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西山老狐亂嫁女(1 / 2)

第141章 西山老狐亂嫁女

老嫗冷笑道:“你傷了我家姐妹的修行根本,這筆賬,有的算。便是手持神兵利器的地仙劍修又如何,還不是在劫難逃!”

陳平安默不作聲。

老嫗眼見着城主輦車即將駕臨,便念念有詞,施展術法。那些枯樹如人生腳,開始挪動,犁開泥土,很快就騰出一大片空地來。在輦車緩緩下降之際,有兩隻手捧象牙玉笏負責開道的綠衣女鬼率先落地,丟出手中玉笏,一陣白光如泉水流瀉大地,密林泥地變成了一座白玉廣場,平整異常,纖塵不染。陳平安在“水流”經過腳邊的時候輕輕躍起,揮手馭來附近一截半人高的枯枝,手腕一抖,釘入地面,而後站在枯枝之上。當年跟隨茅小冬在大隋京城一起對敵,茅小冬事後專門解釋過陣師的厲害之處。

兩隻宮女模樣的鬼物相視一笑:教白娘娘吃了那麼大苦頭的外鄉高人,不承想竟是個膽小如鼠的。

老嫗嗤笑道:“這位公子真是好膽識。”

陳平安回了一句:“老嬤嬤好眼力。”

兩隻容貌俏麗的綠衣女鬼覺得有趣,掩嘴而笑。在魑魅魍魎遍地走的鬼蜮谷本就活人難見,有意思的陽間男子就更是稀罕物了。

恍如一座女子閨閣小樓的巨大輦車緩緩落地,立即有身穿誥命華美服飾的兩隻女鬼動作輕柔地同時拉開帷幕,其中一隻躬身柔聲道:“城主,到了。”

陳平安抬頭望去,輦車當中坐着一個鳳冠霞帔的女童,胭脂塗抹得有些過分濃重了,眼神獃獃的,如同一具沒有魂魄的傀儡,裙擺蔓延如一片奇大蓮葉,佔了輦車絕大部分,襯托得小女孩如那小荷才露尖尖角,十分滑稽。

膚膩城城主名為范雲蘿,死後佔據一城,專門籠絡女鬼在膚膩城各司其職,厭惡男子。她自封“脂粉侯”,因為天生就如此體態玲瓏,雖然身材極其矮小,但是據說骨肉勻稱,並且擅長詩詞歌賦,也有無數男子拜服在她的石榴裙下。她生前是一位皇帝寵溺非凡的公主,身輕如燕,歷史上曾經有掌上舞的典故傳世。

另外一隻宮裝女鬼有些無奈,不得不再次出聲提醒道:“城主,醒醒,咱們到啦。”

范雲蘿打了個激靈,晃了晃腦子,眼神漸漸恢復清明,打了個哈欠,伸手遮掩。她的手掌戴有絲套,寶光流轉,露出一截羊脂美玉似的手腕。她俯瞰那個站在枯枝上的斗笠男子:“就是你這不解風情的傢伙害得我家白愛卿重傷,不得不在洗魂池內沉睡?你知不知道,她是得了我的旨意,來此與你商量一樁日進斗金的買賣的?好心當成驢肝肺,是要遭報應的。”

范雲蘿見那年輕人沒有說話的跡象,也不惱火,繼續道:“對了,那件雪花法袍呢,被你藏在哪裡了?又不是白愛卿贈予你的定情信物,藏藏掖掖作甚?拿出來吧,這是她的心愛之物,珍若性命,要是沒了,她會傷心死的。我們膚膩城好心尋你合作,你這廝歹意相報,這筆賬先不提,鬼蜮谷內還是要靠拳頭說話的,你得了那件雪花法袍,算你本事,你現在開個價,我將其買回便是。”

陳平安笑問道:“在范城主眼中,這件法袍價值幾許?”

范雲蘿一本正經道:“怎麼也該值個三五枚穀雨錢,又是白愛卿的心頭好,我代替她贖回,金口一開,怎麼都該翻一番,再折中,就當是八枚穀雨錢。”

陳平安問道:“接下來范城主是不是就要問我,自己這條小命值多少錢,然後扣去八枚穀雨錢折算,還給膚膩城法袍后,再雙手遞上一大筆賠罪的神仙錢?”

范雲蘿眼睛一亮,身體前傾,那張稚嫩臉龐上充滿了好奇神色:“你這廝怎的如此伶俐,該不會是我肚裡的蛔蟲吧,為何我怎麼想的,你都曉得了?”她抖了抖大袖子,“很好,賠錢道歉之後,我自會送你一樁潑天富貴,保管讓你賺個盆滿缽盈,放心便是。”

陳平安問道:“什麼買賣?”

