定會在陰間一起團團圓圓的。

顧璨見陳平安經過那輛馬車的時候,依舊沒有停步,喊道:“陳平安,不乘坐馬車嗎?”

陳平安沒有停步,也沒有轉身:“我自己有腳,而且跟得上馬車。”

顧璨便讓小泥鰍帶着刺客去坐馬車,自己跟上陳平安,一起去往渡口那艘青峽島樓船。

一路上,顧璨既沒有詢問陳平安為何要打自己那兩巴掌,也沒有講述自己在書簡湖的威風八面,只是跟陳平安閑聊道聽途說而來的龍泉郡趣事。

只是越臨近書簡湖,顧璨就越失落。因為就跟他不搭理那幫狐朋狗友差不多,陳平安這段路程,從頭到尾,沒有跟他講一句話。但是最讓顧璨奇怪的地方是,陳平安不像是那種憋了一肚子滔天怒火的狀態,而是心不在焉,準確說來,是陳平安的心神沉浸在自己的事情當中,這讓顧璨稍稍鬆了口氣。

顧璨,最怕的是陳平安一言不發,見過了自己,給了自己兩個大耳光,然後二話不說就走了。這輩子都不再相見,將來即便偶然又見到了,也只是陌路人。

登船的時候,小泥鰍帶着那個金丹境婦人一起跟在後邊,顧璨小心翼翼問道:“陳平安,不然我把那個刺客放了?今兒我心情好,放了她沒關係的。”

陳平安腳步微頓,可仍是沒有停步,繼續前行。

顧璨明顯察覺到了陳平安在那一刻的憤怒和……失望。

只是顧璨不明白自己為何這麼說、這麼做了……在陳平安那邊,怎麼又錯了。

於是顧璨轉過頭,雙手籠袖,一邊腳步不停,一邊扭着脖子,冷冷看着那個婦人。

都是因為這個好死不死在今天冒頭刺殺自己的婆娘,才害得自己惹了陳平安生氣,真是罪該萬死,誅九族都不夠!

到了船頭,陳平安站定,獨自眺望遠方湖景。

顧璨既委屈幽怨又想着離陳平安近些,便只好站在他身後幾步外,竟是連與陳平安並肩而立的底氣都沒了。

就在此時,那個感覺終於有了一線生機的刺客婦人,一下跪地,對着陳平安使勁磕頭:“求求你放了我吧,我知道你是好人,是慈悲心腸的活菩薩。求求你與顧璨說一聲,放了我這一次吧。只要不殺我,我以後給大恩人你造牌坊、建祠廟,每天都給恩人敬香磕頭,哪怕恩人讓我給顧璨做牛做馬都可以……”

小泥鰍手指微動。顧璨反而笑了,轉過身,對小泥鰍搖搖頭,任由這名刺客在那邊磕頭求饒,船板上砰砰作響。

陳平安顫顫巍巍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大口酒,這才轉過身,卻不是看那個喊自己“好人”與“活菩薩”的婦人,而是顧璨,問道:“為什麼不只是殺了她?”

顧璨一臉認真道:“只殺她不管用,在書簡湖喜歡找死的人太多了。陳平安你可能不知道,在咱們這座無法無天的書簡湖,誰殺我我只殺誰,那可就真是天大的菩薩心腸了,會被那好幾萬山澤野修,還有那些依附各個島主的湖邊城池,被他們所有人瞧不起、看笑話的。”

顧璨大概是害怕陳平安不相信自己,轉頭問小泥鰍:“是不是這樣?我沒騙陳平安吧?”

在書簡湖最無法無天的那條小泥鰍,怯生生點頭。

婦人能夠成為一名金丹境地仙,又敢於來刺殺顧璨,當然不傻,瞬間就嚼出了那根救命稻草的言下之意,自己可殺?她一下子如墜冰窟,低頭之時,眼神遊移不定。

陳平安望向她,問道:“如果說,我可以保證殺了你一個,與你相關的所有人都可以活下來,你會怎麼做?”

婦人抬起頭,淚眼婆娑:“我知道你是好人,為何不能連我一起放過?我知道錯了,我不該刺殺顧璨,我保證以後見到了顧璨,就主動繞路,求你救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求求你!”

陳平安緩緩道:“如果你們今天刺殺成功了,顧璨跪在地上求你們放過他和他的娘親,你會答應嗎?你回答我真心話就行了。”

婦人抹去眼淚道:“就算我願意放過顧璨,可那名朱熒王朝的劍修肯定會出手殺人,但是只要顧璨求我,我一定會放過顧璨娘親的,我會出面保護好那個無辜的婦人,一定不會讓她受欺負。”

顧璨笑容燦爛。

他當然知道這個婦人在胡吹法螺,為了活命嘛,什麼騙鬼的言語說不出口,顧璨半點不奇怪,只是有什麼關係呢?只要陳平安願意點這個頭,願意不跟自己生氣,放過這類螻蟻一兩隻,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別說是她這條金丹境地仙的賤命,便是她的九族,一樣無所謂,這些初衷、承諾和修為都一文錢不值的螻蟻,他顧璨根本不放在心上,就像這次故意繞路去往宴席之地,不就是為了好玩嗎?逗一逗這些誤以為自己勝券在握的傢伙嗎?

陳平安對顧璨緩緩道:“你在街上殺她,我沒覺得錯。在這裡殺她,也行,到了青峽島再殺,都可以。”

顧璨愣了一下。

陳平安問道:“當時在街上,你喊她什麼?”

