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世間人人心獨坐
寧府雖然不在太象街、玄笏街,宅邸卻是真不小。
好在陳平安對寧府一清二楚。曹晴朗三人應該住在哪裡,又有哪些細微處的考量和大的講究,這些事情,寧姚都讓陳平安做決定,無須身為寧府主人的寧姚如何說,也無須暫時還算半個外人的陳平安如何問。於是陳平安幫着三人挑選了三座宅子,曹晴朗身為洞府境瓶頸、即將躋身觀海境的修士,恰好是最不願意置身於劍氣長城的外鄉練氣士,所以給他選的位置最講究,靈氣不可淡薄,而劍氣不可太重。
裴錢就像一隻小黃雀,打定主意繞在師娘身邊盤旋不去。
陳平安起先還擔心裴錢會耽誤寧姚的閉關,結果寧姚來了一句:“修行路上,何時不是閉關?”陳平安就沒話講了。
寧姚便帶着裴錢去看寧府用以珍藏仙家法寶、山上器物的密庫,說是要送裴錢一件見面禮,隨便裴錢挑選,然後她自己再挑選一件,作為先前大門那邊收到禮物的回贈。
種秋與陳平安問了些寧府的規矩忌諱,然後他獨自去往斬龍崖涼亭。
曹晴朗在自己宅子放好包裹行李,跟着陳平安去往他的那座小宅子。陳平安走在路上,雙手籠袖,笑道:“本來是想要讓你和裴錢都住在我那邊的,還記得我們三個最早認識的那會兒吧?不過你現在處於修行的關鍵關隘,還是以修道為重。”
曹晴朗笑着點頭,道:“先生,其實從那會兒起,我就很怕裴錢,只是怕先生瞧不起,便盡量掩飾着。但是內心深處,又佩服裴錢,總覺得將我換成她的話,一樣的處境,在南苑國京城是活不下去的。不過當時裴錢身上發生了很多我不太理解的事情,那會兒,我確實也不太喜歡,可是我哪敢與裴錢說三道四?先生可能不清楚,先生當年出門的時候,裴錢與我說了許多她行走江湖的風光事迹,言下之意,我當然聽得出來。”
陳平安笑問道:“我不在你家祖宅的時候,裴錢有沒有偷偷打過你?”
曹晴朗使勁點頭,倒是沒說細節。陳平安也沒有細問多問。
陳平安完全可以想象自己不在曹晴朗陋巷祖宅的時候,曹晴朗與裴錢的相處光景。
當然,到了三人相處的時候,陳平安也會做些當年曹晴朗與裴錢都不會有意去深思的事情,可能是言語,可能是小事。但是許多事情,真的就只能曹晴朗自己去面對,大到長輩之生死,小到那些戳脊梁骨的瑣碎言語,藏在嗑瓜子的間隙里,藏在小板凳上的隨口閑聊里,藏在街坊鄰居桌上的一大堆飯菜裡邊。
事實上,孩子曹晴朗就是靠着一個“熬”字,硬生生熬出了雲開月明,夜去晝來。
那會兒的曹晴朗,還真打不過裴錢,連還手都不敢。關鍵是當時裴錢身上除了混不吝,還藏着一股子好似悍匪的氣勢,一腳一個螞蟻窩,一巴掌一隻蚊蠅飛蟲,曹晴朗不怕不行。尤其是有一次裴錢手持小板凳,直愣愣盯着他,卻反常地不撂半個字狠話,當時還是瘦弱孩子的曹晴朗,那是真怕。後來陳平安不在宅子里的很多時候,曹晴朗就只能躲到門口當門神。
一個孤零零的孩子不敢在自己家裡待着,只能悶悶地坐在台階上,眼巴巴地望向街巷拐角處,等着那位白衣背劍、腰系朱紅酒葫蘆的陳公子。只要瞧見了那個身影,曹晴朗就總算可以回家了,還不能說什麼,更不能告狀。
因為裴錢真的很聰明,那種聰明,是同齡人的曹晴朗當時根本無法想象的。她一開始就提醒過曹晴朗,你這個沒了爹娘卻也還算是個帶把的東西,如果敢告狀,你告狀一次,我就打你一次。我就算被那個死有錢卻不給人花的王八蛋趕出去,也會大半夜翻牆來這裡,摔爛你家的鍋碗瓢盆,你攔得住?那個傢伙裝好人,幫着你,攔得住一天兩天,攔得住一年兩年嗎?他是什麼人,你又是什麼人,他真會一直住在這裡?再說了,他是什麼脾氣,我比你這個蠢蛋知道得多,不管我做什麼,他絕對不會打死我的,所以你識相一點,不然跟我結了仇,我能纏你好幾年。以後每逢過年過節的,我就偷你的水桶去裝別人的屎尿,塗滿你的大門。每天路過你家的時候,都會揣上一大兜的石子,我倒要看看是你花錢補窗紙更快,還是我撿石頭更快。