范雲蘿向前伸出兩隻手,微笑道:“交了雪花法袍、穀雨錢,我們再來談這樁能夠讓你子子孫孫都坐享富貴的買賣。”

陳平安問道:“為何范城主不去找披麻宗修士或是別的遊歷高人做這買賣。”

范雲蘿眯起眼:“那幫一心斬妖除魔的老古板從來不貪錢財,可瞧不起這份買賣。一般的練氣士,境界低了撐不起來,浪費我膚膩城的精力;境界太高,雙方分賬一事就不好談了,指不定還要黑吃黑,都是些擾我清夢的麻煩事。所以白愛卿她們辛苦找了百餘年,還是你瞧着最合適。”說完這些話,范雲蘿依舊伸着雙手,沒有縮回去,臉上有了幾分煞氣,“你就這麼讓我僵着動作?很累人的,知不知道?”

陳平安陷入沉思。包括膚膩城在內的鬼蜮谷南方諸多大小城池,雖然與披麻宗修士大致保持一個相安無事的微妙態勢,可要想與骸骨灘修士交流,難如登天,所以許多城主都會各憑底蘊和眼光,尋找一位或是幾位修士幫着牽線搭橋,以便與外界進行生意往來,各取所需,不然鬼蜮谷陰物難逃一個坐吃山空、立地吃陷的尷尬處境。

若說鬼蜮谷的陰氣,不論再多,依舊是一個定量的“一”,只要鬼蜮谷的陰物境界夠高、眼界夠廣,登高望遠,俯瞰整片鬼蜮谷,多少看得到一些氣運流轉的痕迹,故而每一隻強勢英靈的成長,都意味着其餘陰靈鬼物的損耗。這就是一局棋,地盤爭搶,從來是你多我少,絕無雙方和氣生財的可能。

鬼蜮谷北方疆土被白骨京觀城囊括大半,還經常舉兵往南侵襲,次次大掠而返,那麼“開源”一事,就成了南方城主們的當務之急。披麻宗守住明面上的出口牌坊樓,看似圍城,實則不禁南方城主培植傀儡與外界交易,未嘗沒有自己的謀划:不願南方勢力太過孱弱,以免應了強者強運的那句老話,使得京觀城成功一統鬼蜮谷。

那老嫗厲色道:“大膽,城主問你話,還敢發獃?”

她與以半面妝示人的白娘娘一般無二,也是膚膩城范雲蘿的四名心腹鬼將之一,生前是皇宮大內的教習嬤嬤,同時也是皇室供奉,雖是練氣士,卻也擅長近身廝殺,所以先前白娘娘受了重創,膚膩城依舊敢讓她來與陳平安打招呼,不然一下子折損兩名鬼將,家業不大的膚膩城岌岌可危,周邊幾座城池可都不是善茬。

范雲蘿突然抬起一隻手,示意老嫗不要催促,面上流露出一絲戒備神色。只見那年輕遊俠緩緩抬起頭,摘了斗笠。

斗笠憑空消失,讓老嫗和輦車上兩隻宮裝妙齡女鬼心中都微微一緊:果然是個身揣方寸物、小武庫之流仙家至寶的傢伙。

陳平安將斗笠隨手收入咫尺物當中。斗笠只是尋常物,是魏檗和朱斂提醒他平日行走江湖,戴着斗笠的時候就該多注意一身氣息不要流瀉太多,免得太過扎眼,打草驚蛇。尤其是在大澤深山,鬼物橫行之地,需要更加留心,不然就像在荒郊野嶺的墳冢之間提燈夜遊不說,還要敲鑼打鼓,學那裴錢在額頭上張貼符籙,怨不得小鬼被震懾畏縮、大鬼卻要怒氣沖沖找上門來。

陳平安在書簡湖南方的群山之中其實就已經發現了這一點,當時百思不得其解。金色文膽已碎,照理來說,那份“道德在身,萬邪辟易”的浩然氣象就該隨之崩散消逝才對。曾掖、馬篤宜還有當時的顧璨更是一頭霧水,不知其中緣由。

重返家鄉,到了落魄山竹樓,隨着陳平安的境界攀升,躋身六境武夫,其實已經可以熟稔收斂那份氣機。但是小心起見,陳平安隨後遊歷東寶瓶洲中部,依舊還是戴了這頂斗笠,作為自省。

