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大雪
這天夕陽西下,天邊掛滿了金燦燦的鯉魚斑,就像一條碩大的金色鯉魚游弋於天幕,人間不得見其全身。
青峽島釣魚房主事,一個資歷極老的龍門境修士,親自帶着一個怯懦少年下船登岸,一起走向山門。
青峽島釣魚房的練氣士,類似大驪王朝的粘桿郎,老修士名為章靨,一個很脂粉氣的古怪名字,卻是截江真君劉志茂的真正心腹。章靨是最早追隨劉志茂的修士,沒有之一,那個時候劉志茂還只是個觀海境野修,章靨卻是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出身,並且當時就已經是觀海境,這裡邊的故事,青峽島老一輩人,能夠說上好幾頓酒。
少年名為曾掖,是茅月島剛發掘出來的一棵好苗子,天生適宜鬼道修行,不過好資質在書簡湖並不意味着就能有好前程。如果沒有青峽島釣魚房的橫插一腳,少年曾掖會被島主用來飼養蠱靈和培育鬼胎,少年早期境界攀升一定會一日千里,彷彿真是茅月島傾力栽培的天之驕子,事實上,當曾掖躋身中五境的那一天,就會被剖魂剮魄,到時候,少年就會知道什麼叫人有旦夕禍福了。
章靨是一個性情寡淡的修士,其實不太喜歡與誰絮叨,便是在劉志茂那邊,他同樣言語不多,只是事關重大,他不得不再次提醒道:“曾掖,我們那個供奉陳先生,他的諸多事迹,你多少也聽過,是個很厲害的大人物。他如今就住在山門口附近,等下你見着了陳先生,不用故意替我和青峽島說好話,一切照實說。在茅月島,你自己也親耳聽到你師父與祖師與我坦白的謀划,所以你這條小命,歸根結底,其實算是陳先生救下來的。再者,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是不是才出龍潭,又入虎穴?不妨與你直說了,這個陳先生,肯定不會害你。你在茅月島,只會死相凄慘,到了我們青峽島,卻是真正的修道機緣。說實話,連我都要羨慕你,在仙家洞府,就算是那些個祖師堂嫡傳的譜牒仙師,都不會有你這樣的好運氣。”
曾掖性情軟弱,在茅月島那邊嚇破了膽,也被師父傷透了心,這會兒還是有些失魂落魄,只是不斷點頭,想着情況再壞也壞不過茅月島。
章靨沉默片刻,緩緩道:“只是飛黃騰達之後,也別太忘本,終究是我們青峽島把你從火坑裡拽出來的,以後不管跟着那個陳先生在哪裡享福,還是要想一想青峽島的這份救命恩情。曾掖,你覺得呢?”
曾掖咽了口唾沫:“曉得了,我絕不會忘記神仙老爺你的大恩大德。”
章靨笑了笑:“這些話,我只聽你說一次,以後放在心裡就是了,別總掛在嘴上,說著說著,就跟一壇酒似的,今天一口,明天一嘴,很快就會見底,心裡就不當回事了。”
曾掖只是一個當年被師父從石毫國市井帶回茅月島的孤兒,他師父眼拙,只看出了一點端倪,倒是茅月島的龍門境祖師爺慧眼獨具,一眼相中了曾掖的稀奇根骨,打算以邪門的鬼道秘法,掏空曾掖的根骨元氣,養出兩三個中五境的陰靈鬼魅。茅月島老祖之前在曾掖面前坦言,若是自家有青峽島的底蘊,倒也不會如此涸澤而漁,說不得曾掖就會成長為茅月島第一個金丹境地仙,委實是沒那麼多神仙錢可以糟蹋。曾掖自然聽得背脊發寒透心涼。
該說的該做的,都差不多了,章靨領着曾掖來到門外,輕輕敲門:“陳先生,那個合適人選,給你帶來了。”
曾掖驟然間心中湧起一股巨大的惶恐,如被潮水淹沒,兩腿發軟。就像那個老神仙說的,他怎麼會不怕是從一個火坑跳入另外一個油鍋?然後少年曾掖生平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叫陳平安的男人。
屋門被打開,曾掖雖然才十四歲,但是身材高大,已經不輸青壯男子,所以無需仰視,就能看清楚那個男人的面容。那人穿了一件厚實的青色棉袍,頭頂別有一根白玉簪子,身材修長,面容消瘦。既不像章靨這樣的老神仙,也不像呂採桑、元袁那樣的貴公子。
然後那人微笑道:“你好,我叫陳平安,你呢?”
曾掖想要說話,但是整個人身體緊繃,四肢僵硬,嘴唇微動,愣是沒能說出半個字來。
章靨有些無奈,只得代替這個獃頭鵝回答陳平安的問題:“陳先生,他叫曾掖,掖庭的掖,是我從茅月島揪出來的一個可憐蟲,符合陳先生的要求,資質根骨天生適宜鬼道修行,是陰物附身和鬼魅棲息的首選,雙方一同行走陽間,非但不會損耗少年本元,反而能夠助長修行。”
陳平安點了點頭,然後對曾掖笑道:“我略通一種旁門稱斤法,你只需要站好,我試試看你的骨氣有多重。”
曾掖待在原地,毫無反應,陳平安就遲遲沒有動手。
章靨輕輕一拍曾掖,笑道:“已經話都不會說了,如今連點個頭都不會啦?”
