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人心似水(1 / 2)

第117章 人心似水

池水城高樓內,身為大驪國師的崔瀺,今夜已經接連擱置了三把傳信飛劍,始終沒有理會。

崔東山沿着那座金色雷池的圓圈邊緣,雙手負后,緩緩而行,問道:“鍾魁所寫內容,意義何在?阮秀又到底看出了什麼?”

崔瀺兩句反問,就隨便打發了崔東山:“你當我是道祖啊?所有推算出來的最終真相,都需要匯總大量的消息,這點常識都沒有了?”

崔東山更絕:“無聊,找點話聊聊,你還當真啊。”

崔瀺又收到了一把極其隱蔽的傳信飛劍,與之前所有飛劍如出一轍,並不是從書簡湖轄境上空飛掠而至,而是先在這棟高樓內出現一道泉眼,然後泉水潺潺流淌,便有飛劍破空而至,然後泉眼消散。

這自然是大驪軍方的最高機密之一,耗費了大驪墨家修士的大量心血,當然還有數量驚人的神仙錢。

崔瀺還是沒有打開飛劍,緩緩道:“以人為本,且先不談鬼魅精怪,是坐鎮一洲的書院聖人必須得有的高度,然後還要去想天下,想一想‘人’之外的事情。這就高出了君子的學問,君子只須惠澤一國之地,再去謀一洲,故而君子立本在人。”

崔瀺又道:“陳平安想出這個圈子的範圍,不談學問深淺,只說大小,其餘與青鸞國大都督韋諒提出世間律法必須以人為本,有異曲同工之妙。這意味着與一切山精鬼魅說人間律法,是不適用的。”

崔東山問道:“所以你才將法家子弟韋諒,視為自己的半個同道中人?”

崔瀺點頭道:“在走到道路盡頭之前,還算殊途同歸,而且與事功學說,能夠大道互補。”

崔瀺轉過頭,笑道:“對了,你之前為何不求我幫忙遮掩渡口氣象?不怕惹來不必要的關注視線?”

崔東山繼續沿着那座金色雷池繞圈行走,隨口道:“不用,終究是我們都能想明白的東西,更別提老秀才當年參加兩次三教辯論的那個高度了。陳平安這門學問,嚇不死人。真正能夠嚇死人的,還是老秀才那些直接嚇破了佛子靈台金身、道門真靈無垢心境的言辭。”

崔瀺似乎認可這個說法:“陳平安算是走在了半山腰,手裡提着一盞燈籠,燈火飄搖,微微映照腳下四周的小路。你我不算,裨益不大,只可惜見者唯有鍾魁、阮秀二人而已。”

崔東山停下腳步,瞥了眼攤放在崔瀺身前地面上的那幅山水畫卷,譏笑道:“其餘人等,看到了也覺得礙眼而已。全然看不懂倒還好,看個半懂——就是上半圓裡邊的最左手,越發心虛。世事人心如此,陳平安都能看透。顧璨,青峽島那個門房修士,你覺得他們看到了又如何?只會更加煩躁而已。所以說人生悲喜命中注定,至少一半是說對了的。該是泥濘里打滾的螻蟻,就一輩子是如此。該是看見了一點光亮,就能爬出糞坑的人,也自然會爬出去,抖摟一身糞,從外物上的泥腿子,變成心性上的翩翩佳公子,比如那個盧白象。”

崔瀺的臉色,淡然閑適。

這對“本是一人、魂魄分離”而來的老狐狸和小狐狸,這一番從頭到尾都雲淡風輕的閑聊,言下之意,似乎極有默契,都在有意無意去壓低陳平安那個渡口圓圈的高度和意義。

接下來兩兩無言。

崔瀺開始依次打開那四把傳信飛劍。

由於支撐這樣一把飛劍“遊走於光陰長河縫隙之間”所需神仙錢,極其巨大,所以信上闡述每一件事情的篇幅,往往不長,措辭盡量簡明扼要。

這也是崔瀺成為大驪國師之後,着重治理官場繁冗后的成效之一。

盡量在大驪文官武將之間,說一些大家相互都“聽得懂”的言語。

崔瀺看似在處理繁忙政務。

崔東山靈犀所致,在心中反覆默默誦讀一句話,是老秀才與一位遠遊浩然天下的大佛子,在私底下論道,曾經提及的一句言語,一句“大話”:“我心光明,夫復何言。”

崔瀺有條不紊處理所有軍政事務,一一回信。

然後寂然而坐,以內視之法,沉浸於心神當中,那個崔瀺元嬰,在本命竅穴當中,席地而坐,將渡口圓圈的那條直線,扭轉了軌跡,於是變成了道祖當年在人間所繪的陰陽魚圖案。

然後伸手一揮袖,將這個圓輕輕推到一邊,然後重新觀看原先的圓,看着被切割成六大塊的版圖。六塊,陳平安當時提及曾經不從高往低去看,而是繞圈而行,那就是只有左右之分,搬山倒海,遷徙人心,這叫輪迴不息!

崔瀺的心神元嬰,越看越臉色發冷。

驟然之間,崔瀺將心神拔出,睜開眼睛,一隻大袖內,雙指飛快掐訣,以“姚”字作為起始。

此後某個時刻。

“崔東山!”

“崔瀺!”

一老一少,幾乎同時喊出對方名字。

崔東山飛快拿出那幅曾經給裴錢看過的光陰長河走馬圖,攤放在地上。

崔瀺則迅速來到崔東山那座金色雷池的邊緣,沉聲道:“只挑出龍窯姚姓窯頭的畫面!所有!”

崔東山惱羞成怒道:“那個楊老頭,比你更是個老王八蛋!肯定是他故意藏掖了姚窯頭的所有軌跡,瞞天過海,我們先前那點本就不用心的推衍,根本就是被楊老頭帶到臭水溝里去了!他娘的,這肯定是楊老頭和姚窯頭之間的一筆買賣!崔瀺,你我可不許為他人作嫁衣裳,我崔瀺,可以是被儒家文脈逼死的,被天下大勢碾壓而死的,但絕對絕對,絕不可以是蠢死的!”

