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忽如遠行客
陳平安中途離開渡船,去往在北俱蘆洲算是偏居一隅的青蒿國。
千里路途,陳平安揀選山野小路,晝夜兼程,身形快若奔雷,很快就找到了那座州城。等他剛剛走入那條並不寬闊的洞仙街,一戶人家大門打開,走出一位身穿儒衫的修長男子,笑着招手。
陳平安抬頭望去,有些神色恍惚。
收起思緒,快步走去。
李希聖走下台階,陳平安作揖行禮道:“見過李先生。”
李希聖笑着作揖還禮。
少年崔賜站在門內,看着大門外久別重逢的兩個同鄉人,尤其是當崔賜看到自家先生臉上的笑容時,少年就跟着高興起來。
到了北俱蘆洲之後,先生總是皺眉想事,哪怕眉頭舒展,好像也有許多的事情在等着先生去琢磨,不像這一刻,自家先生好像什麼都沒有多想,就只是開懷。
李希聖帶着陳平安一起走入宅子,轉頭笑道:“差點就認不出來了。”
陳平安笑道:“估計等我下次在書院見到小寶瓶,也會這麼覺得。”
到了李希聖的書房,屋子不大,書籍不多,也無任何多餘的文房清供、字畫古物。
李希聖讓崔賜自己讀書去,將書案后那張椅子搬出來,與剛剛摘下斗笠、竹箱的陳平安相對而坐。
李希聖點頭道:“很好,心更定了。”
陳平安撓撓頭。
李希聖微笑道:“有些事情,以前不太合適講,如今也該與你說一說了。”
本就正襟危坐的陳平安坐姿越發端正,恭敬道:“李先生請講。”
李希聖說道:“我這個人,一直以來,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道:“我也是如此。”
李希聖笑着搖頭,道:“你大不一樣。”
李希聖繼續說道:“還記得我當年想要送你一塊桃符嗎?”
陳平安輕輕點頭。
李希聖說道:“在那之前,我在泥瓶巷,與劍修曹峻打過一架,對吧?”
陳平安笑了起來:“先生讓那曹峻很是無奈。”
李希聖緩緩道:“在驪珠洞天,練氣士修行很難,但是我卻破境很快,快到了連之後走出驪珠洞天杏花巷的馬苦玄,跟我比,都不算什麼。”
陳平安不再言語,安靜等待下文。
李希聖一語道破天機,語不驚人死不休:“我也是事後反覆推衍,才算出其中的緣由——原本屬於你的那份氣運,或者說是大道機緣,落在我身上。與你一樣,我也一直覺得天底下的萬事萬物,都講究一個均衡,你失我得,每個大大小小的‘一’,絕對沒有憑空的消失或增加,絲毫都不會有。”
陳平安剛想要說話,李希聖擺擺手,阻止他道:“先等我講完。”
李希聖說道:“你我想事情的方式差不多,做事的方式也差不多,知道了真相,就覺得總得做點什麼,才能心安。雖然我事先不知道自己佔據了你那份道緣,但是既然隨後境界攀升,棋力漸漲,被我一步一步倒推回去,推算出來一個明確的結果,那麼我當然不能坦然受之。雖然那塊桃符,任憑我如何推算也算不出其根腳,但是我很清楚,對我而言,桃符一定很重要。恰恰因其重要,我當初才想要贈送給你,作為一種心境上的互換,我減你加,雙方重歸平衡。在這期間,不是我李希聖當時境界稍高於你,或者說桃符很珍重,便不對等,便應該換一件東西贈送給你。不該如此。我得了你那份大道根本,我便該以自己的大道根本,還給你,這才是真正的有一還一。只是你當時不願收下,我便只得退一步行事。故而我才會與獅子峰李二前輩說,你要是對我當初向你贈符或者為你的竹樓畫符心懷感恩,而來見我李希聖,只會給你我徒增煩惱,使一團亂麻更亂,那還不如不見。”
陳平安神色平靜,輕輕點頭。
李希聖笑道:“至於那本《丹書真跡》和一些符紙,不在此列,我只是以李寶瓶大哥的身份,感謝你對她的一路護道。”
陳平安還是點頭。
李希聖突然有些神色落寞,輕聲道:“陳平安,你就不好奇為何我弟弟叫李寶箴,小寶瓶名字當中也有個‘寶’字,唯獨我,不一樣?”