曾掖給章靨這一拍,整個人終於還魂,使勁點頭。
陳平安抓住曾掖肩頭,輕輕提起,曾掖腳尖踮起,卻沒有離地。
陳平安鬆手后,點頭道:“不是特別沉,今後我會注意留心你的魂魄跡象,只要稍有不對,就不會讓你強撐着。”
曾掖還是不說話,是不敢說,也不知道說什麼,就像又丟了魂魄。
畢竟在那座陰氣森森的茅月島,在被老祖相中根骨之前,他就被那幫門內弟子欺負慣了。對於章靨這樣高高在上的青峽島老神仙,以及比老神仙好像還要更了不得的年輕神仙,沒讓人攙扶着,就已經是曾掖最大的努力了。
章靨無奈道:“陳先生,這少年的性情,是不是過於差了點?不然我再去書簡湖周邊找找?”
陳平安其實一直在留心曾掖的臉色與眼神,搖頭笑道:“沒關係,我覺得挺不錯的。”
章靨鬆了口氣,算是交差了。
茅月島那邊沒敢獅子大開口,卻也不會白送。這就是書簡湖的不成文規矩。要麼青峽島打上門去,直接搶人,連同茅月島一起吞併了,別說是一個曾掖,茅月島所有的人和財物,都可以白拿白得,可既然青峽島選擇了和氣生財,就得有做買賣的樣子,所以章靨在茅月島開出一個還算公道的價格后,沒有討價還價,就給了那筆神仙錢。
陳平安對此並不陌生,問道:“茅月島那邊開了什麼價?”
章靨猶豫了一下,緩緩道:“按照茅月島祖師的說法,保守點,一個曾掖最終可以養育出鬼胎、陰靈各一,二十年內,至少相當於兩個洞府境修士,再拋開將曾掖栽培到中五境的成本,所以茅月島開價十枚穀雨錢。”
陳平安想了想:“到了我這邊,還得加上章老先生與青峽島釣魚房的所有耗費,那就當十五枚穀雨錢算,先記在青峽島賬上,回頭我與其他開銷,一併支付。”
章靨點頭道:“沒問題。”
自家那個混世魔王顧璨也好,黃鸝島呂採桑、鼓鳴島元袁也罷,現在這撥最拔尖的年輕後生,都與老一輩書簡湖野修大不相同了,人人以破壞老規矩為樂,以此作為聚攏人心的養望之本。章靨不敢說他們就一定是錯,畢竟這些小崽子,他見着了都要笑臉相向,可到底心裡頭是不舒服的。只是如今什麼規矩都不講的年輕人,好像反而混得更好,這讓章靨這種書簡湖老人有些無奈。
所以陳平安這等作為,讓章靨心生一絲好感。不然以此人在書簡湖積攢出來的威望,硬是一枚雪花錢都不掏,他章靨和青峽島不一樣得捏着鼻子認了?不過這點好感,不頂用就是了。
章靨一想到這些,就更加煩悶,總覺得哪裡不對,又想不出個所以然。
書簡湖就是這樣了。
他一個大道無望的龍門境修士,結丹已經徹底不用奢望,劉志茂私底下已經做了所有該做的事情,仁至義盡。在人人奮發、朝氣勃勃的書簡湖,章靨無異於風燭殘年的市井老人,而且相比後者,練氣士對於自己的身軀腐朽、魂魄凋零,擁有更加敏銳的感知,那種彷彿一寸一寸深埋入土的垂死之感,如果不是章靨還算心寬,性情並不偏激,不然早就做出什麼喪心病狂的舉動了,反正在為惡無忌、行善找死的書簡湖,多的是發泄的法子。
少年曾掖就這麼在青峽島住下了,就住在陳平安隔壁屋子裡。
茅月島少年曾掖關上門,坐在床邊,只覺得恍若隔世。
他一宿沒睡踏實,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睡去,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睜開眼后,看着極為陌生的住處,一臉茫然,好不容易才記起自己如今不是茅月島修士了,思來想去,不斷給自己鼓氣壯膽,結果剛剛走出屋子,就看到一個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傢伙坐在隔壁門口,在小竹椅上嗑着瓜子,正轉頭望向他。曾掖差點沒嚇得掉頭跑回屋子躲進被子。
顧璨問道:“你就是曾掖?從茅月島那邊過來的?”