崔東山情急之下,都不去計較自己自稱“崔瀺”的口誤了。

崔東山越想越瘋癲,直接破口大罵:“齊靜春是瞎子嗎?!他不是棋力高到讓白帝城城主都視為對手嗎?驪珠洞天的前五十九年,不去說它,齊靜春他只有失望而已,可他在決定將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失望,選擇寄托在陳平安身上之後,為何還不管管?聽之任之,視而不見?!我就說佛家,作為收取驪珠洞天三千年租金的那個存在,絕對不會如此簡單!說不定那個苦行僧,都只是障眼法!”

相較於崔東山的氣急敗壞,崔瀺要沉穩許多,問道:“陳平安身上那兩把飛劍,在初一、十五這兩個名字之前,真正的名字叫什麼?”

崔東山皺眉道:“我只知道被陳平安命名為初一的那把,是在黃庭國老秀才那幅山河畫卷出現裂縫,老秀才走出畫卷后,交給陳平安的。第二把飛劍十五,則是楊老頭,這個跟東海那個臭牛鼻子活了差不多歲數的萬年老王八,跟陳平安要了一點不值錢的破爛東西,作為交換,主動送給了陳平安。楊老頭說是就叫十五,明擺着是順着陳平安對初一的改名,而隨口胡謅的狗屁名字。”

崔瀺低頭凝視着從那幅光陰長河走馬圖中以獨門秘法擷取出來的一幅幅片段畫面。

崔東山伸手指向樓外,大罵道:“齊靜春睜眼瞎,老秀才也跟着瘋了?”

崔瀺淡然道:“是誰費盡心思,要陳平安去研習佛經?”

崔東山使勁朝金色雷池外邊吐了一口唾沫,唾沫往崔瀺腦袋上飛去:“滾你娘的,不是你要設立此局,坑害我們師徒二人,我會讓陳平安去通讀三教百家的那些正經?”

崔瀺頭沒有抬頭,一揮袖子,那口唾沫砸回崔東山臉上。

崔東山隨便抹了把臉,憤憤不平,依舊在罵天罵地。

看完了第二遍所有關於陳平安嘴中那個“姚老頭”的畫面。

崔瀺輕聲道:“別忘了,還有齊靜春幫忙討要而來的那張‘姚’字槐葉。一棵槐樹那麼多祖蔭槐葉,偏偏就只有這麼一張落下。將這段光陰長河,截取出來,我們看一看。”

崔東山照做。

在真正的大事上,崔東山從不彆扭矯情。

畫卷上,齊靜春在為陳平安要到了唯一一張願意離開枝頭的槐葉后,曾悄然轉頭,望向槐葉最高處,笑容有些譏諷。

齊靜春就看了這一眼,卻恰好是多年之後兩人“俯瞰”畫卷之時,雙方三人,宛如隔着一條光陰長河的對視。

巧合?

故意的?

崔東山心中悚然,崔瀺臉色陰沉。

崔東山喃喃道:“齊靜春到底是在嘲笑那些槐蔭姓氏老祖宗的不長眼,還是在笑話我們兩個,根本猜不到他在做什麼嗎?或者,兩者都有?”

崔瀺閉口不言,在心中緩緩推敲、演算。

崔東山一屁股坐在地上,乾號道:“我們到底做了什麼啊?你比我修為高,歲數大,吃過的秤砣多!不如你來說說看?我現在心裡堵得慌,就像我家先生如今心田乾涸,在渡口那邊字都幾乎寫不動了,我這會兒,也心累,罵不動你了。”

崔瀺裝聾作啞。

崔東山雙手撓頭:“這日子苦啊,先生揪心,學生也揪心,有福沒同享,卻有難要同當,沒法過了,不過了不過了。”

崔瀺突然笑了起來:“你比我還要怕齊靜春,所以我知道,其實在破局之初,你比我更希望齊靜春已經死絕了,但是這會兒,是不是改變主意了,希望齊靜春能夠再來一次陰魂不散?”

崔東山黯然無語。

崔瀺伸手指了指走馬圖:“收起來吧,多想無益,如今猜測齊靜春的用心,已經意義不大。”

崔東山挪動屁股,一點一點來到那幅走馬圖旁邊,一巴掌拍在畫卷上齊靜春的臉上,猶不解恨,又拍了兩次:“天底下有你這麼算計師兄的師弟嗎?啊?來,有本事你出來說話,看我不跟你好好掰扯掰扯……”

崔瀺說道:“不嫌丟人嗎?”

崔東山氣呼呼收起那幅走馬圖。

崔瀺轉移話題:“既然你提到了掰扯,那你還記不記得,有次吵贏了佛道兩家,老秀才返回學塾后,其實並沒有如何高興,反而難得地喝起了酒,跟我們幾個感慨,說遙想當年,那些在史書上一個個籍籍無名的百姓,道路上遇見了至聖先師與禮聖,都敢掰扯掰扯自己的道理,並不畏懼,有所悟便哈哈大笑,覺得不對,便大聲辯駁。我記得很清楚,老秀才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神色慷慨,比他與佛道兩教辯論時,還要心神往之。這是為何?”

崔東山憤憤道:“老秀才心比天高!”

崔瀺一口氣問了一大串問題:“為何現在讀書識字,相比遠古時代,可算越來越輕鬆,但是對於百家聖人和聖賢道理,世人卻越來越心生敬畏?儒家門生,竟然會覺得自己的學問,一定高不過聖賢,今人註定不如古人。為何世間學問越來越多,後世之人的心性上,卻越來越矮?”

崔東山嘆了口氣:“大概是當日子過得越來越好后,我們對待這個世界就會越來越遲鈍,就像當年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祇。”

崔瀺眯起眼:“對我們而言,只要熬過了接下來那場大劫難,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情嗎?”

