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起劍(1 / 2)

第167章 起劍

一年老一年輕,兩個道人徒步而走,老道人也不例外。他和弟子一起行走在大江之畔,那個年輕道士張山峰,大開眼界。

潁陰陳氏不愧是獨佔“醇儒”二字的門戶,不愧是天下牌坊集大成者,大概這才算是世間頭一等的書香門第。

其實不是不可以僱用馬車去往陳氏祠堂那邊,只不過委實囊中羞澀,就算張山峰答應,兜里的銀子也不答應。好在張山峰是走慣了江湖山水的,就是有些愧疚,讓師父他老人家跟着吃苦。雖說師父修為興許不高,可到底早已辟穀,這數百里路程實際上未必有多難走,不過做弟子的孝心總得有吧?不過每次張山峰一回頭,師父都是一邊走,一邊小雞啄米打着盹,都讓張山峰有些佩服,師父真是走路都不耽誤睡覺。

路過一座江畔青色石崖,張山峰看到了一個儒衫青年,背對他們師徒二人,坐在那邊發獃。

火龍真人睜開眼睛,微笑道:“也是個愛睡覺的,出息肯定不會小。”

張山峰委屈道:“師父,我上山那會兒,年紀小,愛睡覺,師父怎麼不說這話?為何次次師兄都拿雞毛當令箭,要我起床修行?象之師兄總說資質和他一樣好,若是不勤勉修行,就太可惜了,所以哪怕師父不管,他這個師兄也不能見我荒廢了山上修行的道緣。好嘛,到最後我才曉得,象之師兄其實才洞府境修為,可師兄說話,從來口氣那般大,害得我總以為他是一個金丹地仙呢。所以師兄老死的時候,把我給哭得那叫一個慘,既捨不得象之師兄,其實自個兒也是有些失望的,總覺得自己既笨又懶,這輩子連洞府境都修不成了。”

火龍真人笑道:“師父的諭旨法令,怎的就成了雞毛?再說了,洞府境,怎的就境界不高了?”

趴地峰之外,火龍真人座下太霞、桃山、白雲、指玄四大主脈,哪怕火龍真人從未刻意訂立什麼山規水律,任何門下子弟隨意逛盪趴地峰其實都無任何忌諱,可太霞元君李妤在內的開峰大修士,都不準各脈子弟去趴地峰打攪真人睡覺,而趴地峰修士又是出了名的不愛出門,修為也確實不高。所以別脈修士,不管輩分高低,幾乎人人都像太霞元君關門弟子顧陌那樣,對於趴地峰師伯師叔,或是師伯祖、師叔祖們,唯一的印象就只剩下輩分高、道法低了。

在這期間,趴地峰道人當中,大概又數張山峰被蒙蔽得最多。興許在元君李妤他們這些大修士眼裡,這個小師弟屬於燈下黑得無藥可救了,不過看師父與這小師弟,處得挺好,也就不敢有任何畫蛇添足。

這還不算什麼,當年張山峰揚言要下山斬妖除魔,師父火龍真人又坑了弟子一把,說既然下山歷練,就乾脆走遠一點,因為趴地峰周邊沒啥妖魔作祟嘛。

結果張山峰這一走,不但直接遠離了趴地峰,後來乾脆就遠遊到了寶瓶洲,除了太霞元君當時處於閉關之中,桃山、白雲和指玄三脈的開峰祖師,其實都有些慌張,生怕小師弟離自家山頭太遠,會有意外,尤其是指玄峰那個戰力完全可以當作仙人境看待的玉璞境道人,都希望師父准許他離開北俱蘆洲,去往寶瓶洲,暗中護道,但是火龍真人沒有答應,說道士修道,修自己的即可,有人護道不成事。

三脈開峰祖師都覺得還是有些不妥,只是師父歷來說話即法旨,他們不敢違逆,不過白雲一脈的祖師,與其餘兩個師弟私底下合計一番,覺得師父對小師弟不上心,他們當師兄的必須肩負起護道責任,然後這個道門老神仙便與兩個師弟,一起找了個挑不出毛病的借口,下山去了,下山後改變路線,悄悄護送了張山峰一程。