沒了斗笠之後,陳平安依舊有意壓制氣勢,笑了笑,道:“以前形勢所迫,也曾不得不與明明結了死仇的人做買賣。可如今我跟你們膚膩城都談不上有什麼太大的仇怨,怎麼看都該好好商量,最不濟也可以試試看,能否買賣不成仁義在。不過我剛才想明白了,咱們生意當然可以做,我如今算是半個包袱齋,確實是想着掙錢的,但是,不能耽誤了我的正事。”他重新取出那條雪白絲巾模樣的雪花袍子,“法袍可以還給膚膩城,作為交換,你們告訴我那隻地仙鬼物的蹤跡。這筆買賣,我做了,其他的,免了。”

范雲蘿緩緩起身。即便是站在輦車中,她也不過與輦車外台階下的兩隻宮裝妙齡女鬼等高。她板著臉問道:“絮叨了這麼多,一看就不像個有膽子玉石俱焚的。我這輩子最厭煩別人討價還價,既然你不領情,那就剝了你一魂一魄留在膚膩城點燈,咱們再來做買賣。這是你自找的苦頭,放着大把神仙錢不賺,只能掙點蠅頭小利吊命了。”

陳平安笑道:“受教了。”

所以要入鄉隨俗,在這北俱蘆洲,磨嘴皮掰扯道理是最下乘的路數。想那位書院聖人,不也是親自出馬,打得三位大修士認錯?

陳平安瞥了眼天幕。本想着循序漸進,從勢力相對單薄的那隻金丹鬼物開始練手,現在看來需要改變一下策略了。

單槍匹馬,一人游斗整座膚膩城,也是機會難得的歷練。而且由於膚膩城位於鬼蜮谷最南方,離蘭麝鎮不遠,陳平安可戰可退。

不過陳平安已經打定主意,既然開打,就別留後患了,即便每次撤退,都是為了與膚膩城鬼物的下一場廝殺。不然孤身往北,卻要時時刻刻擔心背後偷襲,那才是真正的拖泥帶水。而且如此一來,說不定還可以省去一張金色材質的縮地符。

陳平安先前一路北行,仔細掂量了一下這鬼蜮谷的陰陽屏障,覺得自己若是手持劍仙傾力一擊,說不定真可以短暫劈開一條縫隙。只不過劈出了道路,自己力竭,一旦距離那扇小門太遠,依舊很難離去,所以陳平安打算再寫一張金色材質的縮地符,兩張在手,便是離着天地屏障遠了,又有強敵環伺,半路阻截,依舊有機會逃離鬼蜮谷,到達骸骨灘。只是此事急不得,必須在一處僻靜處畫符,否則一旦泄露了底細,別說兩張金色材質的縮地符,二十張都毫無裨益。

鬼蜮谷內地仙強者眾多,更別提那位玉璞境修為的京觀城城主,他想要離開鬼蜮谷應該不難,只不過怕就怕披麻宗修士在骸骨灘佔據地利,守株待兔。不過說不定披麻宗反而希望這位玉璞境鬼物能夠離開鬼蜮谷,畢竟鬼蜮谷從來鈎心鬥角,千年以來廝殺慘烈,相互之間怨恨深結,一旦沒了主心骨,就會是一盤散沙。

范雲蘿以心聲告之麾下眾鬼:“小心此人身後背着的那把劍,極有可能是一件地仙劍修才能擁有的法寶。”她眼神灼熱,雙掌摩挲,兩隻手套光華暴漲,這是她這位“胭脂侯”能夠在鬼蜮谷南方自創城池並且屹立不倒的憑仗之一。

范雲蘿扯了扯嘴角。只要將那個年輕人擒拿,就必然是一筆極其可觀的意外橫財!他身上那件青衫法袍已經不算差了,還有腰間那隻酒壺,說不定是高人施展了障眼法,實際品秩更高。加上那把劍,今年交給白籠城的納貢之物不但有了着落,膚膩城還能有大大的盈餘,只要再擴充千餘兵馬,到時候說不定就可以不用如此仰人鼻息,苟延殘喘。說到底,當時派遣戰力不高但是擅長迷幻術的白娘娘來此試探,本就是兩手準備。硬骨頭不好嚼爛,那就退一步,做細水長流的生意。可如果此人身懷重寶而本事不濟,那就怪不得膚膩城近水樓台先得月,獨佔一個天大便宜了。

在鬼蜮谷,莫說是吃人,連鬼都吃!