福祿街李氏三兄妹李希聖、李寶箴、李寶瓶。
陳平安搖搖頭:“從未想過此事。”
紅棉襖小姑娘當年對小師叔無話不說,陳平安便聽說她的娘親在對待自己的兩個兒子上,好像更偏心李寶箴,對於嫡長子李希聖,就沒有那麼親近。陳平安對於這些小寶瓶的家事,就像自己所說的那樣,聽過就算,不會去深究。
李希聖站起身,走到窗口那邊,眺望遠方。
李家每逢春節,便有一個不成文的家族習俗——他們兄妹三人的娘親,會讓府上婢女下人們說些帶“李”字的成語、詩句,例如那寓意美好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很討喜的“正冠李下”,甚至哪怕有個孩子不小心說了那句不算褒義的“凡桃俗李”,他們娘親也不會生氣,依舊會給一份壓歲錢,唯獨當她聽到那“投桃報李”的時候,笑意便少了許多,隨後聽到“李代桃僵”那個說法后,從來對任何下人都和藹可親的婦人,就破天荒難掩怒容了。
當時李希聖還是一名少年,剛好就站在不遠處的抄手游廊拐角處,看到了那一幕,聽到了那些言語。
當時李希聖不理解,也沒覺得是多大的事情,只是將一份好奇深埋心底,隱隱約約有些不安。
自古詩詞語句,好像桃李從來相鄰。
李希聖轉過頭,輕聲道:“街對面住着一戶姓陳的人家,有個比李寶箴稍大幾歲的儒家門生,名為陳寶舟,你若是見到了他,就會明白,為何獨獨是我李希聖能夠接替你的那份氣運。”
其實不用去見了,李希聖這麼說,陳平安就已經明白了一切。
李希聖突然笑道:“我沒事。”
北俱蘆洲洞仙街,陳希聖。
寶瓶洲驪珠洞天,李寶舟。
原本理應如此。
這也就解釋了為何那座深山當中的陳家祖墳,為何會生長出一棵寓意聖賢出世的楷樹。
因為這位李先生,本該姓陳。
李希聖輕聲感嘆道:“許多事情,我依舊想不明白,就好像人生道路上,山水迷瘴,關隘重重,只有修為高了些,才可以跨過一個。”
陳平安站起身,說道:“李先生應該傷心,但是好像不用那麼傷心。”
李希聖笑了起來,眼神清澈且明亮,道:“此語甚是安慰人心。”
陳平安跟着笑了起來。
隨後在李希聖的建議下,兩人隨便下棋,隨便閑聊。
陳平安下棋慢,到了收官階段,每次落子后,才會說上一兩句話:“沒來北俱蘆洲的時候,其實挺怕的,聽說這邊劍修多,山上山下,都行事無忌,我便想着來這邊跟着寬心。可是來了才知道原來只要心坎不過,任人御風逍遙遠遊,雙腳都在泥濘中。”
“也怕自己從一個極端走向另外一個極端,便取了個陳好人的化名,不是什麼好玩的事情,是提醒自己,來此歷練,不可以真正行事無忌,隨波逐流。”
“大概是內心深處,一直偷偷想着,如果能夠當個真正的好人,就好了。”
李希聖言語不多,聽到這裡,才說道:“自認心有私念,卻能始終行善。陳平安,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陳平安搖頭。
李希聖拈起一顆棋子,輕輕放在棋盤上,說道:“這便是我們儒家聖賢心心念念的,慎其獨也,克己復禮。”
陳平安搖搖頭,並不這麼覺得。
李希聖也未多說什麼,只是看着棋局,道:“不過臭棋簍子,是真的臭棋簍子。”
陳平安說道:“下棋一事,我確實沒有什麼天賦。”
李希聖笑道:“當真如此嗎?”
陳平安點頭道:“因為我下棋沒有格局,捨不得一時一地。”
李希聖說道:“世人都在世道里下着自己的棋局,把萬事萬人都當作手中棋子的聰明人,很多,不缺你陳平安一個。”
陳平安笑道:“李先生此語甚是安慰人心。”
李希聖說道:“我是真心話,你是馬屁話,高下立判。”
陳平安搖頭道:“我們落魄山,行走江湖,額頭人人刻‘誠’字!”
李希聖笑着舉手抱拳,道:“幸會幸會。”
陳平安卻突然笑容牽強起來。
李希聖心中嘆息。
應該是想到了落魄山那座竹樓。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當渡船由北往南時,依次經過大篆王朝、金扉國、蘭房國,也就到了春露圃的符水渡。
當下已是入秋時分,陳平安又錯過了一年的春露圃辭春宴,符水渡比起上次,冷清了許多。
春露圃的熱鬧,都在春天裡。
陳平安走下渡船,相較於去年離去時的裝束,差別不大,不過是將劍仙換成了竹箱背着,依舊是一襲青衫,斗笠行山杖。
陳平安直奔老槐街,街道比那渡口更加熱鬧,熙熙攘攘。見着了那間懸挂蚍蜉匾額的小鋪子。陳平安會心一笑,匾額上兩個榜書大字,真是寫得不錯。他摘下斗笠,跨過門檻,鋪子里暫時沒有客人,這讓陳平安有些憂愁。那個抬頭笑臉相迎的代掌柜——出身照夜草堂的年輕修士,發現竟是那位新東家后,笑容越發真誠,連忙繞過櫃檯,彎腰抱拳道:“王庭芳見過劍仙東家。”
關於稱呼,那是王庭芳琢磨了半天的結果,只是沒有想到,會這麼快就與這位姓陳的年輕劍仙重逢,畢竟山上修士,一旦遠遊,動輒十年數十年縹緲無蹤跡。
陳平安抱拳還禮,道:“王掌柜辛苦了。”
王庭芳輕聲問道:“晚輩這就去拿賬本?”
生意人說生意經,比任何寒暄客套都要實在。
陳平安點了點頭,一起走到櫃檯後面。陳平安摘下竹箱,把竹編斗笠擱在行山杖上。
王庭芳取出兩本賬,陳平安看到這一幕後,小小憂愁,煙消雲散。若是生意當真不好,能記下兩本賬?
陳平安早已看過鋪子裡邊百寶架上的諸多物件,心中瞭然,然後開始對賬,看到一處時,驚訝道:“還真有人出這麼高的天價,買下那對法寶品秩的金冠?”
看了眼出貨時日,陳平安臉色古怪,問道:“是不是一個五陵國鄉音的年輕女子?身邊還跟着個背劍扈從?”
王庭芳震驚道:“東家這都算得出來?”