崔東山臉色僵硬。

崔瀺冷笑道:“後悔了?”

崔東山渾身顫抖。這對於終日沒心沒肺、無法無天的白衣少年而言,是破天荒的事情。

崔瀺突然站起身:“你找了個不錯的先生。別的人,比如這書簡湖裡邊九成九的貨色,就算同樣給那個臭牛鼻子,丟到藕花福地的那條光陰長河裡去,別說是三百年,就是給他們看三千年光陰,也看不出什麼花來。”

崔東山疑惑道:“說這個作甚?你每次說好話,我就瘮得慌。”

崔瀺望向樓外的月夜湖色:“如今大驪事務繁多,我不可能在這裡每天收取最重要的飛劍傳信,會耽誤你我真正的大事。我與你不一樣,這一坎,陳平安過不去,你就要跟着被連累,我則早早就立於不敗之地了。所以我和你的主次之分,不是沒有理由的。”

崔東山似乎並不奇怪崔瀺的離去,沒有多說什麼。

崔東山眼珠子悄然轉動。

崔瀺背對着崔東山:“我勸你拿出一點骨氣來,別想着趁我不在,搗鼓一些見不得人的小動作。如果你這麼做,我會對你很失望的。”

坐在地上的崔東山,輕輕揮動一隻袖子,就像是在“掃地”。

崔瀺說道:“趁我還沒離開,有什麼問題,趕緊問。”

崔東山倒也不客氣,立即問道:“真由着劉老成出手,打死顧璨?你不管管?”

崔瀺搖頭道:“反正跟死局關係不大,我又不是陳平安,在意一個毛頭小子的死活做什麼?打死了顧璨,劉老成還不是得跟我們大驪做買賣,無非是從劉志茂換成了劉老成而已,你看看,連姓氏都一樣。其實這樣更好,劉志茂自身無法服眾,書簡湖野修那一套行事風格,跟腐朽王朝官場上的陽奉陰違,沒什麼不同。還不如換成劉老成,此人更知道大勢,以後與我們大驪合作,會很爽利,不至於像劉志茂那般極有可能深陷泥潭,得了好處,做起事情來,有心無力,容易當縮頭烏龜,說不定還給了他趁機坐地起價的機會。所以哪怕劉老成當上江湖君主之後,待價而沽,要價更高,前期大驪難免會割肉更多,可長遠來看,大驪還是可以賺回來的。”

崔東山趕緊又問:“如果,我是說如果萬一,齊靜春真陰魂不散了,你這一走,他來了,咋辦?”

崔瀺回答道:“我自然留了後手在書簡湖暗處,就像在驪珠洞天,道家留了個陸掌教在那邊。我不是你,我說了的事情,我就做得到。別猜了,你一旦逾越雷池,不守規矩,我也有其他後手,可以針對你。”

崔東山默不作聲,這次是真揮動兩隻袖子掃地了。

崔瀺感慨道:“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老鼠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搬動糧食,是在偷東西。”

他轉過頭,笑問道:“那我們人呢?證道長生不朽?如果更高處有不可知的存在,它正在看我們,我們人又是在做什麼?”

崔東山嘀咕道:“早就想明白的事情,問我做什麼。不就因為得想明白,我們才選擇做那件事情嘛。所以,藕花福地畫卷四人當中,最有意思的那個朱斂,才會隔岸觀火,得出正確結論,說你我是那察見淵魚者不祥。”

崔瀺笑了:“我是怕你成為下一個顧璨,忘性大。”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

崔瀺微笑道:“我與齊靜春,驪珠洞天,書簡湖,兩次都是君子之爭。”

崔東山臉色古怪。

崔瀺說道:“你會懷疑,就意味着我此次,也曾經有所自我懷疑。但是我現在告訴你,是君子之爭。”

崔東山再問:“齊靜春可以眼睜睜看着趙繇轉投其他文脈,畢竟是在儒家之內。齊靜春也可以留下三本書給宋集薪,為宋集薪闡述法家精義,畢竟儒法之爭,並不過火。可如果齊靜春把陳平安推到佛門裡頭去,陳平安再不回頭,這算怎麼回事?哪怕齊靜春當初坐鎮驪珠洞天,對佛法多有深思,可我不覺得他真是逃禪了,這一點,我深信不疑。那麼,陳平安之於齊靜春,到底是小師弟,李寶瓶、趙繇、宋集薪三人的傳道人、護道人,還是齊靜春真正的香火傳承之人?!又或者,乾脆什麼都不是?”

崔瀺笑呵呵道:“不知道。”

崔東山喃喃道:“就知道。”

崔瀺如同長輩指點晚輩,對崔東山說道:“小兔崽子,以後別再對人說‘我認輸’。人的那一口精氣神,下墜容易提起難。下棋之人,心裡認輸,投子棋盤就行了,有誰會開口說‘我認輸’的?”

崔東山意興闌珊:“少對我指手畫腳,我們已經不是一個人了。”

崔瀺並未收起地上那幅畫卷,自然是留給了崔東山,最後笑道:“你這會兒應該感慨一句,我家先生,憂患實多。”

崔東山沒有反駁,反而附和道:“遠看青山多嫵媚,身在山中路難行,路上更有山中賊。”

崔瀺一步跨出,如過門扉,一閃而逝。

在確定崔瀺真正離開后,崔東山雙手一抬,捲起袖子,身前多出一副棋盤和兩罐彩雲子。

他正襟危坐,神色肅穆,鄭重其事,下起了五子棋。

陳平安約莫是在秋分時節,從大驪匆匆忙忙動身趕來書簡湖的。

到了書簡湖轄境,乘坐馬車到了湖邊那座池水城,一路上所見風景,山明水凈夜來霜,數樹深紅出淺黃。

在那之後,見到了顧璨,在青峽島見過了秋高氣爽的江湖畫面,此後露氣開始逐漸重而凝稠,書簡湖天寒夜長,風煙蕭索,水霧瀰漫,陳平安去了趟雲樓城,藉助那對父女,再去了趟石毫國邊境關隘,看了那一條線,也看到了一番另外的風景,霜草蒼蒼蟲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絕。