所以張山峰在山下斬妖除魔的兇險經歷,以及坎坷之後的那份心境失落,白雲祖師知道,也就意味着其餘兩脈也清楚。尤其是當指玄祖師得知張山峰黯然登上那艘打醮山渡船時,桃山祖師掐指一算,大驚失色,前者更是再也按捺不住,便打算哪怕師父不准他跟隨,也要讓指玄峰師弟背劍下山,為小師弟護道一程,不承想火龍真人突然現身,攔下了他們。指玄峰祖師還想要辯解什麼,結果被師父一巴掌按住腦袋,一手推回了指玄峰閉關石窟那邊,當火龍真人轉頭笑呵呵望向桃山一脈嫡傳弟子時,後者立即說:“無須勞駕師父!”自個兒便返回山峰閉關去了。

再後來,白雲一脈祖師得到趴地峰祖師堂的飛劍傳信后,立即乖乖趕回了趴地峰,毫無懸念地挨了一頓罵。不過離開趴地峰的時候,白雲一脈祖師滿臉喜氣,桃山、指玄兩個師弟那會兒才知道,原來師父罵了師兄一頓,又賞了師兄一顆棗子吃。

好嘛,一切根本都在師父算計當中,就看誰魄力更大,對小師弟更上心,敢冒着被師父問責的風險,毅然決然下山護送。兩個都是高人,瞬間便瞭然了一切,於是指玄峰祖師就追着白雲一脈的師兄,說要切磋一場。可惜師兄逃得快,沒給師弟撒氣的機會。

到了這座江畔青石崖,其實就已經臨近潁陰陳氏了,幾十里路途,對於修道之人而言,哪怕不御風,至少在心態上,依舊是只剩下幾步路了。

張山峰開口提醒道:“師父,這次雖然咱們是被邀請而來,可還是得有登門拜訪的禮數,就莫要學中土蜃澤那次了,跺跺腳就算和主人打招呼,還要對方露面來見我們。”

火龍真人點頭笑道:“好的。”

張山峰疑惑道:“書肆買來的那幾本書,當真不會讓那讀書人覺得我們無禮?”

火龍真人搖頭道:“贈書給讀書人,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禮數。”

張山峰略微心安。

其實張山峰直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們師徒二人所要見的是何人。

張山峰想起一件事:“師父,我們修行之人,抱道山中,以山水靈氣洗心物外,不謁王侯,不朝天子。可那儒家門生,到底如何修行?真的就只能靠讀書嗎?可如此讀書就能修出境界來,那麼豈不是世間所有人都可以修行了?若是有人偷偷將浩然天下的書籍帶往其餘天下,尤其是那座蠻荒天下,豈不是天大的禍事?妖族白白多出一大撥修士,結果會有更多的妖族能夠攻打劍氣長城,這可如何是好?”

火龍真人笑道:“這些問題,確實問得好,不過不該我一個道門老頭兒來回答,不然就真是不合禮數了。對不對?”

張山峰突然感到一陣清風拂面,轉頭望去,只見不遠處走來一位青衫老儒士,點頭而笑:“回答問題之前,我想知道帶了什麼書送給我?”

火龍真人一拍張山峰肩膀:“山峰,瞧見沒,有人向你討要禮物了。”

張山峰趕緊打了個稽首,稱呼一聲“陳老先生”,然後摘下包裹,取出三本書。

老人接過去,看了眼,有些無奈,跟張山峰致謝后,依然是收入袖中。

他陳淳安被世人視為亞聖一脈的弟子第一人,結果這位龍虎山外姓大天師,卻送了他三本文聖一脈本該禁絕銷毀的書。

陳淳安收下書後,說道:“儒家門生,其實與道家修行大致路數相差無幾,不過是換成了養育心中浩然氣。你們抱道山中,遠離人間,開闢出物我兩無塵的清凈境地。我們讀書人,無非是‘閉門讀書即深山’,至於修道之地、修道之法,便分別是書齋與聖賢書籍,以及書上文字當中蘊含的道理了。不過在這其中,門檻還是有的,不是人人翻書就能真的修行,例如入門的吐納之法,還是得有,需要君子賢人傳授給書院儒生。至於修行的先天根骨,又是一道門檻。故而許多文采飛揚的大文豪,許多飽腹詩書的老儒生,依舊無法靠讀書來延年益壽。”