陳平安有些無奈,沒有道破隋景澄和浮萍劍湖元嬰境劍修榮暢的身份,搖頭感慨道:“真是不把錢當錢的主,還是賣低了啊。”
王庭芳便有些惶恐。
陳平安緩緩翻着賬本,笑道:“這筆買賣,王掌柜已經做到最好了,我只是與對方還算熟悉,才隨便瞎說,不至於真的如此殺熟。若是換成我親自在鋪子賣貨,絕對賣不出王掌柜的價格。”
陳平安一邊細緻翻看賬本,一邊與王庭芳閑聊春露圃近況與照夜草堂生意之事。
王庭芳笑道:“只是機緣巧合,靠着東家的天大面子,才賣出了金冠這對鎮店之寶,去年生意的賬面上,才會顯得漂亮,與晚輩關係不大。晚輩斗膽祈求東家莫要跟家師實話實說,不然晚輩肯定就要捲鋪蓋離開蚍蜉鋪子了。家師對前輩鋪子的生意,極其在意,每一季盈虧,都要親自過目,召晚輩過去詢問。”
陳平安點頭道:“我這次帶了些彩雀府小玄壁茶餅,會親自登門與唐仙師致謝。鋪子生意打理得比我想象中好太多,若是王掌柜不擔心我在唐仙師那邊畫蛇添足,定要為王掌柜美言幾句。”
王庭芳後退兩步,作揖謝禮,道:“劍仙東家恩重如山,晚輩唯有再接再厲,幫着蚍蜉鋪子掙更多錢。”
陳平安合上賬本,乾脆就不去翻第二本了。既然王庭芳說了照夜草堂那邊會過目,陳平安就禮尚往來,否則再細看下去,便要打人家王庭芳與照夜草堂的臉了。
將兩本賬本輕輕推向王庭芳,陳平安笑道:“賬本沒有差池,記得仔細清晰,我沒什麼不放心的。再就是王掌柜以後做買賣,有個細水長流即可,不用太過苛求鋪子每年的盈餘,賬面上多好看。我此次離開春露圃后,估計要當許多年的甩手掌柜,有勞王掌柜多費心。”
王庭芳笑着應諾下來,把賬本小心翼翼地鎖入抽屜。
陳平安轉身從竹箱里掏出兩件東西,一件是那枚擁有“水中火”氣象的玉鐲,銘刻有迴文詩,還有一把青銅辟邪鏡,有那最值錢的“宮家營造”四字。這兩件與那樹癭壺和齋戒牌,都是武夫黃師贈送。事後回想那趟訪山尋寶之行,好聚絕對半點算不上,好散倒是真。
樹癭壺本身品秩不算太高,但是老真人桓雲掌眼后,明言此老物可以幫助練氣士汲取木屬靈寶的靈氣,對於當下煉製出第三件木屬本命物的陳平安而言,恰恰就是千金難買的所需之物。陳平安在南下途中,以火龍真人的煉製三山法訣,將其煉為木宅所在關鍵竅穴的一件輔助寶物,擱在了木宅當中。
至於那塊齋戒牌,陳平安也打算將其煉在木宅,只是煉化一事,太過耗費光陰,在每天雷打不動的六個時辰煉化青磚水運之餘,再把樹癭壺中煉成功,已經算是陳平安修行勤勉了。幾次乘坐渡船,幾乎都將閑散光陰用在了煉化器物一事上。
陳平安將手中玉鐲、古鏡兩物放在桌上,大致解釋了兩物的根腳,笑道:“既然已經賣出了兩頂金冠,蚍蜉鋪子沒了鎮店之寶,這兩件,王掌柜就拿去湊數。不過兩物不賣,大可以往死里開出天價,反正就只是擺在店裡招徠地仙顧客的,鋪子是小,尖貨得多。”
王庭芳笑着點頭,深以為然,小心翼翼收起兩物,說道:“那晚輩就去春露圃購買兩件品相最好的配套木盒,不然對不起這兩件重寶。”
陳平安笑道:“這類開銷,王掌柜以後就無須與我言語了,我信得過照夜草堂的生意經,也信得過王掌柜的品行。”
王庭芳再次作揖拜謝。
陳平安離開蚍蜉鋪子,去見了那個幫着雕琢四十八顆玉瑩崖鵝卵石的年輕夥計。後者感激涕零,陳平安也未多說什麼,只是笑着與他閑聊片刻,然後就去看了那棵老槐樹,在那邊站了許久。之後便駕馭桓雲贈送的那艘符舟,分別去往照夜草堂和春露圃渡船管家宋蘭樵的恩師老嫗那邊,登門拜訪的禮物,都是彩雀府掌律祖師武峮後來贈送的小玄壁。
老嫗尤其開心,弟子宋蘭樵如今在春露圃的地位,水漲船高,一切都是因為這位年紀輕輕的外鄉劍仙,而年輕人兩次主動登門,更是給足了她面子。先前那次老嫗沒有回禮,這一次依舊沒有,不是老嫗吝嗇,而是那個處處以晚輩自居的年輕劍仙,給了個“事不過三,攢在一起”的討巧說法,讓老嫗笑得開懷不已,親自一路送到山腳。回到山上,在春露圃祖師堂有一把交椅的老嫗,思量一番,決定回頭除了自己與那座原本關係平平的照夜草堂多走動之外,還要叮囑弟子宋蘭樵以後多加照拂蚍蜉鋪子的生意,再不用藏藏掖掖,擔心什麼痕迹明顯,落了下乘,就說是她這個師父要求去做的,誰敢碎嘴,他們師徒二人倆金丹,是吃素的不成?