顧璨想了想:“嬸嬸。”

陳平安問道:“我喊你娘親什麼?”

顧璨悶悶道:“也是嬸嬸。”

陳平安喃喃道:“一家人就要齊齊整整的,一家人就要團團圓圓的。”

顧璨突然紅了眼睛,低下頭:“那到底要我怎麼做,殺了她,還是放了她,你才不生氣,不發火,不再這麼不理我。陳平安,你告訴我,我去做。”

陳平安轉過身:“隨你。我去青峽島見過了嬸嬸,可能說完話就走。”

陳平安不再說話。

顧璨咬牙切齒,眼眶濕潤,雙拳緊握。

顧璨與小泥鰍心意相通,無需顧璨說話,小泥鰍就將那名金丹境地仙如同拎雞崽兒似的,抓去了一間船艙密室關押起來。

陳平安始終站在船頭。

顧璨其間去了趟樓船頂層,心煩意亂,摔了桌上所有杯子,幾個開襟小娘戰戰兢兢,不知道為何一天到晚都笑眯眯的小主人,今天如此暴躁。

小泥鰍站在一旁,同樣有些憋屈鬱悶。

顧璨抬起頭,盯着小泥鰍,笑了起來,得意揚揚道:“小泥鰍,別怕,陳平安這是跟我慪氣呢,小時候總這樣,惹了他不高興后,不管我怎麼跟在他屁股後頭說好話,他都不愛搭理我,跟今天一模一樣。可每次真見我或是娘親被街坊鄰居還有小鎮壞蛋欺負了,還是會幫着我們的,之後,我再哭一哭鬧一鬧,陳平安保准就不生氣了。唉,就是可惜如今我沒那兩條鼻涕了,那可是我最大的法寶。曉得不?每次陳平安幫過我和娘親,只要一見到我抽鼻涕,他就會綳不住臉,就會笑起來的,每次在那之後,他可就不會再生我氣嘍。”

小泥鰍點點頭。

只有顧璨和她自己才知道,為何當時在街上她會退一步。

她是真怕。那是一種涉及她大道根本的敬畏和忌憚。恐怕連陳平安自己,整座驪珠洞天,以及如今顧璨的師父截江真君劉志茂,都不知道緣由。

因為這條小泥鰍,與李二那尾被裝在龍王簍裡邊的金色鯉魚,還有宋集薪院子里那條四腳蛇,都很不一樣。能夠成功捕獲小泥鰍,這樁天大的機緣,就是陳平安本身的機緣!是陳平安在驪珠洞天,唯一一次靠自己抓住並且有機會牢牢抓在手心的機緣!但是陳平安憑藉本心,贈送給當時同樣是發乎本心、靈犀所致、覥着臉跟陳平安討要泥鰍的顧璨,就等於是自己送出去了機緣,讓它轉為了顧璨自身的大道機緣。可對於小泥鰍而言,這不妨礙陳平安依舊是她的半個主人!

雖說陳平安如今肯定無法駕馭已是元嬰境的小泥鰍,但要說小泥鰍敢對陳平安出手,除非是如今的主人顧璨下死命令,她才敢。

顧璨突然趴在桌上:“小泥鰍,天底下除了娘親,就只有陳平安,真真正正願意把自己所有最好的東西送給我了。不當窯工的時候,當了窯工之後,陳平安都是這樣的,只要手頭有了丁點兒錢,他自己不捨得買的,只要我饞嘴了,他都會眉頭不皺一下,還騙我他掙着了大錢,我是後來聽劉羨陽說漏了嘴,才知道的。小泥鰍,你說,陳平安為什麼生氣呢?”

小泥鰍搖搖頭。

顧璨轉過身,頭靠着桌面,雙手籠袖:“那你說,陳平安這次生氣要多久?唉,我現在都不敢跟他講這些開襟小娘的事情,咋辦?”

顧璨流着眼淚:“我知道,這次陳平安不一樣了,以前是別人欺負我和娘親,所以他一看到,就會心疼我,所以我再不懂事,他再生氣,都不會不認我這個弟弟,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我和娘親已經過得很好了,他會覺得,就算沒有他,我們也可以過得很好,所以他就會一直生氣下去,會這輩子都不再理睬我了。可是我想跟他說啊,不是這樣的,沒有了陳平安,我會很傷心的,我會傷心一輩子的;如果陳平安不管我了,我不攔着他,我就只告訴他,如果你敢不管我了,我就做更大的壞蛋,我要做更多的壞事,要做得你陳平安走到寶瓶洲任何一個地方,走到桐葉洲、中土神洲,都聽得到顧璨的名字!”

顧璨伸出雙手,捂住臉龐。這是顧璨到了書簡湖后,第二次露出如此軟弱的一面,第一次,是在青峽島與娘親過中秋節,一樣是說到了陳平安。

小泥鰍與顧璨心意牽連,所有的悲歡喜怒,都會跟着一起,她便也落淚了。

樓船終於到達青峽島。

下船的時候,陳平安拿出一枚玉牌,遞給那條小泥鰍,沉聲道:“拿給劉志茂,就說讓他先收着,等我離開青峽島的時候還給我。再告訴他一句話,我在青峽島的時候,不要讓我看到他一眼。”

小泥鰍接到手裡的時候,如同稚子抓住了一塊燒得通紅的火炭,驀然一聲尖叫響徹雲霄,差點就要變出數百丈長的蛟龍真身,恨不得一爪拍得青峽島渡口粉碎。就在她想要一下丟掉的時候,陳平安面無表情,說道:“拿好!”

