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好人和小姑娘(1 / 2)

第152章 好人和小姑娘

槐黃國是北地小國,不毛之地,朝野上下都窮,以至於君王都沒辦法派遣官員按時祭祀五嶽神祇,所以就有了禮、戶兩部官員不上山的說法。

可能是朝廷不夠禮敬五嶽山主的關係,加上地方祠廟稀疏,香火不盛,槐黃國市井鄉野常有妖魔作祟,故而常有別國真人、高僧遊歷山水,救民於水火。只不過這些在地方上頗為吃香的高人,從來走不進槐黃國的真正權貴門庭,後來乾脆就直接繞開京城,省得碰一鼻子灰。

這天,槐黃國與南邊銀屏國接壤的邊境關隘,有一名頭戴斗笠的白衣書生遞交了通關文牒,進了邊城,遊逛了一圈,在一處集市天橋,坐在竹箱上,啃着剛買來的蔥油餅,與當地百姓和一些生意做得不大的行腳商賈一道,聽那說書先生講述一些神神怪怪的故事。說書先生已到古稀之年,不承想中氣卻足,扯開嗓門能震天響,正唾沫四濺,說那步搖郡先前出現了一隻絕頂兇悍的大妖盤踞山頭,一到夜晚就化作黑煙潛入郡城,專門擄掠黃花閨女,官府根本無法阻攔。一位郡守老爺邀請而來的老真人設壇作法,只見那原本月明星稀的夜空突然暴雨雷鳴,轟一下,就有一道雷電砸入了大妖隱匿瘴氣橫生的那處山頭。事後有膽大樵夫循着動靜入山一看,竟是一條粗如水井的大蛇給大雷活活劈死了,山坳當中骷髏遍地,應該都是那些不幸的女子,着實是可惜了。

聽者人人倒抽一口冷氣,毛髮直立,背脊發涼,那個身穿雪白長袍的遊學書生亦是跟着旁人一驚一乍。

叮叮咚咚,有聽眾上前帶頭給了賞錢,後邊有人陸陸續續掏腰包,丟了些銅錢在大白碗里。說書先生瞥了眼碗里的收成,撫須一笑,夠買兩壺酒了。最後,說書先生又講了玉笏郡亦有妖魔作怪,無法無天,只可惜此郡的太守老爺是個守財奴,既無人脈關係,又不願重金聘請真人、仙師下山降妖,玉笏郡百姓實在可憐,被糾纏得雞飛狗跳。所幸作祟妖魔雖然肆無忌憚,但是道行不高,遠遠不如那個被天雷劈殺的步搖郡蛇妖,不然真是人間慘事。

老百姓喜歡的是熱鬧,便有漢子詢問那玉笏郡妖魔到底是何方神聖,說書先生便娓娓道來,說郡城有白衣弔死鬼,喜好嚇唬更夫,深夜敲人門扉,使得郡城夜間無人膽敢出門。荒冢狐兔也經常出沒,還有妖冶婦人花枝招展勾引男子,汲取精元。又有一夥凶煞厲鬼趕跑了寺廟僧人,鳩佔鵲巢。渡口一綠衣少女也會以河水為宅,興風作浪。

有人便不信,說銀屏國與槐黃國一向安穩,已經好幾百年不見精怪妖邪,怎的如今一股腦全冒出來,肯定是吃飽了撐着的傢伙故意裝神弄鬼騙人錢財。

說書先生吹鬍子瞪眼睛,說自己便親眼見着了那步搖郡蛇妖屍體與那渡口綠衣水鬼的慘白面容。聽眾嗤笑不已,皆是不信。

說書先生環視一圈,最後看着那個剛吃完蔥油餅的白衣書生,伸手一指:“這位外鄉遠遊的讀書人定然見多識廣,你們問問他,世間到底有無鬼魅精怪。讀書人,哪怕你不曾親眼見過,聽說過的也作數嘛。”

眾人齊齊望向戴斗笠的年輕人,那人搖頭道:“不曾見過,也不曾聽過。”

噓聲四起。說書先生一看不妙,趕忙收起大白碗念叨:“收攤了收攤了。”他娘的,讀書人沒一個好東西,不捧個錢場也就罷了,捧個人場都不會,一看就是個沒半點希望金榜題名的。

攤子一收,聽眾看客也就散去,說書先生狠狠瞪了眼那負笈遊學的外鄉書生。

陳平安笑了笑,站起身,背好竹箱,劍仙、養劍葫和玉竹扇都在裡頭,他手中就只有那根青翠欲滴的行山杖。這一路行來,行山杖已經煉化完畢,他同時在袖子里藏了幾張普通材質的黃紙符籙,都是陽氣挑燈符、滌塵符和破障符這些《丹書真跡》上的尋常入門符籙。

他走到說書先生身邊:“老先生,我請你喝酒,要不要喝?”

說書先生斜眼看他。這小子瞅着手無縛雞之力,不像是什麼打家劫舍的歹人,只是江湖路不好走,天曉得路上哪個瞧着水極淺的小水坑就要讓人崴腳。所以哪怕實在嘴饞,說書先生也是強行咽了口唾沫,笑着拒絕道:“不用不用,公子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還要趕路,過關去往銀屏國謀生,城中的客棧收錢如殺豬,露宿街頭還要惹來麻煩,不如過了關去,睡在荒郊野嶺,天不管地不管的。”

陳平安惋惜道:“好吧,那我就不挽留老先生了,就當省了一壺碧山樓的蠅拂酒。”

說書先生眼睛一亮,肚子里的酒蟲兒開始造反,立即變了嘴臉,抬頭看了眼天色,哈哈笑道:“看這天色為時尚早,不着急不着急,且讓銀屏國的孔方兄們再等片刻。公子盛情款待,我就不拒絕了,走,去碧山樓。這蠅拂酒我還未嘗過呢,托公子的福,要好好喝上一壺。”

陳平安點頭笑道:“老先生不喊上徒弟一起?”

