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
穗山之外。
一位悄然而至的學宮大祭酒,依舊耐心等着答覆。
就連那尊金甲神人都有些於心不忍。
一個有希望成為文廟副教主的讀書人,就這麼給一個連神像都給砸了的老秀才晾着,已經大半個月了,這要是傳出去,光是浩然天下讀書人的口水,估摸着就能淹沒穗山。
穗山之巔。
對於文廟那邊的興師動眾,老秀才依舊渾然不當回事,每天就是在山頂這邊,推衍形勢,發發牢騷,欣賞碑文,指點江山,逛盪來逛盪去。用穗山大神的話說,老秀才就像一隻找不着屎吃的老蒼蠅。老秀才非但不惱,反而一巴掌拍在山嶽神祇的金甲上邊,開心道:“這話帶勁,以後我見着了老頭子,就說這是你對那些文廟陪祀賢人的蓋棺論定。”
穗山大神臉色冷漠:“你敢這麼說,以後你就別想再來穗山。”
老秀才趕緊吐了口唾沫在手心,幫着穗山大神擦拭了一下金甲,笑道:“玩笑都聽不出來,一點都不風趣。”
這位中土神洲公認脾氣最差的金甲神人,紋絲不動,雙手拄劍,眺望穗山轄境之外的邊境,竟是對老秀才這種舉動習以為常了,由此可見,這麼多年來,他在老秀才這裡吃了多少苦頭,可謂飽受蹂躪,不然不至於如此麻木。
老秀才一手撓着後腦勺,站在金甲神人身邊,道:“當先生的,你永遠不知道自己說過的哪句話,講過的哪個道理,做過的哪件事情,會真正被學生弟子一輩子銘記在心。如果是一個真正以‘為天下蒼生授業解惑’自居的讀書人,其實心底會很惶恐的,我這麼多年來,就一直處於這種巨大的恐懼當中,不能自拔,最後落得個心灰意冷。因為我發現自己的弟子當中,總有這樣那樣的瑕疵,極有可能都是我造成的。”
金甲神人冷笑道:“原來不只是庸人自擾。”
老秀才跳腳罵道:“我警告你啊,別仗着我們關係好,你就可以學那些假的讀書人,陰陽怪氣地說話,你難道不知道我最恨這點?我忍你好幾百年了,你再不改改這個臭脾氣,我以後就真不挪窩了,就待在這裡每天噁心你。”
金甲神人呵呵笑道:“我怕死了。”
老秀才嘀咕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金甲神人問道:“按照你的推衍結果,崔瀺在東寶瓶洲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最後又處心積慮算計那個孩子,除了想要將崔東山拔河到自己身邊之外,是不是還有更大的陰謀?”
老秀才笑眯眯道:“我這等知天知地知道的頭等聰明人,當然曉得崔瀺的真正追求,可我偏不說。”
金甲神人點頭道:“那我求你別說了。”
老秀才嘆息一聲,輕輕一揪,從頭上揪下一根頭髮,遞了過去。
金甲神人皺眉問道:“作甚?”
老秀才板著臉道:“你這麼不好學的榆木疙瘩,拿着這根頭髮去上吊算了。”
金甲神人笑了笑,道:“你想要給自己找個台階下,想惹惱我,然後讓我一劍把你劈出穗山地界,好去見那個大祭酒?不好意思,沒這樣的好事情。”
老秀才嘖嘖道:“你還真不傻。”
金甲神人被遮掩在面甲之後的神色,突然凝重起來,道:“你推衍的幾件大事,還是混沌不明?”
老秀才收斂笑意,道:“很麻煩。那座古老關隘,如果是我親自出馬,有些用,但是極其之慢,遠水救不了近火。所以穗山邊境上那位學宮大祭酒,我不太好意思見他。最大的麻煩,是這次蠻荒天下來真的了,那邊出了好幾個彷彿是應運而生的大天才,當初劍氣長城那場比試,不過是那幾個年輕傢伙的牛刀小試而已,就已經是相當了不得的大手筆了。所以我才要去南婆娑洲找一找那個迂腐傢伙,提醒他別一個不小心死翹翹了,還要給人罵上千百年。”
金甲神人正要開口,老秀才搖頭道:“天機不可泄露。中土陸氏這一脈的陰陽家,我已經完全信不過,就只差沒有把他們的所有推算結果,反過來聽了。”
金甲神人說道:“白澤那邊,禮記學宮的大祭酒,碰了一鼻子灰。海外島嶼那邊,亞聖一脈的大祭酒,更慘,聽說連人都沒見着。最後這位,不一樣吃了閉門羹?三大學宮三位大祭酒,都這麼運氣不好,怎麼,你們儒家已經混到這個分上了?曾經的盟友和自家人,一個個都選擇了袖手旁觀,坐看山河崩塌?”
老秀才哀嘆一聲,揪着鬍鬚道:“天曉得老頭子和禮聖到底是怎麼想的。”
金甲神人譏笑道:“你不是自詡為聰明人嗎?”
老秀才搖搖頭,一本正經道:“真正的大事,從不靠聰明。靠……傻。”
金甲神人沒好氣道:“就這麼句廢話,天底下的對錯和道理,都讓你佔了。”
老秀才還是搖頭,道:“錯啦,這可不是一句模稜兩可的廢話。你不懂,不是你不聰明,而是因為你不在人間,只站在山巔,世上的悲歡離合,跟你有關係嗎?有點,但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計。這就導致你很難真正去設身處地,想一想小事情。可是你要知道,天底下那麼多人,一件件小事情累積起來,即使一百座穗山加起來,都沒它高。試問,如果到頭來,風雨驟至,我們才發現那座儒家一代代先賢為天下蒼生傾力打造、用來遮風避雨的房子,瞧着很大,很穩固,其實卻是一座空中樓閣,說倒就倒了,到時候住在裡邊的老百姓怎麼辦?退一步說,我們儒家文脈堅韌,真可以破而後立,建造一座新的、更大的、更牢固的茅屋,可被倒塌屋舍壓死的那麼多老百姓,那麼多的流離失所,那麼多的人生苦難,怎麼算?難道要靠佛家學問來安慰自己?反正我做不到。”
金甲神人搖頭道:“別問我。”
老秀才跺了跺腳,舉目遠望,道:“每個讀書人,走到了高位上,就該好好想一想良心是何物了。”
老秀才喃喃道:“倉廩實而知禮節,這麼好的話,你們怎麼就不聽呢?難道就這麼年復一年,被道祖那個老傢伙再笑話我們儒家一萬年嗎?”