小泥鰍充滿了畏懼,忍住劇痛,死死攥緊那枚篆刻有“吾善養浩然氣”的古怪玉牌,尋截江真君去了。

渡口這邊早有人候着,一個個卑躬屈膝,對顧璨諂媚無比。

陳平安對顧璨說道:“麻煩跟嬸嬸說一聲,我想再吃一頓家常飯,桌上有碗飯就成。”

顧璨使勁點頭,只要陳平安願意坐下吃飯就成,便讓青峽島一個老修士管家趕緊去府上通知娘親,不用大魚大肉,就準備一桌子普普通通的家常飯!

顧璨帶路,陳平安走在一旁,走得極慢。

顧璨以為陳平安是想要到了府上,就能吃上飯,他巴不得多逛一會兒,就故意腳步放慢了些。

陳平安突然說道:“我這些天一直就在池水城,問你和青峽島的事情,問了很多人,聽了很多事。”

顧璨耷拉着腦袋:“猜出來了。”

陳平安又說道:“有些話,我怕到了飯桌上,會說不出口,就不敢說了,所以見到嬸嬸之前,可能我會多說一些你不愛聽的話。我希望不管你愛不愛聽,不管你心裡覺得是不是狗屁不通的歪理屁話,你先聽我講完,行不行?我說完之後,你再說你的心裡話,我也希望不要像那個刺客一樣,不用擔心我喜不喜歡聽,我只想聽你的心裡話,你是怎麼想的,就說什麼。”

顧璨嗯了一聲:“你講,我聽着。”

陳平安緩緩道:“對不起,是我來晚了。”

顧璨一下子停下腳步。

陳平安也停下腳步,在青峽島所有充滿好奇的修士眼中,這是一個神色萎靡的中年男人,面容顯露不出來,可是眼神是一個人的心扉顯露,那種疲態,無法掩飾。

當年草鞋少年和小鼻涕蟲孩子,兩人在泥瓶巷的離別,太着急,除了顧璨那一大兜槐葉的事情,除了要小心劉志茂,還有那麼點大的孩子照顧好自己的娘親外,陳平安好多話沒來得及說。

陳平安抬起頭,望向青峽島的山頂:“在那個小鼻涕蟲離開家鄉后,我很快也離開了,開始行走江湖,有這樣那樣的磕磕碰碰,所以我就很怕一件事,害怕小鼻涕蟲變成你,變成當年我們最不喜歡的那種人。一個大老爺們,喜歡欺負家中沒有男人的婦人,力氣大一些的,就欺負那個婦人的兒子,喝了酒,見着了路過的孩子,就一腳踹過去,踹得孩子滿地打滾。所以我每次一想到顧璨,第一件事,就是擔心小鼻涕蟲在陌生的地方過得好不好;第二件事,就是擔心過得好了后,那個最記仇的小鼻涕蟲,會不會慢慢變成氣力大了、本事高了,那麼心情不好就可以踹一腳孩子、不管孩子生死的那種人。那個孩子會不會疼死,會不會被陳平安救下之後回到了家裡,孩子的娘親心疼之餘,要為去楊家鋪子抓藥花好些銅錢,之後十天半個月的生計就要更加困難了發愁。我很怕這樣。”

“可是怨不得別人,怪我,怪我第一次從大隋返回小鎮后,第二次走江湖,明明是要南下去老龍城的,為什麼不願意寧肯給人送劍送得慢一點,為什麼就不肯繞路,耽擱幾個月而已,也要去看看那個小鼻涕蟲,去親眼看看他和他娘親到底過得好不好,而不是通過一些消息,知道他們兩個人生命無憂,好像混得還不錯,就覺得晚一些再去,等到自己混得有出息了,能夠給那個小鼻涕蟲更多的東西,再去看他也不遲。”

“行走江湖,生死自負,你殺青峽島供奉,殺你那個大師兄,殺今天的刺客,我陳平安只要在場,你不殺,殺不了,我都會幫你殺!這樣的人,來得再多,我都殺,來一個我殺一個,來了一萬個,如果只能殺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我就只怪自己拳頭不夠硬,劍不夠快!因為我答應過你,答應過我自己,保護好那個小鼻涕蟲,是我陳平安最天經地義的事情,都不用講道理,根本不需要!”

“可是,你顧璨有一千個一萬個理由,告訴自己,告訴我陳平安,說書簡湖就是這樣的腌臢地方,世道就是這個鳥樣的世道,我不殺人立威,別人就會來殺我,這些都不是你顧璨濫殺無辜的理由。那麼多莫名其妙就死了的人,連原因都不知道的人,殺了之後,你顧璨心裡那個坎,過得去,我陳平安,過不去。我會想,那麼多人,幾十個,幾百個,就是幾十個、幾百個當年在泥瓶巷跟在一個泥腿子陳平安屁股後頭的小鼻涕蟲,就是幾十個幾百個泥腿子窯工。然後這麼多人,都死了。那個當年在泥瓶巷快餓死了也不願意去敲門的陳平安,在泥瓶巷走了一遍又一遍,沒死;那個當年給一個醉酒王八蛋踹了一腳的小鼻涕蟲,沒死。”

陳平安停下言語,拍了拍身邊顧璨的肩膀:“走吧,嬸嬸還等着我們。路再難走,總要走的。”

兩人並肩前行。

陳平安緩緩道:“我不想做道德聖人,可是不做那種道德聖人,不是說我們就可以不講半點道理了。”

“別人講不講理,我不管。你顧璨,我要管,管了有沒有用,我總要試試看。我爹娘死後,我就沒有了所有的親人,劉羨陽,還有你,你們兩個,就是我的親人。天下這麼大,小鎮那邊,我就只有你和劉羨陽兩個親人,別的任何地方天塌下來,我都可以不管,但是哪怕真的天塌下來了,只要壓到了你們,我不管本事有多大,都要去試試看,把塌下來的天給扛回去!就算扛不回去,挑不起來,那我就是死,也要幫你們討回一個公道!”