說書先生悻悻然,轉頭一招手,將那個率先丟錢入碗的傢伙喊來身邊,低聲道:“公子好眼力。”

到了城中最大的酒樓,三人在殷勤夥計的帶領下在二樓落座。

陳平安要了一桌菜、三壺蠅拂酒。說書先生等三壺酒上桌,這才默默將陳平安放在自己弟子身邊的那壺放在了自己眼前,微笑道:“方才忘了與公子說一聲,我這徒弟不會喝酒,公子破費了,破費了啊。”

陳平安恍然道:“我這就讓店小二撤了多餘的蠅拂酒,二兩銀子呢。”

說書先生趕忙用手臂環住兩壺酒:“公子別介啊,哪有好酒上桌還撤走的道理。”

陳平安揭開泥封,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笑問道:“老先生該不會是夢粱國人氏吧?”

說書先生搖頭道:“老夫來自最西邊的青精國,自二十六歲起就開始當這說書先生,十數國走過大半,夢粱國去過一趟,好一處人間難再有的世外桃源。我想着,以後養老之地就選夢粱國了,反正家鄉早已無親無故,了無牽挂,若是徒弟爭氣,掙得着真金白銀,等我閉眼后,倒是可以葬在家鄉。”

陳平安笑道:“那就只管喝酒。”

他只看得出眼前這說書先生是一名三境練氣士,但這就意味着老人要麼真是雲遊四方的下五境修士,要麼修為境界遠遠高出葉酣、范巍然這兩位紙糊金丹。在這十數國版圖上,除了兩個幕後主使,葉酣和范巍然就已是當之無愧的“山巔”修士。

先前有一天,十數國邊境靈氣漣漪震動不已,如春雷生髮,使得陳平安心生感應,立即御劍升空。只見一條綿延極長的金色長線在大地上驟然顯現,然後燒毀如灰燼,應該是其中一位大修士撤去了圈地為牢的神通禁制,多半是夢粱國那位得了隨駕城異寶的幕後主使。至於另外一位暫時只知名叫夏真的大修士,至今不曾露面來找自己的麻煩,照理來說,這很不對勁。范巍然的寶峒仙境、葉酣的黃鉞城,以及以雙方勢力為首的所有山頭,極有可能都是此人飼養的籠中鳥、池中魚,如此之大的折損,毫無動靜,又有兩種可能:獅子搏兔亦用全力,夏真如今就在某地等着自己,要麼……就是姜尚真在隨駕城現身之前已經偷偷收拾了爛攤子,夏真或者已死,或者僥倖脫險卻元氣大傷,無力再給予自己致命一擊。

如果眼前這位說書先生真是專程跑來見自己一面的夢粱國高人,陳平安懶得與他言語機鋒搗糨糊,捲起袖子廝殺一場便是。

說書先生笑道:“怎的,公子在夢粱國有熟人?是不共戴天的仇家,還是那牽腸掛肚的親朋好友?若是後者,等我走完了銀屏國,將來與傻徒弟一起遊歷夢粱國,可以幫公子捎話一二,就是……”他笑嘻嘻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捻動。

陳平安搖頭道:“無深仇無大怨,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仰慕一位夢粱國高人的通天手段,縝密無錯,很想要誠心誠意請他喝一壺酒。反正如今大局已定,就像棋局復盤,這位高人當年先手,力極大,中盤沉穩,收官時又下了那麼多妙手,竟然無人領會,幫着喝彩幾聲。就像老先生你說故事,若是全場寂靜,鴉雀無聲,即便最後得了一大碗銅錢,豈不還是一樁不小的憾事?”

說書先生喝了口酒:“雖然不知道公子在說什麼,但是聽上去是這麼個理兒。那咱們就走一個?”

陳平安拿起酒碗,與他碰了一下,各自飲下。

不唯與意氣相投之人痛飲醇酒才有滋味,刀光劍影之中,與蠅營狗苟、互視仇寇之輩鈎心鬥角,酒桌杯碗中殺氣流轉,亦是修行。

至於這座北地小國如今的新鮮異象,妖魔驟然增多,也與靈氣如洪,從外邊倒灌流入十數國版圖有關。沒了那座震懾萬物的雷池存在,它們自然雀躍,如驚蟄過後,蛇蟲皆蠢蠢欲動,破土而出。

只不過陳平安對於夢粱國高人與名為夏真的幕後修士暫時不打算撕破臉。金丹之上,元嬰還好說,打不過還可以跑,可只要有一位玉璞境,都不用兩人皆是,對於自己就是天大的麻煩。自己沒有任何天時地利人和,對方真要不計代價擊殺自己,就北俱蘆洲修士的脾氣,那是絕對不會有半點猶豫的。在這劍仙排外的北俱蘆洲,有背景有靠山的外鄉修士,暴斃的可不是只有一兩個。不然的話,這些如潮水倒灌江河上游的靈氣,陳平安心狠一點,大可以用那聖人玉牌收入囊中,只是會犯忌諱,說不定就要惹來一洲書院的反感和問責。

兩個幕後人,相較於夏真,陳平安更忌憚那個與夢粱國有牽連的大修士。處心積慮,步步為營,根本無須那人自己出手,不過是派遣了兩名手下,就獲得了那件隨駕城重寶。到最後,如果不是自己在蒼筠湖龍宮破陣而入,那名在夢粱峰練氣士中故意當孫子的金身境武夫肯定還會繼續隱藏下去。

看到一個杜俞,就會大致知道鬼斧宮的狀況;見着芍溪渠主和藻溪渠主,就會大致清楚蒼筠湖的風土人情。見晏清而知寶峒仙境大概,見何露而知黃鉞城作風,都是此理。當然會有誤差,但是只要相處越久,看到的修士越多,距離事實和真相就越來越近,那個萬一,就會隨之越來越小。

有些時候,還能夠見一而知全貌,是說那隨駕城城隍爺、范巍然和葉酣,因為他們都是一家之主,家風如何,往往由他們來決定。一個往上看,一個往下看,兩者相加,如同一條脈絡的首尾兩端,一旦被人拎起兩頭,任你伏線千里,也難逃法眼。