陳平安伸手繞過肩頭:“自己耍去,記得務求一擊斃命,並且別傷了對方的骨架,這些女鬼的一具具白骨我都要收下來當本錢的,稀碎了,賣不出好價錢。”然後他又一拍養劍葫,“同理。”

一條金色長線從陳平安背後掠出,腰間那隻養劍葫亦是掠出雪白、幽綠兩道流螢。

這座白玉廣場上,數十隻已經形成包圍之勢的膚膩城女鬼只覺得一道金光掠過,眼眸灼熱難耐,如見烈日,下一刻便香消玉殞,更有一點光芒從她們眉心處一穿而過。

陳平安不急不緩,捲起了青衫袖管,從腳下那截枯木上輕輕躍下,筆直往那架輦車行去。

憐香惜玉?梳水國破敗古寺內,草鞋少年曾經一拳拳如雨般落在一隻女鬼頭顱之上,將那賣弄風騷的豐腴艷鬼直接打了個粉碎。在綵衣國城隍閣曾經與當時還是枯骨艷鬼的石柔一戰,更是乾脆利落。最早的時候,雲霞山蔡金簡在陋巷中,脖頸處也吃了一記突如其來的瓷片。

那老嫗戰戰兢兢,似乎在猶豫要不要為城主護駕,誓死攔阻此人去路。

范雲蘿面色冷若冰霜,只是下一刻又驀然如春花綻放,笑容迷人,道:“這位劍仙,不然咱們坐下來好好聊聊?價錢好商量,反正都是劍仙大人說了算。”

陳平安腳下驟然發力,裂出一張蛛網,整個白玉廣場頓時如瓷器摔碎一般,碎片濺射四方。

陳平安筆直一線向輦車直衝而去,兩隻女鬼試圖攔阻,直接被陳平安兩側磅礴拳罡彈飛出去。

范雲蘿臉色微變,雙袖揮舞,大如荷葉佔據輦車絕大地盤的裙擺蕩漾起來,咯咯而笑,只是眼中怨毒之意清晰可見,嘴上嬌滴滴說著膩人言語:“怕了你啦,回見回見,有本事就來膚膩城與我卿卿我我。”

輦車一個晃蕩,將兩名心腹直接從輦車上抖摟在地。

陳平安高高躍起,伸手一探,心有靈犀的劍仙一掠而至,被陳平安握在手中,一劍劈下。巨大輦車一個靈巧翻滾,堪堪躲過那一劍,然後瞬間沒入密林地底,傳來一陣沉悶聲響,遁地而逃。

陳平安腳尖一點,踩在趕來的飛劍初一之上,身形拔高十數丈,循着地下的聲響最終凝神望向一處,手中劍仙脫手掠出,如一根床子弩箭矢激射而去。那架輦車匆忙改變軌跡,躲過劍仙一刺。

這一稍稍阻滯,范雲蘿的逃竄速度便難免慢了幾分。陳平安腳踩初一、十五,一次次蜻蜓點水,高高舉起手臂,一拳砸在地面。

大地之下轟隆隆作響,如幽冥之地春雷生髮。地底一陣陣寶光搖晃,還有范雲蘿氣急敗壞的一連串詛咒言語,最終嗓音越來越小,似乎是輦車一鼓作氣往深處遁去了。

陳平安心知這是輦車遁地秘法,想必亦有約束,越是地表“浮遊”,輦車速度越快,越往深處鑽土遊走,在這鬼蜮谷水土奇怪的地底下受阻越多。起先那范雲蘿心存僥倖,現在吃了大虧,就只好兩害相權取其輕,寧可慢些返回膚膩城,也要躲避自己的拳罡震土與劍仙的刺殺。

劍仙與陳平安心意相通,由着他踩在腳下,並不升空太高,儘可能緊貼着地面,去往膚膩城。至於飛劍初一和十五,則入地追隨那架輦車。

不管如何,總不能讓范雲蘿太過輕鬆就躲入膚膩城,而且陳平安還要試一試膚膩城的護城大陣擋不擋得住自己的傾力一劍。

在一處小山頭,陳平安懸停劍仙。

那邊站着一隻身穿儒衫卻無半點血肉的白骨鬼物,腰間仗劍。他微笑道:“兔子急了還要咬人,你何必對那范雲蘿趕盡殺絕。她素來欺軟怕硬,最會審時度勢,你不用擔心她對你糾纏不休。她這麼多年,聰明反被聰明誤不止一兩次了,啞巴吃黃連,早已習慣,既然嚇破了膽,只會向你低頭賠罪。何況你真要殺了范雲蘿,就是壞了竺泉與京觀城城主訂立的某個規矩,被一眾城主群起而殺,螞蟻啃象,你就只能退出鬼蜮谷。好心提醒一句,你再往北去,即便貼地御劍,也會被臨近城主發現蹤跡。”

陳平安問道:“你是?”