當年在驪珠洞天,為了劉羨陽,陳平安試過,打算死了就死了,也要給劉羨陽討回一個公道。如今在書簡湖,陳平安卻覺得只是說這些話,就已經耗光了所有的精氣神。

不一樣的經歷。一樣曾讓陳平安只是獨自坐在那兒,就像一條路邊的狗。

“我如果不認識你顧璨,你在書簡湖捅破了天,我只是聽到了,也不會管,不會來池水城,不會來青峽島,因為我管不過來,我本事就那麼大。在嫁衣女鬼的府邸,我沒有管;在黃庭國的一座郡城看到了那些劍修,我沒有管。在蛟龍溝,我管了,我失去了齊先生送給我的山字印;在老龍城,我管了,我被一名修士打穿了腹部。在這個世道,你講道理,是要付出代價的;可不講道理,也是一樣!蛟龍溝那條老蛟,被劍修差點剷平了,杜懋給人打了個半死!他們是如此,你顧璨一樣,今天活得好,明天?後天?明年後年?!你今天可以讓別人一家團團圓圓,明天別人就一樣可以讓你娘親陪着你,在底下團團圓圓!”

“如果可以的話,我只想泥瓶巷尾巴上,一直住着一個叫顧璨的小鼻涕蟲,我一點都不想當年送你那條小泥鰍,我就想你是住在泥瓶巷那邊,我只要返回家鄉,就能夠看到你和嬸嬸,無論是你們家稍稍有錢了,還是我有錢了,你們娘倆就可以買得起好看的衣服,買得起好吃的東西,就這樣過安安穩穩的日子。”

臨近那座燈火輝煌、不輸王侯之家的府邸,陳平安眼神黯然,輕聲道:“我已經說完了,也沒力氣再說什麼,所以到了飯桌上,你說你想說的,我都會聽着。”

顧璨抬起手臂,抹了把臉,沒有出聲。

府邸很大,過了大門,光是走到吃飯的地方,就走了很久。

陳平安跨過門檻的時候,摘掉了那張朱斂精心打造的麵皮,露出了本來面目。

穿着華貴的顧氏站在大堂門口,翹首以盼,見着了顧璨身邊的陳平安,一下子就紅了眼眶,快步走下台階,來到陳平安身邊,仔細打量着個子已經長高許多的陳平安,一時間百感交集,捂住嘴巴,千言萬語,竟是說不出一個字來。顧氏其實內心深處,愧疚極重,當年劉志茂登門拜訪,說了小泥鰍的事情后,她是心腸歹毒了一回的。只要能夠為璨兒留住那份機緣,她希望那個幫過她和兒子很多年的泥瓶巷鄰居少年死了算數。

陳平安笑道:“嬸嬸。”

顧氏哽咽道:“好好好,與我家璨兒一樣,過得都好,這就比什麼都好了。趕緊進屋,島上管事說得急急忙忙的,嬸嬸只好下廚做了兩樣菜,其餘都是府上下人幫忙的,不過都照着咱們家鄉的口味做的,肯定是地地道道的家常菜,陳平安你不會吃不慣。”

陳平安說道:“麻煩嬸嬸了。”

顧氏瞪了一眼:“說什麼混話!”

陳平安不再說話。

母子二人,還有一個母子二人都不會視為外人的人,一起進了屋子,落座。

雖然是家常菜,可還是極為豐盛,擺滿了一大桌子。

顧氏還準備好了書簡湖最稀罕的仙家烏啼酒,與那池水城市井販賣的所謂烏啼酒,雲泥之別。

顧氏給陳平安倒滿了一杯,陳平安怎麼勸阻都攔不下。不愛喝酒的顧璨,尤其是在家中從來不喝酒的顧璨,今天也跟娘親要了一杯酒。顧氏愣了一下,便笑着倒了一杯。

一張大圓桌,顧氏坐主位,陳平安坐在背對屋門的位置上,顧璨坐在兩人之間的座椅上。

顧璨轉頭對自己娘親說道:“吃飯之前,我想跟陳平安說一些話。”

顧氏本就是善於察言觀色的女子,已經察覺到不對勁,仍是笑容不變:“行啊,你們聊,喝完了酒,我幫你們倒酒。”

顧璨一口飲盡杯中酒,伸手覆蓋酒杯,示意自己不再喝酒,轉頭對陳平安說道:“陳平安,你覺得我顧璨,該怎麼才能保護好娘親?知道我和娘親在青峽島,差點死了其中一個的次數,是幾次嗎?”

顧氏心一顫,神色僵硬,坐在位置上,雙手在桌底下使勁擰着衣角。

顧璨繼續道:“只殺那些個出手害我的某個人?那個殺手刺客的幕後人呢?那些鬼鬼祟祟躲在更遠地方的壞人呢?”

“我一個一個找過去,先與他們打聲招呼?跟他們講,我顧璨很厲害的,小泥鰍更厲害,所以你們不要來招惹我,不然我就打死你們?”

“你是不是覺得青峽島上那些刺殺,都是外人做的?仇家在找死?”