張山峰覺得這個說法挺玄乎,不過仍是行禮道:“謝過先生解惑。”

陳淳安笑道:“無須處處多禮數。讀書人讀書,修道人修道,本就算是同道中人,禮數在簡在醇正,不在繁多不在表。”

其實張山峰最後一個問題,陳淳安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故意沒有道破。

和張山峰想的恰恰相反,儒家從來不阻止世間有靈眾生讀書修行。這是禮聖訂立的規矩。

張山峰轉頭看了眼自己師父。

火龍真人氣笑道:“幹嗎,路邊隨便遇到了一位想象中的世外高人,便要嫌棄自家師父沒有神仙風範?”

張山峰眨了眨眼睛。心想,這是師父你自己說的,我可沒這麼想。

火龍真人指了指不遠處那座青色石崖:“那個就是夢中練劍的小子?”

陳淳安點頭道:“可惜以後還要還給寶瓶洲,有些不舍。這些年經常和他在此閑聊,以後估計沒有機會了。”

火龍真人對張山峰說道:“那人是陳平安最要好的朋友,你不去打聲招呼?”

張山峰愣了一下,向師父和那位老先生告辭,飛奔過去。

火龍真人和陳淳安沒有去往潁陰陳氏祠堂那邊,而是沿着江水緩緩而行,火龍真人說道:“南婆娑洲好歹有你在,其餘東南桐葉洲、西南扶搖洲,你怎麼辦?”

陳淳安久久沒有說話。

其實這個問題問得有些奇怪了。

若是蠻荒天下的妖族真能攻破劍氣長城,大軍如潮水,淹沒那座天底下最大的山字印——倒懸山,陳淳安能否守住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南婆娑洲都不好說,那麼桐葉洲和扶搖洲,與他陳淳安又有什麼關係?

陳淳安笑道:“老秀才其實曾經勸過我,言下之意,相當於給了我兩個選擇,要麼別死,要麼乾脆早點死,別早不死不晚不死地死在某個時刻。”

火龍真人感慨道:“文聖前輩,看待人心人性,世無二人。”

火龍真人若論歲數,可比那個老秀才年長無數,可是提及老秀才,依然要誠心誠意敬稱一聲前輩。

陳淳安點點頭,沒有反駁。

他是亞聖一脈的中流砥柱,他陳淳安的自身學問,與那老秀才提倡的學問宗旨,在根本上就已背道而馳。

浩然天下的儒家聖人之爭,爭道的方向,歸根結底,還是要看誰的大道更加庇護蒼生,裨益世道。君子之爭,爭理的大小對錯,要爭出一個是非分明。賢人之爭,才會爭自身學問的一時好與壞,筆下紙上打架而已。

儒家的煩瑣規矩,就是這座浩然天下的最大護道人,而一位位儒家聖人的畫地為牢,就是天底下最束手束腳的作為。

那個在寶瓶洲南端老龍城,被亞聖親自出手重重責罰,被百家修士視為失去吃冷豬頭肉的七十二陪祀聖人之一,也曾在學問一事上,促使各洲各書院不同學脈道統的儒家門生大受裨益,從而以賢人躋身君子,故而哪怕此人針對文聖老秀才那個不是弟子的弟子,且視如死仇,可老秀才依舊願意承認此人學問不俗,看得到此人學問對當今世道的潛在功德。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自古而然。