金甲神人旁聽過那兩次三教辯論,關於老秀才的這番話,其實是一場驚世駭俗的爭辯,他即使算是老秀才的朋友,也覺得無論如何都吵不贏,可最後老秀才硬是說服了其餘兩教的佛子道子。那場包羅萬象的辯論中,又有過一場關於“大道廢,有仁義”的爭論,白玉京某位道子以此與老秀才論道,實在是驚險萬分,結果老秀才不但吵贏了那位驚才絕艷的道子,順帶着連一旁暫時觀戰的佛子,都給說服了。
老秀才吵贏之後,浩然天下所有道門,固有的藏書,都要以硃筆親自抹掉道祖所撰文章的其中一句話!並且此後只要是浩然天下的版刻道書,都要刪掉這句話以及相關篇章。那句話就是“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
三教之爭,可不是三個天才坐在神壇高位上動動嘴皮子而已,它對於三座天下,影響巨大,無比深遠,並且休戚相關。
金甲神人察覺到身邊這個老秀才極其罕見的失落,便動了惻隱之心,找了個相對輕鬆的話題:“齊靜春真沒有後手?陳平安可是他幫你挑選的閉關弟子。”
老秀才搖搖頭道:“插手幫助小平安破開此局,就落了下乘,齊靜春不會這麼做的,那等於一開始就輸給了崔瀺。”
金甲神人搖搖頭,無奈道:“人心如此拖泥帶水,才有了你們的修道。為何齊靜春還要自尋煩惱?”
老秀才突然笑了,晃動雙袖,負手而立,道:“所以你們這些神祇,永遠不知道為何人間明明如此泥濘不堪,又偏偏如此風景壯闊,只要人一抬頭,就能夠看到,也許絕大多數人也就是看一眼而已,低頭繼續做事,可終究會讓一小撮人心神往之,坐而論道,起而行之!”
老秀才猛然間抬起手臂,高高指向天幕,道:“我俯瞰人間,我善待人間!”
沉默片刻。
金甲神人說道:“你嘴裡的那位……老頭子,應該聽不到你這番豪言壯語。”
老秀才懊惱跺腳,氣呼呼道:“白瞎了我這份慷慨激昂的飽滿情緒!”
池水城那范氏高樓,已是人去樓空。
這座池水城最為巍峨的閣樓,本是范氏引以為傲的觀景樓,客人登門,此處必然是首選。只是如今范氏不但將這座樓圈禁起來,任何人都不得踏足,而且竟然有些閉門謝客的意思,現在此處門可羅雀,門外街上,再無車水馬龍的盛況。
范彥今天就站在樓下,作為范氏高樓真正的主人,如果是以前,既然是他親自頒布的禁令,當然可以不守規矩,登自家樓欣賞湖景,天經地義。
但是范彥不敢。
這個騙過了幾乎所有書簡湖人的池水城“傻子少城主”,到現在還沒有緩過來,就像心鏡上邊,被人用刀子刻畫得亂七八糟,一想到那把刀子,尤其是手持刻刀的那個人,他就頭疼欲裂。
在崔東山離開池水城的那一天。
當時書簡湖還尚未下那場初雪,結果范彥就迎來了差點被活活凍死的一場人生大雪,即便是現在,范彥都覺得寒意刺骨。
那天,崔東山把他喊了過去,兩人一起憑欄賞景。
崔東山一個蹦跳,飛身坐在欄杆上,開始說起了讓范彥當時就心驚膽戰的“肺腑之言”。范彥哪敢讓那人閉嘴,只能聽着。
崔東山說道:“無知是一種很舒服、很幸福的狀態。當一個人走得再高一些,自以為是,就更美妙了。因為對於幸運和不幸的緣由,都不懂,受着便是。熬得過去,還是一條好漢,熬不過去,罵罵老天爺。我沒有說這樣不對,甚至我偶爾還會很羨慕這樣的兩種狀態。”
“我曾經與自己的第一位先生,遠遊四方,有次去逛街邊書肆,遇上了三位年紀不大的讀書人,一個士族出身,一個貧苦出身,一個雖然穿着樸素,瞧着還算儒雅風流,三人都是參加州城鄉試的士子,當時有位妙齡女子待在那邊找書看。”
“有錢的書生,想要吸引漂亮女子的注意力,便隨手抽出一本書,開始夸夸其談;沒錢的書生,唯唯諾諾,是真有些佩服的,畢竟窮書生,發跡之前,可看不到幾本書。”
“書肆掌柜是一位落魄文人,忍了半天,最後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便有理有據地說了幾句。”
“結果有錢書生指着掌柜的鼻子說,我出身郡望大族,家學淵源,自幼就有名師授業,諸子百家學問我早早都看遍了,還需要你來教我做人的道理?你算個什麼東西?”
“我那窮酸先生就當起了和事佬,沒辦法,他這輩子最喜歡在小事上搗糨糊,總覺得人人都沒什麼錯,就算有錯,也是可以改的。他就一邊勸說掌柜莫置氣,道理那麼多,誰都有,然後一邊伸手輕輕按下那士子的手指,說這般與人說話,不妥當,便是有道理,也都讓人覺得沒道理了。”
“那士子也是個暴脾氣的,反手就拍掉了我家先生的手掌,大罵:‘老傢伙一邊涼快去!’”