一襲儒衫的骷髏劍客微笑道:“范雲蘿湊巧幫忙擋了災的那隻金丹鬼物在我城中挂名,只不過也僅是如此了。我勸你趕緊返回烏鴉嶺,不然你多半會白忙活一場,給那隻金丹鬼物擄走所有戰利品。事先說好,鬼蜮谷的君臣、主僕之分就是個笑話,誰都不當真的,利字當頭,天王老子也不認。信與不信,是你的事情。”

陳平安笑道:“原來是白籠城城主。”

那具披着儒衫、懸佩長劍的白骨骷髏架子明明看似可笑,但是不給人半點荒誕之感。他點頭笑道:“幸會。”

陳平安思量一番,而後笑着一拍養劍葫,飛劍初一和十五紛紛掠回壺中。

陳平安雙手籠袖,其中左手拈住一張金色材質的縮地符,右手攥住那核桃手串:“城主還有什麼建議嗎?”

白籠城城主搖搖頭:“沒了。”

陳平安駕馭劍仙,畫弧遠去。白籠城城主輕輕跺腳:“出來吧。”

一架輦車從山坡腳翻滾而出。這件膚膩城重寶損壞嚴重,足可見先前那一劍一拳的威勢。范雲蘿坐在輦車中,雙手掩面,哭哭啼啼,這會兒倒真像是個天真無邪的女童了。

白籠城城主笑道:“你啊你,什麼時候可以做一樁不賠本的買賣?你也不好好想一想,一個年輕人,處處小心謹慎,卻膽敢直接去往青廬鎮,會是來送死的嗎?”

范雲蘿梨花帶雨,趴在輦車中,哀怨不已,號啕大哭。

回到烏鴉嶺,陳平安鬆了口氣。除了那老嫗已經不見,其餘斃命女鬼陰物的白骨猶在。

方才御劍而返,比起先前追殺范雲蘿,陳平安故意升高几分,在白籠城挂名的那隻金丹鬼物果然很快就帶頭遠去。

陳平安不是不想付出些代價,爭取將其一鍋端了,至少也該游斗廝殺一番,原本這趟去往青廬鎮,這撥在鬼蜮谷南方流竄的陰物正是他的首選。可是那位白籠城城主蒲禳的橫空出世,讓陳平安改變了主意。《放心集》上記載這尊英靈的文字近乎煩瑣,一樁樁一件件,絲毫不吝筆墨,陳平安初看這本書的時候,差點都要以為撰寫《放心集》的披麻宗主筆修士是這位蒲禳的仰慕者了。

書上那些字裡行間彷彿猶有血腥氣的溢美之詞都不影響陳平安的決定,真正讓陳平安肯息事寧人的,就只有四個字——元嬰巔峰。既然對方最終親自露了面,卻沒有選擇出手,陳平安就願意跟着退讓一步。

陳平安看着地上不下二十具晶瑩如玉的白骨。被劍仙和初一、十五擊殺,這些膚膩城女鬼的魂魄早已消散,淪為這方小天地的陰氣本元。

陳平安正要將這些白骨收攏入咫尺物,突然眉頭緊皺,駕馭劍仙就要離開此處,但是略作思量,仍是停歇片刻,將絕大部分白骨都收起,只剩下五具瑩瑩生輝的白骨在林中,這才御劍火速離開烏鴉嶺。

遙遙看到了羊腸小道上的那兩個身影,陳平安這才鬆了口氣,仍是不太放心,收劍入鞘,戴好斗笠,在僻靜處飄落在地,走到路上,站在原地,安靜等待那對道侶走近。他們也看到了陳平安,便像先前那般,打算繞出小路,裝作尋覓一些可以換錢的藥草石土,但是他們發現那位年輕遊俠只是摘了斗笠,沒有挪步,夫婦二人對視一眼,有些無奈,只得硬着頭皮走回道路,男子在前,女子在後,一起走向陳平安。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們在心中默默祈求三清老爺庇護。

在那對道侶走近后,陳平安一手持斗笠,一手指了指身後的密林,說道:“方才在那烏鴉嶺,我與一撥厲鬼惡鬥了一場,雖然險勝,可是逃逸的鬼物極多,與他們算是結了死仇,隨後難免還有廝殺,你們若是不怕被我牽連,想要繼續北行,一定要多加小心。”