兩個久別重逢的老人,聊着天底下最大的事情。兩個年輕人,在青石崖那邊,卻一見如故,說著雞毛蒜皮的小事。

坐在那邊假寐的年輕儒士,正是被陳對從寶瓶洲驪珠洞天帶來婆娑洲的劉羨陽。

得知名為張山峰的年輕道士是和陳平安一起遊歷的至交好友后,劉羨陽十分高興,便向張山峰詢問一路的山水見聞。

一些關於寶瓶洲、大驪鐵騎和驪珠洞天的內幕,劉羨陽知道,卻不多,只能從山水邸報上面一點一滴查找蛛絲馬跡。劉羨陽在外求學,無依無靠,必須省吃儉用,雖然在潁陰陳氏,所有藏書無論如何珍稀昂貴,皆可任由求學之人無償翻閱,但是山水邸報卻得花錢,好在劉羨陽在這邊認識了幾個陳氏子弟和書院儒生,且如今都已是朋友,可以通過他們獲知一些別洲天下事。

相較於當年小鎮那個陽光開朗的高大少年,如今的劉羨陽,變得越來越沉穩收斂,讀書勤勉,治學嚴謹,悄悄修行一事更是片刻不鬆懈,與醇儒陳氏的家風、山水越來越契合。

反觀當年那個總是在外人那邊沉默寡言的泥瓶巷少年,那個劉羨陽最好的朋友,則在追求自己心目中的心境自由,有所求且有所得。

張山峰竹筒倒豆子,說了陳平安的種種好。

對於趴地峰年輕道士張山峰而言,恐怕就算知道自己錯過了當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也許會有些遺憾,卻也未必有多傷心,更多還是會覺得師父是不是傻了,就他張山峰,還敢染指那天師府外姓大天師?他反正是想也不敢多想的。便是曉得了那場莫名其妙的失之交臂,他都不會太過亂道心。這可能也是張山峰最不自知的可貴之處,甚至比他總覺得自家師父道法平平不算高更不自知。

不過當張山峰聊到了與陳平安的兩次分別,卻是真的有些傷心。

張山峰摘下了身後背負的一把古劍,遞給身邊這個剛認識便已是朋友的劉羨陽,笑容燦爛道:“這就是陳平安在青蚨坊買下的劍,劍名‘真武’。之前那顆可以變出一副甘露甲的兵家甲丸,也是欠着錢的,我欠了陳平安好些了。不過如今師父幫我在蜃澤那邊跟老友討要了兩瓶水丹,以後只要有機會,就可以送給陳平安,就當是償還利息了。”

劉羨陽緩緩拔劍出鞘,劍上有細微裂紋,銹跡斑斑。他屈指一彈劍身,劍輕輕顫鳴,點了點頭,說道:“很重。”

張山峰疑惑道:“這把劍不算重吧?”

劉羨陽眯眼凝視着劍身微妙起伏漾起的那份細微漣漪。能夠瞧出這其中蘊含的玄機,與劉羨陽境界高低沒關係,事實上劉羨陽在一次次夢中,置身於許多荒誕不經的古戰場遺址,見識過了無數把好劍,許多已經可以拔出來,還有許多死活都拎不起,哪怕是斷劍,劉羨陽至今依舊無法親手提起,但是劉羨陽習慣了一一記住那些劍的古篆劍名、劍鞘樣式、劍氣流溢出來的紋路,以及仔細感受每一把劍的劍意差異。更玄之又玄的地方,在於他一個在夢中可以無視光陰長河流逝的“外鄉今人”,很多時候竟然依舊會被“昔年古人”的出劍當場攪爛所有神識念頭,不得不退出夢中,大汗淋漓。更慘的是,劉羨陽會當場吐血不已,隨後幾天之內,都會頭暈目眩。

故而對於劍,劉羨陽早已是此道行家。不談修為境界,只說眼界之高、眼界之廣,興許比起許多北俱蘆洲的劍仙猶有過之。

劉羨陽輕輕收劍歸鞘。

這把劍,他從沒在夢中見過。但是那份感覺,似乎在一座最大的古戰場遺址上清晰感受過,置身其中,都會讓劉羨陽步履蹣跚,只覺得天地變重了幾分。至於此劍到底是不是那把,不好說,興許是仿造得精妙,便帶了那麼一點“劍意”。

張山峰重新背好那把真武古劍,再一轉頭,卻發現那個高大年輕人似乎很傷感。

張山峰有些疑惑,為何聽聞自己家鄉最要好的朋友,明明如此出息了,還是一個不改初心的好人,劉羨陽的傷感會多於高興?

