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吾心安處打個盹
沿着那條如碧綠綢帶的潺潺河流,遠道而來的章靨和牽馬而行的陳平安並肩散步。
興許是這塊世外桃源,風景宜人,靜謐祥和,興許是身邊多了半個自家人的賬房先生,本就經歷過無數場風浪的老修士章靨,也逐漸靜下心來,將書簡湖那樁變故與陳平安緩緩道來。
原來所有人都小覷了蘇高山的胃口,這位眼光一直盯着朱熒王朝的大驪鐵騎主將之一,在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拿下了石毫國京城后,麾下鐵騎不但撥轉馬頭,順勢長驅直入另外一座朱熒藩屬國,而且哪怕戰事一樣慘烈,仍有那“閒情逸緻”親臨書簡湖畔,並且揚言要掃平書簡湖,順者昌逆者亡。所謂的順逆,更加直白:願意交出一切山門家底的書簡湖野修,可以活命,離開書簡湖;願意交出一半家當,同時成為大驪最低等隨軍修士,一起攻打朱熒王朝的野修,可以暫時留在書簡湖,但是之後當下的一座座山頭歸屬,是否需要遷徙山門和祖師堂,一樣需要聽從大驪鐵騎的調遣。
而宮柳島那邊,在今年春末時分,多出了一撥遮遮掩掩的外鄉修士,成了宮柳島的座上賓,在蘇高山拋頭露面對整座書簡湖數萬野修大放厥詞之後的昨夜,在劉老成的親自帶領下,毫無徵兆地聯袂直撲青峽島。其中一位老修士,術法通天,必然是上五境修士無疑了,在劉老成破開青峽島山水大陣后,傾力一擊,幾乎直接打爛了整座橫波府。此後這位聯手守株待兔的修士,以十數件法寶結陣,將力戰不敵便想要遠遁離去的劉志茂堵截擒拿,押解去往宮柳島。章靨見機不妙,沒有去送死,從青峽島一條水底密道偷偷跑出,火速趕往石毫國,憑藉那塊供奉玉牌,找到了陳平安。
陳平安一言不發,聽完章靨所有講述后,這才問道:“劉老成是什麼態度?”
章靨搖頭道:“事後才曉得,原來從那撥幾乎人人地仙的外鄉修士登上宮柳島開始,到將我們島主抓回宮柳島,劉老成從未說過一個字,更沒有見過一個書簡湖本地修士。”
章靨感慨道:“雖然我恨極了劉老成,可是不得不承認,這才是一位上五境野修該有的手腕。”
陳平安說道:“現在的書簡湖,應該有很多野修在肚子里大罵劉老成是書簡湖叛徒和大驪的一條走狗了吧。”
章靨笑容苦澀道:“千餘島嶼,數萬野修,人人自顧不暇,差不多已經嚇破了膽,估計現在只要一提到劉老成和蘇高山,就打哆嗦。”
章靨輕輕搖頭道:“書簡湖所剩不多的那點脊樑和骨氣,算是徹底完了。像早先那次兇險萬分的精誠合作,合力斬殺外來元嬰修士和金丹劍修,以後酒桌上是談也不會談了。劉老成,劉老賊!我真的無法想象,到底是多大的利益,才能夠讓劉老成如此作為,不惜出賣整座書簡湖!朱弦府那個門房女子,紅酥,當年正是我奉命外出,辛苦尋覓了小十年,才找到上任女子江湖君主的轉世,將她帶回青峽島,故而我知道劉老成對於書簡湖,並非像外界傳聞那般淡漠無情。”
章靨神色慘淡,停步不前,蹲在河邊,掬水洗臉,神色恍惚。
當下處境,比起當年最早與劉志茂在書簡湖打拚,島嶼被一位地仙打得沉入湖底,似乎還要讓章靨揪心和無奈。
年紀大了,難免心氣就衰了。尤其是章靨只剩下甲子光陰的壽命,便是想要玉石俱焚,他章靨捨得一身剮,可人家答應嗎?動動一根手指頭的事情,就能讓他這個在書簡湖還算上得了檯面的龍門境修士,當場灰飛煙滅。
陳平安牽着那匹馬,腰間刀劍錯,淡然道:“劉老成這種人,只要下定決心返回書簡湖,就肯定不會是為了一個江湖君主,當時他登上青峽島打壓顧璨和那條真龍後裔,不過是可有可無的障眼法罷了。事實上,有沒有那次出手,你們書簡湖所有野修,都只能等死,任人宰割。因為除了劉志茂,幾乎沒有人看到東寶瓶洲大勢的席捲而來,還以為書簡湖能夠置身事外,說不定還覺得外邊的世道亂了才好,方便渾水摸魚,就像這次石毫國戰事,多少書簡湖野修趁機滲透,相信不少人都吃了個肚圓腸肥,只不過沒有想到才掙了一筆,就被人抄了家,幾百年的辛苦積攢,都不知道到底是為誰忙活。”
始終蹲在河邊的章靨無奈道:“也不能全怪書簡湖眼拙,說句難聽的,除了我們青峽島,還有敵對陣營的青冢島、天姥島,想要抱大驪鐵騎的大腿,也得看人家樂不樂意伸一伸腿腳,也得看提着豬頭能不能走得進廟門。”
陳平安點頭道:“確實如此。”
章靨站起身,吐出一口濁氣,接着道:“不過真要聰明,敢賭大的,早點來石毫國聯繫大驪鐵騎,主動遞交投名狀,在某位將軍那邊混個臉熟就行,然後只要給大驪綠波亭諜子記錄在冊,如今就賺大發了,以後書簡湖重新劃分勢力,少不了好處,那才是真正的肚圓腸肥,一本萬利。我們青峽島,其實已經做得很好了,輸就輸在一直沒能聯繫上蘇高山,只停留在粒粟島譚元儀那邊,加上劉老成橫插一腳,為山九仞功虧一簣。”
陳平安皺眉深思,沉默片刻,疑惑問道:“章老前輩,你可知道咱們東寶瓶洲,近十年來,有沒有什麼大的宗字頭仙家府邸,想要更換宗門地址?哪怕是一點點類似苗頭,看似是風言風語的說法,有沒有聽說過?”