“你覺得就沒有可能是劉志茂,我的好師父,安排的?藏在那些謀殺當中?”

“你可能會說,未必就有。對,確實這樣,我也不會跟你說謊,說那個劉志茂就一定參與其中了!可我就只有一個娘親,我顧璨就只有命一條,我為什麼要賭那個‘未必’?”

顧璨站起身,怒道:“陳平安!你今天就是打死我,我也絕不還手,但是被你活活打死之前,我都要告訴你,我顧璨沒有做錯!就算我錯了,我也不認!我也不改!這輩子都不改!死也不改!”

顧璨臉色猙獰,卻不是以往那種憤恨視線所及某個人,而是那種恨自己、恨整座書簡湖、恨所有人,然後有着不被那個自己最在乎的人理解的天大委屈。

“我在這個地方,就是與虎謀皮,不把他們的皮扒下來,穿在自己身上,我就會凍死,不喝他們的血吃他們的肉,我和娘親就會渴死餓死!陳平安,我告訴你,這裡不是我們家的泥瓶巷,不會只有那些噁心的大人,來偷我娘親的衣裳,這裡的人,會把我娘親吃得骨頭都不剩下,會讓她生不如死!我不會只在巷子裡邊,遇到個喝醉酒的王八蛋,就只是看我不順眼,在巷子里踹我一腳!”

“你知不知道,我在這裡,有多害怕?”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希望你能夠在我身邊,像以前那樣,保護我,保護好我娘親。”

“陳平安,你不知道!”

“你就只會打我罵我!”

最後顧璨滿臉淚水,抽泣道:“我不想你下次見到我和我娘親的時候,是來書簡湖給我們上墳!我還想要見到你,陳平安……”

顧璨嗚咽着走出屋子,卻沒有走遠,一屁股坐在門檻上。

陳平安坐在原地,抬起頭,對顧氏沙啞道:“嬸嬸,我就不喝酒了,能給我盛一碗飯嗎?”

心中惶恐不安的顧氏趕緊擦拭眼淚,點點頭,起身去給陳平安端來一碗米飯,陳平安起身接過那碗飯,輕輕放在桌上,然後坐下。

桌上又有一碗飯。當年在泥瓶巷的別人家裡,陳平安還是個比如今顧璨還要小的孩子,也有一碗飯,就這樣擺在桌上。

陳平安抬起一隻手,有些顫抖,最後沒有拿起筷子,而是從懷中掏出一本書,放在那碗飯旁邊。

那本書,是一部老舊泛黃的拳譜。

陳平安伸手輕輕撫平。它陪伴着他走過千山萬水,見過無奇不有的大千世界,見證過陳平安所有的悲歡離合。翻閱了那麼多次,依舊齊齊整整,幾乎沒有任何褶皺。

只給落魄山竹樓老人看過一次,可那次陳平安恨不得老人每翻一頁都小心點,嘮嘮叨叨了無數遍,結果被老人又賞了一頓拳,教訓說練武之人,連一本破爛書都放不下,還想在拳意之中裝下天下?

給心愛的姑娘看過,當時還沒有相互喜歡,因為要識字,要知道拳譜到底講了什麼,才給她看的,當時一樣惹來她的不快,誤以為陳平安看輕了她,以為她貪圖這部拳譜上的那點拳法,會偷學。

一飯之恩,是活命之恩;一本拳譜,還是救命之恩。

陳平安咬了咬嘴唇,沒有轉頭,輕聲道:“顧璨,我們當時就說好了,這本拳譜,是我跟你借的,總有一天要還給你。”

顧璨猛然站起身,怒吼道:“我不要,送給你就是你的了,你當時說要還,我根本就沒答應!你要講道理!”

顧璨最後哭着哀求道:“陳平安,你不要這樣,我怕……”

在性情偏激又極其早慧的孩子眼中,天底下就只有陳平安講道理了,一直是這樣的。

陳平安沒有說話,拿起那雙筷子,低頭扒飯。一直到吃完那碗飯,他都再沒有抬過頭。

當顧璨哭着說完那句話后,顧氏腦袋低垂,渾身顫抖,不知道是傷心,還是憤怒。

陳平安輕輕放下筷子,輕輕喊了一聲:“顧璨。”

顧璨立即擦掉眼淚,大聲道:“在!”

陳平安緩緩道:“我會打你,會罵你,會跟你講那些我琢磨出來的道理,那些讓你覺得一點都不對的道理,但是我不會不管你,不會就這麼丟下你。”

陳平安始終沒有轉頭,嗓音不重,但是語氣中透着一股堅定,既像是對顧璨說的,更像是對自己說的:“如果哪天我走了,一定是我心裡的那個坎,邁過去了。如果邁不過去,我就在這裡,在青峽島和書簡湖待着。”

顧璨破涕為笑:“好的!說話算數,陳平安你從來沒有騙過我!”