當年裴錢最讓曹晴朗覺得害怕的,還不是這些最直白最難聽最嚇人的話,而是那些裴錢笑嘻嘻輕飄飄的其他言語:“你家都窮到米缸比床鋪還要乾淨啦,你這喪門星唯一的用處,可不就是滾門外去當門神嘛。知道兩張門神需要多少銅錢嗎?賣了你都買不起。你瞧瞧別人家,日子都是越過人越多,錢越多,你家倒好,人死了,錢也沒留下幾個。要我看啊,你爹當年不是走街串巷賣物件的貨擔郎嗎?離着這兒不遠的狀元巷那邊,不是有好多的窯子嗎?你爹的錢,可不就是都花在摸那些娘們的小手兒上了嘛。”
“瓜子呢,沒啦?信不信我把你裝瓜子的罐兒都摔碎?把你那些破書都撕爛?等那個姓陳的回這破爛地兒,你跪在地上使勁哭,他錢多,給你買些瓜子咋了,住客棧還要花錢呢。你是笨,他是壞,你們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難怪能湊一堆兒。算我倒了八輩子的霉,才遇見了你們倆。”
“曹晴朗,你該不會真以為那個傢伙是喜歡你吧?人家只是可憐你啊,他跟我才是一類人。知道我們是什麼人嗎?就像我在大街上晃蕩,瞧見了地上有隻從樹上鳥窩掉下來的鳥崽子,我是真心憐它哩,然後我就去找一塊石頭,一石頭下去,一下子就拍死了,讓它少受些罪,有沒有道理?所以我是不是好人?你以為我是在你家賴着不走嗎?我可是在保護你。沒我在,說不定哪天你就被他打死了。有我在,他不敢啊,你不得謝我?”
“你幹嗎每天愁眉苦臉,你不也才一雙爹娘?咋了,又死了一對?唉,算了,反正你對不起你死掉的爹娘,對不起他們給你取的這個名字。換成我是你爹你娘的,什麼頭七還魂啊,什麼清明節中元節啊,只要見着了你,肯定就要再被氣死一次。曹晴朗,我看你死了算吧。你要是早點死,跑得快些,說不定還能跟上你爹娘哩。不過記得死遠一點啊,別給那傢伙找到,他有錢,但是最小氣,連一張破草席都捨不得幫你買的,反正以後這棟宅子就歸我了。”
曹晴朗主動與裴錢打過兩次架,一次是為爹娘,一次是為了那個某次很久沒回來的陳公子。當然,曹晴朗怎麼可能是裴錢的對手,裴錢見慣了他人打架,也被他人打慣了的,覺得對付一個連下狠手都不敢的曹晴朗,很沒勁。但是她只是心裡沒勁,手上勁兒可不小,所以曹晴朗兩次下場都不太好。
此時陳平安帶着早已不是陋巷那個瘦弱孩子的曹晴朗,一起走入擱放有兩張桌子的左手廂房。陳平安讓曹晴朗坐在擱放印章、扇面扇骨的那張桌旁,自己開始收拾那些堪輿圖與正副冊子。
陳平安不曾與任何人說過,在他心中,曹晴朗只是人生經歷像自己,至於性情秉性,其實看着有些像,也確實有很多相似之處,可事實上卻又不像。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不過這些不耽誤陳平安離開藕花福地的時候,最希望帶着曹晴朗一起離開,哪怕無法做到,依舊心心念念那個陋巷孩子,由衷希望曹晴朗將來能夠成為一個讀書種子,能夠身穿儒衫,成為一個真正的讀書人,成為齊先生那樣的讀書人。更後悔自己走得太過匆促,又擔心自己教錯,因為曹晴朗年紀太小,許多道理對於陳平安是對的,到了這個孩子身上便是不對。所以在藕花福地一分為四,自己佔據其一之前,陳平安就這麼一直牽挂着曹晴朗,以至於在桐葉洲大泉王朝邊境的客棧里,裴錢問他那個問題,陳平安毫不猶豫便說是,承認自己根本就不想將裴錢帶在身邊。如果可以,自己只會帶着曹晴朗離開家鄉,來到他陳平安的家鄉。