章靨頹然搖頭道:“並無。比如作為咱們東寶瓶洲的山上執牛耳者,神誥宗祁老宗主剛剛躋身天君,穩如山嶽,神誥宗又是一幫修清凈的道家神仙,從無向外擴張的跡象。之前聽島主閑聊,神誥宗好像還召回了一撥譜牒道士,十分反常,島主甚至猜測是不是神誥宗發掘出了新的洞天福地,需要派人進入其中。此外真武山和風雪廟,雲林姜氏,老龍城,好像也都沒有這種苗頭。”
陳平安點點頭道:“明白了。”
章靨從心弦緊繃,到驟然鬆懈,倦怠至極,神色憔悴。
只是一看到身邊這位賬房先生的面容,章靨便笑了。人家陳先生都未曾喊苦,自己若是擺出小娘子作態,豈不是白活了數百年?
章靨便與陳平安說了在橫波府與劉志茂的最後一場談論,不是為劉志茂說好話,事實如何,便說如何。
書簡湖的老人一個一個走了,新人一個比一個跋扈,最早算是正兒八經譜牒仙師出身的章靨,已經找不到能夠聊天說話的人,不承想臨了,還能碰到個與自己一般吃力不討好的“修行之人”,話匣子一開,就說得有點多,留心着那位消瘦年輕人的神色,見他沒有不耐煩,章靨才放下心來。
陳平安一直耐心聽着。
在章靨說到無話可說的時候,陳平安才輕聲提醒道:“章老前輩最好不要返回書簡湖了,怎麼都於事無補的,還不如在遠些的地方,靜觀其變。”
章靨搖搖頭,感慨道:“能去哪兒呢?青峽島就是我的家啊。如果沒有出這檔子事,我倒是不介意在書簡湖周邊,尋一處類似人間王侯的避暑勝地,安然度過餘生。”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問道:“章老前輩,問句題外話,你們龍門境老修士,或是劉志茂是否提及過,途經一時一地,能心生感應,模模糊糊瞧出一點……氣象?”
章靨搖搖頭,道:“島主不曾說過此事,至少我是從未有此能耐。涉及一地氣數流轉,那是山水神祇的看家本領,想必地仙也看不真切,至於島主這種只差一步就能夠躋身上五境的大修士,做不做得到,不好說,畢竟神人掌觀山河,也只是看到實物實景,不涉及虛無縹緲的氣數一事。”
陳平安猶豫不決,欲言又止。
章靨驀然大笑道:“怎的,陳先生,當個好人就這麼難?明明是為他人着想的事兒,卻要比自家事還要更加小心權衡?陳先生,有句話,以前沒熟到那個分上,說不得,如今呢,咱倆還算不得什麼朋友,只是章靨明天是生是死都難說,便與你不客氣了,就想要與你說道說道。”
陳平安笑道:“章老前輩只管說。”
章靨注視着眼前這個年輕人,久久沒有開口,“嘿”了一聲,說道:“突然之間,無話可說。這可如何是好?”
陳平安無奈,摘下養劍葫,喝酒提神。哪怕只是聽聞青峽島變故,就十分耗費精神,牽一髮而動全身,此後諸多盤算,更是勞心。
陳平安說道:“鶻落山最東邊有個剛剛遷徙過來的小山頭,我在那邊看到了一些古怪氣象,章老前輩若是信得過我,不如先在那邊落腳,就當是散心。如今最壞的結果,不過是劉志茂在宮柳島身死道消,被殺雞儆猴,到時候老前輩要如何做,誰也攔不住,我更不會攔。總好過老前輩現在就回去,興許就會被視為一種無形的挑釁,一併押入宮柳島水牢。老前輩興許不怕這個,反而會因為能夠看到劉志茂一眼而欣喜,但是既然如今青峽島只是橫波府遭殃,尚未徹底倒塌,就連素鱗島在內的藩屬也未被波及,這就意味着一旦以後出現了轉機,青峽島需要有人能夠挺身而出,我,不行,也不願意,但是你這位劉志茂最信得過的青峽島老人,哪怕境界不高,卻可以服眾。”
章靨仔細思量一番,點點頭,自嘲道:“我就是勞碌命。”
章靨突然以心湖嗓音告知陳平安:“小心宮柳島那邊,有人在以我作為誘餌。如果是真的,對方為何多此一舉,不是乾脆將顧璨和春庭府作為誘餌,我就想不明白了,想必其中自有需要如此百轉千折的理由。當然,陳先生應該想到了,我不過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求着自己心安而已,擔子,在我離開青峽島的那一刻,就已經被我放在了陳先生肩頭。”
陳平安會心一笑,道:“有些客氣話,還是得有的,至少對方心裡會好受許多。這也是我剛剛在一個姓關的年輕人那裡知道的一個小道理。”
章靨打趣道:“陳先生還要與別人學道理?”
陳平安指了指章靨,繞后指了指馬篤宜和曾掖,又朝着鶻落山山腳村落,隨手畫了一圈,道:“書外道理茫茫多,只說方才一件小事,鄉野村民也曉得過橋禮讓,高高在上的山上修士,又有幾人願意踐行這種小小的道理?對吧?”
章靨心中積鬱稍稍清減幾分,笑道:“那我就去陳先生提及的那處小山頭,也走走看看,找一找道理?”
陳平安微笑道:“這又有何不可?”