“我家先生當然不會生氣,然後那個瞧着最有儒生風采的年輕人,看似溫文爾雅,笑眯眯地說了三句公道話。第一句:‘這裡是賣書的書肆,我們是買書的書生,小心買不着心儀書籍,還要直接讓人攆了出去。’范彥,知道妙在哪裡嗎?你肯定知道,妙在先後混淆,不先講一講入鄉隨俗,反而一開始就假設前提,書肆是店主的,若是把客人給攆出去,是‘有理’的。真有理嗎?換成任何旁人,都不會覺得吧,所以按照不提對錯的這條脈絡,一旦倒推回去,店主就瞬間成了無理之人,是不是有點小意思?若是旁人不知緣由,只是聽到了這句話,或只是撞見了掌柜攆人的場景,還願意分對錯嗎?不會吧。人生忙碌,誰樂意探究這些,看個熱鬧而已。所以聽到這句話,我覺得好笑,覺得這個傢伙挺聰明。”
“第二句:‘老先生大概是相中了想買的書吧,可別因為這個而偏袒掌柜,若是如此,就有辱斯文了。我看老先生也是讀書人,為何如此沒有風骨?要對一個賣書之人,如此阿諛奉承?’是不是更有嚼頭了?只要是外人身在店中,為掌柜說話,那就是阿諛之輩。一些個不願意沾惹是非的看客,即便不認同此理,會不會也或多或少心一緊?”
“第三句:‘這位掌柜的,真要有多高多好的學問,何至於在這裡賣書掙錢?難道不該已經是高居廟堂或是著述傳世了嗎?’如何?有點誅心了吧?這其實又是在預設兩個前提:第一個,那就是世間的道理,是需要身份和聲望來做支撐的,你這位賣書的掌柜,根本就沒資格說聖賢道理;第二個,唯有功成名就,才算道理,道理只在聖賢書籍上,只在廟堂要津那邊,而雞飛狗跳的市井坊間,墨香怡人的書肆書店,是一個道理都沒有的。”
“結果你猜怎麼著,我家先生一巴掌就扇了過去,對那個最聰明的讀書人,破口大罵。那是我當了那麼久學生,第一次見到自家老好人先生,不但生氣,還罵人打人。他對那個可憐傢伙罵道:‘從爹娘,到學塾先生,再到本本聖賢書,總該有哪怕一兩個好的道理教給你,結果你他娘的全往眼睛里抹雞糞、往肚子里塞狗屎了?’”
“這一下,打罵得那個傢伙傻眼。你猜接下來又如何?被打的讀書人,膽氣全無,唯有眼中刻骨的仇恨,打着心中陰損算盤。倒是那個有錢書生和那個木訥書生,一個個捲起袖管,要揍我家先生。我家先生還能如何,跑嘛。我能如何,跟着跑嘛。”
“跑出去很遠,我們才停步。我家先生轉頭看着對方沒追來,先是哈哈大笑,然後笑着笑着就不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自己先生,對一件事情,露出如此失望的神色。”
“我們一起離開的路上,先生沉默了很久,最後找了家街邊酒肆,要了一斤酒,一邊高高興興喝着酒,一邊說著愁悶言語。他說,讀書人之間的學問之爭,市井坊間的尋常吵架,人與人之間的道理辯論,講道理的態度如何,態度好,那是最好,不好,半點聽不見別人言語,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世事總歸是越辯越明,哪怕吵架只吵出個面紅耳赤,不是壞事。所以在書肆裡邊,那個年輕人脾氣差些,算得了什麼錯,便是他與那書肆掌柜,雙方雞同鴨講,到底是各自說著各自的真心話。我這個教書的人,聽着他們說著各自的道理,無論初衷是什麼,心性怎樣,還是開心的。唯獨最後開口說話的那個傢伙,嘴最損,心最壞!”
“我那個極少對誰的品行去蓋棺論定的先生,一拍桌子說,那個傢伙,那就是人品有問題!這種人,披着件儒家青衫的外皮,只會謀取一己之私,讀書越多,越是禍害。只要一遇到事情,最喜歡躲在暗處,暗戳戳,陰陽怪氣,說些噁心人的言語。百般算計,權衡利弊,要麼沒賊膽,要麼一旦膽肥了,多半是看準了,所以真正做起壞事來,比誰都能夠獲利。這樣一個人,如果讓他不斷爬高,一年年地潛移默化,根本不用他說什麼,就會影響到親人兒女,整個家族,同窗同僚,所在官場衙門風氣,轄境的一地民風,一國文運,都可能要遭殃。”
“還願意講道理和聽道理的,無論大小好壞,其實都可以教,有得救。實在不行,當了賢人君子的,尤其是我們這些走了狗屎運,吃着了冷豬頭肉的,那就能者多勞,辛苦點,幫着這個世道縫縫補補。”
“天底下如果都是第三個陰陽怪氣開口說話的讀書人,我看老頭子當初被道祖罵了個慘兮兮,那是道祖罵得對,老頭子被罵得不冤枉。老頭子你本就不該把那些道理說出口,寫在書上,教給世人!”
“怪我們儒家自己,道理太多了,自說自話,這本書上的這個道理,被那本書上否定了,那本書上的道理,又被其他書說得一文不值了,就會讓老百姓感到無所適從。所以我一直推崇一點,與人吵架,絕對不要覺得自己佔盡了道理,對方說得好,哪怕是三教之爭,我也用心去聽佛子道子的道理,聽到會心處,便笑啊,因為我聽到這麼好的道理,我難道不該高興嗎?丟人嗎?不丟人!”