世道複雜,想要活得越來越輕鬆,要麼被子蒙頭,我只活我自己,吃苦享福都認命,要麼就只能多看多想。後者卻要勞心勞力,一山總比一山高,即便是坐鎮小天地的各方聖人,只要哪天走出了自家小天地,一樣束手束腳,寄人籬下,仍然需要放眼去看世間眾多脈絡、煩瑣規矩。

講道理,未必有用;懂規矩,絕非壞事。

湖君殷侯講不講理?可是人家卻懂得去找出他人的規矩,抓住了陳平安的行事脈絡,所以蒼筠湖上,黑雲密布籠罩轄境,陳平安就不敢殺他,怕一湖三河兩渠皆洪水泛濫,殃及無辜百姓無數。龍宮之內,他半點不比葉酣、范巍然更少該死,可他主動承諾未來願意庇護轄境蒼生,修補山水氣運,將功補過,所以陳平安的一拳一劍都沒落在他頭上。

酒桌上,說書先生與他徒弟狼吞虎咽,大快朵頤,陳平安只是緩緩喝着碗中酒,始終沒有動筷子。

說書先生打了個飽嗝,笑呵呵道:“公子一筷子都不動,只是喝酒,是半點不餓?”

陳平安笑道:“確實不餓,何況這頓飯菜,我覺得就該是老先生的。”

說書先生無奈道:“公子言語怎的如禿驢說禪一般,教人摸不着頭腦。”

陳平安問道:“老先生何時過關去往銀屏國?”

說書先生笑道:“這就要走了,吃飽喝足。對了,我學了些相術,公子請我吃了這麼一頓,不如替公子算一卦?公子放心,不收錢。”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有勞老先生。”

說書先生從袖中摸出幾枚先前得手的銅錢,隨手往桌上一丟,捻須沉吟,沉默無語。

陳平安也笑着不說話。

說書先生輕輕以手指挪動桌上銅錢,皺眉道:“公子心善,是福緣深厚之人,但是也要切記,有福之人不落無福之地,老話從來不是空口無憑,聽者莫做道頭籠統語。我看公子此次北游槐黃國,處處可去,唯獨前邊百餘里的髻鬟山去不得。於公子而言,那便是一處無福之地,去了未必有多大的兇險,可若真遇上了擋路邪祟,節外生枝,終究不美。”

陳平安笑道:“好,那我就聽老先生的,繞行髻鬟山。”

說書先生抬頭笑道:“公子真信?”

陳平安笑道:“老人說老話,豈可不信,反正遊歷槐黃國,多走幾步路又不算什麼。”

說書先生起身讚歎道:“那我就不叨擾公子了,先行離去,速速出關。算卦一事,泄露天機,總是令人忐忑。”

陳平安點點頭:“我將這壺酒喝完,也要繞路北上,不會去髻鬟山自找霉頭。”

說書先生帶着木訥徒弟一起離開碧山樓,陳平安喝完了那壺本地特產的蠅拂酒,下樓去結賬的時候,愣了一下,然後笑着搖頭,給了足足二十兩銀子。原來那說書先生下樓的時候偷偷帶走了兩壺碧山樓鎮店之寶——二十年陳釀,說是樓上坐着的朋友會幫他結賬。陳平安也不太上心,因為此人身份已經不用多猜了,省去一樁心事,不用分心耽擱修行,多掏十幾兩銀子還是很划算的。最後,陳平安真的就繞過了髻鬟山。那裡多迭瀑,本是一處想要去瀏覽的山水形勝之地。

髻鬟山一座供人歇腳的半山行亭中,一名腰間纏繞青玉帶的年輕男子臉色鐵青,身邊是葉酣、范巍然與寶峒仙境的二祖。

男子正是僥倖逃過一死的夏真,他怒吼道:“老東西,你為何壞我大事?!我都已經明確告訴你,已經寄信給中部那位大劍仙。此人是姜尚真的同夥,哪怕姜尚真躲在暗處,一樣要心驚膽戰,畏畏縮縮!你這次嚇跑了魚餌,一旦大劍仙動怒,你真當自己已經煉化了先天劍丸,躋身上五境?!你是蠢嗎?我已經說過,那把半仙兵歸你,我只求他身上其餘物件,你還不滿足?!非要我們雙方都一無所獲才開心?”

遠處一座山頭,一位儒衫老者微微一笑,一個說書先生和神色木訥的青壯漢子出現在他身側,然後身形重迭,變作一人。應該是陽神真身與陰神出竅一起遠遊的仙家手段。

老者正是夢粱國國師,他笑道:“別用這些虛頭巴腦的言語嚇唬我,就那位大劍仙的脾氣,便是收到了密信,也不屑如此行事。還釣魚,你真當是我們在這十數國的小打小鬧嗎,需要如此費勁?”他雙指掐住一把傳信飛劍,輕輕將其崩碎,“更何況,那位大劍仙也未曾收到你的密信。”

夏真臉色陰沉,驀然怒極反笑:“你這是打算跟我結下死仇?!”

老國師微笑道:“這十數國版圖疆域如今靈氣增長不少,是一處不好也不壞的地方。你我多年鄰居,你是出了名的難纏,雖說如今傷及大道根本,可我依舊殺你不成,你殺我更難,咱倆比的就是誰先躋身上五境,所以我為何要眼睜睜看着你傳信中部那位大劍仙的仙家府邸?萬一大劍仙真恨極了姜尚真,捨得放低身價,對一位小劍修出手,到時候你傍上了這麼一條大腿,給人家記住你這份情誼,我將來便是躋身了玉璞境,還怎麼好意思跟你爭搶這十數國地盤?夏真,可惜嘍,你氣急敗壞,放緩了鯨吞邊境靈氣的速度,也要在這髻鬟山帶着三條走狗足足耗費兩旬光陰,精心布置的移山陣,到頭來似乎沒機會派上用場了?”

夏真冷笑道:“你不是在嗎?”