曾掖額頭已經沁出汗水。
這個小魔頭在書簡湖,掀起了一場場腥風血雨。雖然沒有親眼見過本人,只在柳絮島邸報上看到過顧璨的容貌,可是那些邸報上的內容,以及茅月島修士提及顧璨的那種神態語氣,都讓曾掖記憶猶新。原本以為這輩子都沒機會見到顧璨,曾掖也不希望見到,不然多半就是顧璨帶着那條大泥鰍踏平茅月島那天了。
顧璨沒好氣道:“原來是個傻子。”
曾掖哪敢還嘴。
顧璨竟然沒有一巴掌拍碎自己的腦袋瓜子,曾掖差點想要跪地謝恩。
幾乎讓曾掖感到窒息的凝重氣氛,陡然間一掃而空,原來是那個穿青色棉袍的男人走到了門口。
陳平安對顧璨說道:“你現在身子骨弱,屬於盛極而衰,比尋常市井百姓更容易被陰寒煞氣滲透氣府,趕緊回春庭府修行。”
顧璨點點頭,看了看手中還剩下的一小堆瓜子,遞給陳平安:“那我走了啊。”
陳平安接過瓜子,撿起一顆嗑了起來,說道:“回頭等炭雪可以返回岸上,你讓她來找我,我有東西給她。”
顧璨笑容燦爛:“好嘞。”
陳平安在顧璨離開后,對曾掖遞出手中瓜子,後者趕緊搖頭。
陳平安轉身去屋子裡邊搬了一把椅子,遞給曾掖,自己則坐在顧璨原先坐的那把竹椅上。
曾掖戰戰兢兢把屁股擱在椅子上,手腳都不知道應該放在哪裡了。
陳平安嗑着瓜子,微笑道:“你可能需要跟在我身邊,短則兩三年,長則七八年都說不定,平時可以喊我陳先生,倒不是我的名字如何金貴,喊不得,只是你喊了,不合適。青峽島上上下下,如今都盯着這邊,你乾脆就像現在這樣,不用變,多看少說,至於做事情,除了我交代的事情,你暫時不用多做,最好也不要多做。現在聽不明白,沒有關係。”
曾掖默然點頭。
陳平安突然問道:“怕不怕鬼?”
曾掖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曾掖,那我就再跟你絮叨一句,在我這裡,不用怕說錯話,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
曾掖這才說道:“不怕鬼,從小我就能見着髒東西,跟着師父到了茅月島,那邊好多師祖師兄師姐,都養着鬼。”
陳平安隨口問道:“恨不恨你師父?”
曾掖抿起嘴,又不說話了。憨厚少年,臉上有傷感,還有一絲倔強。
陳平安點點頭:“那就是有些恨意的,可傷心更多,對吧?而且想來想去,好像師父人其實不壞,如果不是他,說不定你早就死了,所以不管是對師父,還是對茅月島,還是願意當作親人和真正的家。”
曾掖低下頭,嗯了一聲,淚眼矇矓,含含糊糊道:“我知道自己傻。對不起,陳先生,以後肯定幫不上你大忙,說不定還要經常出錯,到時候你打我罵我,我都認。”
陳平安嗑着瓜子,望向遠方,輕聲道:“這就是傻啊?我倒是不覺得。”
曾掖只顧着傷心,沒能聽真切,才記得自己身邊坐着一個青峽島供奉的時候,自己應該一字不漏聽着那些金科玉律。曾掖越發覺得自己沒出息,活該遭罪。
陳平安說道:“不過不是我說你啊,曾掖,你膽子太小,倒是真的,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算是獨當一面了。見着了所謂的大人物,可從來不會心虛犯怵的。”
陳平安嗑完了瓜子,掌心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自嘲道:“這麼講話,有點不要臉了。嗯,乾脆回頭再去趟紫竹島,再討要一竿竹子,給自個兒做一把竹刀。加上那把猿哭街買來的大仿渠黃,學一學自己的開山大弟子,刀劍錯,嚇唬嚇唬人,還是可以的。”
曾掖比較後知後覺,這會兒才說道:“我哪裡能跟陳先生比。”
陳平安笑了笑,站起身:“識字嗎?如果認得字,我先傳授你兩門秘術,品秩不算太高,修行得法,比你在茅月島不會差。”
曾掖連忙跟着起身:“識字,就是總被師父罵笨。”
陳平安拎着椅子,說道:“沒關係,遇到不解的地方,就問我。”
陳平安跨過門檻,轉頭望去,曾掖小心翼翼跟在身後,兩手空空。
陳平安無奈道:“你師父罵你笨,我看沒冤枉你,倒是把竹椅拎着啊。”
曾掖恍然大悟,立即轉身跑去拿起了竹椅。
陳平安會心一笑。自己身邊總算有個正常孩子了。挺好的。
這麼想的時候,賬房先生陳平安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只比少年曾掖大了三歲而已。
接下來幾天,曾掖除了睡覺返回隔壁屋子,幾乎都待在陳先生這邊,反覆翻看那幾頁紙。紙以規規矩矩的蠅頭小楷寫就,曾掖作為已經入門的下五境修士,當然認得字,可是那門被陳先生說是“品秩不算太高”的鬼道秘術,一個個字,似乎沒有打算認識他的意思。