“道理太高了,會讓老百姓誤以為只有讀書人才可以講道理。其實道理又不只是在書上的,便是幾歲的孩子,也能說出很好的道理,便是從未讀過書的鄉野村人,一樣在做着最好的道理,便是沒能考取功名的書肆掌柜,也一樣可能當下這個道理說得不對,卻說不定會在另外的某個時候,說出讓老頭子和禮聖無意中聽到了都會心一笑的好道理。”
崔東山說到這裡,雲淡風輕。
范彥聽到這裡,就一個念頭,自己死定了。在確定崔東山已經不會再講那個“故人故事”后,范彥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一言不發。
崔東山轉過頭,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郎,真是風流且瀟洒。
他笑道:“你們書簡湖,不是都喜歡只要我覺得爽,我有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我自個兒問心無愧了,我又有那個夠硬的拳頭,我就能想殺誰就殺誰嗎?這有什麼難做到的?天底下好人難做,當壞人還會難?穿開襠褲的小孩子都會做。稍微難一點的,是做一個足夠有腦子的壞人而已。那麼我問你,你馬上要被想學你們書簡湖爽一爽的我,像捏爆螞蟻一樣打死了,你現在,爽不爽?”
范彥伏倒在地,顫聲道:“懇請國師大人以仙家秘術,抹去小人的這段記憶。而且只要國師願意耗費氣力,我願意拿出范氏一半的家產。”
崔東山跳下欄杆,道:“你真是挺聰明的,我都不忍心宰掉你了。怎麼看,書簡湖有你范彥幫忙盯着,都是件好事。范彥,你啊,以後就別當人了,當條大驪的狗,就能活下去。”
范彥立即開始磕頭,砰然作響后,抬起頭,感激涕零地望向那位高高在上的“少年郎”,這份感激,發自肺腑,簡直都快要精誠動天了。
崔東山蹲下身,嘖嘖搖頭:“這麼個聰明人,混到當條狗,好慘啊。”
崔東山拍着他的臉頰,一下又一下,力道可不輕,道:“是不是覺得自己的運氣實在太差了,遇上我這麼個拳頭剛好比你大一些的同道中人?”
范彥使勁搖頭。
崔東山縮着身子,收回手,看着那張寫滿“惶恐不安”四個大字的臉龐,道:“我突然覺得,一條狗哪怕以後會很聽話,可就是覺得現在有些礙眼了。怎麼辦?”
范彥還有些茫然,崔東山就已經雙指併攏,戳向范彥眉心處。
這要是真戳下去了,范彥就肯定神魂俱滅了。
只是電光石火之間,有人出現在崔東山身後,彎腰一把扯住他的后領口,然後向後倒滑出去,崔東山就跟着被拽着後退,剛好救下了眉心處已經出現一個不深窟窿的范彥。
被提在那人手中的崔東山,依舊死死盯住范彥,罵道:“你們知不知道,這座天下,有那麼多個老秀才和陳平安,都讓你們虧欠了?以後誰來還?攻破劍氣長城的妖族嗎?來來來!趕緊殺進來,教教浩然天下的所有蠢貨們!讓你們都知道,沒任何天經地義的便宜給你們占。王八蛋,你們是要還的!要還的,知道嗎?”
那個阻攔崔東山殺人的不速之客,正是重返書簡湖的崔瀺。
這位年邁青衫儒士淡然道:“今天殺了范彥,你再想要躋身上五境,就很難了。還有,別說孩子氣的話,你年紀不小了,平時裝嫩噁心我,我無所謂,可你如果犯傻,我不會答應,因為你接下來,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崔東山掙扎了一下,崔瀺鬆開手,崔東山一屁股坐在地上。
崔瀺對范彥揮揮手:“滾出去。以後該說什麼該做什麼,自己掂量,不然他不能殺你,我來殺就是了。”
崔東山趴在欄杆上,發著呆。
崔瀺伸出一隻手掌,輕輕按住崔東山的腦袋,道:“不對這個世界抱有希望,你就一次都不會失望,你就不會恨壞人惡人,也不會喜歡好人善人。然後你碰巧是個讀書人,自己又不否認,你同時足夠了解這個世界的複雜,那麼當你想好了最好與最壞的結果,以及必須承擔的後果,你就去做好了。所以,別讓陳平安成為你的那個例外。一旦混淆起來,看似真心誠意,實則只會害人害己。”
崔東山沒好氣道:“拿開你的狗爪子。”
崔瀺笑了笑,雙手負后,眺望書簡湖,道:“定人善惡,很不容易的,老秀才都不敢隨便講這個。這方面,佛家確實講得更好一些。老秀才自己都承認了的,可不是私底下,而是在那場三教辯論之上。還記得嗎?當時好幾位儒家陪祀聖賢的臉都黑了,對方佛子和道子沒嚇死,差點先嚇死了自家人。這些,我們親耳聽到過,親眼看到過。所以老秀才才會是那個老秀才。你的好道理,我認,可我的好道理,你們不認,也得認!”
“贏了最後一次三教辯論的老秀才,如何?做了什麼?窮酸老夫子,正襟危坐,伸出雙手,說出‘有請道祖佛祖落座’的話。”
“怎麼辦?”
“於是老秀才嘴裡的那個老頭子,也來了嘛,一到場,就立即隔絕天地。最後是怎樣的?沒過多久,在我們面前偷偷摸摸出現的老秀才,好像是齜牙咧嘴,歪着腦袋,揉着耳朵?”
崔瀺說到這裡,便不再多說什麼,拍拍崔東山的肩道:“走吧,書簡湖的結局,已經不用去看了。有件事情,我會晚一些再告訴你。到時候與你說說一塊比書簡湖更大的棋盤。”
崔東山再次躍上欄杆,伸出雙手,就像當年的老秀才擺出過的那個姿勢,只是沒有說出“有請道祖佛祖落座”這樣的言語。
他朗聲道:“天高地闊道理大。人是芥子事如毛!”