陳平安突然說道:“那今天可能要破例了。”

顧璨一下子心提到了嗓子眼,剛剛略微放鬆下去的身體,再度緊繃,心弦更是如此。

陳平安說道:“之前在來的路上,說在飯桌上,我只聽你講,我不會再說了。但是我吃過這碗飯,覺得又有了些氣力,所以打算再說說,還是老規矩,我說,你聽,之後如果你想說,那就輪到我聽。不管是誰在說的時候,聽的人,講與聽的人,都不要急。”

顧璨笑容燦爛,撓撓頭問道:“陳平安,那我能回桌子嗎?我可還沒吃飯呢。”

陳平安點點頭:“多吃點,你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顧璨抹了把臉,走到原先位置,只是挪了挪椅子,挪到距離陳平安更近的地方,生怕陳平安反悔,說話不算話,轉頭就要離開這間屋子和這座青峽島,到時候他好更快攔着陳平安。

然後顧璨自己跑去盛了一碗米飯,坐下開始低頭扒飯。從小到大,他就喜歡學陳平安,吃飯是這樣,雙手籠袖也是這樣。那會兒,到了天寒地凍的大冬天,一大一小兩個都沒什麼朋友的窮光蛋,就喜歡雙手籠袖取暖,尤其是每次堆完雪人後,兩個人一起籠袖后,一起打哆嗦,然後哈哈大笑,相互嘲笑。若說罵人的功夫,損人的本事,那會兒掛着兩條鼻涕的顧璨,就已經比陳平安強很多了,所以往往是陳平安被顧璨說得無話可說。

陳平安看了眼顧璨,然後轉頭,對婦人說道:“嬸嬸,如果今天再有一個孩子,在門外徘徊不去,你還會開門,給他一碗飯嗎?還會故意跟他講,這碗飯不是白給的,是要用賣草藥的錢來償還的?”

顧氏小心翼翼斟酌醞釀。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我覺得不太會了。”

“當然,我不是覺得嬸嬸就錯了,哪怕拋開書簡湖這個環境,哪怕嬸嬸當年那次不那麼做,我都不覺得嬸嬸是做錯了。”

“所以當年那碗飯,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還有那讓我稍稍心安一些,覺得我不是我娘親嘴裡一定不要去做的那個乞丐,而是先欠了嬸嬸的錢,吃過了飯,我肯定能還上。”

顧氏轉過頭,抹了抹眼角。

陳平安心平氣和問道:“可是嬸嬸,那你有沒有想過,沒有那碗飯,我就永遠不會把那條泥鰍送給你兒子,你可能現在還是在泥瓶巷,過着你覺得很貧苦很難熬的日子?所以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我們還是要信一信的。也不能今天過着安穩日子的時候,只相信善有善報,忘了惡有惡報。”

“我今天這麼講,你覺得對嗎?”

顧氏仍是默默垂淚,不說是與不是。她害怕今天自己不管說了什麼,對於兒子顧璨的未來來說,都會變得不好,所以她寧肯一個字都不多說。

陳平安懂這個,所以哪怕顧璨說了當年顧氏在那條小泥鰍一事上的選擇,陳平安依舊沒有半點怨恨。應該感恩的,就感恩一輩子。後邊發生了什麼,對也好錯也好,都覆蓋不了最早的恩情,就像家鄉下了一場大雪,泥瓶巷的泥路上積雪再厚,可春暖花開后,還是家家戶戶門口那條熟悉的道路。唯一的不同,就是陳平安走了很遠的道路,學會了不以自己的道理去強求別人。所以今天先前在飯桌上,他願意仔細聽完顧璨所有的道理,聽完小鼻涕蟲如今所有的內心想法。

陳平安擠出一個笑臉:“嬸嬸你放心,我不會強行要顧璨學我,不用這樣,我也沒這個本事,我就是想要試試看,能不能做點什麼,做點我和顧璨在如今都覺得‘沒錯’的事情。我留在這裡,不耽誤顧璨保護你,更不會要你們放棄現在來之不易的富貴。”

陳平安問道:“可以嗎?”

顧氏神色猶豫不決,最後仍是艱難點頭。

陳平安就那麼坐着,沒有去拿桌上的那壺烏啼酒,也沒有摘下腰間的養劍葫,輕聲說道:“告訴嬸嬸和顧璨一個好消息,顧叔叔雖然死了,可其實……不算真死了,他還在世,因為成為了陰物,但這終究是好事情。我這趟來書簡湖,就是他冒着很大的風險,告訴我,你們在這裡,不是什麼‘萬事無憂’。所以,我來了。我不希望有一天,顧璨的所作所為,讓你們一家三口,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團團圓圓的機會,卻突然沒了。我爹娘都曾經說過,顧叔叔當初是我們附近幾條巷子,最配得上嬸嬸的那個男人。我不希望顧叔叔那麼一個當年泥瓶巷的好人,能夠寫一手漂亮春聯的人,一點都不像個莊稼漢子、更像讀書人的男人,也傷心。”

顧氏捂住嘴巴,眼淚一下子就決堤了。

這一次,是最真心真意的,最無關對錯的。

陳平安緩緩道:“嬸嬸,顧璨,加上我,我們三個,都是吃過別人不講道理的大苦頭的,我們都不是那些一下生下來就衣食無憂的人,我們都不是那些只要想就可以知書達理的人家。嬸嬸跟我,都有過這輩子差點就活不下去的時候,嬸嬸肯定只是為了顧璨才活着,我是為了給爹娘爭口氣才活着,我們都是咬着牙齒才熬過來的。所以我們更知道‘不容易’三個字叫什麼,是什麼。話說回來,在這一點上,顧璨,年紀最小,在離開泥瓶巷后,卻又要比我們兩個更不容易,因為他才這個歲數,就已經比我,比嬸嬸,還要活得更不容易。因為我和嬸嬸再窮,日子再苦,總還不至於像顧璨這樣,每天擔心的是死。”