那對道侶面面相覷,神色慘然。

在牌坊樓出的過路費,一人五枚雪花錢還好說,可像他們夫婦二人這種無根浮萍的五境野修,又不是那精於鬼道術法的練氣士,進了鬼蜮谷,無時無刻不在消耗靈氣,身心難熬不說,為此還專程買了一瓶價格不菲的丹藥,就是為了能夠盡量在鬼蜮谷走遠些,在一些個人跡罕至的地方靠着意外收穫找補回來,不然如果只是為了安穩,就該選擇那條給前人走爛了的蘭麝鎮道路。只要能夠成為修士,涉足長生路,有幾個會是蠢人?尤其是野修,為了掙錢,那更是用殫精竭慮、機關算盡來形容都不為過。

夫婦二人臉色慘白,年輕女子扯了扯男子的袖子:“算了吧,命該如此,修行慢些,總好過送死。”

男子搖搖頭,反手握住女子的手,輕聲道:“你不能再等了,水滿溢,月滿虧,再拖下去只會害了你,好事就成了禍事。”

男子鬆開她的手,面朝陳平安,眼神堅毅,抱拳感謝道:“修行路上多有不測風雲,既然我們夫婦二人境界低微,唯有聽天由命而已,實在怨不得公子。我與拙荊還是要謝過公子的好心提醒。”

陳平安問道:“這位夫人可是即將躋身洞府境,卻礙於根基不穩,需要靠神仙錢和法器增加破境的可能性?”

女子輕輕嘆息,男子點頭道:“公子慧眼,確實如此。”

陳平安問道:“冒昧問一句,缺口多大?”

男子無奈道:“對我們夫婦而言,數目極大,不然也不至於走這趟鬼蜮谷,真是硬着頭皮闖鬼門關了。”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差了多少神仙錢?”

男子猶豫了一下,滿臉苦澀道:“實不相瞞,我們夫婦二人前些年輾轉十數國,千挑萬選,才在骸骨灘西邊一間神仙鋪子相中了一件最適宜拙荊煉化的本命器物,已經算是最公道的價格了,仍需要八百枚雪花錢,這還是那鋪子掌柜菩薩心腸,願意留下那件完全不愁銷路的靈器,只需要我們夫婦二人在五年之內湊足費用就可以隨時買走。我們都是下五境散修,這些年遊歷各國市井,什麼錢都願意掙,無奈本事不濟,仍是缺了五百枚雪花錢。”

女子心中悲苦。其實自己夫君還有些話沒講,委實是難以啟齒。這次為了進入鬼蜮谷掙足五百枚雪花錢,那瓶用來補氣的丹藥又花費了一百多枚雪花錢。方才他們夫婦一路行來,所得連一枚雪花錢都不到。鬼蜮谷的錢財,哪裡是那麼容易掙到手的。

他們見那背劍的年輕遊俠伸手按住腰間那隻硃紅色酒壺,似乎在猶豫什麼,便不再念叨,免得有訴苦嫌疑。修行路上,野修遇上境界更高的神仙,雙方能夠相安無事就已經是天大的幸事,不敢奢望更多。多年闖蕩山下江湖,這對道侶見慣了野修橫死的場景,連兔死狐悲的傷感都沒了。

當那個年輕遊俠抬起頭,夫婦二人都心中一緊。

陳平安問道:“我此次進入鬼蜮谷是為了歷練,起先並無求財的念頭,所以就沒有攜帶可以裝東西的物件。不承想先前在烏鴉嶺,莫名其妙就遭了厲鬼凶魅的圍攻,雖說後患無窮,可也算小有收穫。你看這樣行不行,你們夫婦二人剛好帶着大箱,就算是幫我帶走那幾具白骨,我估摸着怎麼都能賣幾枚小暑錢。你們可以先在奈何關集市賣了白骨,然後等我一個月,若是等着了我,就可以分走兩成利潤,若是我沒有出現,那你們就更不用等我了,不管賣了多少神仙錢,都是你們夫婦二人的私產。”

女子愕然,正要說話,男子一把握住她的手,死死攥緊,截過話頭:“公子可曾想過,如果我們賣了白骨,得了小暑錢,一走了之,公子難道就不擔心?”

陳平安笑道:“我既然敢這麼做買賣,還怕事後找不到你們兩個野修?”

男子又問:“公子為何不幹脆與我們一起離開鬼蜮谷?我們夫婦便是給公子當一回腳夫,掙些辛苦錢,不虧就行,公子還可以自己賣出白骨。”

陳平安皺眉道:“我說過,鬼蜮谷之行,是為砥礪修為,不為求財。要是你們擔心有陷阱,就此作罷。”

男子瞥了眼遠處密林,朗聲笑道:“那我就隨公子走一趟烏鴉嶺。天降橫財,這等美事,錯過了,豈不是要遭天譴。公子只管放一百個心,我們夫婦二人肯定在奈何關集市等足一個月!”