崔瀺微笑道:“事不過三,孩子氣的話,我不想聽到第三次了。”
崔東山腳尖一擰,兩隻雪白大袖翻轉,他雙手放在身後,然後攥緊拳頭,彎腰遞給崔瀺,道:“猜猜看,哪個是道理,哪個是……”
砰然一聲。
崔東山被打得墜入書簡湖當中,濺起滔天巨浪。
崔東山以狗刨姿勢上岸后,行走在湖邊小徑上,兩隻大袖甩得飛起,漸行漸遠,就此離開書簡湖。
崔瀺卻沒有很快離開欄杆處,遙想當年的人人事事。
暮色里,依稀可見宮柳島的輪廓,只是與其他大雪滿山的島嶼不同,宮柳島綠意蔥蘢,幾乎不見半點積雪。
其實也不為怪,劉老成的本命法寶之一,是那鎏金火靈神印,水火不容,想必劉老成不太喜歡雪景,便施展仙家法術,才使得宮柳島獨樹一幟。
只是外人無法想象,偌大一座島嶼,就只有劉老成孤零零的一個人。
一艘渡船小如芥子,不斷靠近宮柳島轄境。
在千丈之外,遠遊至此的“舟子”,從湖水中拔出竹篙,沙啞道:“陳平安拜見劉島主。”
片刻之後,雖然劉老成沒有任何話語回應,但是陳平安發現腳下那艘渡船,自行向前,最終緩緩停靠在宮柳島渡口。
陳平安系好渡船,開始登島。島上楊柳依依,即便是隆冬時節,依舊是盛夏時分生機盎然的茂密光景。
宮柳島絕大多數建築都已經荒廢,破敗不堪,之前還是因為選址此地,作為推舉江湖君主的場所,青峽島出錢修繕了宮柳島幾座主要殿閣。
結果劉老成不管出於何種原因,殺上青峽島,導致青峽島這份“好心好意”淪為不少山澤野修的笑柄。劉志茂真是好心有好報了。這不,劉老祖一返回書簡湖,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青峽島登門做客,不愧是當上了書簡湖共主的“截江真君”,真是有天大的面子。
就在陳平安猜測劉老成到底身在何處的時候,那位玉璞境野修已經出現在他的視野中,看似緩慢而行,實則轉瞬即至。之後,劉老成走在湖邊一條坑窪不平的宮柳島“腰帶”大路上,陳平安便跟在其身後。
劉老成說道:“看在你有本事攔阻我在青峽島殺人的分上,給你說三句話的機會,如果我不滿意,就要送客了。”
陳平安緩緩道:“兩句話就夠了。”
劉老成雙手負后,沒有轉頭,笑道:“那更好。”
陳平安說道:“朱弦府紅酥,我已經說服劉志茂撤去他的獨門禁制,紅酥此後是被島主借來宮柳島也好,還是就這樣與世無爭在青峽島度過餘生也罷,全憑劉島主的心意。”
陳平安停頓片刻,快步向前,與劉老成並肩而行,遞出手掌,拿着那塊篆刻有“吾善養浩然氣”的玉牌,道:“這件東西,送,我不敢,也不適合成為劉島主的私人物品,所以我想要借給劉島主,哪天劉島主躋身了仙人境,再還給我。”
劉老成瞥了眼陳平安手心那塊玉牌,腳步不停:“就這些?”
陳平安點點頭,沒有說話。
劉老成這才轉頭,看了眼陳平安,道:“小聰明,不少啊。”
劉老成笑道:“想說就說吧。先前兩句話,還是沒能說服我,但是足夠讓你走完這段路。”
陳平安這才說道:“想要活命,拼字當頭,之後想要活得好,聰明鋪墊。”
劉老成“嗯”了一聲,道:“與我當年的看法差不多。”
劉老成又問道:“如果你只能無功而返,我又可以回答你一個問題,想問什麼?為何要殺顧璨?應該不會,你這位賬房先生,還不至於如此蠢。為何半點顏面不給粒粟島譚元儀和北邊的大驪鐵騎?這個值錢點的問題,你倒是可以問一問。問吧,問完以後就不要再來這裡碰運氣了,下次我可沒這麼好的脾氣。”
陳平安問道:“紅酥會不會被劉島主親手打死?”
劉老成停下腳步。
陳平安幾乎同時停步。
劉老成伸手指了指陳平安腰間的養劍葫,問道:“問這種該死的問題,你難道不需要喝口酒壯壯膽?”
陳平安果真摘下養劍葫:“這就補上。”
劉老成搖搖頭,一邊繼續散步,一邊道:“行吧,是我自己答應你的事情,與你直說無妨。本就是過去的關隘,山澤野修傷筋動骨是家常便飯,給人打了個半死的次數,一雙手都數不過來,哪裡會在意揭開這點傷疤。紅酥原名黃撼,是我的嫡傳弟子,也是後來我的道侶,紅酥是她的小名,劉志茂一向比較喜歡抖摟小聰明,就給她留了這麼個不是名字的名字。黃撼資質並不算好,在幾位弟子當中是最差的一個,不過是後來靠着我耗費大量神仙錢,硬生生上去的金丹地仙;性情呢,跟她的真名差不多,不像女子,直來直往,心地又迥異於書簡湖其餘修士,只是在我這種殺人不眨眼的野修眼中,她那種傻乎乎的嬌憨,真是要了老命……”