劉羨陽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眺望遠方,輕聲道:“你和陳平安認識得比我晚,所以你可能不會知道,那個傢伙,這輩子最大的希望,是平平安安的,就只是這樣。他膽子最小了,最怕有病有災殃。但是最早的時候,他又是最不怕天地間有鬼的一個人,你說怪不怪?那會兒,好像他覺得自己反正已經很努力地活着了,如果還是要死,也已問心無愧,況且死了,說不定就會與人在別處重逢。”

劉羨陽呢喃道:“所以你認識的陳平安,變得那麼小心謹慎,一定是他找到了絕對不可以死的理由。你會覺得,這種改變,有什麼不好呢?我也覺得很好,但是我知道這對他來說,會活得很累。我們認識的時候,除了我,沒有人知道他到底為了泥瓶巷有恩於他的娘倆,做了多少事情,付出了多少心思,承受了多少委屈。”

劉羨陽笑了笑:“我這輩子就只見他哭過兩次鼻子,最後一次,是我快要死的時候。第一次,很早了,是我跟他一起當龍窯學徒的時候,聽到了杏花巷那邊傳來的一些風言風語,罵那泥瓶巷婦人和他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我大半夜起床,沒見着他,出了門,才看到他端了條板凳坐在門外,滿臉淚水。”

“我蹲在他身邊,知道了事情經過後,一開始還當個樂子看來着,便笑着問他,到底有沒有這檔子好事。我從小心就大,對於市井坊間那點腌臢事,從來沒心沒肺的。他當時哭得已經半點心氣都沒有了,便沒有理我。所以我知道,那個時候,他是真的傷透了心。這才沒繼續開他的玩笑。我不會安慰人,就只好陪着他。最後是他自己想通了。跟我說,顧璨他們家的恩情,是還一輩子都還不完的,以後再為他們娘倆做事情,他一定要更加用心,不能總讓人嚼舌頭說閑話,不能只顧着自己心裡邊好受,任何事情都不管不顧就做了,到最後,最不好受的,只會是顧璨和他娘親。”

劉羨陽後仰倒地,腦袋枕在雙手之上,說道:“其實我當時很想告訴他,有沒有可能,顧璨他娘親其實根本就不介意那點閑言碎語,是你陳平安自己一個人躲這兒瞎琢磨,所以想多了?不過到最後,這種話,我都沒說出口,因為不捨得。不捨得當下的那個陳平安,有任何的變化。我害怕說了,陳平安開竅了,對我劉羨陽就再也沒那麼好了,這些都是我當時的私心,因為我當時就知道,今天對顧璨沒那麼好了,明天自然會對我劉羨陽也少一些好了。可是從一個洲走到這裡,這麼多年過去后,我現在很後悔,不該讓陳平安一直是那個陳平安,他應該多為自己想一想的,為什麼一輩子都要為別人活着?憑什麼?就憑陳平安是陳平安?”

黃昏之時,江畔石崖,清風拂面,今夜應該還會是那明月在天。

張山峰沉默許久,小聲問道:“什麼時候回家鄉看看?”

劉羨陽躺在那邊,閉上眼睛:“爭取早一點,最短十年吧。”

張山峰感慨道:“是要早一些回去。書上都說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我們修道之人,其實很難,山上不知寒暑,好像幾個眨眼工夫,再回去家鄉,又能剩下什麼呢?又可以和誰炫耀什麼呢?哪怕家族猶在,還有子孫,又能多說些什麼呢?”

劉羨陽說道:“我對家鄉沒什麼感情,回去不是為了向誰證明什麼,所以返回寶瓶洲,第一個要去的地方,不是那個小鎮,第一個想要見到的人,也不是陳平安。”

張山峰轉頭望去:“有心結?”

劉羨陽依舊閉着眼睛,微笑道:“死結唯有死解。”

劉羨陽睜開眼,猛然坐起身:“到了寶瓶洲,挑一個中秋團圓夜,我劉羨陽要夢中問劍正陽山!”