在太徽劍宗翩然峰,本該送出一罐小玄壁,完成承諾,只是陳平安當時沒敢火上澆油,徐杏酒早前那趟誠心誠意的拜訪,讓劉景龍喝酒喝了個飽,結果喝完酒又喝茶?陳平安良心難安,便打算從春露圃給劉景龍寄去,他不收也要收了。
先前造訪照夜草堂,唐仙師的嫡女唐青青不在山上,去了大觀王朝鐵艟府見情郎了。聽那位草堂唐仙師的口氣,雙方即將喜結連理,成為一對山上道侶,之後春露圃照夜草堂和鐵艟府就要成為親家。唐仙師邀請陳劍仙喝喜酒,陳平安找了個理由婉辭了,唐仙師也沒有強求。
陳平安對那鐵艟府實在是喜歡不起來,事實上還與對方結了死仇,在渡船上,親手打殺了那名沙場出身的廖姓金身境武夫。鐵艟府魏家非但沒有問責,反而表現得十分恭謹禮敬。陳平安理解對方的那份隱忍,雙方盡量保持井水不犯河水,至於什麼不打不相識,相逢一笑泯恩仇,就算了。
與那書簡湖截江真君劉志茂,喝酒數次,還成了短暫的盟友,一起做過買賣,便是陳平安所謂的世事複雜,不適應也得適應。但是後來劉志茂破境躋身上五境,落魄山沒有道賀。
與賀小涼重逢於北俱蘆洲西海之濱,在看似雲淡風輕的閑聊當中,陳平安說當年若是正陽山搬山猿承諾只要他磕頭,劉羨陽便可以躲過劫難,他陳平安可以磕出一朵花來。
亦是此理,並非什麼笑言。
人生道路上,與人低頭,也分兩種,一種是寄人籬下,形勢所迫,再就是那種孜孜不倦地追求利益最大化。前者會讓人鬱郁不得志,後者卻會讓人樂在其中。
陳平安乘坐符舟,去往那座曾是金烏宮柳質清煮茶之地的玉瑩崖,如今與蚍蜉鋪子一樣,都是自家地盤了。
陳平安發現玉瑩崖涼亭內,站着一位熟人——春露圃主人元嬰境老祖談陵。陳平安收起符舟,快步走向涼亭。
談陵走下涼亭台階,笑道:“得知陳劍仙大駕光臨春露圃,我剛好手上無事,便不請自來了。”
陳平安與談陵一起走入涼亭,相對而坐,這才開口微笑道:“談夫人禮重了。”
談陵笑着遞出一本去年冬末春露圃新刊印的集子,道:“這是最近的一本《冬露春在》,是事後山門這邊得到的回饋,其中關於陳劍仙與柳劍仙的這篇《飲茶問道玉瑩崖》,最受歡迎。”
陳平安接過冊子,翻到了關於自己的那篇文章,措辭優美,內容得體,打算回頭給自己的開山大弟子瞅瞅。
陳平安收入袖中,望向那處白玉瑩然的崖壁與深澗,輕聲道:“兩次錯過辭春宴,實在是有些遺憾。此去一別,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夠重返春露圃。”
談陵其實有些奇怪,為何這位年輕劍仙對春露圃如此看重?
先前那次見面,談陵表現得只能說是客氣,還略帶疏遠,因為對於談陵和春露圃而言,不需要做什麼額外的生意,萬事求穩即可。
這位年紀輕輕的青衫劍仙離開春露圃沒多久,離得不算太遠的北方芙蕖國一帶,就有了太徽劍宗劉景龍與某位劍仙在山巔聯袂祭劍的傳說。聽說那是一道直衝雲霄、破開夜幕的金色劍光,聯繫先前金烏宮一抹金光劈雷雲的事迹,談陵便有了些猜測。
對於一個結識金烏宮小師叔柳質清的劍修,談陵可以見一面,聊幾句。可對於與金丹境劍修柳質清關係莫逆之餘,又有資格與一位已是玉璞境劍仙的太徽劍宗劉景龍一起遊歷且祭劍的陳平安,那麼談陵如果再不要面子一點,就應該親自去老槐街的蚍蜉鋪子外邊候着了。
不是談陵放不下這點面子,而是擔心自己兩次露面,姿態改變太過生硬,反而讓這位年輕劍仙心生鄙夷,小瞧了整座春露圃。
涼亭內,雙方聊得依舊客氣,但是先前年輕劍仙那番話,就已經讓談陵覺得不虛此行了。
談陵與陳平安寒暄片刻,便起身告辭。陳平安送到涼亭台階下,目送這位元嬰境女修御風離去。
陳平安寫了三封密信,去了趟春露圃劍房,把信分別寄往太徽劍宗、雲上城和金烏宮。給劉景龍除了寄信之外,當然還寄了那份小玄壁。
給劉景龍的信上聊了恨劍山仿劍與三郎廟購買寶物兩事,交代那一百枚穀雨錢,讓劉景龍接下三場問劍后,最少購買一件劍仙仿劍與一件三郎廟寶甲。若是不夠,就只能讓他先墊付了;若是還有盈餘,可以多買一把恨劍山仿劍,再盡量多挑選些三郎廟的閑散寶物,隨便買。信上說得半點不含糊,要劉景龍拿出一點上五境劍仙的風範氣魄,砍價的時候,若是對方不上道,那就不妨厚着臉皮多說幾遍“我太徽劍宗”“我劉景龍”如何如何。信的末尾,預祝劉景龍順利接下酈采、董鑄和白裳的三場問劍。
寄給雲上城徐杏酒的那封信,說自己已經見過那位“劉先生”,上次喝酒其實還不算盡興,主要還是三場大戰在即,必須修心養性,但是劉先生對你徐杏酒的酒品,很是認可。所以等到劉先生三場問劍成功,千萬別拘謹難為情,你完全可以再跑一趟太徽劍宗,這次劉先生說不定就可以敞開了喝。順便幫自己與那個名叫白首的少年捎句話,將來白首下山遊歷,可以走一趟寶瓶洲落魄山。信的末尾,告訴徐杏酒,若有回信,可以寄往骸骨灘披麻宗,收信人就寫木衣山祖師堂嫡傳龐蘭溪,讓其轉交陳好人。
最後一封信寄往金烏宮熔鑄峰,收信人當然是玉瑩崖的舊主人柳質清。信上文字寥寥,只有兩句話:“修心不易,你我共勉。”“等我回到骸骨灘,一定在龐老先生那邊,幫你求來一套神女圖得意之作。”
返回玉瑩崖,陳平安就獨坐於涼亭,思量許久。
往返於春露圃和骸骨灘的那艘渡船,還要過兩天才能到達符水渡。
好像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又好像無事可做。
陳平安便離開涼亭,卷了袖子褲管,去深潭下邊的溪澗里摸石頭去了。
春露圃金丹境老修士宋蘭樵有些局促不安,因為從骸骨灘起程返航的自家渡船上,來了一個很可怕的乘客。
是一個白衣翩翩少年,要去春露圃。
先前骸骨灘與鬼蜮谷的兩座大小天地接壤處,那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巨大動靜,因為事發突然,收尾又快,宋蘭樵沒能親眼見到,但是有點身份的山上譜牒修士,最擅長的事情,就是收集各路情報,尋找蛛絲馬跡。在那個手持綠竹杖的俊美少年登船后,宋蘭樵就趕緊飛劍傳信春露圃祖師堂,讓那邊一定要小心應對,說此人性情古怪,到達骸骨灘第一件事,就是撕裂鬼蜮谷天幕,往京觀城那尊玉璞境英靈高承的腦袋上,砸法寶!