說到這裡,劉老成折下一根柳條,開始嫻熟地編織柳條,繼續道:“我資質好,運道更好,修行一途,平時磕磕碰碰,沒少吃虧,可是每次關鍵時刻,都走得步步順暢,所以早就是元嬰了,結果千不該萬不該,喜歡了她,更要命的是還被她瞧出來了。起先我為了躲她,便離開了書簡湖,結果過了幾十年,發現宮柳島的柳條都給她折沒了,便有些心軟,想着不如順乎本心,以前是太絕情,才導致死活無法躋身上五境,說不定靜極思動,反而是破開瓶頸的契機,就與她結成了道侶,之後確實瓶頸有所鬆動。可後來她為了多陪陪我,想要延長壽命,又不願求我,怕我瞧不起她,不知道從哪裡找來殘篇秘籍修鍊起來,可路數太過邪門,差點走火入魔,我這才砸了一大堆穀雨錢,害得當年的宮柳島給掏空了小半積蓄,讓她成了金丹修士。可是我很快發現她的存在對我而言,簡直就是噩夢,我又不願意殺了她,以此來彌補心境瑕疵,躋身上五境,於是就將她推上了江湖君主的座椅,然後離開了書簡湖。但是我又錯了,大錯特錯。隨着時間推移,被我晾在宮柳島的她開始變了,因為她怕死,她的那顆金丹,本就是半真半假,八面漏風,她之前修行邪門歪道的結丹捷徑,心境差上加差,加上我這一走,火上加油,害得她越來越魔怔,終於有一天,她離開了書簡湖,開始瘋了一樣四處找我,所有我露過面、可能待過的地方,她都走了一遍。就她那種性子,離開了宮柳島,沒了江湖君主的名頭,那一路吃盡了苦頭,如果不是靠着我留給她的兩件法寶,說不定早就死了——這對我們雙方來說,反而是幸運的事情。”
劉老成一手負后,一手輕輕旋轉柳環,道:“當我找到她的時候,她的魂魄已經支離破碎,碎得就像千百片瓷片,哪怕是直到今天,我都想不明白,她是靠着什麼支撐到我出現的那一天,換成是一位元嬰修士,恐怕都撐不住。她那會兒,已經完全神志不清,依稀感覺到了我跟別人不太一樣,她就站在原地,她當時看着我的眼神……你知道是什麼感覺嗎?你不會懂的,她是在使勁記起我,就像是在跟老天爺較勁。”
劉老成輕輕一揮,柳環墜入書簡湖。
漣漪陣陣,山水大陣已經悄然開啟。
劉老成語氣趨於冷漠:“我在那一刻,身為只差一步就可以躋身上五境的元嬰修士,道心幾乎當場崩碎,就跟她的魂魄氣象差不多,我直到那一刻心中才明悟,原來她的的確確是我證道的大契機,我當年順應本心的選擇,並沒有錯。所以我就斬卻心魔,親手將她殺了。”
劉老成冷笑道:“只是我當時足夠鐵石心腸,卻仍是不夠圓滿契合自身大道,所以才有了如今的紅酥,她的魂魄本該徹底消散,連投胎轉世的機會都沒有,更不會有什麼紅酥出現在青峽島朱弦府,然後被那個愚不可及的劉志茂當作什麼把柄。已經殺了一次,再殺一次,又能如何?”
劉老成臉色凝重起來:“那一絲手下留情,害得我在破開元嬰瓶頸的時候,差點就要淪為化外天魔的餌料。那一戰,才是我劉老成此生最慘烈的廝殺。化外天魔以黃撼的容貌……不,它就是她,她就是它,就是那個我心目中的黃撼。心湖之上,我的金身法相有多高,她就有多高,我的修為有多強,她的實力就有多強,可是我會心神受損,她卻絲毫不會。她一次次被我打散,又完整出現,她一次次跟我搏命,幾乎沒有止境,最後她終於開口說話,大罵我劉老成是負心郎,罵我為了證道,連她都可以殺了一次又一次。”
劉老成自嘲一笑:“那算是她第一次罵我吧。所以先前說殺了她一次,並不准確,其實是上百次了。”
“兇險嗎?”
劉老成自問自答:“比起後邊的情景,簡直就是稚子互毆,撓破點皮就嗷嗷大哭。又給我打殺無數次后,她竟然怔怔站在了原地,一如當年,就那麼痴痴地看着我,像是在使勁想起我。然後像是靈犀所致,她竟然恢復了一絲清明,從眼眶裡邊開始淌血,她滿臉的血污,以心聲斷斷續續告訴我,快點動手,千萬不要猶豫,再殺她一次就行了,她不後悔這輩子喜歡我,她只是恨自己無法陪我走到最後……”
“我當時又心境大亂,幾乎就要心生死志。為了所謂的上五境,在山巔擁有一席之地,真的值得嗎?沒了她在身邊,真的就逍遙神仙了嗎?”
“她一步步向我走來,踉踉蹌蹌,四肢僵硬,仍是竭力以心聲不斷重複三個字:‘求你了。’最後她說了一句話,‘就當是為了我而活下去’。”
“我便瘋了一般,打碎了她。”
“天地寂靜,我倒地不起。”
“結果當我睜開眼睛,卻看到天上,黃撼她如仙人飛天,身姿曼妙,綵帶飄搖。她一言不發,但是她的眼神告訴了我一切,之前種種掙扎,種種深情,只是她的把戲而已。”
劉老成停下言語,沒有去說自己與黃撼或者說是那尊化外天魔的最終結局,而是轉過頭,結果看到一個使勁皺着臉,望向遠方的年輕人,嘴角微微顫抖。
劉老成笑了笑,搖頭道:“看來是個有了喜歡姑娘的人。不過是稍稍代入其中,就感同身受,扛不住了。”
兩人繼續前行,劉老成感慨道:“之所以與你說這些,自然是我放得下,再就是你能夠找出紅酥的身世,並且來這趟宮柳島的真正原因,書簡湖所有人肯定都猜不到,竟然是為了個無足輕重的棄子。至於你那個問題的答案,我可以告訴你,紅酥也好,黃撼也罷,她必須要死,不然我躋身仙人境的瓶頸,又是一場大劫,哪怕只是‘萬一’,我都會親手殺了她,大道之上,所謂的萬一,往往就是全部。到時候你可以再試試看,還能不能攔下我。至於宰了你之後,會不會像杜懋一樣慘,呵呵,身為山澤野修,誰沒像條野狗在譜牒仙師的腳底刨食過,吃着別人的殘羹冷炙,一邊吃一邊被打得半死?難道當年做得到,好不容易躋身了上五境,反而不敢了?這也配做那譜牒仙師眼中的真正瘋狗?”