曾掖幾乎每隔兩三句話,就會遇上攔路虎,蹦出疑問。起先曾掖想要硬着頭皮跳過幾段,先將這樁秘術瀏覽完畢再詢問,可是越看越頭疼,竟是大汗淋漓,以至於出現了魂魄失守的危險跡象。曾掖立即心中悚然,關於仙家秘法的修行,他聽說過一些講究和禁忌,越是上乘秘術,越是不能隨意將心神沉浸其中,一旦無法自拔,又無護道人,就會傷及大道根本。
陳平安一直坐在他身邊,起先沒有刻意提醒,直到曾掖趕緊放下手中幾張如同重達千斤的紙張,大口喘氣,這才暗暗點頭。才情天賦不佳,並不是最可怕的,心性太過浮淺,那才是曾掖修行這門鬼道秘法的最大關隘。
倘若曾掖連這點定力都沒有,跟在他這邊做那件事情,只會把曾掖一步步往走火入魔那邊推。陳平安不會趕他走,但是也絕不會讓曾掖繼續修行下去,就當是多了個鄰居,與那個看守山門的老修士差不多。陳平安寧可十五枚穀雨錢打了水漂,也要讓章靨和青峽島釣魚房另尋合適人選。
曾掖吃過苦頭后,不再打腫臉充胖子,一有疑惑就開口向陳平安詢問,陳平安便為他一一解惑。
一來魏檗當時就有詳細旁註,二來陳平安與朱弦府馬遠致、地仙俞檜和陰陽家大修士切磋多次,自己如今也有幾分心得。
至於為何沒有直接給曾掖一份“批註版”秘法,或是竹筒倒豆子,將所有精妙細微處與注意事項一併說給曾掖聽,這就又涉及身邊少年的大道修行了。
相逢是緣,陳平安希望曾掖能夠在這樁買賣當中,真正獲益,找到以後躋身中五境乃至於未來大道修行的立身之本。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當年阿良是這麼對他的,陳平安也願意如此對待一個十四歲的書簡湖少年,因為曾掖是一個尚未被書簡湖大染缸完全浸染心神和更改秉性的質樸少年。
魏檗的這樁秘術,品秩肯定不低。然後陳平安拿出來,曾掖伸手接住了,此後拿不拿得住,不是學不學得會這麼簡單。
曾掖是怎麼學會的,他到底付出多大的心血和毅力?若是輕而易舉就得到了,如此大的一樁福緣,又豈會真正珍惜,豈會在未來的漫長修道生涯,不斷捫心自問,問一問初衷,告訴自己當年的那份“來之不易”?
陳平安不管在山上任何其他宗門、仙家洞府、百家門派,是以什麼途徑和宗旨去傳授弟子大道,只要在他這裡,就是可以慢,但必須穩。
只是陳平安很快就有些頭痛了。因為曾掖……實在是太不開竅了!
陳平安以前總覺得自己資質平平,因為教他識《撼山譜》字的,是寧姚。論讀書,遠遊大隋,身邊有紅棉襖小姑娘李寶瓶,觸類旁通,舉一反三。論修行,當時有林守一。論習武,教拳之人是“身前無敵”的崔姓老人,此後更是在劍氣長城遇到了同齡人曹慈,驚才絕艷,陳平安連敗三場。最後身邊,還跟着一個修行劍氣十八停跟玩一樣的裴錢,關鍵這黑炭丫頭還算是他的開山大弟子。論風流氣概,更是有陸抬、柳清山……
哪怕陳平安開始自省,經歷過藕花福地的境遇后,不再一味妄自菲薄,可其實江山易改稟性難移,難免還是有些後遺症。結果直到遇到了榆木疙瘩曾掖,陳平安都要覺得自己其實是個修道天才了……幾乎都要感慨一句,難怪老大劍仙當時泄露天機,說自己其實如果沒有打碎本命瓷和打斷長生橋,原本有那“地仙資質”。
因為曾掖實在是太魯鈍了。往往一句口訣,翻來倒去,仔仔細細,陳平安解釋了大半天,曾掖不過是從雲里霧裡,變成了一知半解。
當年寧姚在泥瓶巷祖宅傳授撼山拳的拳理精髓,陳平安覺得自己其實聽得明白,不過是真正六步走樁的時候,晃晃悠悠,有些出醜,可是很快就小有心得了。不過也是當年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並未意識到純粹武夫苦求的“拳意”,早已流淌全身,拳意雖未氣象茁壯,可從無到有,就是跨過了武道的第一道大門檻,相當於練氣士的一步登天,殊為不易。
好在陳平安不是什麼急性子,曾掖學得慢,那就教得再慢一些,再細緻一些。
三頁紙,曾掖一天學一頁,還是很吃力。所以少年每天都很愧疚,覺得對不住陳先生。
陳平安沒有說什麼,沒有安慰這個少年,更沒有說什麼曾掖你其實資質很不錯的虛言。
世事複雜,本心精誠。本就是相悖的兩物,遲早要磕碰在一起,並且往往是後者輸得多。
曾掖今天歷練和磨礪越多,底子就打得越牢固,以後才能不至於遇到真正的大事情,未戰先敗,或是三兩下就認輸。
身在書簡湖青峽島,陳平安如今多的是光陰去回首往昔,不知不覺便嚼出許多以前來不及深思多想的餘味來。例如落魄山竹樓二樓那個光腳老人,曾言所謂的純粹武夫,純粹不在拳法拳招,學得世間千萬拳,都不耽誤“純粹”二字,真正的純粹在我之拳意,更在己之心性。很簡單,你陳平安初次練拳,二三境的螻蟻,當你分別面對四境五境、八境九境以至於十境武夫之時,內心深處,知道自己必輸無疑,可是一旦身陷絕境,要分出生死,你還敢不敢一拳遞出?還能不能拳意半點不減?甚至反而更加拳意純粹,一往無前?與強者對敵,心性上,先要將自己立於不敗之地,才有取勝機會,哪怕是萬分之一的機會。拳意動搖絲毫,連那萬分之一的機會都無!不然認死便是,練什麼拳,吃什麼苦?