張山峰輕聲問道:“不等陳平安一起?”

劉羨陽雙手環胸,大笑道:“別忘了,一直是我劉羨陽照顧陳平安!”

不過劉羨陽也沒忘記,其實兩人第一天認識,就是陳平安在那條泥瓶巷救了他劉羨陽。

張山峰沒覺得劉羨陽在說什麼大話,因為陳平安當年多有念叨,有個叫劉羨陽的傢伙,照顧他很多,也教會他很多。唯獨關於他們少年時的相逢與離別,陳平安一字未提。

劉羨陽突然轉頭望向東北方向,心有所動。

劉羨陽突然說道:“我得睡會兒。”

張山峰有些無奈,跟自己師父挺像啊。

遠處,一襲儒衫和一襲道袍,兩個老人同時感嘆一聲。尤其是火龍真人更是感傷。

因為當初那個遠遊倒懸山之前拜訪趴地峰的老友,是第一個戰死在劍氣長城南方的北俱蘆洲劍仙。如今北俱蘆洲得知消息后,才會有此動靜。這是北俱蘆洲代代傳承的古老傳統。

舉洲祭劍,劍氣衝天,天下皆知。

芙蕖國那座小山頭之上,陳平安安安靜靜待了三天,既練拳也修行。

關於修道之人的吐納一事,陳平安從未如此專心致志,盤腿一坐,便可全然忘我。

時辰一到,劉景龍的那座可以抵禦元嬰三次攻伐的符陣,便自行消散。這些動靜才讓陳平安睜開了眼睛。

先前陳平安就已經脫掉了那件黑色法袍,換上了一襲普通青衫,他背起竹箱,又取出了那根普普通通的青竹行山杖,走下山去。再次像那負笈遊學的青衫讀書人。

下五境修士的清凈修行,除了煉化天地靈氣收入自身小天地的“洞天福地”之外,亦可堅韌筋骨,異於常人。躋身洞府境,便可筋骨堅重,腴瑩如青玉,道力所至,俱見於此。躋身了金丹境后,則會更進一步,筋骨與脈絡一起有了“金枝玉葉”的氣象,氣府內外便有雲霞瀰漫,經久不散。尤其是躋身元嬰境之後,如在關鍵竅穴開闢出人身小洞天,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從那些凝練如金丹汁液的天地靈氣中孕育出一尊與自身大道相合的元嬰小人兒。這便是上五境修士陽神身外身的根本,只不過和那金丹差不多,各有品秩高低。這便是練氣士的根骨與資質。

所謂修道之人的根骨,便是人身小天地這一承載靈氣的器物到底有多大。至於資質,則是走上修行之路后,可以決定練氣士能否躋身地仙,以及金丹、元嬰的品秩有多好。練氣士修行的快慢,差距會天壤之別。

而性情一事,即是修心,最是虛無縹緲,卻往往會在關鍵時刻掉鏈子,也會莫名成事。例如當初宮柳島劉老成,何等心志堅毅,可偏偏那因情愛而生的一點心魔,就差點讓這個寶瓶洲唯一的上五境野修早早身死道消。藕花福地的陸舫,更是為情所困,一甲子之內,姜尚真化名的周肥,為他那般護道,他依舊未能徹底打開心結。再看姜尚真,似乎明明沾染更多情愛泥濘,卻半點無此心魔作祟。皆是性情各異使然。

至於機緣一事,則苦求不得,看似只能靠命。當初神誥宗的賀小涼,桐葉洲太平山的黃庭,當然還有跟陳平安很熟悉的李槐,就都屬於命好到不講道理的那種人。

如今陳平安煉化成功兩件本命物,水府水字印和大驪五色土,已營造出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修行一事,便快了許多。靈氣的汲取與煉化,愈加迅速且穩固。所以可以說,只要陳平安願意尋求一處山清水秀的靈氣之地,哪怕留在小山頭原地不動,就這麼一直枯坐下去,日夜皆修行,其實都在增長修為和境界。