陳平安默然。
從頭到尾,都不像平日“書簡湖劉島主”的老修士,卻開始咄咄逼人:“你如果敢說你偏要試試看,我現在就打殺了你。”
“你如果是想要靠着一個紅酥,作為與我謀划大業的切入點,如此投機取巧,來達成你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結果只是被我趕到絕境,就立即選擇放棄的話,你真當我劉老成是劉志茂一般的傻子?我不會直接打死你,但我會打得你四五年起不了床,下不了地,讓你所有的盤算和辛苦經營都付諸流水。”
“你如果換一個方式,審時度勢,明知道自己救不了紅酥,就選擇放手,但是準備要我吃不了兜着走,願意為一個認識沒多久的女子,付出巨大的代價,也行。只是在這座書簡湖,在我劉老成的眼皮子底下,當好人,做英雄,一樣要做好被我報復的準備。放心,比打得你幾年下不了床更難受,鈍刀子割肉,不會受傷太重,行走無礙,就是跟廢人差不多,我有的是時間陪你玩耍。”
“陳平安,現在,輪到我問你回答了。你怎麼辦?”
陳平安輕輕吐出一口濁氣道:“那我選第三種。你要殺紅酥,我攔不住,但是我會靠着那塊玉牌,將半座書簡湖的靈氣掏空,到時候連同玉牌和靈氣一併‘借’給大驪某人。”
陳平安直視劉老成:“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何連大驪鐵騎都不放在眼裡,但這恰恰說明你對書簡湖的重視,異乎尋常。絕不是什麼買賣,這是你的大道根本所在,哪怕成為仙人境,你都不會放棄的基業,並且你多半能夠說服大驪宋氏,允許你在這裡分疆裂土。越是這樣,我做了第三種選擇,你越慘。”
陳平安攤開手道:“玉牌就在這裡,搶走試試看?不然,你現在就打殺我,或是打碎我僅剩的那座本命氣府。但是,不好意思,玉牌已經開始吞吐整座書簡湖的靈氣水運了。”
那塊晶瑩剔透的玉牌上,“吾善養浩然氣”開始熠熠生輝。
四面八方,以宮柳島作為圓心,靈氣與水運竟然凝為一條條水脈,分別湧入六個字當中。
劉老成臉色陰沉。
陳平安說道:“現在又輪到你選擇了。要麼打死我,書簡湖靈氣蕩然一空,全部在這塊你根本不敢拿住,拿住了也打不開、關不上的玉牌里。要麼打得我半死,我就汲取半座書簡湖的水運。要麼我們規規矩矩做買賣,各自退讓一步,爭取最大的互利互惠。前提條件是放我離開宮柳島,等到我安然返回青峽島,對玉牌施展禁制后,它便可以‘我死則自行開闢洞府’。到時候我們再坐下來談。到時候是在青峽島,還是在宮柳島,都行。”
劉老成譏笑道:“你當真以為我會相信,你能夠有本事駕馭這塊玉牌?”
陳平安心意微動,手心中的玉牌汲取天地靈氣的速度,漸漸放緩,不再如先前那般風捲雲涌,氣勢如虹,這讓宮柳島周邊百里之內所有不明就裡的野修,嚇得肝膽炸裂,誤以為是劉老成要躋身仙人境了,開始殺雞取卵,打算瘋狂吞入書簡湖水運,不給所有野修留活路。
劉老成笑道:“陳平安,算你狠,終年打鷹,還差點給鷹啄瞎眼了。”
劉老成揮揮手道:“等你返回青峽島,辦妥了事情,我們再談一次。”
陳平安卻說道:“我覺得不如劉島主陪我一起返回青峽島,不然我擔心回去的路上,劉島主已經偷偷摸摸去了趟青峽島,到時候劉志茂哪裡還敢動用青峽島山水陣法,為我遮蔽天機,防止你這位玉璞境神仙以掌觀山河的神通,來察看我是否真的有本事,能以自己的生死作為玉牌洞府開關的關鍵所在。”
劉老成嘖嘖道:“夠謹慎,難怪能活到今天。只是如此一來,你不等於此地無銀三百兩嗎?否則何須擔心我的掌觀山河確定你到底能否做成此事?”
陳平安笑道:“越是大道,越賭萬一。這是劉島主自己說的。萬一我就算死了,也真的給了劉島主一個天大的意外之喜呢。”
劉老成拊掌大笑道:“雖然我幾乎可以確定你小子沒那本事,是在跟我虛張聲勢,但是沒關係,我願意親自護送你返回青峽島。到了青峽島,你去做兩件事,就讓你那兩把不知從哪裡偷來搶來的小東西,早於我們靠近青峽島,去給劉志茂傳信,讓他打開山水大陣,理由你隨便編,想不出來的話,我幫忙給你出主意都行,免得他連打開陣法的膽子都沒有。再就是,你去趟朱弦府,將紅酥帶到山門口附近,我想看看她。”
陳平安一本正經問道:“如果你一直在詐我,其實並不想殺死紅酥,結果看到她與我稍稍親近,就打翻醋罈子,就要我吃點小苦頭,我怎麼辦?我又不能因為這個就賭氣繼續打開玉牌禁制,更無法跟你講什麼道理,討要公道。”
劉老成愣了一下,似乎他都沒有想到這一茬,笑着搖頭道:“你跟誰學的下棋?驪珠洞天那位差點捅破天的齊先生?”
陳平安搖搖頭。
劉老成一巴掌拍在陳平安腦袋上,打得陳平安一個踉蹌,笑道:“走吧,放心,我沒醋罈子可打。”
一老一小,陳平安撐篙划船,速度不慢,可落在劉老成眼中,自然是在慢悠悠返回青峽島。
不過劉老成卻沒有催促,由着陳平安按照自己的方式行進,不過譏笑道:“你倒是無所不用其極,如此狐假虎威,以後在書簡湖,數萬瞪大眼睛瞧着這艘渡船的野修,誰還敢對陳平安說個‘不’字。”
陳平安說道:“物盡其用,能掙一點是一點。”
劉老成一笑置之,不以為意,他坐在渡船那一頭,好奇問道:“既然你都有了這塊玉牌,為何不幹脆直接汲取掉半數書簡湖水運?到時候朝你跪地磕頭祈求歸還靈氣的野修,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陳平安緩緩道:“有所不為,才可以有所為。那種手段,立竿見影,但不是長久之計。”
劉老成想了想道:“好大的野心!不入我們這一行,當個無法無天的山澤野修,真是可惜了。”
陳平安怔怔出神,似乎從未想過,自己是不是山澤野修。他確實沒有一般意義上的師門。
劉老成突然笑道:“你膽子也沒那麼大嘛,棉衣裡邊還穿着一件法袍,還會汗流浹背?”