老國師故作恍然:“也對,就是不知道我這小煉的劍丸坯子對上你的移山陣,誰的殺力更強、威力更大。你我之間,遲早有一場廝殺,提前了,倒也省事。如今可不是當年,你強我弱,風水輪流轉,你連這點形勢都看不清?”他笑着搖搖頭,“不過真不是我瞧不起你,這符陣確實能傷了他,卻未必能困住他。我這是幫你懸崖勒馬,你不該如此好心當作驢肝肺,靠一封不知道會不會泥牛入海的密信就敢與姜尚真玩什麼玉石俱焚的伎倆。這數百年間的消息,我是不如你靈通,可是以前的一些陳年舊事,我可比你知道更多。你若是將密信寄給北方那位大劍仙,我是不會攔截這把飛劍的。”

老國師忍住笑意,眼神中滿是譏諷和憐憫:“因為那是一位男劍仙,他心愛獨女被姜尚真禍害,耽誤了大道,殺姜尚真自然不遺餘力。可你寄信的這位是女子啊,看來你是不太清楚她與姜尚真當年的恩怨情仇。她怨恨的可不是外界傳聞那般痴心錯付,而是痛恨此人移情別戀,到處拈花惹草。真要見了面,給姜尚真那張嘴瞎扯幾句,灌了迷魂湯之後,搞不好還會反過來打賞你我一人一劍。所以說,你真算不得什麼好的盟友,若是那年輕人道行高一些,與我們同是元嬰,我說不得就要與他聯手,將你打殺了事。至於現在,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我也不與你拼殺消耗道行,你慢慢汲取靈氣恢復便是,一步慢步步慢,按照我當年的推演之術,你的元嬰瓶頸本就會比我晚上一甲子到來。現在看來,你其實還是道心不穩。到了你我這般境界,若是還處處以當年佔盡便宜的野修風格行事,是要吃大苦頭的。”

夏真所立行亭頓時化作齏粉,葉酣、范巍然和寶峒仙境二祖都紛紛被迫掠出,御風懸停,一個個臉色驚慌。

老國師視而不見:“你我好歹結盟共事一場,我在夢粱國隱姓埋名,雖說一開始是有所圖謀,可是人間紅塵歷練一遭,確實裨益道心,所以能夠處處壓你一頭,總是比你賺得更多,你真以為只是算計而已?非也,是我早於你抓住了元嬰合道的一絲契機。姜尚真若真是那人好友,豈會故意留下後患,無非是看得比你我更遠,算好了有今天這一遭罷了。你不怕?我是怕的,因為這是陽謀,我願意自己入瓮壞你好事,為我未來開宗立派囊括十數國版圖而出手。對你而言,自然是陰謀,一樁接一樁,次次竹籃打水一場空。我甚至猜測,這把被我截獲的傳信飛劍,是姜尚真故意留給我的。”

夏真收斂那股氣勢,微笑道:“壞我大事,還要亂我心境,你這老賊真是打得一副好算盤。”

老國師感慨道:“夏真,真真假假,好好壞壞,不管我初衷為何,按照先前約定,我不會刻意攔阻你汲取天地靈氣,只不過我已經先行一步,不,應該是兩步了。所以將來我破境躋身上五境之時,會再給你一個選擇,是逃離此地繼續當個居無定所的山澤野修,還是做我宗門的首席供奉,你我再無須為這點山水地盤做那不必要的大道之爭。若是能夠一門兩玉璞,榮辱與共,休戚相關,你我皆是被人唾棄的野修出身,何嘗不是北俱蘆洲的一樁千古美談?”

夏真默不作聲,仰頭凝視着那位站在山巔的儒衫老者,最後笑問:“你是一開始就有這麼大的胃口,想要拉攏我當你的宗門供奉?”

老國師搖頭道:“上五境之下,任你是世人所謂的陸地地仙,依舊人人隨波逐流。我是得了功德異寶之後,如今心境趨於圓滿,才有如此胸襟眼界,故而姜尚真將你打傷之後,才毫無痛打落水狗的念頭,不然我既然截獲了飛劍,豈會眼睜睜看着你在這髻鬟山盤桓不去?以傷換傷,也要斬草除根,哪個野修不會?”

夏真雙手按住那條陷入酣眠中的犄角青蛇,扯了扯嘴角:“那你有沒有想過,我的傳信飛劍不止一把,你截獲那把只是障眼法,是我故意讓你抓到手的?你不如算一算,姜尚真離開隨駕城南返之時,與我出現在髻鬟山的時日,是不是我算好了他與北方劍仙有望一起現身。”

老國師嘆息一聲:“言盡於此,你要賭就隨你,反正你已經賭紅了眼,多說無益。”

夏真獰笑道:“對,我現在已經賭紅了眼,你再在這裡站着說話不腰疼,可別怪我拼着再次受傷也要讓你慢些煉化劍丸!”

老國師擺擺手:“罷了,就當我未來宗門少去一位玉璞境供奉。”

夏真大袖一揮,厲色道:“老狗滾蛋,見你就煩!”

老國師一笑置之,身形消散。

夏真站在行亭廢墟當中,如牢籠困獸,繞圈而走,然後雙手揮動,髻鬟山在內的十數座大小山峰如山根被刀切一般懸空升起,山尖指地,倒立懸停,然後紛紛砸地,驚起遮天蔽日的灰塵。每一次山峰砸地的威勢都已是介於金丹與元嬰之間的驚人殺力,只可惜這搬山符陣是死物,耗時太久,而且挪不走。那個活該千刀萬剮的年輕劍仙給老王八蛋打草驚蛇,不走入髻鬟山地界,氣勢恢宏的大手筆搬山陣就成了一個笑話和擺設,便被夏真拿來發泄滿腔怒火。

方圓千里之內都感到了一陣陣地牛翻背的驚人動靜,看得葉酣三人心弦緊繃。

夏真最後就要將腳下的這座髻鬟山一併拔斷山根,駕馭到雲海之中再高高砸落,只是突然皺了皺眉頭。

山脊道路上走下來兩人,準確說是三人。

一對道侶模樣的男女並肩而立,有說有笑。女子腰間懸挂一把極其纖長的雪白長劍,手捧襁褓,眼神溫柔,已經讓夏真頭皮發麻。至於那男子,更是讓夏真背脊發涼。

只聽他抱怨道:“幹嗎呢幹嗎呢,吵到了我和酈姐姐的孩子,又要好一陣做鬼臉逗樂才能消停。”