章靨環顧四方,多少年了,不曾靜下心來看看這些山腳的人間景色。
陳平安說道:“我不會為了劉志茂,立即趕回書簡湖,我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即便回去了,也只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章靨點點頭道:“若是剛見面,聽聞這個答案,我定要心急如焚,這會兒嘛,心氣全無,不敢也不願強人所難。陳先生,只管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情。”
陳平安與章靨幾乎異口同聲道:“客氣話還是要說一說的。”
兩人相視一笑。
章靨理了理衣襟,就此作別,不再化虹御風,走過了那座小橋,緩緩去矣。
陳平安帶着馬篤宜和曾掖一起,牽馬走過村莊的青石板小路,登山後,過了鶻落山的山門,就是一座小小的牌坊樓,並未拒人千里之外,甚至連看門的修士都沒有。鶻落山修士一脈單傳,哪怕祖師堂不止一脈,可一樣屈指可數,加在一起,撇開供奉、客卿,真正的鶻落山修士,估摸着也就不到二十人。不過鶻落山上,還有一個類似桐葉洲喊天街、池水城猿哭街的地方,畢竟修士修道,銀子開路,是萬年不易的道理,所以鶻落山不至於太過冷清。
陳平安回頭望去,已經不見章靨的身影。
要說章靨沒能在自己這邊得到想要的答案,劉志茂身陷囹圄,淪為宮柳島階下囚,甚至極有可能就這麼大道斷頭,章靨不失望嗎?肯定失望至極。
失望是一回事,失望過後該如何做,還是需要如何做,更見心性和功力。
所以陳平安對於章靨,還有關翳然這樣的人,以及那位靈官廟偶遇的石毫國鬼將、黃籬山蘇心齋,都會抱以敬意。
我們永遠不知道,當我們走在苦難不堪的泥濘道路上,會不會遇到更大的風雨,會不會遇到一兩個好人,如同搖曳燈火。
陳平安請出了那位生前是觀海境修士的鬼物,為馬篤宜和曾掖掌眼。
在鶻落山那條街上,馬篤宜逛遍了大大小小的鋪子,貨比三家,既有賣出靈器,也有買入,與曾掖早有“分贓”,她還會幫着曾掖出謀劃策,在當下境界,應該買哪件靈器是最划算的,不要一味求好和貪圖品秩。曾掖雖然挑花了眼,經常眼饞,可還是會聽從馬篤宜的意見,就這樣,一人一鬼,已經是真正的朋友了。
陳平安看在眼裡,笑在心裡。
由於是仙家鋪子,一些個吃了數十年、百年灰塵,或是剛剛廉價收攏而來的人間珍玩,往往都屬於一筆神仙錢買賣之餘的彩頭添頭,這跟猿哭街那邊,陳平安購買仕女圖與大仿渠黃劍,老掌柜附贈了三件不收一枚銅錢的小東西,差不多。斷絕紅塵的修行之人,即便做着商賈買賣,對於世俗王朝古董珍玩的好壞與價值,其實未必看得准,每當這個時候,老鬼物就要出馬了,所以陳平安一行又有撿漏。
滿載而歸。
離開鶻落山。
陳平安依舊按照既定路線,走在石毫國邊境線上,走過一座座城池關隘,為那些陰物鬼魅完成一個個或大或小的遺願。
在這期間,陳平安一直密切關注着書簡湖的動向,比如向鶻落山店鋪修士低價購買一摞老舊邸報,只是裡頭關於書簡湖的消息,多是些不痛不癢的小道消息。
在四月“小得盈滿”的小滿時分,若是在驪珠洞天的家鄉小鎮,這會兒田地里,爭水搶水就需要很上心了,不然會影響到一年的收成。
陳平安在即將返回書簡湖之際,得到了一份在石毫國北境廣為流傳的仙家邸報,上邊記載了幾個天大的消息。
另外一支大驪鐵騎的主將曹枰,以極其大膽的用兵,涉險分兵三路,只留下中軍駐守原地,與朱熒王朝邊境大軍對峙,其餘兩股騎軍,接連攻破兩座朱熒王朝的藩屬國,當然不是吞併的那種,而是徹底打散了兩個藩屬國能夠自由調度的野戰兵力,許多兵馬只能不斷收縮,依靠雄城大鎮,各自為營,困守一隅,這就讓曹枰麾下鐵騎更加自由。
兩國難民瘋狂擁入朱熒王朝邊境地帶,藩屬國廟堂不斷有使節去往朱熒京城,哭爹喊娘,磕頭流血,哀憐不已,祈求朱熒大軍救民於水火,能夠果斷出擊,與那大驪蠻子決戰於城池之外。為此坐鎮朱熒邊境與曹枰對峙的那位大將軍,備受詬病,怯戰的罵名傳遍朱熒朝野,更有此人私通大驪的說法,沸沸揚揚。朱熒廟堂,被迫劃分出主戰主守兩大陣營,文武混淆,山上山下同樣混雜,朝堂上,吵得朱熒皇帝都有幾次龍顏震怒,直接甩袖子,以退朝再議了事。
如果說這還只是人間大事,那麼近期入夏,發生了一件山上大事,可謂驚世駭俗。
風雪廟神仙台魏晉,找到了暫時結茅修行於東寶瓶洲中部地帶的那位別洲大修士,北俱蘆洲天君謝實。
一戰之後,魏晉離開東寶瓶洲,孑然一身,御劍去了倒懸山。
那場只有寥寥幾位觀戰者的山頂之戰,勝負結果沒有泄露,可既然謝實繼續留在了東寶瓶洲,這個已經惹來東寶瓶洲眾怒的道家天君,肯定沒輸。
不過即便魏晉沒能一劍擊敗謝實,東寶瓶洲修士對於那位才剛剛躋身上五境的陸地劍仙,也並無半點怨言,唯有一份同為一洲修士的與有榮焉,尤其是東寶瓶洲劍修,更是自豪不已。
這是一洲矚目的山上大事。
這其中,還有東寶瓶洲中部一地矚目的某件山上事。
一位名為馬苦玄的真武山修士,不到二十歲,修行並未幾年,竟然就先後兩場死戰,擊殺了兩位金丹劍修,據說這還是在馬苦玄隱藏了壓箱底本事的前提下。朱熒王朝對此選擇沉默,因為兩場大戰,既有馬苦玄的真武山護道人在旁,也有朱熒王朝的皇室成員在一旁盯着,馬苦玄的出手,沒有任何問題,光明正大,堂堂正正。
一時間,馬苦玄之名,傳遍整座東寶瓶洲。
小滿之後,尤其是一旦進入梅雨時節,多濕邪氣,無論是修道之人,還是凡夫俗子,都應當留心,溫養陽氣正氣,抵禦濕氣邪氣。
陳平安三騎北上之時,是走了一條石毫國京城以東的路線,南下之時,則是換了一條軌跡。
這天滂沱大雨中,他們牽馬歇息於一座破敗行亭,陳平安心弦一震,袖中木匣顫抖微燙。竟是有一把最不該出現的傳訊飛劍,來了。
劉志茂已經被拘押在水牢,絕無可能在劉老成和那撥奇怪修士的眼皮子底下,還有本事駕馭自家小劍冢飛劍傳信給陳平安。
陳平安甚至都打算視而不見。
只是一番權衡利弊之後,陳平安還是小心翼翼收起那把確實是劉志茂的傳信飛劍,打開飛劍禁制。
密信就三句話。
“此行返回書簡湖,你要小心了。”
“之所以有此提醒,與你陳平安無關,與我們的既定買賣也無關,純粹是看不得某些嘴臉,為表誠意,就借用了劉志茂的飛劍。”
“截留飛劍,無須回信。”
陳平安收起木匣后,陷入沉思。
是宮柳島劉老成的手筆無疑,但是為何如此,就值得推敲了。
劉老成坦誠相告的“提醒”,絕不會是表面上的書簡湖形勢大變,這根本不需要劉老成來告訴陳平安,陳平安眼不瞎耳不聾,又有章靨前來通風報信,以劉老成的心思縝密與野心氣魄,絕不會在這種事情上多此一舉,多費唇舌。那麼劉老成的所謂提醒和小心,肯定是在更細微處,極有可能,與他陳平安本人,息息相關。
陳平安站在不斷漏水的小行亭邊緣,望向外邊的陰沉雨幕。現在,有一個更壞的結果,在等着他了。
章靨藉助青峽島狡兔三窟的那條隱蔽密道,逃出書簡湖,說不定就在某些幕後人的意料和算計之中。
可為何沒有直接對顧璨和春庭府出手,沒有選擇一個更加簡單省事並且立竿見影的方法,來迫使自己火速趕往書簡湖,直接打殺自己便是呢?