因此不難理解為什麼越是修道天才,越不可能常年在山下廝混,除非是遇到了瓶頸,才會靜極思動,下山走一遭,才會在研習仙家術法之外修心,梳理心路脈絡,以免誤入歧途,撞壁而不自知。許多不可逾越的關隘,極其玄妙,興許挪開一步,就是別有洞天,興許需要神遊天地間,看似繞行千萬里,才可以厚積薄發,而靈犀一動,便一舉破開瓶頸,關隘不再是關隘。

對於一般修士來說,第三境是一道不大不小的關隘,被山上稱為“留人境”。不過這種說法,在傳承有序的宗字頭仙家,從來都是無稽之談。這就是為什麼山澤野修那麼羨慕譜牒仙師的緣故。他們磕碰到頭破血流也未必能找出前行道路的三境難關,但對大仙家子弟而言,根本就是舉手抬掌觀手紋,條條道路,纖毫畢現。

而陳平安的三境,就是山澤野修的三境,因為關於修行一事,好像從來沒有人給他任何具體的指點。

早先是長生橋斷且碎,聊這個,沒意義。後來是背劍練拳,用心專一。

之前在綠鶯國龍頭渡,在名為翠鳥的仙家客棧那邊,劉景龍其實曾經細細說過下五境修行的關鍵,不過畢竟雙方不同門不同脈,劉景龍又礙于山上規矩和忌諱,不可能探究陳平安的各大氣府狀況,給陳平安一一指路,所以說許多劉景龍的傳道解惑,對於剛剛步入練氣士三境的陳平安來說,還只是粗略的以後事,不是當下的細緻事。可即便如此,劉景龍的那些說法,依舊是當之無愧的金玉良言,因為註定無錯。

這需要劉景龍站在山上極高處,才能夠說得明白透徹。

陳平安當然會牢牢記在心頭。

這不他就喝上了劉景龍留下的那壺酒,小口慢飲,打算至少留個半壺。

煉化初一、十五,還是難熬。

如今體魄傷勢遠未痊癒,所以陳平安走得愈加緩慢和小心。

不過當陳平安臨近鹿韭郡邊境的時候,他仍有所察覺,只是依舊假裝不知道罷了。

處理這類被盯梢的事情,陳平安不敢說自己有多熟稔多高明,但是在同齡人當中,應該不會差太多。

早一些,書簡湖元嬰修士李芙蕖暗中跟隨,就被陳平安早早察覺到異樣,後來又和北俱蘆洲京觀城高承相互算計,再到那第二撥割鹿山刺客。

何況當下這個鬼鬼祟祟的刺客,也確實算不得修為多高,並且自認為隱蔽而已。不過對方耐心極好,好幾次看似機會大好的處境,都忍住了沒有出手。陳平安便由着那名刺客幫自己“護道”了。

鹿韭郡是在山上偶遇的落魄書生魯敦的家鄉。不過陳平安沒打算去他家拜訪,因為就算有此心思,也未必找得到人。

防人之心不可無,一個身邊書童不姓魯而姓周的讀書人,可能並沒有告訴陳平安真正的姓氏。但是陳平安覺得這才是對的。

真正與人坦誠相見,從來不只在言語上袒露心扉。交淺言深,隨隨便便拋卻真心,很容易自誤。連自己都不對自己負責,如何對這個世道和他人負責,然後給予真正的善意?可道理是這般道理,世道變得處處真心待人也有錯,終究是不太好。

陳平安在途經小鎮時卻繞行了,不打算與那個刺客再糾纏不休下去。所以在一處僻靜道路上,陳平安身形驟然消逝,出現在那個趴在蘆葦叢當中的刺客身旁。陳平安站在一株蘆葦之巔,身形隨風隨蘆葦一起飄蕩,悄無聲息,他低頭望去,應該還是個少年,身穿黑袍,面覆雪白面具,割鹿山修士無疑。只不過這才是最值得玩味的地方,這個割鹿山少年刺客,一路隱匿潛行跟隨他陳平安,亦是十分辛苦。要麼劉景龍沒找到人,或是道理難講通,割鹿山其實出動了上五境修士來刺殺自己,要麼就是劉景龍與對方徹底講明白了道理,割鹿山選擇遵守另外一個更大的規矩,那就是即便僱主不同,對一個人出手三次,從此之後,哪怕另外有人找到割鹿山,願意砸下一座金山銀山,都不會對那人展開刺殺。

若是如此,劉景龍為何一直沒有露面?