俗話總說泥菩薩也有火氣,可在陳平安身上,終究不常見,尤其是跟當時的裴錢那麼大一個孩子生氣,在陳平安的人生當中,更是僅此一次。
趙樹下學拳最像自己,但是在趙樹下身上,陳平安更多是看到了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劉羨陽的影子。初次相逢,趙樹下是如何保護鸞鸞的,劉羨陽當時就是如何保護陳平安的。
真正更像他陳平安的,其實是裴錢偷偷打量世界的那種怯懦眼神,是隋景澄的猜人心賭人心,如今又有了一個劍氣長城的少年,也像,不是那個已經在酒鋪幫忙的張嘉貞,而是一個名叫蔣去的蓑笠巷貧寒少年。在酒鋪邊的街巷,每次陳平安當說書先生時,少年言語最少,蹲在最遠處,卻心思最多,學拳最用心。在幾次恰到好處的碰面與對話時,少年都略顯局促,但是眼神堅定,這讓陳平安決定多教了他那一式撼山拳的劍爐立樁。
蔣去每一次蹲在那邊,看似聚精會神聽着說書先生的山水故事,但是少年的眼神、臉色,以及與身邊相熟之人的輕微言語,都充滿了一種模糊不清的功利心。
陳平安沒有半點反感,就是有些感傷。
沒有人知道當年魏檗在落魄山竹樓前,說那阿良二三事時,少年陳平安為何會淚流滿面,又為何除了心嚮往之,心底深深藏着一份難以言說的羞愧、後悔、無奈。那是連魏檗當時也不曾獲悉的一種情緒。
幾乎所有人都覺得陳平安的第一次出門遠遊,是護送李寶瓶他們去往大隋書院求學,是陳平安盡心儘力為他們護道。從結果來看,陳平安好像確實做得不能更好了,誰都無法指摘一二。但是當草鞋少年第一次遇到阿良之後,那其實才是陳平安的人生的第一場大考,悄無聲息,心中拔河。
陳平安希望在那個自稱是劍客的斗笠漢子眼中,自己就是齊先生託付希望之人,希望假如出現一個意外,自己可以保證無錯。故而那一場起始於河畔,離別於紅燭鎮驛站的遊歷,陳平安一直在努力猜測阿良的所思所想,去設身處地想象一位橫空出世的世外高人,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去猜測這位佩刀卻自稱劍客的齊先生的朋友,到底會喜歡怎樣的一個晚輩。所以當時陳平安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是有意為之,思慮極多,這樣的小小少年郎走在那青山綠水間,當真有那心情去看山看水?
哪怕陳平安的初衷,是為了護送寶瓶他們安然去往書院,是防備那個牽毛驢、佩竹刀的古怪男人對寶瓶他們造成一絲一毫的傷害,可是事後回顧自己的那段人生,陳平安想一次,便會傷感一次,便要喝酒一次。
人生路走過了,就是真的走過了,不是家鄉故鄉,歸不得也。
偶爾回頭看一眼,如何能夠不飲酒。
今日劍氣長城小心翼翼的蔣去,與當年山水間思慮重重的陳平安,何其相似。
曹晴朗動作輕柔,看過了一些刻好印文的印章和扇面款識,突然發現先生只是坐在隔壁桌子那邊,寂然無聲,怔怔出神。
曹晴朗也不敢打攪先生想事情,就掏出了那把有古舊之氣,卻依舊鋒利的小刻刀,輕輕放在桌上。
他不知道先生為何要將此物贈送給自己。他當然不至於覺得刻刀是尋常材質,便不珍惜,恰恰相反,先生臨時起意的這份贈禮,越是“不值錢”,便越是值得自己珍藏珍重。
陳平安站起身,笑道:“想了些以前的事情。”
曹晴朗也站起身。
陳平安伸手虛按,道:“以後不用恪守這麼多繁文縟節,自在些。”
曹晴朗笑着點頭,卻依舊是等到先生落座桌旁后,這才坐下。
陳平安雙手籠袖,身體前傾,看了眼桌上那把小刻刀,笑道:“這把刻刀,是我當年第一次離開家鄉出遠門,在大隋京城一間鋪子買那玉石印章時,掌柜附贈的。還記得我先前送給你的那些竹簡吧,都是用這把小刻刀一個字一個字刻出來的,東西本身不值錢,卻是我人生當中,挺有意義的一樣物件。”