夏真這一次是真絕望了。那個被男人昵稱為酈姐姐的女子如果真是自己猜測的那位,今天就是拼了命都別想逃走了。

北俱蘆洲中部有女劍仙名酈采,本命飛劍名雪花,佩劍名霜蛟,是未曾一起去往倒懸山、如今還留在北俱蘆洲的劍仙之一,為表敬意,於是劍仙就成了大劍仙。

聽着很牽強,可是那份殺力是實打實的。每一位北俱蘆洲的上五境劍仙都沒有半點水分,玉璞境的修士,例如瓊林宗那位,哪怕元嬰劍修都不太稀罕去挑釁,打贏了都嫌棄丟人。可若是有新劍修躋身玉璞境,幾乎都要與其他劍仙拼殺幾場。死了,自然是運道不濟,本事不高還敢當出頭鳥,擔不起劍仙頭銜,死了拉倒;可若是能夠不死,便有資格一起屹立於北俱蘆洲大地之上。

夏真一咬牙,面朝山路行禮道:“見過酈大劍仙,見過姜前輩。”

姜尚真嬉皮笑臉:“喲,這會兒知道喊我前輩啦。”

酈采皺眉道:“如果不是看你還算識趣,知道飛劍寄信通知我的分上,你這會兒已經死了。你這野修懂不懂禮數,順序換一下。”

夏真差點當場腦瓜子炸裂開來,顫聲道:“見過姜前輩,見過酈大劍仙!”

姜尚真拍了拍酈採的胳膊:“別這樣,我是什麼樣的人,酈姐姐還不清楚?從來不介意這些虛禮的。”

酈采冷哼道:“你的賬等會兒再算。我可沒答應去書簡湖幫你抖威風。”

姜尚真神色自若,彎下腰,掀起襁褓一角,柔聲笑道:“小妮兒,你剛認的娘親生氣嘍,快點長大,學會了說話后,好幫着爹求情。”

酈采嘴角翹起又壓下,可憐夏真都快要瘋了。

姜尚真轉過頭望向他:“你啊,像我當年,會打能跑,難能可貴,所以我才留你半條狗命,想着只要我見過了酈姐姐,攜手南下的時候,你能夠安生一點,我就不與你太多計較。沒奈何你跑路本事有我當年一半,可是腦子嘛,就糨糊了。那夢粱國國師與你說了那麼多實誠話,句句當你是他親生兒子來說,你倒好,是半句都聽不進去。我當年在你們北俱蘆洲見多了一心求死,然後讓我幫他們達成心愿的山上人,但是你這樣變着花樣求死的還真不常見。”

夏真沉聲道:“懇請姜前輩再給我一次機會,最後一次!”

姜尚真笑道:“北方那位大劍仙是真給你偷偷勾引來了,只不過我們夫妻同心,共同禦敵,好不容易才打退了去。中部那條大瀆附近被劈砍出了巨大河床和一個大窟窿,如今應該都已經白白多出了一座大湖,你說好不好玩?真是難為他了,一位劍仙,就為了殺我,還要拗着性子藏頭藏尾。虧得酈姐姐熟悉他的一身劍意,不然我不留條胳膊留條腿在你們北俱蘆洲,那劍仙就該自己拿塊豆腐撞死了。險之又險的那個險啊,你夏真真是不消停的主,算我怕你了,行不行?夏真夏大爺,算我求你了,中不中?”

夏真再無任何猶豫,絕對無法善了!

砰然一聲,從真身當中變幻出成百上千的夏真,或御風或狂奔或遁地,紛紛逃散。只要能遁其一,就可以活!這等代價極大的秘法,即便會讓自己傷上加傷,也總好過被兩位上五境修士活活打得形神俱滅。

姜尚真驚訝道:“上回可不是這樣的跑路法子,好傢夥,真不愧是這幫螻蟻眼中的仙人,嚇死我了。”

酈采扯了扯嘴角,手心抵住佩劍的劍柄,輕輕一聲顫鳴過後,劍未出鞘,髻鬟山的天地四面八方皆有一條條雪白劍氣滾滾而來,或筆直或蜿蜒或飄蕩。剎那之間,就天地寂靜了。

姜尚真伸出一手,抓住一顆金丹與一個米粒大小的小人兒,收入袖中乾坤小天地,再一抓,將地上那條萎靡不振的犄角青蛇一併收入袖中,懊惱道:“煩死了,又讓老子掙錢得寶!”

酈采瞪了他一眼,姜尚真朝她懷中那襁褓中的孩子輕輕喊了幾聲剛讓酈採取的閨名,微笑道:“無妨無妨,就給這小妮兒當未來嫁妝了。”

酈采瞧着那邊三人有些礙眼,便不耐煩道:“這三隻井底之蛙怎麼說?”

姜尚真斜眼看去,那三人已經在空中懸停跪地。

夏真可是他們心中的山巔仙人,就這麼眨眼工夫便身死道消了?

姜尚真動作輕柔地拍了拍酈採的一隻袖子:“不如就算了吧?當著咱們閨女的面兒呢……”言語之中,一枚柳葉瞬間接連穿過葉酣、范巍然兩人眉心,最終沒入姜尚真身體中,“反正小妮兒在睡覺,瞧不見。”

兩具金丹修士的屍體墜入髻鬟山的山腳,姜尚真看都不看一眼。

就他們身上那點破爛家當,值得我彎腰伸手?