三天之後,曾掖算是勉強知曉了這樁秘術,然後開始正式修行。
陳平安這才提醒曾掖,不用貪圖速度,只要慢而無錯,他陳平安就可以等。不然出錯再糾錯,那才是真正的消磨光陰,耗費神仙錢。為了讓曾掖感觸更深,陳平安的方法很簡單,一旦曾掖因為修行求快,出了岔子,導致神魂受損,必須服用仙家丹藥彌補體魄,他會出錢買葯,但是每一粒丹藥的開銷,哪怕只有一枚雪花錢,都會記在曾掖的欠債賬本上。
陳平安最後一次流露出嚴肅神色,站在即將“閉關”的曾掖屋子門口,說道:“你我之間,是買賣關係,我會盡量做到你我雙方互利互惠,有朝一日能夠好聚好散,但是你別忘了,我不是你的師父,更不是你的護道人,這件事情,你必須時刻牢記。”
曾掖有些畏懼這樣神態的陳先生,趕緊點頭。
如果不是如此,三天的朝夕相處,都是一個毫無架子、與人和善的陳先生,曾掖其實都快忘記第一次見到陳先生的光景了,幾乎忘記了自己當時的窘態和惶恐。
反而是那個只見了一次面的顧璨,曾掖始終記憶深刻,有天晚上還做了個噩夢,夢到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小魔頭,一手剖開了他的胸膛,剮出心肝,吞咽而下,還滿臉笑意,說了句“真美味”!曾掖獃獃低頭,看着心口處那個鮮血淋漓的窟窿,然後……驚醒過來,坐在床上,嚇了個半死,當時久久沒能平穩心神。
陳平安在曾掖正式修行秘法之時,去了趟月鉤島和玉壺島,掏錢給俞檜和那個陰陽家修士,將那些殘餘魂魄或是化作厲鬼的陰物,放入一座陳平安跟青峽島秘密庫房賒賬的鬼道法寶“閻王殿”。閻王殿實際是一臂高的陰沉木材質袖珍閣樓,裡邊打造、劃分出三百六十五間極其微小的房屋,作為鬼魅陰物的棲身之所,極其適宜豢養、拘押陰靈。
陳平安先前在青峽島攔阻劉老成一戰,俞檜和陰陽家修士都看在眼裡,所以總價低了兩成。
當然,兩隻老狐狸,身為截江真君麾下大將,都不會說自己是忌憚陳平安的戰力才如此“厚道”,賣家漲價,讓買家多掏銀子,不容易,可賣家找個由頭降價,讓利給買家又何難?陳平安自然更不會說破,向兩個修士道謝一番,一來二去,倒是有了點無足輕重的香火情。
陳平安去兩處島嶼談買賣的時候,背上了久違的竹箱,用來放置那件世間鬼修夢寐以求的真命法寶閻王殿。
俞檜和陰陽家修士都看在眼裡,但都沒有表露出任何異樣,故意視而不見。
在他們看來,陳平安與劉老成那夜死戰不退,這會兒還能夠活蹦亂跳,就已經是元嬰境大佬都要佩服的事情,無法煉化閻王殿,無非意味着陳平安當下處境不妙,關鍵氣府不穩,以至於無法收起這件鬼修至寶,不值得奇怪。
仙家靈器法寶的小煉化虛,實物化虛,將其秘藏在氣府內,術法本身,並不算太過艱深,門檻不高,只是一來這會佔據氣府,不斷蠶食靈氣,越是好東西,汲取靈氣就越是海量。所以當初在劍氣長城,看門的捧劍漢子,交出那條金色縛妖索的同時,還順便傳授了一道煉物口訣——陳平安學得很快。
二來小煉之法的成功與否,也要看靈器和法寶的品秩高低。一般來說,地仙修士就連半仙兵都無法駕馭使用,何談小煉。老龍城苻家的威懾力,其中一個來源,就在於苻家地仙修為,便可以徹底駕馭一件半仙兵。所以不僅是俞檜和陰陽家修士,連同劉志茂在內所有的青峽島修士,真正最大的奇怪之處,在於陳平安竟然能夠使用那把極有可能是半仙兵的佩劍!