曹晴朗站起身,後退幾步,作揖致禮。
陳平安無奈道:“有些意義,也就只是有些意義罷了,你不用這麼鄭重其事。於我有意義的物件多了去,大多不值錢,如果你這麼在乎,那我還有一大堆草鞋,你要不要?送你一雙,你鞠躬作揖一次,誰虧誰賺?好像雙方都只有虧本的份,學生先生都不賺的事情,就不要做了嘛。”
曹晴朗搖頭笑道:“先生,草鞋就算了,我自己也能編織,說不定比師父的手藝還要好些。”
陳平安搖頭道:“說學問,說修行,我這個半吊子先生,說不定還真不如你,唯獨編草鞋這件事,先生遊歷四方,罕逢敵手。”
曹晴朗微微一笑。
陳平安玩笑道:“按照風雷園上任園主李摶景的說法去類推,若是編織草鞋也是一門大道,那麼你也就是個初出茅廬的下五境,不曉得編草鞋的上五境是個啥風光。”
曹晴朗點頭道:“先生說是就是吧。”
陳平安無言以對,轉而一想,如今自家落魄山,牆頭草不缺,飛升境的馬屁精也不缺,這風氣給自己的開山大弟子和朱斂他們帶偏到不知道哪裡去了,以致連那個身為半個弟子的郭竹酒,也是裴錢這般無師自通的同道中人,所以就缺曹晴朗這樣的風骨啊。
於是陳平安笑得很欣慰——自己終於收了個正常些的好學生。
曹晴朗反而有些不自在,伸手拿起一把扇面有題款、扇骨也刻字的竹扇。
扇面的題字自然顯著,入眼便知,但是曹晴朗真正喜歡的,卻是一邊大扇骨上的一行蠅頭小楷,好似一個藏藏掖掖的小孩,不太敢見人。字寫得極小極小,興許稍稍粗心的買扇人,一個不注意,就給當作了一把只有扇面款識卻無刻字的竹扇。
曹晴朗合攏摺扇,握在手心,凝視着那一行字,抬頭笑道:“難怪先生愛喝酒。”
陳平安會心一笑。
竹扇上刻文:“世事大夢一場,飲酒不怕醉倒,不醉反是夢中人”。
陳平安笑道:“若是喜歡,便送你了。”
曹晴朗搖頭笑道:“不耽誤先生掙錢。”
陳平安隨手拿起另外一把扇子,扇動清風,笑呵呵道:“你先生就不是那樣的人。”
曹晴朗問道:“先生,那我們一起為素章刻字?”
陳平安立即放下摺扇,笑道:“好啊。”
曹晴朗忍着笑,拈着那枚一眼相中的雪白石材印章,手持刻刀,然後有些猶豫,輕聲問道:“先生,刻字寫字,大不相同,我以前也沒做過這件事,若是初次上手,刻差了,豈不是白白浪費了一枚印章?”
陳平安心意微動,飛劍十五掠出竅穴,被他握在手中,滿臉無所謂道:“印章材質只是劍氣長城的尋常物,漫山遍野隨便撿的一種石頭,談不上錢不錢的,不過你要是真介意的話,那就刻慢些,手慢心快錯便小。何況劍氣長城這邊的劍修,好說話,本就不太講究字體本身的細微瑕疵,只要印文的那點意思到了,就一定賣得出去。”
陳平安一手持“刻刀”十五,一手握章,打算送曹晴朗和裴錢各一方,思量着印文內容,許久沒有刻字。
反而是第一次刻章卻早有腹稿的曹晴朗,率先“下筆”。刻完第一個字后,曹晴朗深呼吸一口氣,略作休息,抬頭望去,先生還在那邊沉思。
曹晴朗低下頭,繼續低頭刻字。
有句話,在與裴錢重逢后,憋在曹晴朗心中已久,只是少年不打算與先生說,不然會有告狀嫌疑,會被說成背後說人是非。
“不知道以前的裴錢有多不好,就不會清楚現在的裴錢有多好。”
關於久別重逢后的裴錢,其實當時在福地家鄉的街巷拐角處,已經風度翩翩的撐傘少年,就很意外。
後來再次相逢,曹晴朗就更加疑惑。直到跟着裴錢去了心相寺,曹晴朗才略微解惑,後來到了落魄山,疑惑漸小,開始逐漸適應裴錢的不變與變,至於如今,雖說還是未曾完全想通其中緣由,至少曹晴朗已經不會像當初那樣,會誤認為裴錢是不是給修道之人佔據了皮囊,或是更換了一部分魂魄,不然為何會如此性情巨變?