男子不容妻子拒絕,讓她摘下大箱子,一手拎一隻,跟隨陳平安去往烏鴉嶺。當他見到了那五具品秩極好的白骨,瞠目結舌,小心翼翼地將它們裝入木箱當中。而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人,蹲在不遠處翻看一些生鏽的鎧甲兵器。最後,那對道侶各自背着沉甸甸的箱子走在歸途小路上時,都覺得恍若隔世,不敢置信。

男子沉默許久,咧嘴笑道:“做夢一般。”

女子輕聲道:“天底下真有這般好事?”

男子回首望去,早已沒有了那人的身影,轉頭后,安慰道:“高人行事,出人意料,就當是我們遇上了劍仙。”

他逐漸回過味來,低聲說道:“你想啊,有幾個山澤野修敢說‘怎麼都能賣個幾枚小暑錢’?這等口氣,我們說得出口嗎?便是硬着頭皮裝蒜,能像那位年輕公子說得如此自然而然嗎?我猜那位肯定是那些‘宗’字頭仙府的嫡傳弟子,決然不是我們一開始猜測的野修,出手才可以如此闊綽,行事風格如此豪氣。還有那句威脅咱們的話,聽聽,保管是一位家世驚人的譜牒仙師。”

女子想了想,柔柔一笑:“我怎麼覺得那位公子的某些話是故意說給我們聽的。”

男子齜牙咧嘴:“哪有這麼費勁當好人的修行之人,奇了怪哉,難道是我們先前在搖曳河祠廟虔誠燒香,顯靈了?”

女子笑道:“誰說不是呢。”

陳平安站在一處高枝上,眺望着那夫婦二人的身影遠去。他眼神溫暖,許久沒有收回視線,斜靠着樹榦,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笑道:“蒲城主這麼有閒情逸緻?除了坐擁白籠城,還要接受南方膚膩城在內八座城池的納貢孝敬,如果《放心集》沒有寫錯,今年剛好是甲子一次的收錢日子,應該很忙才對。”

蒲禳站在不遠處一棵樹上,微笑道:“菩薩心腸,在鬼蜮谷可活不長久。”

陳平安道:“我明白了,是好奇為何我分明不是劍修,卻能夠嫻熟駕馭背後這把劍,想要看看我到底損耗了本命竅穴的幾成靈氣,蒲城主才好決定是不是出手?”

蒲禳點頭道:“有些失望,靈氣竟然損耗不多,看來是一件認主的半仙兵無疑了。”

陳平安疑惑道:“我這點境界,卻擁有這麼一把好劍,蒲城主真就不動心?”

因為這位白籠城城主,好像沒有半點殺氣和殺意。

殺氣易藏,殺心難掩。

蒲禳是當初那場蕩氣迴腸的諸國混戰當中少數從旁觀修士投身戰場的練氣士,最終喪命於一群各國地仙供奉的圍殺當中。他不是沒有機會逃離,只是不知為何,力竭不退。《放心集》上關於此事也無答案,寫書人還假公濟私,特意寫了幾句題外話:“吾曾託付竺宗主在拜訪白籠城之際親口詢問蒲禳,一位大道有望的元嬰野修當初為何在山下沙場求死。蒲禳卻未理會,千年懸案,實為憾事。”

這些自然是好話,可書上關於蒲禳的壞話一樣不少。例如蒲禳行事跋扈,不可理喻,來鬼蜮谷歷練的劍修死在他手上的幾乎佔了半數,其中不少出身頭等仙家府邸的年輕驕子那可是北俱蘆洲南方一等一的劍仙坯子。為此,一座有劍仙坐鎮的“宗”字頭勢力還親自出馬,南下骸骨灘,仗劍拜訪白籠城,最後兩敗俱傷,玉璞境劍仙差點直接跌境,在以飛劍破開天幕屏障之際更是被京觀城城主陰險偷襲,差點當場斃命,身上那件祖師堂代代相傳的防身至寶就此毀棄,雪上加霜,損失慘重至極。這還是蒲禳沒有趁機痛打落水狗,不然鬼蜮谷說不定就要多出一位史無前例的上五境劍仙陰靈了。不但如此,蒲禳還數次主動與披麻宗兩任宗主捉對廝殺,竺泉的境界受損,遲遲無法躋身上五境,蒲禳是頭號“功臣”。當然,蒲禳經過那幾場死戰,自己也因此而徹底斷絕了躋身玉璞境的機會,損失更大。

這會兒蒲禳瞥了眼陳平安背後的長劍:“劍客?”