回到青峽島后,悄然入冬,水始冰地始凍,雉入大水化為蜃。

四處遊歷諸多島嶼的時候,由於詳細了解了書簡湖的歷史變遷與風土人情,陳平安還真專程拿出小半天工夫,守在錦雉島,去欣賞“野雞入湖化蜃”的畫面,只是這種景象極難遇見,只能碰運氣,就像當年遭遇過山鯽,只能苦等久候,才有機會找出那條金色過山鯽。但是陳平安沒辦法耗費太多光陰去碰運氣,只得悻悻然離開,有些遺憾。

人總不能活活憋死自己,總得苦中作樂,找些法子排憂解愁。希冀着能夠親眼目睹雉入水的場景,是如此;在青峽島朱弦府,與門房紅酥詢問她的那些故事,也是如此。

到了青峽島后,陳平安幾乎很少喝酒,多是偶爾喝上一兩口,用來提神醒腦。

舊歲近暮,寒風繞枯枝,飛鳥疾厲。

就在陳平安誤以為會一直這樣緩緩前行,宮柳島那邊繼續吵吵鬧鬧,他這邊則安安靜靜,埋頭做着事情,可能哪天抬頭望去,視野所及,就是那柳色早黃淺,水文新綠微了。

突然有一天,宮柳島那邊不吵了,顧璨帶着小泥鰍返回山門口,找到了正在精研魏檗所傳一樁秘術的陳平安,說是定下來了,反對勢力中,嗓門最大的青冢、天姥和粒粟三座島嶼的島主,先前嚷嚷着要與青峽島雙方各自派遣三人或是五人,誰贏誰來推薦人選擔任江湖君主,但是就在青峽島打算答應下來的時候,青冢島老島主和天姥島的一個首席供奉,兩個最有希望打擂台的強大地仙,竟然一夜之間,莫名其妙就同時銷聲匿跡,徹底沒了人影。形勢急轉直下,粒粟島島主強撐大局,單獨一人在宮柳島親自找到劉志茂,一番密談之後,應該是談攏了條件。劉志茂就這麼登上了江湖君主的寶座,簡直就是不費吹灰之力。要知道連同弟子田湖君在內,十餘座藩屬島嶼的大佬修士,都做好了血戰一番的準備,在註定會無比殘酷血腥的戰事之中,誰死都有可能,不過劉志茂和顧璨肯定不在此列,大家對此都心知肚明,也無太多怨言,怨氣倒是未必沒有,可大勢如此,由不得人。估計那個截江真君睡覺都能笑出聲來。

陳平安聽到這個消息后,並沒有輕鬆起來。

有些事情猜得出來,比如粒粟島極有可能就是大驪宋氏的棋子,青冢、天姥兩島的重創,是國師崔瀺的秘密手筆。

但是有些事情,陳平安猜不出,例如朱熒王朝有沒有後手,如果有,會是誰,到時候試圖扭轉局勢的雷霆一擊,是針對劉志茂,還是顧璨和小泥鰍?或者,乾脆就知難而退了?邊境線上狼煙四起的朱熒王朝,其實已經自顧不暇,乾脆就丟了書簡湖這塊雞肋之地?說不定連同自己身在青峽島的潛在影響,都在那頭綉虎的算計之內,這大概就叫物盡其用?

陳平安只是要顧璨在這段時間,最好不要輕易外出,小心朱熒王朝的瘋狂反撲。

顧璨笑着點頭,說這個自然想到了,劉志茂也提醒過他,近期不可得意忘形,不管是誰的酒局,都不可以參加,只需要等三兩個月,到時候就算是去青冢島和天姥島的祖師堂門口撒尿,都不敢有人管了。所以劉志茂特別小心謹慎,就連慶賀自己“登基”的筵席,都故意拖延到了明年開春時分,怕的就是到時候青峽島打開山水大陣,前來恭賀之人,魚龍混雜,真要那個時候給人捅一刀子,青峽島是要傷筋動骨的。

陳平安和顧璨當時一左一右坐在小竹椅上,閑聊了片刻。

隆冬時分,湖上飛鳥幾乎絕跡,偶有點點。應該快要下雪了。

顧璨走後,陳平安走到渡口那邊,深思不語。

就在這天的黃昏時分,陳平安在書案那邊猛然抬頭,快步走到窗口附近。

只見青峽島外,有一個老修士懸停空中,冷笑道:“我叫劉老成,來這裡會一會顧璨,無關人等,全部滾蛋。不然之後誰幫你們收屍,也得死,死到無人收屍為止。”

不等言語落定,老修士就已經一揮袖子,一張張泛着金光的黃紙符籙,連綿不絕地畫弧飛掠,最終形成一個大圓,就像是整座青峽島被勒住了脖子。

老修士身旁浮現出一尊身高百丈的金身法相,身披一具黑色火焰的古怪寶甲,一手持巨斧,一手托着一方印章,名為“鎏金火靈神印”,正是上五境修士劉老成的最關鍵本命物之一。在水運昌盛的書簡湖,當年劉老成卻硬生生憑藉這件火屬本命物,殺得眾多島嶼遍地哀號,修士屍體漂滿湖面。

那些品秩極高的破障符籙,不斷收縮包圍圈,“嵌入”青峽島山水陣法之中,一張張砰然碎裂后,護山大陣被崩出一個個大窟窿,如果不是靠着陣法中樞,儲備着堆積成山的神仙錢,加上田湖君和幾個心腹供奉拚命維持陣法,不斷修繕陣法,可能瞬間就要破碎,即便如此,整座島嶼仍是開始地動山搖,靈氣紊亂。