就好像是從一個極端走向另外一個極端。
少年心細且周密,其實哪怕是離開落魄山後的一路遠遊,依舊有些不大不小的擔憂。
然後就有了城頭之上師父與弟子之間的那場訓話。這讓少年徹底放心了。
只是這會兒,曹晴朗突然有些心虛,說是不告狀,好像方才自己也沒少在裴錢背後告狀啊。
曹晴朗重新屏氣凝神,繼續刻字。
不知不覺,當年的那個陋巷孤兒,已是儒衫少年自風流了。
陳平安還是沒想好要刻什麼,只得放下手中素章,把飛劍十五收歸氣府,轉去提筆寫扇面。
曹晴朗抬起頭,望向陳平安,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陳平安沒有抬頭,卻察覺到了少年的異樣,笑道:“怎麼了?刻錯了?那就換一枚印章,從頭再來。只是先前刻錯的印章,你要是願意的話,就收起來,別丟了。”
“不曾刻錯。”曹晴朗搖搖頭,沉默許久,喃喃道,“遇見先生,我很幸運。”
陳平安啞然失笑,依舊沒有抬頭,想了想,自顧自點頭道:“先生遇見學生,也很開心。”
曹晴朗繼續埋頭刻字。
陳平安寫完了扇面,轉頭問道:“刻了什麼字?”
曹晴朗趕緊抬起一隻手,遮擋印章,道:“尚未刻完,先生以後會知道的。”
陳平安笑了笑,這個學生,與當下肯定正忙着溜須拍馬的開山大弟子,不太一樣。
曹晴朗坐姿端正,神色專註,刻字一絲不苟,心定氣閑手極穩。
以先生相贈的刻刀寫篆文,下次離別之際,再贈送先生手中這方印章。
曹晴朗尚未刻完,中途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一幅想象已久的美好畫卷,心中所想便是手上所寫。
“先生獨坐,春風翻書。”
酒鋪里來了位生面孔的少年郎,要了一壺最便宜的酒水。
鋪子今天生意格外冷清,是難得的事情,故而那位俊美如謫仙人的白衣少年,運氣相當不錯,還有酒桌可坐。
只不過少年臉色微白,好像身體抱恙。
張嘉貞拎了酒壺酒碗過去,外加一碟醬菜,說:“客人稍等,隨後還有一碗不收錢的陽春麵。”
那位客人開了酒壺,使勁聞了聞,再手托酒碗,看了眼醬菜,抬起頭,用純正的劍氣長城方言問道:“這麼大的酒碗,這麼香的仙家酒釀,還有讓人白吃的醬菜和陽春麵?當真不是一枚小暑錢,只是一枚雪花錢?天底下有這麼做買賣的酒鋪?與你這小夥計事先說好,我修為很高,靠山更大,想要對我耍那仙人跳,門都沒有。”
張嘉貞聽多了酒客酒鬼們的牢騷,嫌棄酒水錢太便宜的,還是第一回,應該是那些來自浩然天下的外鄉人了,不然在自己家鄉,哪怕是劍仙,或是太象街和玄笏街的高門子弟,無論在什麼酒肆酒樓,也都只有嫌價錢貴和嫌棄酒水滋味不好的。張嘉貞便笑道:“客人放心喝,真的只是一枚雪花錢。”
白衣少年將那壺酒推遠一點,雙手籠袖,搖頭道:“這酒水我不敢喝,太便宜了,肯定有詐!”