只剩下寶峒仙境的二祖,一位龍門境修士,依舊身軀顫抖,伏地不起。

兩人開始御風南下。酈采見怪不怪,根本沒有絲毫訝異。

當年如果不是身邊這個嘴花花的男人,自己早在金丹瓶頸那個關口就已經死了。

那一次,姜尚真丟了半條命。這是他北俱蘆洲之行寥寥無幾的賠本買賣之一,但是她卻至今都不知道他為何要如此做。

他當年喜歡自己自然是真,但也只是與他喜歡其他漂亮女子一般而已,興許稍稍多出一點半點,可絕對不該如此為她拚命才對。她這麼多年來一直很想知道答案,甚至還專門跑了一趟桐葉洲。只是那次沒能遇到姜尚真,玉圭宗老宗主荀淵說姜尚真去了雲窟福地,暫時不會返回。老宗主還幫她罵了一通姜尚真,說這種負情薄倖的王八蛋就該死在雲窟福地裡邊,她多瞧一眼都髒了眼睛……不過酈采也知道,老宗主還是向著姜尚真的。只是這次與姜尚真重逢后,她反而不想知道答案了。

酈采轉頭望了一眼,問道:“你不去打聲招呼?”

姜尚真搖頭道:“跟賀小涼實在是牽扯太多,加上你在我身邊,我是外鄉人,不怕麻煩,可你是這兒的修士,我總不能連累你。”

酈采微微一笑,突然又皺眉問道:“那隨駕城天劫,我看雲海餘韻,弱一些的元嬰都是天大的麻煩事,到底是怎麼擋下來的?”

姜尚真笑道:“還能如何,拚命而已。心誠則靈,偶爾還是要信一信的。人算不如天算,地理不如天理,至理也。那個假扮夢粱國國師的,到底是抓到了一點皮毛。元嬰境窺天,殊為不易,所以自然要比夏真前途遠大。”

酈采點點頭,深以為然。

姜尚真突然道:“聽說你收了個極好的女弟子,如今還有望躋身下一屆十人之列。”

酈采臉色古怪起來,姜尚真翻白眼道:“擔心我作甚,兔子不吃窩邊草,一家山頭只喜歡一個,這是我行走山上快如風、千年不倒穩如松的宗旨所在!”

酈采臉若冰霜,追問:“那你問這個作甚?”

姜尚真笑道:“我這不是怕她重蹈覆轍嘛,弟子學師父,喜歡上一個千金難換的好男兒。”

酈采搖搖頭:“我那弟子道心之堅定猶勝我當年,這輩子都不會喜歡誰的。好女怕纏郎這一套,在我弟子身上行不通。”

姜尚真哈哈大笑道:“錯了,我是怕她纏上我那好人兄弟。”

酈采嗤笑不已,姜尚真嬉皮笑臉道:“酈姐姐,那咱們賭一賭,如果我輸了,我便任憑發落;可若是酈姐姐你輸了,就在書簡湖當我新宗門的挂名供奉?”

酈采點頭道:“可以!”

姜尚真神色古怪地道:“我這賭術賭運,酈姐姐當年是親身領教過的,為何這次如此爽快?”

酈采微笑道:“我那弟子需要閉關三十年,那個年輕人能在北俱蘆洲逛盪三十年?”

姜尚真伸手抓住她的袖子:“好姐姐,就饒了我這回吧?”

酈采神色落寞,問道:“就不能只喜歡一人嗎?”

姜尚真微笑道:“等哪天酈姐姐比我高出一境再說。”

酈采嘆息一聲,以心劍斬斷些許漣漪,與姜尚真一起去往骸骨灘,乘坐披麻宗跨洲渡船去往東寶瓶洲。

據說身邊這個王八蛋要去大驪龍泉郡一個叫落魄山的地方,以元嬰境周肥的身份求一個記名供奉的名頭。聽他的語氣,好像還未必能夠成事。

酈采轉頭看了一眼沉靜想事的姜尚真。笑起來與人言語,欠揍;不笑之時,便很認真。可惜這麼一個人,據說他一輩子唯一無法釋懷的女子竟然是山下的尋常女子,並且還從未染指,就只是目送她嫁人生子,紅顏老去,白髮蒼蒼,無災無殃安詳離世。

酈采猶豫了一下:“姜尚真,如果你今天再遇上同樣的女子,還會如此喜歡嗎?”

姜尚真搖頭道:“自然不會了。”

酈采有些疑惑不解,姜尚真緩緩道:“人生之初見,如山野見少女婀娜,登高見山河壯闊,仰頭見仙人騰雲,御風見日月懸空,與以後見多了類似畫面,是絕然不同的風景。不一定是初見之人事一定有多美,但是那份感覺縈繞心扉,千百年再難忘記。”他又笑了,轉過頭,“就像當年我初次見到酈姐姐,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酈采羞惱道:“閉上你的狗嘴!”

姜尚真柔聲道:“娘子莫嬌羞,夫君心亂矣。”

槐黃國玉笏郡。

郡城城門上貼了不少官府和有錢人家的告示,都是些請高人去往家中作法的內容,末尾大多是必有重金犒賞的言語,至於具體是多少銀子,隻字不提。

陳平安在牆下仔細看遍那些告示,看樣子,郡城內外是挺亂的。

添置了一些乾糧物件,陳平安當晚在客棧落腳,夜幕中,坐在屋脊上悄悄喝酒。

果然,郡城深夜大街上有一抹雪白身影四處飛掠,吐着舌頭,面容扭曲。她雙腳離地,飄來盪去,不過一身煞氣淺薄,只要是張貼有門神的家家戶戶,不管有無一點靈氣孕育,她都不去。如今郡城更夫換了兩個膽大包天的青壯男子,陽氣旺盛,衙門還特意給他們一筆賞錢,每天可以買酒兩壺。那白衣弔死女鬼幾次想要靠近他們,都被那些無形陽氣一撞而退,幾次碰壁之後,她便悻悻然遠去,到一些貧寒市井人家抓撓柴門院牆。一些睡意深沉的,鼾聲如雷,是全然聽不見外邊的動靜,只有一些睡眠淺的嚇得瑟瑟發抖,惹來她咯咯而笑,越發瘮人。