這個在書簡湖消失很多年的老修士,根本沒有多餘的言語。

劉老成身邊那尊巨大法相,一斧頭直直劈下,當場就將號稱堅不可摧的青峽島護山陣劈得崩散。

一粒黑點掠出春庭府,在空中現出真身,變為一條長達三百餘丈的巨大蛟龍,撞向玉璞境修士劉老成的那尊金身法相。

蛟龍瞬間纏繞住金身法相,一起砸入書簡湖當中,驚起一陣滔天巨浪。

法相併未一撞後仰倒地,而是雙腳落在湖底后,后滑出去。

由於臨近青峽島,此處湖水並不算太深,身披火焰寶甲的金身法相,雙腳站在湖底,湖水只在腰部附近。

一印章狠狠砸入蛟龍頭顱之中,不去拔出。

這尊法相,將身軀遠遠比它還要龐大的蛟龍,砸得直接墜入湖中,一腳踩中其頭顱,一斧頭砍下去。

劉老成嗤笑不已。得了那麼大一塊琉璃金身碎片,自己最近可沒閑着,在玉璞境瓶頸上停滯了兩百多年,現在雖未躋身仙人境,但也差得不遠了!

除此之外,為了對付這條元嬰境蛟龍,還專門耗費巨資,掏出足足九十枚穀雨錢,做了件很沒有性價比的事情。那就是請一位上五境大修士,在那把斧頭之上,篆刻了一句道家“真言”,“射虎不成重練箭,斬龍不斷再磨刀”!

至於“磨刀”之說,用在了巨斧之上,顯得很是滑稽,可這些無傷大雅的事情,對於山澤野修而言,根本不用在意。管用就行!

血肉模糊。

書簡湖湖水急劇翻湧,沸騰不已,從蛟龍傷口處流淌出來的鮮血,腥氣衝天。

不過蛟龍到底是以肉身堅韌著稱於世的大妖,並不是完全沒有一戰之力,拚死掙扎之後,也曾數次將金身法相掀翻在水中。

劉老成向青峽島某處伸手一抓。整座春庭府與山根相連的地皮,開始崩裂出無數條裂縫,竟是彷彿要被老修士一抓之後,拔地而起。

劉老成定睛望去,譏笑道:“還想躲?已經找到你了。”

他的另外一隻手,向上一抬,然後屈指一彈,只見春庭府當中一個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少年,被扯到府邸上空后,如遭重鎚,整個人撞入背後的青峽島山體之中。

劉老成根本不去看身後書簡湖的戰局,而是視線偏移:“劉志茂,怎麼說?弟子就要被我活活打死了,還這麼客客氣氣?”

寂靜無聲,沒有回應。

劉老成扯了扯嘴角:“既然青峽島這麼客氣,那我可就真不客氣了。”

他伸出併攏的雙指,輕輕向前一揮。

那枚被金身法相拍入蛟龍頭顱之中的法印,如一抹流螢划空而去,砸向已經深陷山壁之中的顧璨。

劉老成笑了笑:“喲,青峽島修士裡邊,總算還是有個爺們的。”

視野之中,一個身穿金色法袍的年輕人,腳踩兩把飛劍,懸在顧璨身前空中,伸手一招,春庭府當中,掠起一條金色長線。

陳平安伸手虛握,那把劍仙,剛好懸停在他手中,只是仍未真正握住攥緊。

面對那枚讓書簡湖所有老一輩修士嚇破膽的鎏金火靈神印,陳平安握住那把劍仙。

青峽島上空,風起雲湧。

劉老成皺了皺眉頭,心思微動,並未駕馭本命法印,直直撞向陳平安與那把半仙兵的劍尖,而是讓火靈神印畫出一個圓弧,停在陳平安身側百餘丈之外。

山澤野修,出手果決且狠辣,而算計得失,更是錙銖必較。

劉老成很快就舒展眉頭,若是那個大名鼎鼎的青峽島賬房先生,已經完全煉化了那把半仙兵,還算有點棘手,既然並未煉化完整,那就不算回事了。

青峽島一座藩屬島嶼之巔,站着一個儒雅青衫老人和一個身材矮小的精悍老者,皆是外鄉人。他們正是玉圭宗老宗主荀淵,與無敵神拳幫老幫主高冕。

高冕察覺到荀淵的細微異樣,問道:“荀淵,是你熟人?”

荀淵微笑點頭:“挺熟。除了你,是我在你們寶瓶洲,最早認識的人之一,在老龍城那邊遇到的,一個很不錯的年輕人,杜懋就是在他手上吃了大虧,這麼說起來,劉老成還得感謝他,才能得到那麼大一塊琉璃金身碎塊。”

高冕問道:“那要我提醒一聲老劉嗎?我怎麼聽着,老劉是在做恩將仇報的缺德事?”

荀淵笑着搖頭:“不用提醒。這算什麼恩將仇報。不然除了劉老成,我們玉圭宗,上上下下,連我在內,一樣需要將這個年輕人當活菩薩供奉起來。”

高冕咧咧嘴,笑呵呵道:“真不用?老劉一旦殺得興起,到時候我都攔不住,除非你出手,捨得將一個板上釘釘的下宗首席供奉白白變成敵人?”

荀淵緩緩道:“那個年輕人,有個觀點,與你我大致相同,行走江湖,生死自負。既然如此,那我為何要出手相救,沾染那麼多紅塵因果,好玩啊?”

高冕瞪了一眼荀淵:“他娘的膽肥了,你姓荀的,敢這麼跟老子說話?”