陳平安喟嘆一聲,喃喃道:“又是大道之爭嗎?那麼不是東寶瓶洲這邊的‘宗’字頭出手,就說得通了,杜懋所在的桐葉宗?還是……太平山,肯定不是。登上桐葉洲第一個路過的大宗門,扶乩宗?可是我當時與陸抬只是路過,並無任何糾葛才對。大道之爭,也是有高下之分、寬窄之別的,能夠不依不饒追到東寶瓶洲來,對方必然是一位上五境修士,所以扶乩宗的可能性不大。”
陳平安眉頭緊皺,接着道:“可要說是那位道法通天的老觀主,也不像。到了他這邊,大道又不至於如此之小。”
陳平安突然轉頭道:“曾掖,馬篤宜,你們不用陪我返回書簡湖,直接去石毫國與梅釉國接壤的邊境,就在那座留下關等我。”
曾掖想要說話,卻被馬篤宜扯住袖子。
陳平安轉回頭,繼續望着雨幕。
行亭一別,單騎南下。
那件厚實的青色棉袍,換成了單薄合身的青衫。
陳平安順利來到書簡湖地界的綠桐城,毫無波折。
綠桐城畢竟是書簡湖邊緣勢力,書簡湖那邊的暗流涌動,風雲變幻,以及蘇高山在池水城那邊驚世駭俗的言語舉動,對於此地居民而言,無論是沒能占島為王、開創門派的閑散修士,還是討口飯吃的老百姓,很多時候,事情越大,反而越安靜,因為大勢之下,不認那個命,還能如何?尤其是那些土生土長的凡夫俗子,外邊的世道這麼亂,即便有點積蓄,又能搬到哪裡去,敢嗎?
綠桐城多美食。陳平安隨便找了家包子鋪,有點意外之喜,買了兩個,愛吃,又買了兩個。陳平安已經很久沒有吃到覺着九分飽了。
鋪子是新開的,掌柜很年輕,是個剛剛不算少年的年輕人,生意還不錯。
陳平安在繞着書簡湖邊境從綠桐城去往池水城的途中,又打聽了些消息,比起戰亂不斷的石毫國,這裡的小道消息,顯然會更加接近真相。
在池水城那座熟悉的渡口,大半年過去了,那艘渡船依舊安安靜靜系在岸邊。
即便青峽島劉志茂已經徹底失勢,可是青峽島頭等供奉的那個身份,還算有些分量。
來的路上,將那匹馬留在了一家客棧,陳平安給了筆銀子,讓客棧幫着餵養。
斗指丙為大暑,整座書簡湖,熱氣升騰,就像一座大蒸籠。
很難想象離開書簡湖那會兒,此地還是處處白雪茫茫的山水畫卷。
陳平安獨自撐船返回青峽島。
停船登岸后,過了山門,門房老修士還是無精打采,見着了重返青峽島的賬房先生,笑臉依舊。好像島主劉志茂的消失,還有那座已成廢墟的橫波府,以及大驪主將的投鞭書簡湖,都沒能影響到這位老修士的悠閑日子。
陳平安與門房老修士打過招呼,閑聊幾句,去開了門,並無異樣,就是積攢了一些灰塵,因為離開青峽島之前,說過這邊不用打掃。
陳平安先去了趟已成遺址甚至再無重建可能的橫波府,站在廢墟邊緣,沉默片刻,這才轉身走向豪門依舊的春庭府。
如今青峽島群龍無首,能夠勉強維護局面的章靨又銷聲匿跡,素鱗島上的劉志茂大弟子田湖君,作為一位本土金丹修士,竟然在這種時候閉關了,加上顧璨又失去了那條小泥鰍,藩屬島嶼上的大供奉俞檜之流,如今與劉志茂的一些嫡傳弟子,來往隱蔽,各有謀划。
相信這段時間的春庭府,沒了死死壓一頭的橫波府和劉志茂,看似風光,實則相當煎熬。天塌下來,個高的頂上。現在劉志茂已經這樣了,下一個輪到誰?春庭府上上下下,再不諳大勢,也會心知肚明。
此時,顧璨娘親,已經帶着兩位貌美妙齡的心腹婢女,等在大門口。
春庭府這點耳目諜報,還是有的。
婦人快步走向陳平安,輕聲道:“平安,怎麼越來越瘦了?”
陳平安心中嘆息,可仍是笑道:“一直在石毫國逛盪,經常風餐露宿,不過習慣了,其實還好。顧璨呢?”
婦人笑道:“在你離開青峽島后,他就喜歡一個人在青峽島散步,這會兒又不知道哪兒野去了。狗改不了吃屎,從小就是這個德行,每次到了吃飯的點,都要我大嗓門喊他才行。如今也不行了,喊得再大聲,璨璨出門離着遠了,也聽不着,嬸嬸一開始還不習慣來着。”
陳平安笑着點頭,道:“那我在這邊等着他,聊完了事情,馬上就要離開書簡湖。”
婦人滿懷失落,發愁道:“這麼著急啊?”
陳平安“嗯”了一聲。
婦人便陪着陳平安在這邊閑聊,多是憶苦思甜,當年泥瓶巷和杏花巷的家長里短,陳平安也說起了馬苦玄的一些近況。
婦人感慨不已,說真沒想到當年給人欺負慘了的小傻子,如今也這般有出息了,只可惜那個嘴巴最壞的馬婆婆,沒能瞧見自己孫子的好,沒有享福的命。說到此處,婦人好似觸景傷情,扭頭以絲巾擦拭眼角。
約莫半個時辰后,顧璨慢悠悠返回春庭府。
見到了等候在門口那邊的娘親和陳平安,個子高如北地少年的顧璨,這個很容易讓人忘記真實年紀的書簡湖混世魔王,依舊沒有加快步子。
走到了門口,顧璨與婦人打了聲招呼,然後直直看着陳平安,輕聲道:“回來了?”
陳平安點頭道:“青峽島這邊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有些話,要與你說說。”
婦人已經識趣告辭。
陳平安帶着顧璨走向那座橫波府廢墟,緩緩道:“越是亂,越不能心急,忙中出錯,最不可取。”
顧璨點點頭。
陳平安問道:“鼓鳴島元袁,已經投靠大驪,知道嗎?”