坐鎮京觀城的高承,相當於仙人境修為,尚且沒有追殺這個登門砸場子的少年,一旦春露圃遭了無妄之災,還能如何?
乘渡船去往春露圃期間,白衣少年偷偷溜下船一趟,去了蒼筠湖一帶的腳下山河,只是很快就御風以狗刨鳧水姿態,在一個深夜悄然返回渡船。如果不是坐立不安的宋蘭樵這些天一直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渡船,根本無法想象此人如此神通廣大,在一條擁有春露圃秘法禁制的渡船上,出入隨心所欲。
宋蘭樵越發心驚膽戰。而那個少年好像很閑,經常離開屋子,每天在渡船甲板上晃蕩來晃蕩去。
臨近春露圃之後,眉心有紅痣的俊美少年便有些不耐煩,似乎是嫌棄渡船速度太過緩慢,只是不知為何,始終拗着性子待在船上,沒有御風破空離去。
這天少年主動找上宋蘭樵,敲開了門,開門見山問道:“你們老槐街那間蚍蜉鋪子,如今生意如何?”
先前根本沒有察覺到對方登門的宋蘭樵,小心翼翼問道:“前輩與那位陳劍仙是……朋友?”
少年瞪大眼睛,怒氣沖沖道:“放你個屁,我們怎麼可能是朋友?”
宋蘭樵神色微變,心中更是翻江倒海,難道此人與那年輕劍仙是仇家?春露圃是受了牽連?那自己該如何是好?
少年冷笑道:“怎麼,你認識他?”
宋蘭樵一番天人交戰,最後一咬牙,苦着臉道:“晚輩確實與陳劍仙認識,還算熟悉。陳劍仙第一次去往春露圃,便是乘坐晚輩的渡船。”
不承想那少年一巴掌重重拍在老金丹肩膀上,笑臉燦爛道:“好小子,大道走寬了啊!”
宋蘭樵被一巴掌拍了個踉蹌,力道真沉,老金丹一時間有些茫然。
那少年笑容不減,招呼宋蘭樵坐下喝茶。宋蘭樵惴惴不安,落座後接過茶杯,有些惶恐。宋蘭樵不知不覺,便已經忘了這其實是自己的地盤。
少年沒有喝茶,只是將那根綠竹行山杖橫放在手邊,雙手迭放在桌上,微笑道:“既然是我家先生的熟人,那就是我崔東山的朋友了。”
宋蘭樵越發疑惑,寶瓶洲的上五境修士,他數得出來,沒有崔東山這麼一號人。姓崔的,倒是有一個,就是那大驪國師崔瀺,他的名字在北俱蘆洲山巔修士當中都很響亮。至於眼前的“少年”,又怎麼成了那位年輕劍仙的學生?
真不是宋蘭樵瞧不起那個遠遊的年輕人,實在是此事絕對不合理。
崔東山笑道:“我家先生最念舊,返回木衣山之前,肯定會去一趟你們春露圃。”主要還是因為那邊有一棵老槐樹,崔東山才會如此篤定。
宋蘭樵忍不住問道:“陳劍仙是前輩的先生?”
崔東山斜眼道:“羨慕嗎?你羨慕得來嗎?我家先生收取弟子,千挑萬選,萬萬無一。”
宋蘭樵都快要崩潰了,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那位與春露圃有了些香火情的年輕劍仙,一路同行,待人接物,閑談言語,滴水不漏,可謂有禮有節,事後回想,讓人如沐春風。年輕劍仙怎的有這麼一個性情古怪的學生?
崔東山突然笑眯眯道:“蘭樵啊,你是不相信我是先生的弟子呢,還是不信先生有我這麼一個弟子啊?”
宋蘭樵毛骨悚然,看似意思差不多的兩種說法,實則大有玄機,如何答覆,要慎之又慎。其實給他的選擇餘地不多,就兩個,說眼前之人的好話,或是失心瘋了去說那位年輕劍仙的好話,選擇後者難免就要貶低眼前這個膽子大、法寶多、修為高的古怪人。
宋蘭樵迅速權衡利弊一番,覺得還是以誠待人,求個穩妥,緩緩道:“實在是不敢相信年紀輕輕的陳劍仙,就有前輩這般學生。”
崔東山搖搖頭,嘖嘖道:“惜哉惜哉,又把路子走窄了。”
宋蘭樵心中腹誹,老子見着了你這種心思叵測的古怪之人,沒把路子走死,就該去春露圃給老祖宗們敬香了。
崔東山笑嘻嘻道:“回了春露圃,是該為你家老祖師們燒燒高香。”
宋蘭樵瞬間繃緊心弦。
崔東山笑道:“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我也不是鬼,你也沒虧心,怕什麼。”
宋蘭樵苦澀道:“前輩說笑了。”
崔東山點頭道:“我是笑着與你言語的,所以你這句話,一語雙關,很有學問啊。讀過書吧?”
宋蘭樵無言以對。
崔東山拿起行山杖站起身,道:“那我就先行一步,去碰碰運氣,看先生如今是不是已經身在春露圃,蘭樵你也好少些憂心。”
宋蘭樵總覺得說什麼都不是,乾脆就閉嘴不言,默默恭送崔東山離開屋子。
那白衣綠竹杖的俊美少年跨過門檻,大步走在廊道上,舉手搖晃道:“不用送。”
宋蘭樵怔怔站在原地,大汗淋漓,渾然不覺。
崔東山走到了船頭,拔地而起,整條渡船都下墜了數十丈,隨後他化虹遠去,一抹雪白身影,聲勢如雷。
陳平安正彎腰在溪澗揀着石子,挑挑選選,都放在一襲青衫捲起的兜里,一手護着,突然起身轉頭望去,看到了崔東山。
陳平安愣了許久,問道:“崔前輩走了?”