年紀輕輕的賬房先生,掌控一把不知名仙劍,能夠與兵家修士拳碰拳,擁有兩把本命飛劍……這些一個個不講理之處,恰恰是陳平安在書簡湖可以講理的本錢。
只不過換作一般的書簡湖野修和散仙,一旦有了這些個不講理,大概只會更不講理。拳頭硬,本事大,不就是為了能夠不講道理嗎?不然圖什麼?難道還要與人為善?書簡湖從來沒有這樣的道理,祖祖輩輩,千餘島嶼,數萬修士,早就對此習以為常。大概在書簡湖本土,只有修為最高的劉老成,反而才是唯一的例外。只可惜劉老成如今連書簡湖任何修士都不願意見一面,唯一登上宮柳島的修士——粒粟島島主,真實身份還是個大驪宋氏的大諜子,不然一樣沒本事登島。
陳平安回到青峽島,又去了趟朱弦府。
在珠釵島那邊,從劉重潤嘴裡,得知了當年那些坑坑窪窪的兩國內幕秘史,這次再看那塊高高掛起的朱弦府匾額,陳平安便有些感慨。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想着是不是該刮刮鬍子了?
不然真要學那徐遠霞,大髯示人?
鬼修馬遠致出現在府門口,破口大罵,讓陳平安滾蛋。陳平安沒滾,事情都還沒談呢。
馬遠致罵完了之後,問道:“柳絮島邸報上,說你最新一次去往珠釵島,是在鶯鶯燕燕的重重包圍里,去見的劉重潤?!邸報還言之鑿鑿,說那劉重潤對你多半是青眼相加了,說不定哪天你就要兼任珠釵島的供奉!”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
馬遠致滿臉狐疑道:“真沒點事情?”
陳平安不說話。
馬遠致立即笑臉道:“陳先生如此高風亮節之人,又是正人君子,自然不會與我爭搶劉重潤,是我失禮了。走走走,府上坐,只要陳先生可以跟我保證,這輩子都與劉重潤沒半點瓜葛,尤其是沒有那男女關係,先前那樁買賣,我們就以半價交易!”
陳平安問道:“我對劉島主自然沒有半點非分之想,可是如果劉島主對我死纏爛打,怎麼辦?”
馬遠致哈哈大笑道:“沒想到陳先生也是會講笑話的風趣人,長公主殿下,會喜歡你?她又沒鬼迷心竅,絕無可能的。”
然後馬遠致輕聲道:“萬一,真要有這一天,長公主殿下真犯渾了,還請陳先生坐懷不亂!拿出一點斯文人該有的風骨!朋友妻不可欺啊。”
與馬遠致同行走在朱弦府內,陳平安聽得頭皮發麻,差點沒忍住,就要把劉重潤關於馬遠致的看法說破,好不容易憋回肚子,對於這個馱飯人和劉重潤的故事,唯有嘆息一聲。
一想到自己至少還要再去趟珠釵島,陳平安更是頭疼不已。
陳平安只能對馬遠致保證,他絕對不會招惹劉重潤,更沒有半點念想。
馬遠致心滿意足了,在大廳落座前,瞥了眼陳平安,說道:“如果是剛到青峽島那會兒,我還是有些不放心,可就你現在這副模樣,比我的相貌好不到哪裡去,可以放一百個心!”
陳平安摘下背後竹箱,拿出那座法寶閻王殿,無奈道:“那我謝謝你的信任。”
之後雙方開始交易。
馬遠致對這座底座篆刻有“下獄”二字的閻王殿,嘖嘖稱奇,垂涎不已,眼睛不眨一下,死死盯着那座小巧玲瓏的木質閣樓,直言不諱道:“老子在青峽島打生打死這麼多年,就是想着哪天能夠憑藉功勞,換來真君的這樁賞賜,實在不行,攢夠了錢,砸鍋賣鐵也要買到手。須知閻王殿是咱們鬼修最本命的至寶,那些鬼修地仙,如果沒有一座閻王殿,都不好意思出門跟同行打招呼。不過呢,閻王殿也有品秩高低,這雖是最低的那種,但已是相當不俗的法寶了。聽說咱們寶瓶洲道行最高的那位元嬰境鬼修,手上閻王殿是‘大獄’品相,大如一棟真正的高樓,擁有三千六百間樓房屋舍,修士分出陰神遠遊,行走其中,陰風陣陣,鬼魅哭號,十分愜意,還能夠裨益修為。”
陳平安說道:“哪天我離開書簡湖,說不定會轉手賣給你。”
馬遠致轉頭看了眼陳平安,嘿嘿笑道:“就等你這句話呢,上道!”