隔壁桌上的一位老劍修,趁着四下酒桌旁的人不多,端着空酒碗坐在那白衣少年身邊,嘴上笑呵呵道:“你這外鄉崽兒,雖然會說咱們這兒的話,實在瞧着面生,不喝拉倒,這壺酒我買了。”
少年給他這麼一說,伸手按住酒壺,問道:“你說買就買啊,我像是個缺錢的人嗎?”
老劍修有些無奈,二掌柜一向眼光毒辣心更黑啊,怎麼挑了這麼個初出茅廬拎不清好壞的托兒?老劍修只得以心聲問道:“小道友也是自家人吧?唉,瞧你這倒忙幫的,這些言語,痕迹太過明顯了,是你自作主張的主意?想必二掌柜不會教你說這些。”
果不其然,就有個只喜歡蹲路邊喝酒,偏不喜歡上桌飲酒的老酒鬼老賭棍,冷笑道:“那黑心二掌柜從哪裡找來的雛兒幫手,你小子是第一回做這種昧良心的事?二掌柜就沒與你耳提面命來着?也對,如今掙着了金山銀山的神仙錢,不知躲哪角落偷着樂數着錢呢,是暫時顧不上培養那酒托兒了吧。老子就奇了怪了,咱們劍氣長城從來只有賭托兒,好嘛,二掌柜一來,別開生面啊,咋個不幹脆去開宗立派啊。”
說到這裡,今天正好輸了一大筆閑錢的老賭棍轉頭笑道:“迭嶂,沒說你,若非你是大掌柜,柳爺爺就是窮到了只能喝水的份上,一樣不樂意來這邊喝酒。”
迭嶂笑了笑,不計較。用陳平安的話說,酒客罵他二掌柜隨便罵,罵多了費口水,容易多喝酒。但是那些罵完了一次就再也不來喝酒的,純粹就是只花一枚雪花錢來撒潑,那就勞煩大掌柜幫忙記下名字或是相貌,以後他二掌柜必須找個彌補的機會,和和氣氣,與對方一笑泯恩仇。
很快就有酒桌客人搖頭道:“我看咱們那二掌柜缺德不假,卻還不至於這麼缺心眼,估摸着是別家酒樓的托兒,故意來這邊噁心二掌柜吧。來來來,老子敬你一碗酒,雖說手段是拙劣了些,可小小年紀,膽子極大,敢與二掌柜掰手腕,一條英雄好漢,當得起我敬這一碗酒。”
大掌柜迭嶂剛好經過那張酒桌,伸出手指,輕輕敲擊桌面。
那客人悻悻然放下酒碗,擠出笑容道:“迭嶂姑娘,咱們對你真沒有半點成見,只是惋惜大掌柜遇人不淑來着。算了,我自罰一碗。”
被迭嶂姑娘冤枉了不是?這漢子既憋屈又心酸啊,老子這是得了二掌柜的親自教誨,私底下拿到了二掌柜的錦囊妙計,只在“過白即黑,過黑反白,黑白轉換,神仙難測”的仙家口訣上使勁,是正兒八經的自家人啊。
只是這漢子再一想,算了,反正每次二掌柜偷偷坐莊,事後二掌柜都會偷偷分贓送錢,不對,是分紅,什麼分贓。至於最終會給多少錢,規矩也怪,全是二掌柜自己說了算,漢子這般的“道友”只管收錢。二掌柜一開始就明言,給多了無須道謝,來鋪子這邊多掏錢喝酒就是了,給少了更別抱怨,分錢是情分,不分是本分,誰要是不講究,那麼大晚上走夜路就小心點,黑燈瞎火醉眼矇矓的,誰還沒個磕磕碰碰?
如今在這小酒鋪喝酒,不修點心,真不成。不過時日久了,喝酒就喝出些門道了,其實也會覺得極有意思,比如如今在這鋪子里的飲酒之人,都喜歡你看我一眼,我瞥你一眼,都在找那蛛絲馬跡,試圖辨認對方是敵是友。
這漢子覺得自己應該是二掌柜眾多酒托兒里,輩分高的,修為高的,悟性好的,不然二掌柜不會暗示他,以後要讓信得過的道友坐莊,專門押注誰是托兒誰不是,這種錢,沒有道理給外人掙了去。至於這裡面的真真假假,反正既不會讓某些不得不暫時停工的自家人虧本,二掌柜還保證身份暴露之後,可以拿到手一大筆“撫恤錢”,同時可以讓某些道友隱藏得更深。至於坐莊之人如何掙錢,其實很簡單,他會臨時與某些不是道友的劍仙前輩商量好,用自己實打實的香火情和臉面,幫着故布疑陣,總之絕不會壞了坐莊之人的口碑和賭品。道理很簡單,天底下所有的一棍子買賣,都不算好買賣。我們這些修道之人,板上釘釘的劍仙人物,歲月悠悠,人品不過硬怎麼行?