荀淵趕緊抱拳告罪。

高冕這才心滿意足,看着那邊的對峙。結局已定,只要劉老成再次出手,顧璨和那個年輕人,不但會死,而且在這書簡湖,就真不會有人收屍。

高冕略帶唏噓道:“可惜了,只憑他是青峽島上唯一一個膽敢攔阻老劉的晚輩,我就覺得這人不壞。”

荀淵語氣平淡道:“活了我們這麼一大把歲數的老頭子,親眼所見的可惜事情,還少嗎?死在我們手上的修士,除了該殺的,有沒有枉死卻不得不死的?有的吧,而且註定還不少。這就叫哪個郎中門口沒有冤死鬼。”

高冕雙臂環胸,撇撇嘴。

荀淵緩緩道:“說句難聽的,下宗選址書簡湖,是我玉圭宗的頭等大事,是一樁千秋大業。如果那個年輕人與玉圭宗起了大道之爭,我是不介意做第二個杜懋的。杜懋傻就傻在自恃修為,將寶瓶洲視為彈丸之地,全然不佔理,就出手了。我如果出手,好歹還佔着點理,終究是在禮聖圈定的規矩之內行事。當然,最後是生是死,各憑本事,獨獨不可女子作態,怨天尤人叫委屈。”

高冕點了點頭,“能說出這番話,讓我對你有些刮目相看。”

荀淵微微一笑:“劉老成想要殺人立威,可能要付出不小的代價,比你想象中要大很多。”

高冕問得一針見血:“是今晚打小的,還是以後打老的?”

荀淵說道:“就在今晚。”

高冕終於有些好奇了。

青峽島那邊,陳平安雙指拈符,輕輕丟出,日夜遊神真身符現身,再將那條以蛟龍溝老蛟龍鬚製成的金色縛妖索,交給了其中一尊夜遊神。然後猛然之間,陳平安真正握住了那把出鞘的劍仙。

劉老成哈哈大笑,眼神卻極為陰沉:“書簡湖都在傳你是一個很奇怪的劍修,不論如何,我還是對你比較上心的,不比劉志茂少。就看你有沒有那個真本事,讓我再次虧錢了。”

不見劉老成如何動作,那方懸停在空中的鎏金火靈神印,流淌墜落下一滴滴金色火焰,然後每一滴火靈金液在空中驀然變大,變成一具具淡金色披甲武卒,手持各色兵器,有數十個之多,在青峽島落地后,向那兩尊日夜遊神真身符傀儡蜂擁而去。不但如此,書簡湖水當中如有仙人汲水,一道道粗如井口的水柱衝出水面,向陳平安激射而去。

陳平安手持劍仙,一次次揮劍而已。一條條水柱,與金色劍氣長線攪在一起,在空中一同消散無形。

劉老成好整以暇。就這麼耗着便是了,一點靈氣而已。對方卻是要拚命,才能一次次斬碎那些勢大如世俗王朝最大床子弩的水柱,更要小心翼翼分出心神,防着自己那枚本命法印的偷襲。

陳平安握住半仙兵的那隻手,已經血肉磨光,可見手指和掌心的白骨。

劉老成如同貓逗耗子一般,時不時還會給陳平安一點“意外之喜”,比如莫名其妙從青峽島山崖處撞出的石塊,可能大如亭台樓閣,氣勢如虹,也可能小如拳頭,悄無聲息。

劉老成越看越覺得有意思。那個年輕人的神色,實在是太平靜了。

分明是形骸枯槁,心田乾涸,所有的精氣神,早已是強弩之末。人未死心先死?空空如也。

是一口氣將其打死了算了,還是?劉老成難得有此猶豫。

劉老成心中盤算着利益得失,出手卻沒有絲毫懈怠。他倒要看看,這個神魂早已不堪重負,不由自主顫抖起來的年輕劍修,那一口氣能堅持多久。

書簡湖內,手持一柄專門壓勝蛟龍之屬的巨斧金身法相,與那條滿身傷口縱橫交錯的大泥鰍,打得翻江倒海,湖水中皆是鮮血。

兩尊日夜遊神真身符金光逐漸黯淡,鎏金火靈神印源源不斷滴落火靈金液。

這兩處戰場,勝負毫無懸念。只是出劍不停的陳平安四周,幾乎纏滿了流螢長久不散的金色細線。

劉老成看着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的陳平安,殺意漸重,開始多過不殺之心。

以白骨手掌握住那把半仙兵的陳平安,終於出現了一絲氣機凝滯的兇險破綻。

劉老成毫不猶豫,稍稍調動幾乎深不見底的氣海靈氣,青峽島四周,隨之轟隆隆巨響,如雷炸響湖面,一瞬間,數百條水柱同時衝出水面。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心中默念二字,只是握住劍仙。

那些離開書簡湖的水柱不斷匯聚,從四面八方圍殺這一人一劍,就像一個大如山峰的碧綠水球,將陳平安困在當中。

片刻之後,那些湖水凝固靜止,懸在空中,早已不見年輕賬房先生的渺小身影。

青峽島在內,十數座藩屬島嶼的數千修士和雜役婢女,都認為陳平安死定了。

更遠處,也有無數人在旁觀這場蕩氣迴腸的廝殺。有人鬆了口氣,有人幸災樂禍,但也有寥寥無幾的修士和尋常人,這撥人哪怕認識那個賬房先生不算太久,可仍然有些遺憾,比如珠釵島劉重潤。還有一些跟賬房先生打過交道的婢女,覺得這個陳先生是與一般神仙老爺不太一樣的人。也有人百感交集,比如朱弦府鬼修;甚至是傷心,比如門房紅酥。

空中,那巨大的碧綠水球表面,發出一聲細不可聞的輕微碎裂聲響,顯露出一絲金線。聲響越來越密集,越來越震撼人心,如市井坊間正月初一里的爆竹聲。驀然之間,青峽島上,就像下了一場冬雨。

劉老成神色自若,以心湖漣漪問話陳平安。

得到答案后,劉老成點了點頭。

在戰戰兢兢的青峽島修士眼中,只見那個賬房先生依舊懸在原地,並且做了一個奇怪動作,手腕一擰,倒持長劍,依舊沒有說話,但是面朝劉老成,雙手抱拳,像是在致謝。

劉老成點點頭,收起了書簡湖裡的那尊金身法相,以及那方本命印章,就此一掠而走。

夜色中,三個老人御風同游,去往宮柳島。

一場大戰之後,劉老成氣定神閑。這就是上五境修士的底蘊。何況劉老成連真正的殺招都沒有拿出手。那尊金身法相一旦露出最近才煉化而成的半琉璃金身,那才是大殺四方的時刻。

高冕奇怪問道:“為何不殺掉那個年輕人?斬草不除根,可不是你老劉以往的作風。”