顧璨還是點頭,道:“聽說了,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上次與你見過後,呂採桑一次都沒有來,倒是韓靖靈和黃鶴,在蘇高山露面以及劉志茂出事後,專程來了趟青峽島。黃鶴還想進你的屋子瞧瞧來着,被我拒絕了,當時他的臉色不太好看。”
陳平安看了眼顧璨。
顧璨笑道:“我如今知道自己不聰明,但也不至於太傻吧?”
陳平安“嗯”了一聲,道:“不要對韓靖靈和黃鶴這種人感到失望,否則那就是傻。同時也不要對呂採桑感到失望,要是那樣就是不夠聰明。呂採桑也有自己的師門和責任,真正的朋友,就要設身處地,多考慮體諒對方的處境。世事複雜,不要奢望盡善盡美的友情,有是最好,沒有,就將那份感情余着,說不定將來的哪天,就等來了一份最好的朋友友誼,到時候如一壇醇酒,再痛飲一番也不遲。”
顧璨沉默不言,一會兒才道:“陳平安,我這會兒聽進去你的道理,是不是太晚了?”
陳平安搖頭道:“不晚。”
顧璨說道:“可是我還是那個顧璨,怎麼辦?”
陳平安說道:“好了一點是一點,道理多一個是一個。”
兩人不再言語,就這麼走到了斷壁殘垣一片廢墟的橫波府舊址。
陳平安問道:“你想不想跟着我一起離開書簡湖?還會回來的,就像我這次這樣。”
顧璨反問道:“那我娘親怎麼辦?”
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他只是給出選擇。
顧璨搖頭道:“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是我不走,我走了,不放心。哪怕我留在這裡,沒有半點用處,但是就這麼走了,我心裡過不去,已經對不住你,又對不住小泥鰍,我不能再對不起我娘親。我還是不會後悔的,陳平安,你要罵我就罵吧。”
陳平安沒有堅持己見,更沒有罵顧璨。
顧璨有些奇怪。
陳平安雙手籠袖,看着一臉疑惑的顧璨,輕聲道:“陳平安罵過泥瓶巷的小鼻涕蟲嗎?”
顧璨笑了,也哭了。
原來是這樣啊,陳平安的道理,就這麼簡單啊。
陳平安這趟青峽島之行,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其實顧璨走或留,都無關大局走勢,事實上如今陳平安也改變不了太多,幕後有些事情,無論是大驪蘇高山的舉措、書簡湖的變天,還是那撥宮柳島修士的謀划,陳平安只要還不願意離開東寶瓶洲中部,顧璨身在哪裡都一樣。
可是顧璨自己願意留在青峽島,守着春庭府,是最好。
陳平安撐船而去。
在綠桐城登岸,之前渡船經過那座祖師堂都已被拆爛的芙蓉山,當初火龍現世,氣焰衝天,絲毫不遜色那條泥鰍的翻江倒水,書簡湖境界足夠高的有心人,都誤以為是顧璨的大道之敵露面了,會爆發一場水火之爭,只是沒有想到那撥傳聞是大驪粘桿郎的外鄉人,選擇收手離去。
不過之後倒也沒讓人少看了熱鬧,那位雲遮霧繞惹人猜疑的青衣女子,與一位眉心有痣的古怪少年,聯手擊殺了朱熒王朝的九境劍修。據說九境劍修不但肉身體魄淪為食物,就連元嬰都被拘押起來,這意味着兩位“顏色若少年少女”的“老修士”,在追殺過程當中,留力極多,這也更讓人忌憚。
擊敗一位地仙,與斬殺一位地仙,是天壤之別。
陳平安登岸后,從客棧取回了那匹馬,又去那間陋巷鋪子買了幾個皮薄餡多的肉包子,飽餐一頓,這才趕路去往與梅釉國接壤的石毫國東南邊境。那座關隘名為留下,在歷史上小有名氣,眾說紛紜:有說是朱熒王朝的開國皇帝曾經在此,成功挽留下了那位被譽為“半壁之功”的寒族謀士;也有說是朱熒王朝歷史上最強大的元嬰劍修,心灰意冷,在此悟道不得,最終仍是無法躋身上五境劍仙,在山崖上以凌厲劍氣書寫“留下”二字,抱憾兵解。這使得東寶瓶洲中部的劍修,以及眾多江湖劍客,都將這座藩屬國的小關隘視為心中聖地,都會儘可能地走上一遭,瞻仰崖上“留下”二字的風采。
陳平安在入秋前,風塵僕僕地趕到了留下關,與等候已久的曾掖和馬篤宜碰頭。
見着了陳先生一人一騎的熟悉身影,馬篤宜和曾掖明顯鬆了口氣。
一開始兩人沒了陳平安在身邊,還覺得挺愜意,曾掖竹箱裡邊又背着那座“下獄”閻王殿,危急時刻,可以勉強請出幾位陳平安“欽點”的洞府境鬼物,行走石毫國江湖,只要別招搖過市,怎麼都夠了,所以曾掖和馬篤宜起先言行無忌,無拘無束。只是走着走着,就有些風聲鶴唳,哪怕只是見着了游弋於四野的大驪斥候,都要犯怵,那會兒,才知道身邊有沒有陳先生,很不一樣。
有陳先生在,確實規矩就在,可是一人一鬼,好歹安心。
那種感覺,曾掖和馬篤宜私底下也聊過,卻聊不出個所以然,只覺得好像不只是因為陳先生修為高而已。
兩人也敏銳發現,陳先生獨自去了趟書簡湖,返回后,愈發憂心忡忡。
陳平安也察覺到這一點,思量過後,對他們坦誠說道:“來這裡之前,我拿了兩塊玉牌,想要見一見大驪蘇高山,但是沒能見到。”
曾掖沒有往深處想,只是替陳先生感到有些失落。
可是馬篤宜卻深知其中的雲譎波詭,必然暗藏兇險。
陳平安盡量以一種雲淡風輕的語氣,笑道:“很多事情,放在那邊不動它,永遠不知道答案。只要做了選擇,就會有好有壞,現在就是壞的那個結果。沒能見着蘇高山,興許談不上打草驚蛇,不過肯定會被這位大驪主將挂念上了,所以接下來我們務必更加小心,如果梅釉國這一路,你們誰無意間發現大驪的隨軍修士,就假裝沒看見好了。放心,我們不至於有那性命之憂。”
曾掖雖然點頭,但難免心事重重。