二掌柜的最後一句話,漢子當時聽了還真沒臉去附和什麼,可前面所有的話語,漢子還是深以為然的。
漢子喝着酒,曬着日頭,不知為何,起先只覺得這兒的酒水不貴,喝得起,如今真心覺得這竹海洞天酒,滋味蠻好。
崔東山掏出一枚雪花錢,輕輕放在酒桌上,開始喝酒。
若問探究人心細微,別說是在座這些酒鬼賭棍,恐怕就連他的先生陳平安,也從來不敢說能夠與學生崔東山媲美。
世間人心,時日一久,只能是自己吃得飽,獨獨喂不飽。
先生在劍氣長城這一年多,所作所為,看似雜亂無章,在崔東山看來,其實很簡單,並且沒有半點人心上的拖泥帶水,無非是假物、借勢兩事。
這與書簡湖之前的先生,是兩個人。
假物,是那酒鋪,酒水,醬菜,陽春麵,對聯橫批,一牆壁的無事牌,《百劍仙印譜》《皕劍仙印譜》,摺扇紈扇。
借勢,是包括齊狩、龐元濟在內的守關四人,是陳三秋、晏琢這些高門子弟,是整座寧府,是文聖弟子的頭銜,是師兄左右,是那中土神洲豪閥女子郁狷夫,是所有來此飲酒、題字在無事牌上的劍仙,是數量更多的眾多劍修,是那些所有花錢買了印章、扇子的劍氣長城人氏。
做成了這兩件事,就可以在自保之外,多做一些別的事。
自保,保的是身家性命,更要護住本心。願不願意多想一想,我之一言一行,是否無害於人世,且不談最終能否做到,只說願意不願意,就會是雲泥之別的人與人。不想這些,也未必會害人,可只要願意想這些,自然會更好。
在崔東山看來,自己先生,如今依舊停留在善善相生、惡惡相生的這個層面,一圈圈打轉,看似鬼打牆,只能自己消受其中的憂心憂慮,卻是好事。
至於善善生惡的可能性,與惡惡生善的可能性,先生還是尚未多想。當初在泥瓶巷祖宅外,他這個學生,為何在提及那嫁衣女鬼一事時,故意要把一件原本簡單的事說得那麼複雜,讓先生為難?他崔東山又不是吃飽了撐的,自然是有些用心的,先生也肯定知道他用心不壞,卻暫時未知深意罷了。
但是沒關係,只要先生步步走得穩當,慢些又何妨,舉手投足,自然會有清風入袖,明月在肩。
利人,絕不能有那施捨嫌疑,不然白給了又如何,他人未必留得住,反而白白增加因果。益世,在劍氣長城,就只能看那命了,或者說要看蠻荒天下答應與否了。
不違本心,掌握分寸,循序漸進,思慮無漏,儘力而為,有收有放,得心應手。
乍一看,極有嚼頭。
先生陳平安,到底是像齊靜春更多,還是像崔瀺更多?
老王八蛋崔瀺為何後來又造就出一場書簡湖問心局,試圖再與齊靜春拔河一場,分出真正的勝負?
還不是看中了他崔東山的先生,陳平安走着走着,最終好像與他崔瀺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這豈不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情?所以崔瀺打算讓已死的齊靜春無法認輸,但是在崔瀺心中卻可以正大光明地扳回一場,你齊靜春生前到底能不能想到,挑來挑去,結果就只是挑了另外一個“師兄崔瀺”而已?到時候崔瀺便可以譏笑齊靜春在驪珠洞天思來想去一甲子,最終覺得能夠“可以自救並且救人之人”,竟然不是齊靜春自己,原來還是他崔瀺。
誰輸誰贏,一眼可見。
老秀才先前為何要將老王八蛋崔瀺,與我崔東山的魂魄分開,不也一樣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崔瀺知曉他之所念所想,依舊不算全對?