交付了神仙錢,馬遠致領着陳平安來到那口朱弦府水井旁,讓陳平安將那座閣樓放在地上。
馬遠致取出招魂幡,腳踩罡步,念念有詞,運轉靈氣,一股股青煙從招魂幡中飄蕩而出,落地后紛紛化為陰物,水井中則不斷有慘白手臂攀緣在井口,緩緩爬出,顯然水井對鬼物陰靈壓勝更強,哪怕離開了水井監牢,一時間還是有些神志不清,連站立都極為艱難。馬遠致不管這些,敕令眾鬼走也好,爬也罷,陸陸續續化作芥子大小,進入那座閻王殿。
陳平安站在一旁,看着這一切,在俞檜和陰陽家修士那邊,其實已經看過兩遍同樣的光景。看着像是凄風苦雨,實則是大日曝晒之苦。
陳平安離開朱弦府前,馬遠致沒有送行,就站在井口旁,他突然對陳平安沉聲道:“你何苦來哉?勞心勞神勞力,還半點不討好。”
陳平安輕聲道:“輸,肯定是輸了。求個心安吧。”
馬遠致譏笑道:“就為了心安?掏出腰包的神仙錢,是不是太多了些?”
陳平安反問道:“讓你心安的人,是劉重潤,為了她,你能夠偷偷去往朱熒王朝邊境,還有那人擔任太上皇的藩屬國,你連性命都搭上了,我怎麼沒見你有心疼和後悔?”
馬遠致愕然,無言以對。
馬遠致突然笑道:“不一樣的,我這樣做,還是為了能夠討長公主殿下的歡喜,希冀着能夠與她結為道侶,哪怕只有幾次魚水之歡都行,畢竟長公主殿下是我這個賤種馱飯人這輩子最大的追求。你呢,又能得到什麼?”
陳平安笑道:“道不同,不多說。”
馬遠致哀嘆一聲:“咱倆難兄難弟,虧就虧在都是模樣不討女子喜歡的醜八怪,同病相憐啊,以後你有空常來朱弦府坐坐。見着了你,我心情可以好一些。”
這次輪到陳平安無言以對。
陳平安背上竹箱,離開主人眼神不太好的朱弦府。
他是不算英俊,如今還邋遢,可怎麼都不至於淪落到跟馬遠致一般境地吧?
他陳平安答應,自己爹娘也不答應啊。
陳平安走出府邸大門后,笑了笑。
紅酥如今已經不在朱弦府,劉志茂讓管家把她安排到了自己的橫波府擔任丫鬟,據說還有個女官身份,手底下管着十幾號婢女。鬼修馬遠致估摸着都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但是絕對不敢拒絕島主心腹交代的這點小事。
陳平安專程去見過紅酥一次,那是陳平安第一次蒞臨橫波府,當時紅酥興緻不高,陳平安知道,肯定是因為她一個朱弦府外人,就像一個個籍籍無名的小小地方胥吏,突然高升到了京城中樞衙門,關鍵是竟然還當了個小官,自然會被同僚和下屬嚴重排擠。
不過見着了陳平安,紅酥還是很高興。
陳平安便婉拒了府上大管家的好意,只是讓紅酥領着自己逛了一遍橫波府,這才告辭離去。
在那之後,紅酥有一天與管家告假一個時辰,離開等級森嚴、人人拘謹的橫波府,去山門口找了趟陳先生。屋門緊閉,紅酥站在門外,還跑去了渡口那邊,最終還是沒能等到那個賬房先生的消瘦身影。紅酥只好略帶失望,返回橫波府,將肚子里的那些感激和謝意,先攢下來留着了。
她卻不知,其實陳平安當時就一直坐在屋內書案后。
一如當初年幼時煮葯,除了藥材好壞,最最重要,就是火候。過猶不及。紅酥的感激,陳平安當然心領,但是他卻不能不考慮自己的身份,與紅酥所處的境地。
劉志茂那天拜訪,故意提及顧璨一手造就的開襟小娘,這在陳平安看來,就是很失水準的行為,所以就以聽聞真君擅長烹茶,來提醒劉志茂不要再動這類小心思了。劉志茂當然一點就透,不再有意無意地在陳平安和顧璨之間煽風點火。
在書簡湖,憑空多出一個真誠以待的朋友,要為此額外消耗多少心神,以及將來需要為此付出多大的代價,陳平安知道。但是陳平安更清楚,在青峽島有紅酥這樣一個朋友,對於自己的心境,其實很重要。
如溝渠明月映照之水,細水潺潺,對於乾涸心田,無濟於事,但是有和沒有這條清澈水淺的溝渠,天壤之別。
陳平安當年為了報恩,為顧璨家裡做了很多小事,其中就有半夜搶水。他知道每當大旱時分,哪怕搶不到水,搶不過那些半夜巡遊虎視眈眈的青壯男子,可只要溝渠裡邊還流淌着水,就有希望。
別人總有鬆懈、要回去睡覺的時候,那個時候,貓在暗處的陳平安,就可以飛奔而去,刨開水源上游田地壟邊的泥土小水壩,聽着嘩啦啦的水流聲,沿着田壟往下歡快奔跑,一直跑到顧璨他們家的田壟旁邊。他蹲下身,建造小水壩,溝渠流水,就會湧入田地中去,看着水位一點一點往上漲,慢慢等着,水滿之後,再刨掉那座小小的堤壩,由着流水往下而去。