陳平安點點頭。

蒲禳問道:“那為何有此問?難道天底下劍客只許活人做得,死人便沒了機會?”

陳平安先是茫然,隨即釋然,抱拳行禮。

蒲禳扯了扯嘴角白骨,算是一笑置之,然後身影消逝不見。

陳平安離開烏鴉嶺后,沿着那條鬼蜮谷“官路”繼續北游,不過只要道路旁邊有岔開的小路,就一定要走上一走,直到道路斷頭為止,可能是一處隱匿於崇山峻岭間的深澗,也可能是懸崖峭壁。不愧是鬼蜮谷,處處藏有玄機。

陳平安當時在山澗之畔就察覺到了有水族伏在澗底,潛靈養性,只是陳平安蹲在河邊掬了一捧水洗臉,隱匿水底的妖物仍是耐得住性子,沒有選擇出水偷襲。既然對方謹慎,陳平安也就不主動出手。至於那雙山對峙的懸崖一側懸挂有一條鐵索橋,木板早已腐朽殆盡,只剩下鐵鏈在風中微微搖晃。對於練氣士和純粹武夫而言,行走不難,但是陳平安卻看得到,在鐵索橋中央地帶,不但纏繞了一條廊柱圓木粗細的漆黑大蟒,輕輕吐芯子,不遠處還有一張極寬蛛網,專門捕殺山間飛鳥,那蜘蛛精魅的頭顱僅僅拳頭大小,已經成功幻化成女子面容。

若是道士僧人遊歷至此,瞧見了這一幕,說不定就要出手斬妖除魔,積攢陰德。可在陳平安看來,此處妖魔,就算想要吃個人、造個孽,那也得有人給他們撞見才行。

陳平安這次又沿着岔路步入深山老林,竟然在一座高山的山腳遇見了一座行亭小廟模樣的破敗建築,書上倒是不曾記載。陳平安打算棲息片刻再去登山,小廟無名,這座山卻是名氣不小,《放心集》上說此山名為寶鏡山,山腰有一處溪澗,傳說遠古有仙人云游四海,遇上雷公電母一干神靈行雲布雨,仙人不小心遺落了一件仙家重寶光明鏡,山澗便是那面鏡子墜地所化而成。披麻宗修士在書上猜測這面上古寶鏡極有可能是一件品秩為法寶,卻暗藏驚人福緣的奇珍異寶,陳平安就想要去瞅瞅,反正在鬼蜮谷遊歷,談不上繞不繞路。陳平安以往對於機緣一事十分認命,篤定了不會好事臨頭,如今改變了許多,只是壁畫城神女天官圖這種機緣依舊不能沾碰,至於其餘的,秘境仙府的無主之物、應運而生的天材地寶,陳平安都想要碰碰運氣。

陳平安在破廟內點燃一堆篝火,火光泛着淡淡的幽綠,如同墳塋間的鬼火。他正吃着乾糧,發現外邊小路上走來一位手持木杖的矮小老人,杖掛葫蘆。

老人站在小廟門口,笑問道:“公子可是打算去往寶鏡山的那處深澗?”

陳平安點頭道:“正是。”

老人感慨道:“公子,非是老朽故作驚人言語,那處地方實在是驚險萬分,雖名為澗,實則深陡寬闊,大如湖泊,水光澄澈見底。約莫是真應了那句‘水至清則無魚’,澗內絕無一條游魚,鴉雀飛禽之屬、蛇蟒狐犬走獸更是不敢來此飲水,經常會有飛鳥投澗而亡,久而久之,便有了拘魂澗的說法。湖底白骨累累,除了飛禽走獸,還有許多修行之人不信邪,同樣觀湖而亡,一身道行白白淪為山澗水運。”

陳平安笑問道:“那敢問老先生,到底是希望我去觀湖呢,還是就此轉頭返回?”

“公子此話怎講?”老人疑惑道,“老朽自然是希望公子莫要涉險賞景。公子既然是修道之人,天上地下,什麼樣的壯麗風光沒瞧過,何必為了一處山澗擔風險。千年以來,不單是披麻宗修士查不出謎底,多少進入此山的陸地神仙都不曾取走機緣。公子一看就是出身豪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老朽言盡於此,不然還要被公子誤會。”

陳平安瞥了眼老人手中那根長有幾粒綠芽的木杖,問道:“老先生難道是此地的土地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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