“但是這不妨礙我們在生活最艱難的時候,問一個‘為什麼’。可沒有人會來跟我說為什麼,可能我們想了這些之後,明天往往又挨了一巴掌,所以久了,我們就不會再問為什麼了,因為想這些,根本沒有用。在我們為了活下去的時候,好像多想一點點,都是錯,自己錯,別人錯,世道錯。世道給我一拳,我憑什麼不還世道一腳?每一個這麼過來的人,好像都成了當年那個不講理的人,都不太願意聽別人為什麼了,因為也會變得不在乎,總覺得一心軟,就要守不住現在的家當,更對不起以前吃過的苦頭!憑什麼學塾先生偏愛有錢人家的孩子?憑什麼我爹娘要給街坊瞧不起,憑什麼同齡人買得起紙鳶,我就只能眼巴巴在旁邊瞧着?憑什麼我要在田地里累死累活,那麼多人在家裡享福,路上碰到了他們,還要被他們正眼都不瞧一下?憑什麼我這麼辛苦掙來的,別人一出生就有了,那個人還不知道珍惜?憑什麼別人家裡每年中秋節都能團圓?”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也不知道一百年前,一萬年前,是怎麼樣的,我更不知道這個世道到底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我讀了很多書,知道了一些道理,可我知道得越多,就越不敢肯定,自己想出來的道理,是不是就一定對了,就一定能夠讓自己和身邊的人,把日子過得更好。到這裡之前,在一個小女孩身邊,我覺得是可以把日子過得更好的,可是看到顧璨之後,我覺得可能是我錯了,那個小女孩只是跟在我身邊,才可以活得稍微好一些,並不一定就是因為我教她那些道理,讓她活得更輕鬆,更好。”

“誰不想活下去,好好活着。想每一個明天,都比今天更好一些?我也想啊,在泥瓶巷的時候想,在去大隋書院的路上,去老龍城,去倒懸山,去桐葉洲,去藕花福地,在回家鄉的路上,都想,一直在想!可天底下沒有最高的道理,總該有最低的對錯是非吧?我們哪怕為了活下去,做了很多很多不得不做的事情,總還是有對有錯吧?”

顧璨停下筷子,陷入深思。

顧氏看了看陳平安,再看了看顧璨:“陳平安,我只是個沒讀過書、不認識字的婦道人家,不懂那麼多,也不想那麼多,更顧不了那麼多,我只想顧璨好好活着,我們娘倆好好活着,也是因為是這麼過來的,才有今天這個機會。活着等到你陳平安告訴我們娘倆,我丈夫,顧璨他爹,還活着,還有那個一家團圓的機會。陳平安,我這麼說,你能夠理解嗎?不會怪我頭髮長見識短嗎?”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理解,不會怪嬸嬸的。”

顧氏看着陳平安的眼睛,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完,又倒了一杯,再喝完:“你來找璨兒,不管你說了什麼,璨兒都是很開心的,我要喝一杯,你告訴我們這個消息,我也要喝一杯,都高興。”

顧氏又倒了第三杯酒,喝完后,淚眼婆娑道:“見到你長高了,長大了,平平安安的,嬸嬸更要喝一杯,就當替你爹娘也感到高興了。”

陳平安拿起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仰頭喝完。

池水城高樓內,崔瀺嘖嘖道:“頭髮長見識短?這個泥瓶巷婦人,不是一般的厲害了。難怪能夠跟劉志茂合夥,教出顧璨這麼個傢伙來。”

在陳平安跟隨那兩輛馬車入城期間,崔東山一直在裝死,當陳平安露面與顧璨相見后,崔東山其實就已經睜開了眼睛。之後的一切,與崔瀺一樣,崔東山都看在眼裡,聽在耳中。

崔瀺微笑道:“陳平安所說,只是徒勞罷了。哪怕同樣是泥瓶巷出身,起先一樣知道苦頭的滋味。可如今顧璨和陳平安,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不單單是立場不同而已,還有以何種眼光看待這個世界的……最根本脈絡,大不相同。陳平安能夠對顧璨感同身受,那只是因為陳平安走了更遠的道路,顧璨卻沒有,對於他來說,家鄉泥瓶巷,再到書簡湖,就是整個江湖和天下了。更何況,顧璨秉性如此,喜歡鑽牛角尖,天生容易走極端。別說是陳平安,就算是顧璨的父親顧韜,現在站在陳平安那個位置上,一樣擰不過來顧璨的性情了。好玩的地方,恰好在此,顧璨的極端,讓他對陳平安感情極深,所以才說了出那句‘你就算打死我,我也絕不還手’,這可是這混世魔王的心裡話,多難得?陳平安知道,所以他才會更加痛苦。陳平安甚至親耳聽說過當年那個將死之人的劉羨陽,臨死之前,劉羨陽沒有任何怪陳平安的念頭,反而只是對他說了一句‘陳平安,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所以現在的陳平安就更痛苦了。”

“人性便是如此,井底之蛙,也會鼓腹鳴不平,一個越是離開了井底的人,對下邊的人,說任何道理,對於還留在井底的人來說,都是空談。因為內心深處,會不斷告訴自己,你那些道理,是陽春白雪,不是泥濘里打滾的人應該聽的,聽了,真聽進去了,就是找死。不過陳平安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了。”

“所以去往顧璨府邸的那一路所講,與吃完那碗飯後飯桌上所講,已經是天壤之別。只可惜顧璨當初在泥瓶巷,年紀還是太小,既沒有真真切切看到陳平安如他這般大歲數的境遇,更沒有親眼看到陳平安這一路遠遊所遭受的苦難和煎熬。顧璨眼中看到的,是陳平安背了一把劍,給了小泥鰍一枚玉佩,是懂了那麼多道理之後的陳平安,至於為何陳平安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他不懂,這個孩子也未必願意真的去弄懂。反觀陳平安,他願意去多想一想,再多想一想,所以就只能夠讓一團亂麻越來越亂。假若兩個人顛倒過來,位置對調,陳平安是以顧璨的性格,走了很遠,留在青峽島的顧璨是陳平安的性格,然後苟活了下來,今天都不是這麼個死局。不過如此一來,我們根本就不會坐在這裡。”

崔瀺對崔東山說道:“其實你的先生,已經做得相當不錯了。”

崔東山板著臉:“你這雙老狗眼裡頭,如今還能看到美好的東西?”