陳平安見那弔死鬼沒有真正入室害人,也就當沒看見,躺在屋檐上,蹺起二郎腿,取出摺扇輕輕晃動清風。

脈絡最怕拉長,兩端看不真切,一旦上達碧落下及黃泉,又有那前世來生,高低、前後皆不定。更怕一條線上枝丫交錯,岔出無數條細線,善惡模糊,相互交纏,一團亂麻。尤其是當一條線被拉長,無法再就事論事,那麼看得越遠,就會越吃力。

就像那女鬼嚇人擾民,任何修道之人將其打殺都不算錯,積攢陰德也有理,可若是再稍稍看遠些許,這玉笏郡城周邊的凡夫俗子曉得了天地之間有鬼物,以後歹念一生,想要為惡之時,是不是要多掂量一下善惡有報、世道輪迴這個說法?那女鬼游弋夜間,只要她未曾真正害人,到底該怎麼算對錯是非?又或者她當年為何上吊而死,執念不散、淪為鬼物,又是遭了什麼冤屈?

陳平安閉上眼睛,一覺睡到天明。

如今修行,處處時時皆是,所以當下怎麼遊歷,走的快慢,都無所謂了。

這天清晨時分,陳平安出城的時候,看到一行四人大大咧咧揭下了一份官府榜文,看樣子竟然是要直接去找那撥竊據寺廟鬼物的麻煩。

陳平安有些疑惑。這四人兩女兩男,穿着都不算鮮亮,不是裝窮,而是真不算有錢。年紀最大的是個二境武夫修為的中年男子,那少年應該是他的徒弟,勉強算是一個純粹武夫。至於兩名女子,瞧着應該是姐妹,也是剛剛涉足修道之路的練氣士,氣府蘊含的靈氣淡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若說那位假扮說書先生的夢粱國大修士能夠讓陳平安看出三境練氣士修為,卻偏偏心生警惕,其實還是氣象使然。眼前這四位男女,就真的只是道行淺薄了。對付那隻在郡城中飄蕩的白衣弔死鬼估計不難,但是城外寺廟明擺着是鬼物成群的聲勢,他們四人應該很難對付,沒點壓箱底的保命手段,在那寺廟給包了餃子都說不定。

陳平安想了想,便沒有直接出城,聽他們四人自以為無人聽聞的竊竊私語。

一個兩頰被凍出兩坨紅暈的少女說最好是能夠向官府討要些定金,再通過郡守的公文,去城隍廟和文武廟借幾件香火熏陶的器物,這樣勝算更大,金鐸寺之行就可以更加穩妥了。

少年有些埋怨為何不降服那些狐魅兔精,這種賞錢定然掙得輕鬆些,風險不大。那個身材修長、中人之姿的年長女子便解釋說一旦被金鐸寺鬼魅知道他們的行蹤,只會嚴加戒備,就更難成功了。

陳平安聽他們交談的口氣很是鄭重其事,並無半點輕鬆,不像漢子揭下榜文時那般英雄氣概。他便離開郡城,去往相距三十里路的城外金鐸寺。在離金鐸寺還有七八里的一處路邊行亭歇腳等待,行亭外就是依山的潺潺溪水。

一直等到晌午時分,才等到那一行四人的身影。陳平安不等他們靠近,就開始向金鐸寺行去。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放緩腳步,好似文弱書生在吃力行路。

四人很快就跟上了他,擦肩而過的時候,為首漢子手持一隻大香筒,瞥了他一眼,很快就收回視線。看似憨厚木訥的少年咧嘴笑了笑,那個讀書人也就跟他笑了笑,於是少年笑得更厲害了,哪怕已經轉過頭去,也沒立即合攏嘴。

年長女子皺了皺眉頭,但是沒有開口,她妹妹想要開口,卻被她抓住了袖子,示意別多事。少女便作罷,但是走出去幾步后仍是忍不住轉頭笑問道:“你這個讀書人是去金鐸寺燒香?你難道不知道整個玉笏郡百姓都不去了,你倒好,是為了搶頭香不成?”

讀書人抹了把額頭汗水,喘了口氣,笑道:“我剛來玉笏郡,有朋友與金鐸寺僧人相熟,說那裡可以借宿讀書,既清凈,又不花銀子。”

少女正要說話,又被她姐掐了下胳膊,疼得她臉蛋皺起,轉頭低聲道:“姐,這大白天大日頭的,附近不會有鬼魅來刺探消息的。這讀書人若是跟着去了金鐸寺,到時候咱們與那些鬼物打起來,到底救還是不救?反正不救的話,便是殺了妖魔掙了銀子,我良心上還是過不去。我要與他知會一聲,要他莫要去白白送死了。讀書哪裡不好讀,非要往鬼窟里闖。這傢伙也真是的,就他這麼糟糕的運氣,一看就沒金榜題名的好命。”

她姐姐嘆息一聲,用手指重重彈了一下少女額頭:“盡量少說話,攔下了讀書人,你就不許再任性了,這趟金鐸寺之行都得聽我的!”

少女歡天喜地,放慢了腳步,與那讀書人並肩而行,第一句話就很有靈氣了:“這位讀書人,可曾婚配?你覺得我姐姐長得咋樣?”

負笈遊學的外鄉讀書人笑道:“姑娘就莫要說笑了。”

少女驀然而笑:“逗你玩呢。”然後板起臉,“接下來就不是玩笑話了。那金鐸寺現在很危險,有一大幫凶鬼‘橫空出世’,在暮色中趕跑了僧人,連一位會些佛法的方丈都死在了當場,還死了好些逃跑不及的僧人和香客。它們佔著寺廟,可是真會吃人的,所以你就別去了,如今寺中一個光頭和尚也沒有。真不是我嚇唬你,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郡城打聽打聽,如果我騙你,你不過是白跑一趟,可如果我沒騙你,你豈不是要枉死他鄉?還怎麼考取功名,光耀門楣?”

讀書人問道:“那你們怎麼去燒香?”

少女一跺腳道:“你就看不出我們是降妖除魔的能人異士?!”