劉老成無奈道:“你嗓門兒那麼大,故意說給我聽,我耳朵又沒聾。”

荀淵笑而不言。

劉老成帶着兩人落在宮柳島山門口,三人緩緩前行。

劉老成說道:“既然與我晉陞十二境契機的那塊琉璃金身有些淵源,我就得念這份情。再者,一個能夠從杜懋手底下活下來的年輕人,我與他反正沒有直接衝突,那就做人留一線。殺人立威,傷人也可以立威,差不多就行了。何況那小子比較識趣,與我做了筆買賣。”

高冕笑呵呵道:“念情和忌憚,哪個多些?”

劉老成黑了臉。

荀淵突然說道:“如果那個年輕人,當時沒有那個抱拳動作,老劉肯定當場就已反悔,估計已經宰了他。”

劉老成嗯了一聲:“我這點眼力還是有的,不會養虎遺患,那傢伙是真心還是假意,看得出來。”

荀淵突然笑道:“你們信不信,哪怕是在書簡湖,陳平安也可以比那個顧璨,活得更長久。”

高冕搖頭,不以為然道:“未必吧。我認可此人的人品,是一回事;混江湖,是另外一回事。”

劉老成卻點頭道:“事實如此。咬人的狗兒不露齒。之所以不殺他,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劉老成環顧四周:“在書簡湖這種烏煙瘴氣的地方,所謂的狗屁聰明人再多,若是有個人還願意傻乎乎講規矩,本事又足夠,至少我劉老成,是敢放心跟他做大買賣的。”

高冕不理會劉老成這個山澤野修的肺腑之言,只聽進去了一句話,怒道:“你他娘的,連荀老兒的馬屁都拍?有沒有點出息?你咋就從來不拍老子的馬屁?”

荀淵滿臉無奈。

劉老成斜眼道:“我見過你被人打出屎的慘狀,怎麼敢拍你馬屁?我怕拍完之後,就是一手的屎尿屁。”

荀淵眼睛一亮:“還有此等往事?說道說道?”

劉老成有些尷尬:“好漢不提當年勇,聊什麼聊。”

高冕哈哈笑道:“他早年遇上我們寶瓶洲僅有的一位武道止境宗師,是崔氏的當家人,一言不合就跟人捲袖子干架了,給人干翻撂倒之後,心服口服。在那之後,他就給自己取了個武十境的綽號。只是那個武夫,後來失蹤了,聽說好像去了趟中土神洲,估摸着跟這個武十境的下場差不多,在那邊,一山還有一山高,不知生死。”

荀淵說道:“純粹武夫,每一個能夠走到九境並且摸着了十境門檻的人,都是有大毅力的。我們桐葉洲那邊,一洲武運就不太行,竟然還不如你們寶瓶洲這麼小的地方,奇怪吧?”

高冕是直腸子:“奇怪個卵的奇怪,你們桐葉洲的武夫就是不濟事,這會兒有幾個十境?兩個有沒有?知道我們寶瓶洲現在有幾個嗎?如果加上我最佩服的那個,再算上那個去拆了你們桐葉宗祖師堂的李二,和大驪藩王宋長鏡,三個!”

劉老成卻似有所悟。

荀淵笑了笑。所以說他會與這個無敵神拳幫幫主,成為朋友;與更聰明的劉老成,只會成為盟友。

大戰落幕,陳平安背着顧璨,緩緩下山。

日夜遊神真身符已經收入袖中,符膽之內的那點神光,幾乎消耗殆盡,下一次恐怕“請神下山”不用一炷香,根本無需與人廝殺,就要自行消散了。

顧璨滿臉血污,面容慘敗,受傷極重,但是總算活了下來。

那條奄奄一息的蛟龍,尾巴輕輕一擺,去往更遠的地方,最終沉入書簡湖某處水底。在那邊,它這些年,偷偷挖掘出了一座“龍宮”的粗糙雛形。

劉老成在青峽島大展威風,以上五境修士的無敵之姿,將顧璨和那條蛟龍之屬一併打成瀕死的重傷。作為新一任江湖君主的劉志茂,青峽島的主人,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面。反而是那個賬房先生,出手阻攔了劉老成。最後那個曾經有一句名言傳遍書簡湖的劉老成,那個親口說出“殺人殺到心軟,都不可以手軟”的宮柳島島主,竟然還手下留情?一時間,整座書簡湖數萬野修,都覺得是霧裡看花,越看越迷糊了。

山路上,隨着小泥鰍進入巢穴,開始進入休眠狀態,顧璨的傷勢便稍稍好轉些許。

他抱住陳平安的脖子,輕聲道:“陳平安,你是不是要把小泥鰍收回去了?炭雪對你其實還是挺怕的,畢竟你算是小泥鰍真正的主人,跟了你,我也不擔心她會受委屈,換成別人,一旦我護不住她,我恨不得炭雪死了算數,但是你拿走,我能接受,而且以後我肯定不後悔。你是知道我性子的,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你留着吧。炭雪如今跟在你身邊,我才能放心做自己的事。”

“到底是為啥?不怕炭雪跟着我,純粹是為虎作倀嗎?”

“我以前在桐葉洲得了件仙家法寶,是一把劍,名叫痴心,也可以叫吃心,吃人心肝的吃心,往人心口一戳,就可以提升品秩。我一開始特別反感,別說拿着它跟人廝殺,就是看一眼都覺得膈應,但是後來總算想明白了,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君子不器,才能駕馭萬物。算了,這些道理,你也不愛聽,我不說便是。”

“說吧,不知為什麼,以前覺得心煩意亂,現在聽你嘮叨這些,雖然不太聽得進,還是會左耳進右耳出,可是覺着挺順耳的。陳平安,你說怪不怪?”