崔東山“嗯”了一聲,低下頭。
陳平安說道:“我沒事,你還好吧?”
崔東山抬起頭,道:“先生,不太好。”
陳平安任由那些鵝卵石墜落溪澗中,走向岸邊。不知不覺,先生已經比學生高出半個腦袋了。
陳平安伸手按住崔東山的肩膀,說道:“那就一起回家。”
春露圃祖師堂的氣氛有些詭異。
有人心情沉重,是幾個深居簡出的春露圃老人,還有幾個在春露圃修行的供奉、客卿。
有人看熱鬧,心情相當不壞,例如最末一把交椅的照夜草堂主人唐璽,還有渡船金丹境宋蘭樵的恩師。這個老嫗與以往關係淡漠的唐璽對視一眼,雙方輕輕點頭,眼中都有些隱晦的笑意。
有人心情複雜,例如坐在主位上的談陵。因為宋蘭樵接連兩次飛劍傳信到祖師堂,第一次密信,是說有一個境界深不可測的外鄉修士,翩翩白衣少年的神仙姿容,乘坐披麻宗跨洲渡船到了骸骨灘之後,往京觀城砸下一場法寶暴雨,高承與鬼蜮谷皆無動靜,似乎對此人頗為忌憚。第二次密信,則是說此人口口聲聲稱呼姓陳的年輕人為先生,性情古怪,難以揣度,他宋蘭樵自認與之廝殺起來,毫無還手之力。
談陵將兩封密信交予眾人傳閱,等到密信返回手中,輕輕收入袖中,開口說道:“我已經親自飛劍傳信披麻宗木衣山,詢問此人來歷,暫時還沒有回信。諸位,關於我們春露圃應該如何應對,可有良策?我們不可能將全部希望寄託於披麻宗,因為此人明顯與木衣山關係還不錯。再就是,我猜測,陳先生正是去年在芙蕖國地界,與太徽劍宗劉劍仙一起祭劍的劍修。”
祖師堂內寂然無聲,針落可聞。
春露圃也算北俱蘆洲二流仙家勢力中的頂尖山頭,與嬰兒山雷神宅、獅子峰類似,有口皆碑,交友廣泛,並且底蘊深厚,距離“宗”字頭,只差一位成為中流砥柱的玉璞境大修士而已。春露圃的尷尬處境,就在於談陵此生無法破開元嬰境瓶頸,註定無望上五境。如今面對那對先生學生,就顯得十分手忙腳亂。
談陵又問道:“唐璽,你覺得那位……陳先生秉性如何?”
這個稱呼,讓談陵臉色有些不太自然。
坐在最靠近祖師堂大門位置上的唐璽,伸手輕輕摩挲着椅把手,小心翼翼醞釀措辭,緩緩道:“修為高低,看不清楚,身份來歷,更是雲霧遮繞,但是只說做生意一事,陳先生講究一個公道。”
在春露圃祖師堂議事,今天是談陵首次鄭重其事詢問唐璽的建議。
那個老嫗笑眯眯道:“陳公子為人,很是禮尚往來,是個極有規矩的年輕人,你們興許沒打過交道,不太清楚,反正老婆子我是很喜歡的。陳公子兩次主動登門拜訪,老婆子白白收了人家一件靈器和小玄壁茶餅,這會兒正愁着陳公子下次登山,我該還什麼禮。總不能讓人家三次登山,都空手而歸。陳公子自己都說了,‘事不過三,攢在一起’,可惜老婆子我家底薄,到時候不曉得會不會連累春露圃,讓人覺得回禮寒酸,徒惹笑話。”
老嫗這番言語,話裡有話,處處玄機。
談陵多了幾分笑意,道:“林師妹無須憂心此事,今天就可以從春露圃祖師堂挑選一件過得去的禮物。”
老嫗皮笑肉不笑道:“談師姐,這豈不是要讓咱們春露圃破費了?不太合適吧?老婆子其實砸鍋賣鐵,再與那個不成材的弟子借些神仙錢,也是能夠湊出一件法寶的。”
談陵神色如常,微笑道:“不用勞煩宋蘭樵,這麼多年他兢兢業業為春露圃打理渡船生意,已經相當不容易。”
老嫗故作恍然道:“談師姐到底是元嬰境大修士,記性就是比我這個沒出息的金丹境師妹好,竟然還記得我有宋蘭樵這麼個常年奔波在外的金丹境弟子。”
祖師堂內的老狐狸們,這時一個個打起精神來。聽口氣,這個老婆子是想要將自己弟子拉入祖師堂?這可不是什麼小事。
“不提我那個勞碌命的弟子,這孩子天生就沒享福的命。”不承想老嫗很快話鋒一轉,根本沒提祖師堂添加座椅這一茬,只是轉頭看了眼唐璽,緩緩道,“咱們唐供奉可要比宋蘭樵更加不容易,不光是苦勞,功勞也大,怎的還坐在最靠門的位置?春露圃一半的生意,可都是照夜草堂在做,如果沒記錯,祖師堂的椅子,還是照夜草堂出錢出力打造的吧?咱們這些過安穩日子的老東西,要講一點良心啊。要我看,不如我與唐璽換個位置,我搬門口那邊坐着去,也省得讓談師姐與諸位為難。”
唐璽立即起身,抱拳彎腰,沉聲道:“萬萬不可,唐某人是個生意人,修行資質粗劣不堪,手頭生意,雖說不小,那也是靠着春露圃才能夠成事,唐某人自己有幾斤幾兩,向來心裡有數。能夠與諸位一起在祖師堂議事,就是貪天之功為己有了,哪敢再有半點非分之想。”
老嫗碎嘴念叨:“唐璽你就一個閨女,如今馬上就要嫁人了,大觀王朝鐵艟府的親家魏氏,還有那位皇帝陛下,就不計較你在春露圃祖師堂是個把門的?那些閑言碎語,你心寬,度量大,受得了,老婆子我一個外人聽着都心裡難受,難受啊。老婆子沒什麼賀禮,就只能與你換一換座椅位置,就當是略盡綿薄之力了。”
春露圃其實有管着錢財的老祖師,不過唐璽卻是公認的春露圃財神爺,相較於前者的口碑,唐璽顯然在春露圃上下內外,更加服眾。
老嫗一口一個唐璽,這可不是什麼不敬,而是挑明了的親近。
一個管着祖師堂財庫的老人,臉色鐵青,嗤笑道:“我們不是在商議應對之策嗎?怎麼就聊到了唐供奉的女兒婚嫁一事?如果以後這座規矩森嚴的祖師堂,可以腳踩西瓜皮滑到哪兒是哪兒,那我們要不要聊一聊骸骨灘的陰沉茶好不好喝?祖師堂要不要備上幾斤?下次咱們一邊喝着茶水,一邊隨便聊着雞毛蒜皮的瑣碎,聊上七八個時辰?”