陳平安說道:“我又不是傻子,命懸一線,難免緊張。”
劉老成搖頭道:“不太一樣。我很好奇你的拴馬柱,到底是什麼,怕死歸怕死,卻能夠不耽誤你跟我鬥智斗勇。”
陳平安答道:“換成是劉島主剛剛打破化外天魔那會兒,估計就算前輩你馬上就要面對一位飛升境修士,也一樣將生死置之度外。”
劉老成微笑道:“看來你在青峽島沒少吃苦頭。”
陳平安以一口純粹真氣撐船,刻意盡量繞過所有途中島嶼的轄境,以免玉牌汲取的靈氣,波及任何一座島嶼自身聚攏的水運。
劉老成有些看不下去,搖頭道:“我收回先前的話,看來你這輩子都當不了野修。”
陳平安抬起一手,指了指身後背負的劍仙,道:“我是一名劍客。”
劉老成瞥了眼那把半仙兵,隨手一抓,將十數裡外一座鄰近島嶼的山門給轟碎。島嶼上一位金丹地仙門派的祖師爺,立即嚇得趕緊撤去隱秘神通。他並不是以掌觀山河窺探渡船和兩人,而是以腹內藏匿有一枚聽聲符籙的游魚,悄然游弋在渡船附近,想以此偷聽兩人對話。
劉老成盤腿而坐,道:“這麼多年了,什麼樣的人沒見過,我仍是想不明白,為何有那麼多人喜歡找死。像你我這般,怎就這麼少。”
陳平安說道:“可能在杜懋眼中,我在老龍城那次,就是找死。在某些大人物眼中,在我不知道的歲月里,劉島主一樣會被人如此看待。”
劉老成說道:“看似一樣,實則大不一樣。”
陳平安點點頭,眼神晦暗。
劉老成突然說道:“你敢登島找我,除了身懷玉牌以及你我皆知的一些事情外,我猜還有其他原因吧?不過我暫時沒想到。”
陳平安沒有隱瞞,點頭道:“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也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劉老成反正閑來無事,便開始琢磨這件小事,就像猜謎。
陳平安笑道:“劉島主猜不到的,別費勁了。”
劉老成輕拍船欄道:“我已經猜到謎底了。”
陳平安將信將疑。
那件小事,確實很小。
蜂尾渡巷那邊,住着個相貌堂堂的魁梧青年,湊巧是陳平安認識的人,正是在驪珠洞天得到鐵鎖井那樁機緣的幸運兒,他告訴了陳平安最地道的水井仙人釀在哪裡能夠買到。
裴錢後來說過,這是個好人。
陳平安也這麼覺得。
而蜂尾渡巷,恰好是東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劉老成的龍興之地。
能夠教出這麼一個“好人”徒弟的師父,未必也是好人,但是肯定有自己極其鮮明的立身準則,那同樣是一種牢不可破的規矩。
得知道,世事複雜。按照陳平安自己劃分的那個六大版圖構成的圈子,人心流轉不定。只是細究之後,陳平安越來越發現,可能會有一兩條根本脈絡在支撐着一切,這就是崔東山曾經提及的脈絡障,與老道人提倡的“來龍去脈”,有異曲同工之妙,那麼只要將貶義的“脈絡障”,反過來看待,就可以用來分辨人心。
然後再以文聖老先生的順序學說,具體對待一件事情。
兩者既有些許衝突,卻又有些互補。
陳平安這趟涉險登島,就是想要親眼看看,親耳聽聽,來確定書簡湖的第六條線。
線頭在紅酥身上,線尾在那個蜂尾渡巷青年手中。
盡量多知道一點,終究是好事。
知道更多,考慮更多,就可以少犯錯。
崔東山曾經在山崖書院詢問自己,若是以一個錯誤的方式去達成一個最正確的結果,到底是對是錯?
現在陳平安依舊無法給出答案。但是他在書簡湖形成的一條脈絡,已經逐漸清晰,就是以什麼方式去做到如何少錯,以什麼心態去做到如何改錯。
冥冥之中,那種玄之又玄的感覺,就像……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劉老成問道:“那你就不好奇,為何我願意如此詳細,跟你說我自己的‘合道’過程?真就只是積攢多年,不吐不快?”
陳平安搖頭道:“我當然很好奇,但是思來想去,都想不出答案,就不好奇了。”
劉老成感慨道:“一個人,永遠不知道哪段緣分,會結出善果,還是惡果。”
陳平安換了一口純粹真氣,沒有絲毫拘謹。
劉老成真要鐵了心殺他,彈指之間,易如反掌,不費吹灰之力。
玉牌,劍仙,養劍葫,法袍,拳法劍術。
青峽島劉志茂,粒粟島譚元儀,大驪宋氏鐵騎。
以及那件讓陳平安更有膽子登島的小事。
點點滴滴,如積土成山,風雨興焉。
這一切,都是先要確保紅酥的安穩,此後才是為了自己心中的謀划。
不能跳過第一個步驟,不然陳平安心不平。
對於陳平安而言,朋友這個概念,在桃李春風一杯酒裡邊,更在捨生忘死之中。
劉老成問道:“為了一個萍水相逢的紅酥,值得嗎?”
陳平安搖頭道:“別說是你們,我自己都覺得不太值得。”
劉老成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