崔瀺不以為意,微笑道:“這趟登上青峽島,陳平安做得最漂亮的地方,在於兩個說法,四個字,是你這個小兔崽子與我說過的,正是‘人情’二字之上的出劍……切斷與圈定。”

“樓船上,先將陳平安和顧璨他們兩人僅剩的共同點,拿出來,擺在兩個人眼前。不然在樓船上,陳平安就已經輸掉了,你我就可以離開這座池水城了。試探那名刺客,既是為了盡量更多了解書簡湖的人心,更是為了最後再告訴顧璨,那名刺客,在哪裡都該殺,並且他陳平安願意聽一聽顧璨自己的道理。一旦陳平安將自己的道理拔得太高,刻意將自己放在道德最高處,試圖以此感化顧璨,那麼顧璨可能會直接覺得陳平安都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陳平安,萬事休矣。”

“下船后,將那塊文廟陪祀聖人的玉佩,放在身為元嬰境修士、眼界足夠高的劉志茂眼前,讓這個截江真君不敢出來攪局。”

“到了飯桌上,吃過飯,再將身為顧璨之母的顧氏摘出來,不讓她太過干涉自己、影響顧璨。”

“不然,這就是一團糨糊,加入他陳平安后,只會更亂。”

崔東山冷笑道:“就算是這樣,有用嗎?不還是個死局?”

崔瀺點頭道:“可是陳平安只要過不去心裡的坎,接下來做什麼,都是產生新的心結,哪怕顧璨願意低頭認錯,又如何?畢竟有那麼多枉死的無辜之人,會像陰魂不散的孤魂野鬼,一直在陳平安心扉外邊,使勁敲門,大聲喊冤,日日夜夜,責問陳平安的……良知。第一難,難在顧璨願不願意認錯。第二難,難在陳平安如何一個個捋清楚書上讀來的、別人嘴裡聽來的、自己琢磨出來的那麼多道理,找出自己道理中的那個立身之本。第三難,難在知道了之後,會不會發現其實是自己錯了,到底能否堅守本心。第四難,難在陳平安如何去做。最難在三、四。第三難,他陳平安就註定過不去。”

崔東山直接詢問陳平安的最後一個心關:“第四難?”

崔瀺看似故弄玄虛道:“難在有無數難。”

崔東山報以冷笑。

崔瀺不以為意:“如果陳平安真有那本事,置身於第四難當中的話,這一難,當我們看完之後,就會明明白白告訴我們一個道理,為什麼世上會有那麼多蠢人和壞人了,以及為什麼其實所有人都知道那麼多道理,為何還是過得比狗還不如。然後就變成了一個個朱鹿,咱們大驪那位娘娘,杜懋。為什麼我們都不會是齊靜春、阿良。不過很可惜,陳平安走不到那一步,因為走到那一步,陳平安就已經輸了。到時候你有興趣的話,可以留在這裡,慢慢觀看你那個變得形銷骨立、心神憔悴的先生,至於我,肯定早就離開了。”

崔東山哦了一聲:“你離開這裡,是急着去投胎嗎?”

崔瀺哈哈大笑,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崔東山:“你得學學你家先生,要學會心平氣和,學會制怒,才能克己。”

崔瀺重新望向地上的那幅畫卷:“我覺得顧璨依舊是連錯都不會認,你覺得呢?”

崔東山重新閉上眼睛,不是什麼裝死,而有些像是等死。

崔瀺則自言自語道:“都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有些是人不在,酒席還擺在那裡,只等一個一個人重新落座,可青峽島這張桌子,是哪怕人都還在,其實筵席早已經散了,各說各的話,各喝各的酒,算什麼團圓的筵席?不算了。”

陳平安被顧璨領着去了一間富麗堂皇的屋子,而不是獨門獨院。就在顧璨幾處偶爾會住上一住的一間屋子隔壁。

陳平安讓顧璨去陪娘親多聊聊。顧璨關上門后,想了想,沒有去找娘親,而是一個人去散心。很快,身後跟着那條小泥鰍。

她以心湖聲音告訴顧璨:“劉志茂見着了那塊玉牌后,一開始不相信,後來確認真假后,好像嚇傻了。”

顧璨在心湖笑着回答她:“我就說嘛,陳平安一定會很了不起的,你以前還不信,咋樣?現在信了吧。”

她輕輕嘆息。

顧璨很想現在就去一巴掌拍死那個已經被關押在水牢的金丹境婦人。但與陳平安聊完之後,知道自己拍死了那個朱熒王朝的刺客,毫無意義,於事無補。

陳平安生氣的地方,不在他們這些刺客身上,不在那些敵對的修士身上,而在那些死在小泥鰍嘴中的開襟小娘、各個島嶼上被牽連地相當於“誅九族”的螻蟻身上,在一個個像是當年的泥瓶巷鼻涕蟲、龍窯學徒身上。

舉報本章錯誤( 無需登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