馬篤宜卻是個心寬如天地的,嬉笑道:“只要不被大驪鐵騎攆兔子,我可不在乎,喜歡看就看去好了,咱們身上一枚銅錢也跑不掉。”
陳平安無奈道:“你們兩個的性子,互補一下就好了。”
馬篤宜瞪眼:“陳先生莫要亂點鴛鴦譜啊,我可瞧不上曾掖。”
曾掖憨憨而笑,他也就是沒敢說自己也瞧不上馬篤宜。
在留下關那處名勝古迹,他們一起抬頭仰望刻在一堵如刀削般山崖上的擘窠大字。
山崖下,稀稀落落,多是一些需要過關的石毫國、梅釉國行商,並且大多年紀不大,希冀着返鄉后,以此作為炫耀的本錢。至於上了年紀的商賈和老江湖,崖上“留下”二字,早已看過了無數遍,真留不下他們了。
陳平安三騎剛剛撥轉馬頭,正好一夥江湖劍客策馬趕來,紛紛下馬,摘下佩劍,對着山崖上的二字,畢恭畢敬,鞠躬行禮。
其中老者,為馬隊中的其餘年輕子弟,大聲訴說此處古迹的歷史淵源,慷慨激昂,當然少不得要為他們用劍之人美言幾句。年輕男女們,聽得一個個神采飛揚,心情激蕩。
多半是一個離開師門來到江湖歷練的江湖門派。
陳平安自然看得出來那位老者的深淺,是位底子還算不錯的五境武夫,在梅釉國這樣疆域不大的藩屬之地,應該算是位響噹噹的江湖名宿了,不過老劍客除非遇到大的奇遇機緣,否則此生六境無望,因為氣血衰竭,好像還落下過病根,魂魄飄搖,使得五境瓶頸愈發堅不可摧,只要遇上年紀更輕的同境武夫,自然也就應了拳怕少壯那句老話。
江湖偶遇,多是擦肩而過,三騎遠去。
老者轉過頭,望向那三騎背影,一位眉眼稍稍長開的苗條少女,問道:“師父,那個穿青衫的,又佩劍又掛刀的,一看就是咱們江湖中人,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嗎?”
老者笑道:“青衫仗劍,不一定就是劍仙。”
老者領着年輕子弟紛紛上馬,繼續趕路過關。
梅釉國還算安穩,可是鄰近的石毫國卻亂成了一鍋粥。先前有位與自家門派有世交之誼的石毫國骨鯁清官,給老者寄出一封密信,說是石毫國一位擅權宦官,想要對他斬草除根,牽連無辜。那位在石毫國廟堂與“文膽御史”齊名的清白忠臣,在信上坦言,他願意留在京城,為國殉葬,好教大驪蠻子曉得石毫國還有幾個不怕死的讀書人,但是希望他們這些江湖朋友,能夠護送地方上的家族子弟,去往梅釉國避難,那麼他就可以安心上路了。
過了留下關,馬蹄踩在的地方,就是石毫國疆土了。
那位官員的信上有句話筆跡極重:“韓氏醇厚,歷代天子重文豪,養士兩百年,不曾虧待讀書人,我輩書生,也不可以愧對韓氏。”讓這位江湖老武夫與師兄弟們傳閱的時候,皆感慨不已,所以他此次帶着弟子們以身涉險,縱馬江湖,義無反顧。
此時,老者坐在馬背上,心中唏噓,大驪鐵騎如今亦是對梅釉國大軍壓境,天大地大,給老百姓找塊安身之地,給讀書人找個安心之處,就這麼難嗎?
這位見慣了腥風血雨、起起伏伏的老江湖,內心深處有個不可告人的念頭,大驪蠻子早點打下朱熒王朝便好了,大亂之後,說不定就有了大治的契機,不管如何,總好過大驪那幾支鐵騎,好像幾把被朱熒藩屬國崩出口子的刀子,就一直在那兒鈍刀子割肉,割來割去,遭殃受罪的,還不是老百姓?別的不提,大驪蠻子對待馬蹄所及的各國疆域,沙場上毫不留情,殺得那叫一個快,可是真要把眼光往北移一移,這幾年整個硝煙漸散的東寶瓶洲北方,無數逃難的老百姓已經陸陸續續返籍,回到故土,駐守各地的大驪文官,做了不少還算是個人的事情。
只是這種註定一說出口就是錯的混賬話,老者就只能自己用一口口老酒,澆上一澆了。
那邊,三騎馳騁。
依舊是幫着陰物鬼魅完成那百般千種的心愿,再就是曾掖和馬篤宜負責粥鋪、藥鋪一事,只不過梅釉國還算安穩,做得不多。
天下大亂,世道不好,老百姓們懵懵懂懂,惶惶恐恐,卻無可奈何。
陳平安他們在一處荒郊野嶺的溪澗旁,遇到了一件咄咄怪事,一夥落草為寇的剪徑強人,竟然對着一個躺在水中巨石上的中年道人,愁眉不展。
皮包骨頭的中年道人,出身朱熒王朝的道家旁門,如今是洞府境修為,原本覺得世道亂了,作為道士,就該下山救濟蒼生,不承想遇到了一個精通相術的麻衣術士,確實是個高人,一替他看相,就說他是個命中早逝、饑寒一生的可憐人。中年道士悲慟不已,便開始等死。
那伙從石毫國流竄入境的馬賊,剛剛做成了一樁買賣,得了不少銀子,在溪邊停馬,見着了這麼個要死不死的怪人,差點一刀就解決了他。不料道人開心不已,求着那些人出刀快一些,年輕馬賊反而心裡邊犯嘀咕,不敢下刀子了。道人一心求死,將那伙做慣了打家劫舍的強人給教訓了一通,說了些福禍報應的事情,畢竟是位山下百姓眼中的中五境神仙,又是譜牒仙師,學問與口才,還是有的,愣是沒讓人惡從膽邊生,倒是嚇得馬賊們從頭目到嘍啰一個個面面相覷,反過來勸說中年道人莫要輕生。
於是陳平安就撞見了這麼一幕。
馬賊們這會兒已經沒了殺人越貨的心思,何況也沒覺得那三騎好欺負,就故意視而不見。陳平安這邊則是無所謂,就停馬洗涮,起灶生火煮飯,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中年道人見馬賊也不殺自己,自己洞府境的體魄一時半會兒又死不了,就只顧着躺在石頭上等死。若是馬賊們對那三人見財起意,中年道人當然會攔阻,就當是身死之前,積攢一樁小小的陰德,下輩子投個好胎,至少長壽些,繼續修道。
陳平安捧着飯碗蹲在河邊,那邊也差不多開伙吃飯了。
一個暴脾氣的年輕馬賊瞥見陳平安的視線,對陳平安瞪眼道:“瞅啥瞅,沒見過英雄好漢吃飯啊?”