在那些年裡,顧璨他們家幾乎從來沒有為搶水一事犯過愁,從來沒有跟同鄉街坊莊稼漢紅過臉、吵過架。
陳平安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在報答恩情,那就是自己該做的事情。
世事難平,事情擺不平,先將自己心坎擺平了,日子就總能過下去,甚至都不會覺得有多苦。
曾掖這天跌跌撞撞推開屋門,滿臉血跡。
陳平安已經站在門外,攙扶他坐在桌旁,掏出一瓶丹藥,品秩不高,是青峽島秘庫的尋常丹藥,價值一枚小暑錢,一般都是洞府、觀海境修士向秘庫大量購買,對於曾掖這種三境練氣士而言,綽綽有餘。靈氣過於充沛的上品丹藥,下五境練氣士根本留不住,沒本事淬鍊轉化為氣府積蓄。
曾掖服下丹藥后,臉色慘淡,愧疚難當,幾乎要落淚了:“陳先生,對不起,是我心急了。”
陳平安擺擺手,對少年解釋道:“事情不可走極端,你今天其實並不是心急,而是必須要咬牙跨過的關隘之一,只是沒能成功罷了,所以這幾顆丹藥,我不會記賬。貪功冒進,與畏難不前,兩者的區別,要先分辨清楚,另外你應該去追尋的‘守中’道心,你在接下來的修行過程中,務必先想清楚。不然之後修行路上,你一遇到瓶頸,就會本能地後退,畏畏縮縮,只會阻礙你大道精進。”
曾掖抹了把臉,笑道:“我記住了!”
陳平安說道:“記住了,還要多想,不然這些始終不會成為你往上走的大道台階。你既然承認自己比較笨,那就更要多想想,在聰明人不用停步的笨事情上,多花費功夫,多吃苦。”
曾掖點了點頭。道理淺顯,還是聽得懂的。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猶豫了一下:“唯有竭盡所能和萬般努力之後,你才稍微有點資格,去怨天尤人。”
若是以往,陳平安肯定會說猶然不可怨天尤人。此時此地,陳平安卻不會再說這樣的言語。
陳平安讓曾掖自己吐納療傷,消化丹藥靈氣。
陳平安剛起身,突然轉頭望去,曾掖隨着陳平安的視線望去,窗外湖景蕭瑟,並無異樣。
陳平安皺眉道:“不要分心。”
曾掖立即屏氣凝神。
陳平安站起身,幫忙關上門,猶豫了一下,沒有去往渡口散心賞景,而是回到了自己屋內。
陳平安將那座閻王殿從竹箱中取出,丟入一枚枚雪花錢。
神仙錢之所以能夠成為神仙錢,就在於靈氣純粹,不分陰陽。修士能用,鬼魅亦可。道無偏私。
四季輪轉,生老病死,陰陽相隔,光陰流逝。
陳平安坐在書案那邊,翻開案邊一部全都是手書的“賬本”。掏出一顆珠釵島水殿秘藏丹藥,輕輕咽下,然後開始閉目養神,當那股靈氣緩緩流淌進入自身水府後,略有盈餘。陳平安睜開眼睛,再看了一遍賬本首頁的那些個名字和他們的籍貫、生平事迹,這一頁記載,總計九人。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這才開始在心中默念法訣,雙指併攏掐劍訣,指向桌上那座閻王殿,以鬼道敕令將九個魂魄殘缺的陰靈鬼物請出。
屋內早已貼符和布陣,形成一塊適合鬼魅重返陽間落腳的陰冥土地。
三張符籙分別是《丹書真跡》上的“雲水鎮宅符”——符膽中央,有金書三山九侯先生諱字;“柏槐符”,若是宅邸之氣如煙火鬼形,既可壓勝,又可敕召,全看張貼符籙之人的心意;以及是陰陽家修士附贈傳授的符籙,名為“桃木為釘符”,對於鬼魅陰物的凶戾本性,能夠先天克制,盡量恢復其清明神志。
至於那座為孱弱陰物在陽間提供“立錐之地”的陣法,學自月鉤島地仙俞檜,陳平安為此讓人幫忙,搬了一條巨大的書簡湖水底青石上岸,削為青石板,再刻以符字,嵌入地下,鋪為地板。除此之外,在青石板附近的地底下,還埋有託付青峽島修士從別處島嶼購買而來的“本命福德方土”,在各個方位依次填埋。
陳平安每報出一個姓名籍貫,就會有一個陰物走出閻王殿,站在那塊佔據屋子半壁江山的青色石板之上。
這九個陰物,都來自當年青峽島首席供奉與顧璨大師兄那兩座府邸,既有開襟小娘,也有府上雜役。
先前陳平安已經通過鬼修秘法,成為一座閻王殿的暫時主人,同時卻又分別告知閣樓內一間間屋子內的所有陰物鬼魅,告訴他們,他是誰,與顧璨是什麼關係,為何在青峽島此地要做此事,又會如何做將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