老嫗微笑道:“在位高權重的高師兄看來,唐璽獨女的婚嫁,春露圃與大觀王朝皇帝的私誼,當然都是雞毛蒜皮的事情。”
管錢的春露圃老祖師伸手重重按住椅把手,怒道:“姓林的,少在這裡混淆視聽!你那點小算盤,噼里啪啦震天響,真當我們在座各位,個個眼瞎耳背?”
老嫗“喲”了一聲,譏笑道:“原來不是啊。”
唐璽微微苦笑,開始閉氣凝神。這個新盟友,性子還是急躁了點,他這會兒若是再火上澆油,就要得不償失了,還不如靜觀其變。
談陵輕輕擺了擺手,道:“這些自然不是小事。等我們解決了當下這場燃眉之急,會聊的,而且就在今天。首先,我們爭取確定對方兩人的離開日期;其次,在這期間,如何將麻煩事順利解決掉。至於能否攀上這樁香火,我談陵也好,春露圃也罷,不奢望,不強求。最後,誰來出面,諸位合計合計,給出一個人選,是宋蘭樵,或是誰,都可以。我也將醜話說在前頭,無論最終結果如何,春露圃都該為此人記功,一旦結果不符合預期,若有人事後膽敢說三道四,翻舊賬,說風涼話,就別怪我談陵搬出祖宗家法了。”
談陵笑了笑,接着道:“若是覺得需要我談陵親自去談,只要是祖師堂商議出來的結果,我談陵責無旁貸。要是我沒能做好,諸位有些怨言,哪怕今後在祖師堂當面責難,我談陵身為一山之主,坦然接受。”
一炷香后,唐璽率先離開祖師堂。
祖師堂其餘眾人,靜等消息。
老嫗自顧自笑道:“誰做事,誰縮卵,一目了然。”
談陵皺起眉頭。
那個老人怒氣沖沖,喝道:“林嵯峨,你再說一遍?”
老嫗反問道:“耳背?”
談陵沉聲道:“高嵩,林嵯峨,都給我閉嘴!”
老人和老嫗一怒一笑,終究是不再頂針了。
談陵心中嘆息,這兩個曾經差一點成為神仙道侶的同門師兄妹,之間的恩怨情仇,掰扯不清,剪不斷,理還亂。
一個春露圃客卿突然說道:“談山主,要不要運用掌觀山河的神通,查看玉瑩崖那邊的跡象?一旦唐璽弄巧成拙,我們也好提前準備。”
老嫗笑道:“耳背的有了,眼瞎的又來了。”
談陵與那個客卿都對林嵯峨的冷嘲熱諷,置若罔聞。談陵搖搖頭,道:“此事不妥。對方至少也是一位老元嬰,極有可能是一位玉璞境前輩。元嬰境還好說,如果是玉璞境,哪怕我再小心,都會被此人察覺到蛛絲馬跡,那麼唐璽此去玉瑩崖,便要危機重重。”
老嫗陰陽怪氣道:“唐璽不一直是個春露圃的外人嗎?覬覦他家業的人,祖師堂這兒就不少。唐璽枉死,用唐璽的產業破財消災,擺平了陳公子與他學生的不悅,說不定春露圃還有的賺。”
那個客卿苦笑不已。
談陵惱火至極,站起身,怒視那個今天句句刻薄、言語如刀子的老婆子,斥道:“林嵯峨!你還想不想幫着宋蘭樵在祖師堂有一席之地了?”
老嫗嘿嘿而笑,擺手道:“不說了不說了,這不是以往沒我老婆子說話的份,今兒太陽難得打西邊出來,就忍不住多說點嘛。只要我那弟子能夠進了祖師堂,哪怕宋蘭樵只能端着小板凳靠着門檻那邊,當個把風的門神,我林嵯峨現在就可以保證,以前我如何當啞巴,以後還是如何。”
老嫗說完這些,望向祖師堂大門外。
談陵原本想要怒斥幾句,免得林嵯峨以後得寸進尺,只是看到老嫗那張乾枯臉龐,便有些不忍,何況春露圃祖師堂也該出現幾個願意真正做事的人了。
照夜草堂唐璽,掌管渡船多年的宋蘭樵,加上林嵯峨,三者結盟,這座小山頭在春露圃的出現,談陵覺得不全是壞事。
唐璽沒有御風遠遊,而是乘坐了一艘春露圃符舟,來到了玉瑩崖。
在收起符舟之前,唐璽就遙遙發現一襲青衫的年輕劍仙,竟然與那個白衣少年都在溪澗中摸石子,真是有閑情雅緻。
陳平安聽說宋蘭樵那艘渡船明天就會到達符水渡,便決定與崔東山等着便是,於是回到溪中,摸着水中石子,挑挑揀揀,聽崔東山聊了些這趟跨洲遠遊的見聞。
聊到骸骨灘和京觀城后,陳平安問了個問題:以高承的修為和京觀城與其藩屬勢力的兵馬,能不能一鼓作氣攻下披麻宗宗主竺泉駐守的那個青廬鎮?