一個馬賊頭目,好心去石頭上那邊,給中年道人遞去一碗飯,說這麼等死也不是個事,不如吃飽了,哪天打雷,去山頂或是樹底下待着,試試看有沒有被雷劈中的可能,那才算一了百了,乾乾淨淨。中年道人一聽,好像有理,就琢磨着是不是去市井坊間買根大鐵鏈,只是仍沒有接過那碗飯,說不餓,又開始絮絮叨叨,勸說馬賊,有這份善心,為何不幹脆當個好人,別做馬賊了,如今山下亂,去當鏢師不是更好。
馬賊頭目有些心動,端着飯碗,離開河中巨石,回去跟兄弟們合計起來。
陳平安覺得有趣,扒完碗中米飯,腳尖一點,飄向巨石,一襲青衫,衣袖飄搖,就那麼瀟洒落在中年道人身邊。
那個年輕馬賊差點沒把一口大米飯噴出來,被馬賊頭目一巴掌拍在腦袋上,罵道:“瞅啥瞅,沒見過江湖上的英雄豪傑啊?”
陳平安盤腿坐在巨石上,微笑道:“這位道長,為何尋死?”
中年道人其實是個和善之人,閉眼輕聲道:“命中該死,大道無望,不死何為?”
陳平安笑道:“道長可知道,儒釋道三教都極為推崇的一本“正經”,嗯,就是被人稱為群經之首的那本古書,有句話叫‘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中年道人點點頭,道:“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我們便說道生一,一生二,衍生萬物。”
陳平安說道:“魔障一來,修道之人,尤為艱辛,哪怕手擁百萬雄兵,亦是難退心中敵。”
中年道人坐起身,哀嘆一聲:“道理我都懂,可我不過是資質平平的洞府境,哪敢奢望大道在我,委實是戰戰兢兢,思來想去,始終無法破開心中關隘,只能寄希望於下輩子了。”
陳平安瞥了眼那邊的山中馬賊,點頭道:“確實,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都一樣。”
中年道人強顏一笑,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一個瘦骨嶙峋的中年道人,一個形神憔悴的年輕人,萍水相逢山水間。
雙方點到為止,就此別過,並無更多的言語交流。
那撥馬賊如釋重負,尤其是那個年輕馬賊,覺得自己剛剛在鬼門關打轉了一圈。
曾掖無法理解那個中年道人的想法,遠去之時,輕聲問道:“陳先生,天底下還有真願意等死的人啊?”
陳平安點頭道:“修行路上,千奇百怪。那位道人,若是按照佛家的說法,唯有先自了,才有棒喝的機會,不然任你是高僧大德一棒敲下去,也敲不出個立地成佛,只會讓人一頭包,直喊疼。嗯,你們兩個,聽過一樁佛家公案嗎?一位高僧說,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另外一位說,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兩個偈子,你們覺得有高下之分嗎?”
曾掖搖頭道:“聽不懂這些。”
馬篤宜笑道:“當然是後者更高。”
陳平安輕聲感慨道:“佛家立意,興許是後者更高,可前者卻是世間痴迷漢人人可坐的渡船。當自渡之人,放下手中竹篙,起身登岸,最後走出了下船的那一步,才可以說自己悟了後者。漸悟是頓悟之本,這裡邊的先後順序,其實還是有的。人生在世,心鏡蒙塵,不擦拭就會積垢,黯淡無光,哪有天生就直達彼岸的佛子。”
陳平安笑了笑,補充道:“兩個偈子都好,都對,之所以跟你們閑聊這個,是因為我先前遊歷青鸞國那一趟,路上聽聞士子說佛法,對於前者十分不屑,單單推崇後者,加上幾本類似文人筆札的雜書上,對待前者,也喜歡暗藏貶義,我覺得有些不太好而已。”
馬篤宜笑道:“以前很少聽陳先生說及佛家,原來早有涉獵。陳先生真真是博覽群書,讓我佩服得很哪……”馬篤宜做了個鬼臉,道:“不行了,我自己都說不下去了。”
陳平安微笑道:“這說明你的馬屁功夫,火候不夠。”
之後三騎,經過了一處帶着仙氣的名勝古迹,是一處無主的深潭,入秋時分,就已經寒氣凜冽如酷寒時節,石壁上篆刻着一句地方縣誌無據可查的朱紅崖刻:“古壁彩虯金帖尾,雨工騎入秋潭水。”三人抬頭望去,壁上確實有些彩繪痕迹,依稀可見蛟龍之姿,而腳邊潭水碧綠,不見任何魚蝦。
陳平安收回視線,伸手探入潭水,涼意陣陣,便沒來由想起了家鄉那座建造在河畔的阮家鋪子,是相中了龍鬚河當中的陰沉水運。這座深潭,其實也適合淬鍊劍鋒,只是不知為何沒有仙家劍修在此結茅修道。陳平安驟然間趕緊縮手,原來水中寒氣,夾雜着許多陰煞污穢之氣,就像一團亂麻,雖然不至於立即傷人體魄,可離着“純粹”二字,就有些遠了,難怪,這是修士的煉劍大忌。
想必早年這裡也有故事。
大概就像桐葉洲的飛鷹堡和上陽台。
陳平安三騎此後遠遊梅釉國,走過鄉野和郡城,會有稚童不慣見駿馬,走入蘆花深處藏,也能夠時不時遇到看似平淡無奇的遊歷野修,還有縣城街道上敲鑼打鼓、熱熱鬧鬧的娶親隊伍。千里迢迢,跋山涉水,陳平安他們還無意間遇到了一處荒草叢生的荒冢遺迹,發現了一把沒入墓碑、只露劍柄的古劍,不料千百年後,猶然劍氣森森,一看就是件不俗的靈器,就是歲月悠久,不曾溫養,已經到了崩碎邊緣。馬篤宜倒是想要順走,反正是無主之物,磨礪修繕一番,說不定還能賣出個不錯的價格,只是陳平安沒答應,說這是道士鎮壓此地風水的法器,用來壓制陰煞戾氣,不至於流散四方,成為禍害。
馬篤宜作為陰物,何嘗看不出,只是不在意罷了,便笑道:“那就拔出了古劍,荒冢真要有妖魔現身作祟,咱們乾脆降妖除魔。得了靈器,攢了功德,豈不是兩全其美?”
陳平安搖頭道:“陳年舊賬,混淆不清,怎麼就知道這其中沒有苦衷和曲折?”