讀書人愣了一下,大笑道:“世上哪來的妖魔鬼怪,姑娘莫誆我了。”

前邊女子和漢子對視一眼,都搖了搖頭。少年更是扯了扯嘴角。

少女有些急眼了:“我姐姐說你們讀書人犯倔最難回頭,你再這麼不知輕重,我可就要一拳打暈你,然後將你丟在行亭了。可這也是有危險的,萬一入夜時分,有那麼一兩隻鬼魅逃竄出來,給它們聞着了人味兒,你還是要死的。你這讀書讀傻了的獃頭鵝,趕緊走!”

讀書人傻乎乎道:“我這會兒餓壞了,囊中羞澀,真沒法子走一趟郡城來回。我等下就在金鐸寺外邊看一眼,如果真沒有半個香客僧人,我立即掉頭。”

少女哀嘆道:“我姐說了,那些道行高深的鬼物可以運轉神通,煞氣遮天,黑雲蔽日,到時候你還怎麼跑?”

她又朝前喊:“姐,我還是把這個獃頭鵝先帶回郡城吧,大不了我跑得快些,一定趕在天黑之前到達金鐸寺。”

她姐姐怒道:“時辰都是我們事先選好的,就是擔心寺中鬼物能夠白天現身,盡量多張貼一些符籙,一旦那撥惡煞凶鬼可以駕馭烏雲籠罩寺廟,少了你,我們怎麼辦,你是想要事後幫我們三人收屍不成?之前那次風波你忘了?!”

少女悶悶不樂,哦了一聲,垂頭喪氣,對讀書人道:“讀書人,走吧,我們又不認識,不至於拿你尋樂子,故意騙你金鐸寺鬼魅出沒的。”

但是那個讀書人讓她氣得眼眶子淚花兒打轉,竟然執意說一定要到金鐸寺門口看一眼。她就要伸手給他一拳,他好心當作驢肝肺,可她總不能就這麼眼睜睜看他去涉險送死。

不承想那個書獃子竟然向後退了一步:“姑娘可別動手打人啊,君子動口不動手,若是給你打暈了摔在行亭不管,到時候有人偷走了我的竹箱,你賠我錢?”

少女轉過身,快步跟上姐姐,抬手使勁抹了把臉龐。

她覺得天底下怎麼有這麼昧良心的人,她都快要傷心死了。

可是她又忍不住轉頭去看,那個傢伙還真跟着。

當她猶豫要不要來一記黑拳的時候,好傢夥,該聰明的時候不聰明、該笨的時候不笨,那人竟是站住了不往前走。她剛要罵他幾句,已經給姐姐抓住胳膊:“別胡鬧了!”

少女低下頭,陳平安會心一笑:看來是讓一個好人失望了。

他依舊緩緩跟在後邊,雙方距離越來越遠。

少女還想轉頭,她姐姐怒斥道:“非要害死我們你才開心對不對?你就不怕那人其實是惡煞幫凶的倀鬼?”

少女終於不再轉身,低頭走路,一腳一個小石子。

她姐姐哀嘆一聲:“你這性子,遲早要吃大虧的。好心惡報的事情,我們這一路見的還少嗎?”

少女哦了一聲,不反駁。

遠處,陳平安百無聊賴,將一顆顆石子以行山杖撥回原來位置,微笑道:“真是這樣嗎?”

臨近金鐸寺,少女偷偷轉頭,山路迂迴一彎又一彎,已經見不着那個讀書人的身影了。

四人再前行一里路,視野豁然開朗,年長女子神色凝重,道:“到了。”

漢子點點頭。

只見金鐸寺內淡淡的煞氣流轉不定,只是極為稀薄,風吹即散。女子疑惑道:“似乎不太對勁,昨夜我們遠眺寺廟,陰煞之氣不該如此少。”

漢子思量片刻,說道:“這是好事,興許真是大日當空,逼得那些污穢鬼物只能遁地不出,正好讓我們師徒張貼符籙、撒糯米、倒狗血,由你們布下陣法。到了黃昏時分,天有餘暉,再以雷霆手段將它們從地底打出來,這群陰物沒了天時地利,我們便穩妥了。”

年長女子點點頭,轉頭對躍躍欲試的妹妹說道:“打起精神來,別掉以輕心,陰物的鬼蜮手段層出不窮,這金鐸寺真要是一處誘敵深入的陷阱,我們要吃不了兜着走。”

少女眼神熠熠發光:“姐,你放心吧。”

到了金鐸寺大門口,少女身形矯健,掠上牆頭,迅猛丟擲出一張以昂貴金粉寫就的黃紙符籙,剛好貼在大殿門楣上。符籙竟是半點沒有燃燒的跡象,片刻之後,她轉頭說道:“前殿暫無鬼物,宋大叔可以放心在寺門上貼符,進入后只管繞牆撒米。”

然後姐妹二人兔起鶻落,率先進入寺廟,在牆頭、廊柱各處張貼尋常的黃紙符籙,唯有一些類似大殿門上、匾額的重要地方才張貼金粉研磨作朱墨的珍稀符籙。

師徒二人更是在寺外便隨手丟了香筒,分別摘下包裹,取出一隻只裝有沉甸甸陳年糯米的棉布袋子,以及幾隻裝有黑狗血的牛皮水囊,從前殿開始熟門熟路地布陣。

一直到這座佔地廣袤的寺廟最後,四人碰頭,都安然無恙。唯獨一座大門緊閉的偏殿內,少女說煞氣很重,所以他們合力在門窗、屋脊翹檐張貼了數十張黃紙符籙。屋頂由年輕女子親自貼符,然後少女開始將瓦片一塊塊掀去,任由陽光灑入,裡邊傳來一陣哀嚎聲,以及黑霧被陽光灼燒為灰燼的滋滋聲響。

四人最後落在偏殿門口,相視一笑。

年長女子手持一條當年傾家蕩產才買來的縛妖索,值四十枚雪花錢!

她妹妹更加古怪,先念念有詞,蹲在地上,掏出一隻綉袋,打開繩結后,那些模樣各異的古老銅錢便自行滾動四散。

舉報本章錯誤( 無需登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