陳平安想了想,開口說道:“人都不見了,不着急?”

那名割鹿山刺客動作僵硬,轉過頭,看着身邊那個站在蘆葦上的青衫客。

不是他不想逃,而是直覺告訴他,逃就會死,待在原地反而可能還有一線生機。

少年坐起身,摘下面具:“我和那姓劉的,有過約定,只要被你發現了行蹤,就算我刺殺失敗了,以後就要跟他修行,喊他師父,所以你可別殺我。”

陳平安問道:“那他人呢?”

少年搖頭道:“他要我告訴你,他要先走一趟大篆京城,晚點回來找我們。”

少年說到這裡,一拳砸在地上,憋屈道:“這是我第一次下山刺殺!”

陳平安飄然落地,率先走出蘆葦盪,以行山杖開路。

少年猶豫了一下,最後一咬牙,丟掉面具,跟在陳平安身後一起走在路上。

陳平安放緩腳步,少年瞥了眼,硬着頭皮跟上,一起並肩而行。

關於這個刺殺對象,先前割鹿山內部其實是有些傳聞的。他作為割鹿山重點栽培的殺手,加上從小跟在割鹿山山主身邊長大,才有機會曉得一些內幕。總之,別看這個傢伙瞅着脾氣好,比讀書人還讀書人,割鹿山第一次認為穩操勝券的刺殺失敗后,很快又有人出錢雇傭山頭刺客,那時山主師父就曾經親口告訴少年,這會兒他身邊這個傢伙,是一個很會惹麻煩,又很擅長解決麻煩的厲害角色。

陳平安問道:“你是一名劍修?”

少年點頭道:“師父說我是一個很值錢的先天劍胚,所以要我必須惜命,不用着急接活兒。不然他在我身上砸下那麼多的神仙錢,就要虧本。但是我一直想要早點攬活,早點幫着師父和割鹿山掙錢。哪裡想到會遇到姓劉的那種人,他說自己可以站着不動,任由師父隨便出手,每一次出手過後,就得聽他劉景龍講一個道理,師父出手兩次,然後聽了那傢伙兩個道理。”

說到這裡,少年滿是失落。印象中,師父出劍從來不會無功而返。不管對方是什麼修為,皆是頭顱滾落。

少年重重吐出一口憋在心中已久的濁氣,仍是鬱悶不減,道:“咱們割鹿山從來說話算數,最後師父也沒轍,就只好派我來刺殺你。而且以後我就跟割鹿山沒半點關係了,還要跟那姓劉的去往什麼狗屁太徽劍宗。”

陳平安微笑着伸出手,攤開手掌。

少年皺眉道:“幹嗎?”

陳平安說道:“你不得好好謝我,讓你可以去往太徽劍宗修行?”

“你有毛病吧?!”少年白眼道,“誰願意當譜牒仙師了?!我也就是本事不濟,那麼多次機會都讓我覺得不是機會,不然早就出手一劍戳死你了,保管透心涼!”

陳平安收回手,笑道:“這麼重的殺氣,是該跟在齊景龍身邊修行。”

少年轉頭呸了一聲:“他姓劉的,就算比我們山主師父厲害,又如何?我就一定要改換門庭?!再說了,那傢伙一看就是書獃子,以後跟他修行,每天喊這種磨磨唧唧不爽利的傢伙師父,我怕這輩子都修不出半個劍仙來。”

陳平安說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你師父其實希望你能夠跟隨齊景龍隨行?”

少年沉默片刻:“猜得到。師父對我好,我從來都知道。所以我打算嘴上喊姓劉的師父,但是心裡邊,這輩子都只認師父一個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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