陳平安卻轉移話題了:“這是第二次了。”

顧璨哦了一聲:“我心裡有數的,一次是沒有離開青峽島,這次是救了我。再有一次,你就不會理我了,只把我當作陌生人。”

陳平安淡然道:“還算知道點好歹,有點良心。”

顧璨笑道:“哈。不多的,也就對我娘親,對你,兩個人。我那個死鬼老爹,沒啥印象,委實是親近不起來。至於到時候一家團圓了,與他見了面,會不會改觀,不太願意去想這些。”

陳平安嗓音越發沙啞:“慢慢來吧。”

“陳平安,我還是想要知道,這次為什麼救我?其實我知道,你一直對我很失望,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才會帶着小泥鰍經常去屋子門口那邊,哪怕沒有什麼事情,也要在那邊坐會兒。”

“不要說話了。”

“一時半會兒死不了的,小泥鰍已經在水底老窩趴着,我已經感覺好些了。陳平安,說說看唄,我還想聽……聽一聽你的道理。”

陳平安喉結微動,強行咽下那口鮮血,只要顧璨願意聽他說,他就願意說給顧璨聽,臉色已經比顧璨還要雪白的陳平安,胸口急劇起伏,輕輕吐納幾次,略微平穩之後,沙啞道:“我與你做過了切割與圈定,這是弈棋衍生出來的說法,也能夠拿來練劍。簡單來說,前者,就像我搬出春庭府,住在山門口的屋子裡;後者,就是我一直在看着你,你只要不走出那個我認為沒有犯錯的圈子,我就幫你,我就還是你最早認識的那個泥瓶巷鄰居。”

“那如果你到了青峽島后,我還是濫殺無辜呢?你會離開嗎?還是打死我?”

“我會儘力攔着,讓你不犯錯,就像今天攔着劉老成殺你一樣。而且我也不會離開書簡湖,還有很多事情在等着我去做,既是為你,也是為自己。”

“這麼活着,不累嗎?”

“當年在泥瓶巷,每天過着好像一輩子都熬不出頭的苦日子,就不累了?也累的,只不過你忘了而已。”

“可人活着,不就是為了活得開心和痛快嗎?”

“關於這個又繞回原點的問題,我的答案,當然可以給你,可你未必聽得進去,就不去說了。所以我希望將來你可以走出書簡湖,自己去親眼看看更大的江湖。對了,我收了開山大弟子,是個小姑娘,叫裴錢,以後你如果離開書簡湖走江湖,或是你回龍泉郡的時候,我又不在,就可以找她。我覺得你們兩個,會比較投緣,嗯,也有可能會相互看不順眼。”

顧璨有些開心,因為這是陳平安第一次,跟自己說到了和他陳平安“捆綁”在一起的將來事。

顧璨迷迷糊糊道:“陳平安,我有些困。”

陳平安輕聲道:“那就睡一覺,之後的事情,你不用擔心,有我在。”

顧璨竭力讓自己不昏睡過去,輕輕嗚咽道:“陳平安,我很怕我一睜開眼睛,你就偷偷離開青峽島了。”

陳平安說道:“不會的。”

顧璨嗓音漸漸小下去:“真的不騙我嗎?”

陳平安反問道:“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顧璨輕輕點頭,放心睡去。

顧璨已經睡着,所以他才沒有察覺到,沒辦法擦拭臉龐的陳平安,不斷有鮮血滴落在他的手臂上。

春庭府內,顧璨躺在床上。顧氏坐在床邊,傷心欲絕。

田湖君帶來了青峽島秘藏珍貴丹藥,但是當她看到那個站在床邊的賬房先生后,竟是有些心顫,還有手抖。

陳平安瞥了眼她手中的藥瓶,沙啞開口:“沒有問題?”

田湖君使勁點頭:“以性命保證!”

陳平安說道:“回去之後,告訴劉志茂,我近期會找他。”

田湖君只得應下。

給昏迷中的顧璨服下丹藥后,田湖君落荒而逃。

顧氏倉皇失措,只是反覆呢喃:“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陳平安動作微顫,搬了把椅子坐在旁邊,反問道:“為什麼不會這樣?”

顧氏抬起頭,淚眼婆娑,看着這個面容消瘦了許多的年輕人,這一刻,突然感到如此陌生。

陳平安再問:“是不是還想問我,是不是故意看着顧璨重傷?”

顧氏視線游移。

陳平安自問自答道:“不是這樣的,我當下能做到的,就這麼多。”

顧氏嘆了口氣,眉眼低斂,滿臉淚痕,點點頭:“我信你,陳平安。”

這一刻,陳平安有些傷心,跟顧璨和嬸嬸顧氏有關係,卻關係不大。

那夜在渡口,他其實已經想明白了死結中的一個癥結所在。

他陳平安想要證明這一點,不難。只需要在顧璨面前,不露痕迹地展現一兩個細節,例如對某件身外物的重視程度,要超出顧璨更多。顧璨的本心,跟陳平安有關的那塊心田,一樣會荒廢,很快就會變得雜草叢生,最終說不定以顧璨容易走極端的性情,還會與他陳平安反目成仇。

陳平安不願意去驗證,不想去試探人心。知道了答案,又能如何?

撇開所有,只說恩怨和利益得失,不是怕顧璨對自己的看法會從親人變成仇寇。

陳平安在自己心安之時,並不畏懼任何敵人在拳頭上的強大,從小巷蔡金簡和苻南華,再到搬山猿,到之後所有道路上的敵人,都是如此。

陳平安不希望自己已經失去了當年的那個小鼻涕蟲,再失去一個初衷是為了娘親、走到這一步的書簡湖顧璨,更不想顧璨與自己一般傷心。

世事人情,是不是一個人想得越深,就越與人無話可說?

陳平安坐在椅子上,閉眼休憩片刻后,站起身。

顧氏緊張問道:“陳平安,你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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