崔東山毫不猶豫地說,很簡單,竺泉願意獨活的話,當然可以溜走,返回木衣山,但是按照竺泉的脾氣,十成十是要戰死鬼蜮谷內,拼着自己性命與青廬鎮陣法不要,也要讓京觀城傷筋動骨,好讓木衣山下一輩成長起來,例如駐守青廬鎮多年的金丹境瓶頸修士杜文思、祖師堂嫡傳弟子龐蘭溪。
不過崔東山也說了,高承對待竺泉,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所以才不願撕破臉皮。
陳平安笑問道:“你才到了骸骨灘多久,就知道這麼多?”
崔東山笑道:“見微知著,是學生為數不多的本事了。”
然後崔東山小聲道:“關於高承此人生前的根腳,學生此次遊歷北俱蘆洲,小有收穫。加上披麻宗的出力,如今高承準確的生辰八字、家鄉籍貫、祖墳風水,都已經到手。這些本來都是些無所謂的事情,換成北俱蘆洲的仙人境修士,都沒辦法靠這些來為難京觀城,撐死了就是撓痒痒而已,可惜高承遇上了學生我,便很有所謂了。”
陳平安撿起一顆雪白鵝卵石,放進青衫前襟捲起的身前兜里,說道:“在周米粒身上動手腳,高承這件事做得最不地道。”
崔東山點頭道:“簡直就不是人。”崔東山隨即說道:“高兄弟本來就不是人。”
陳平安瞥了眼崔東山。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道:“高兄弟如今有了個小兄弟,可惜學生此次北游,沒有帶在身邊,以後先生有機會,可以見一見那個高老弟。小娃兒長得還挺俊,就是少根筋,不開竅。”
陳平安問道:“與李先生身邊的少年書童,差不多?”
崔東山點點頭,道:“一個是拿來練手,一個是精心雕琢,有些不同。”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如果可以的話,我們最好有一天,能夠真正以人待之。不過此間權衡,還是你自己來判斷,我只是說些自己的想法,不是一定要你如何。”
崔東山眼神明亮,比少年還少年,笑道:“既然先生說可以,學生有何不可。”
兩人先後看到唐璽與符舟,便不再言語。
唐璽緩緩來到溪畔,作揖行禮,道:“照夜草堂唐璽,拜見陳先生。”
陳平安一手扯着一兜的鵝卵石,走上岸,與唐璽笑着打招呼。身後崔東山身前兜里鵝卵石更大更多,得用雙手扯着,顯得有些滑稽。
陳平安與唐璽並肩而行,後者直截了當說道:“陳先生,春露圃那邊有些擔憂,我便斗膽邀了一功,主動來此叨擾陳先生的清修。”
陳平安笑道:“唐仙師,我與弟子很快就會乘坐宋前輩的渡船,去往骸骨灘。你讓談夫人只管放心,從這座玉瑩崖,到老槐街蚍蜉鋪子,再到唐仙師與林老前輩,我們承了太多春露圃的情分,我們二人,絕不會給春露圃惹麻煩,不然就恩將仇報了。到了披麻宗木衣山,我會爭取與那邊的熟人,說一說春露圃的好話,也希望本就有舊誼的披麻宗和春露圃,雙方買賣能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只不過我人微言輕,說話到底有沒有用處,不敢保證。如果我這些漂亮話,在木衣山那邊打了個無聲無息的水漂,還希望以後再來拜訪春露圃,唐仙師的照夜草堂大門別關上,好歹讓我喝杯茶水。”
唐璽如釋重負,還有幾分誠摯的感激,再次作揖拜謝,道:“陳先生大恩,唐璽銘記在心!”
陳平安笑道:“鋪子那邊,掌柜王庭芳打理得很穩妥,唐仙師以後就不用太過勞神費心了,不然我要愧疚,王掌柜也難免緊張。”
唐璽點頭道:“既然陳先生髮話了,我便由着王庭芳自己打理。不過陳先生大可以放心,我自會敲打王庭芳那小子,如此愜意掙錢,若是還敢懈怠片刻,有絲毫紕漏,就是做人良心有問題,是我照夜草堂管教無方,辜負了陳先生的善意。真要如此,下次陳先生來我照夜草堂喝茶,我定當自罰三杯,才敢與陳先生飲茶。”
陳平安笑着點頭。
唐璽行事,雷厲風行,直言不諱,說自己要返回祖師堂交差,告辭離去。這一次他沒有乘坐慢悠悠的符舟,直接御風離去。
從頭到尾,崔東山都沒有說話。
陳平安轉頭望向崔東山,笑道:“有你在,我難得狐假虎威了一回。”
崔東山一本正經道:“先生罵學生,天經地義。”
陳平安氣笑道:“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兩人來到涼亭,陳平安就坐在台階上,崔東山坐在一旁,有意無意,矮了一級台階。兩人已經將“吃不了兜着走”的鵝卵石堆放在一起。
崔東山雙肘抵在身後高處台階上,身體後仰,望向遠方的山與水。入秋時分,山林依舊鬱鬱蔥蔥,可人間顏色不會都是如此的,四季常青。
陳平安捋順袖管和褲管,赤着腳,鞋子就放在身後的涼亭那邊,靴尖對着長椅。崔東山的那根行山杖,斜靠亭柱。
陳平安笑道:“當龍窯學徒的時候,走哪兒都要看看那裡的泥土合不合適燒造瓷器。當了包袱齋,走哪兒都想着掙錢,看看能不能積攢家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