馬篤宜有些埋怨道:“陳先生什麼都好,就是做事情太不爽利了。”
陳平安笑道:“稚童氣力不濟,都能砸碎飯碗瓷器,那也算是一種爽利。那撥馬賊,曾掖不一樣可以說殺就殺?你也行,我當然更容易。”
陳平安感慨道:“人心匯聚,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古寺寂寥,一個人走入其中,燒香拜佛,會感到敬畏,可若是鬧鬧哄哄,人頭攢動,就未必怕了,再說得極端一點,說不定往佛身上刮金箔的事情,有人起個頭,說做也就做了。”
騎馬穿過亂葬崗,陳平安突然回頭望去,四下無人也無鬼。
隨後,一位神色漠然、眼神幽寂的年邁修士,出現在那處古劍釘入墓碑的亂葬崗。地底下,陰氣騰騰,即便是察覺到了他極有可能是一位陽間地仙,那些躲在深處山根中的厲鬼陰物,依舊稟性難移,煞氣聚攏,試圖衝出地面。只是每當有厲鬼上浮,就立即有劍氣如雨落下,地底下,哀號陣陣。
老修士當然不懼這些陰物,只是皺眉,自言自語道:“奇了怪了。不怕我身上故意流露出來的金丹氣息,倒是怕一個四不像的年輕人?”
一次在深山湖邊停馬歇息,曾掖撿起石子打水漂,馬篤宜獨自揀選了一個僻靜地方,脫了靴子,把雙腳伸入沁涼水中,伸着懶腰,滿臉笑意。剛好有蜻蜓徘徊不去,飛上玉搔頭。馬篤宜停下動作,想要它多停留片刻。
遠處,有個肩挑一捆柴的少年樵夫,無意間路過附近,停下腳步,痴痴望着她,誤以為是一位仙女,心生愛慕,卻又自慚形穢。
馬篤宜伸手趕跑那隻蜻蜓,轉過頭,伸手拈住鬢角處的狐皮,就打算猛然揭開,嚇唬嚇唬那個看傻眼的鄉野少年。
結果被陳平安丟來一顆小石子,彈掉她的手指。
馬篤宜賭氣轉身,雙腿晃蕩,濺起無數水花。
少年趕緊跑開。他不打算告訴村子裡邊的同齡人,自己在湖邊見着了一位那麼漂亮的神仙姐姐,自己默默記在心中就好了。
在一座繁華縣城,就連見怪不怪的陳平安,都覺得大開眼界。
有位醉酒狂奔的讀書人,衣不遮體,袒胸露乳,步伐搖晃,十分豪邁,讓書童手提裝滿墨水的水桶,自己以頭做筆,在街面上“寫字”。
街頭街尾還有讀書人的僕役,身邊擺滿了裝滿井水的水桶,只等着自家老爺發完瘋,他們好收拾殘局,清掃街面。
倒是算不得累活,就是每次受盡了白眼,他們對那位書癲子老爺真是敢怒不敢言,與老百姓一問,竟然還是位有功名更有官身的縣尉。
陳平安牽馬停在街邊,只見那位年輕縣尉渾身酒氣,滿身酒漬墨漬,氣味古怪至極,只見他力竭跌坐在路上,以手掌使勁拍打街面,高聲大笑道:“我以書法恭敬神明,敢問神明有無膽氣,為我指點一二?千古聖賢何在,來來來,與我暢飲一番……”
突然年輕縣尉又哀號道:“我在京城曾見公主與擔夫爭路,偶得書法真意,再見公主於寺廟拈花,又得書法神意。公主殿下,你倒是瞧一眼我為你寫的字啊。”
曾掖錯愕道:“陳先生,這傢伙寫的啥,我一個字都認不得。”
陳平安忍着笑,指了指街面,輕聲道:“是以狂草書,寫閨怨詩。至於草書內容,剛寫完的那一句,是‘窗紗明月透,秋波嬌欲溜,與君同飲酴醾酒’。嗯,大概是想象以心儀女子的口氣,為他自己寫的情詩。不過這些字,寫得真是好,好到不能再好的,我還從未見過這麼好的草書。楷書行書,我是見過高手大家的,這種境界的草書,還是頭一回。”
最後,陳平安說道:“別覺得那縣尉是在說大話混話,他的字,真正有神意。也就是此地靈氣淡薄,門神、鬼魅都無法長存,不然也會現身一見,對他俯首而拜。”
陳平安突然笑了,牽馬大步前行,走向那位醉倒街面、淚眼矇矓的書癲子、痴情種,回頭招呼道:“走,跟他買字帖去,能買多少是多少!這筆買賣,穩賺不賠!比你們辛苦撿漏,強上無數!不過前提是咱們能夠活個一百年幾百年。”
曾掖和馬篤宜對視一眼,覺得陳先生應該也失心瘋了。
陳平安來到那個仰面而躺的讀書人身邊,笑問道:“我有不輸仙人醇釀的美酒,能不能與你買些字?”
那人醉眼矇矓,晃了晃腦袋,問道:“求我?”
陳平安笑着點頭道:“求你。”
那人驀然悲愴大哭,道:“你又不是公主殿下,求我作甚?我要你求我作甚?走走走,我不賣字給你,一個字都不賣。”
陳平安轉頭望向馬篤宜那邊,眾人視線隨之轉移,只見他手腕一抖,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壺得自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釀,鬆開馬韁繩,打開泥封,蹲下身,將酒壺遞給讀書人,道:“賣不賣,喝過我的酒再說。喝過了還是不願意,就當我敬你寫在街上的這幅草書。”
那人坐起身,接過酒壺,仰頭灌酒,一口氣喝完,隨手丟了空酒壺,搖搖晃晃站起身,一把抓住陳平安的胳膊,問道:“可還有酒?”
陳平安笑道:“還有,卻所剩不多。”
那人興高采烈道:“走,去那破爛衙署,我給你寫字,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只要酒夠!”
馬篤宜翻了個白眼。讀書人的骨氣呢?
曾掖則有些開心,難得見着心情這麼舒暢的陳先生。
到了衙署,讀書人一把推開書桌上的雜亂書籍,讓書童取來宣紙攤開,在一旁磨墨,陳平安把一壺酒放在讀書人手邊。
牆壁上,皆是酒醒後讀書人自己都認不全的狂亂草書。
讀書人喝過了酒,打着酒嗝,問道:“說吧,想要我這瘋癲子寫什麼?送給哪位識貨的將相公卿?算了,我不想知道,你想寫什麼不算數,我想寫什麼就寫什麼。”
落紙生雲煙,滿堂驚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