大概這就是臭棋簍子老秀才,一輩子都在藏藏掖掖、秘不示人的獨門棋術了吧。而那出身於藕花福地的裴錢,當然也是老秀才的無理手。
崔東山喝過了一碗酒,夾了一筷子醬菜,確實稍稍咸了點,先生做生意還是太厚道,費鹽啊。
觀道觀,道觀道。
老秀才希望自己的關門弟子,觀的只是人心善惡嗎?遠遠不止。
知道了人心善惡又如何,他崔東山的先生,早就走在了那與己為敵的道路上,知道了其實也就只是知道了,裨益當然不會小,卻依舊不夠大。
老秀才真正的良苦用心,還有希望多看看那人心快慢,延伸出來的萬千可能性,這其中的好與壞,其實就涉及更為複雜深邃,好像更加不講理的善善生惡、惡惡生善。
這就又牽扯到了早年一樁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
當年齊靜春再也不願與師兄崔瀺下棋,就跑去問先生,天底下有沒有一種棋局,對弈雙方,都可以贏。
當時老秀才正在自飲自酌,剛偷偷從長凳上放下一條腿,擺好先生的架子,聽到了這個問題后,哈哈大笑,嗆了好幾口,不知是開心,還是給酒水辣的,差點流出眼淚來。
當時一個傻大個在眼饞先生桌上的酒水,便隨口說道:“不下棋,便不會輸,不輸就是贏,這跟不花錢就是掙錢,是一個道理。”
左右當時正提防着傻大個偷酒喝,他的答案是:“棋術足夠高,可以贏棋,卻輸得神鬼不知,就都算贏了。”
崔瀺坐在門檻上,斜靠大門,笑眯眯道:“不破壞規矩的前提下,只有棋盤無限大,才有這種可能性,不然休作此想。”
當時屋子裡那個唯一站着的青衫少年,只是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便笑道:“這個問題有點大,先生我想要答得好,就得稍微多想想。”
齊靜春便點頭道:“懇請先生快些喝完酒。”言下之意,先生喝完了酒,便應該有答案了。
老秀才笑着點頭,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結果一喝完酒,就開始搖搖晃晃起身,使勁憋出了臉紅,裝那醉酒,午睡去了。
此時,崔東山放下筷子,看着方方正正如棋盤的桌子,看着桌子上的酒壺酒碗,輕輕嘆息一聲,起身離開。
到了寧府大門,手持一根普通綠竹行山杖的白衣少年輕輕敲門。
納蘭夜行開了門。
少年笑道:“納蘭爺爺,先生一定經常說起我吧,我是東山啊。”
納蘭夜行只知道此人是自家姑爺的學生,卻真不知道是個長得好看卻腦子不太好使的,可惜了。
姑爺先前領着進門的那兩個弟子、學生,瞧着就都很好啊。
在納蘭夜行關上門后,崔東山一臉疑惑道:“納蘭爺爺明擺着是飛升境劍修的資質,咋個才是玉璞境,難不成是給那萬年不出的老妖怪偷襲,受重傷了?這等事迹,為何不曾在浩然天下流傳?”
納蘭夜行笑呵呵,不跟腦子有坑的傢伙一般見識。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摸出一顆渾圓泛黃的古舊珠子,遞給納蘭夜行,道:“巧了,我有一顆路邊撿來的丹丸,雖然很難幫着納蘭爺爺重返仙人境,但是縫補玉璞境,說不定還是可以的。”
納蘭夜行瞥了眼,沒看出那顆丹丸的深淺,禮重了,沒道理收下,禮輕了,更沒必要客氣,於是笑道:“心領了,東西收回去吧。”
崔東山沒有收回手,微笑補充了一句道:“是在白帝城彩雲路上撿來的。”
納蘭夜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那白衣少年手中抓過丹丸,藏入袖中,想了想,還是收入懷中好了,嘴上卻埋怨道:“東山啊,你這孩子也真是的,跟納蘭爺爺還送什麼禮,生分。”
崔東山一臉驚訝,伸出手,道:“顯得生分?豈不是晚輩畫蛇添足了,那還我。”
納蘭夜行伸手輕輕推開少年的手,語重心長道:“東山啊,瞧瞧,如此一來,更生分了不是。”
少年好像被老人說服了,便轉身跑向寧府門口,自己開了門,跨過門檻,這才轉身伸手,又道:“還我。”
納蘭夜行倒抽一口冷氣,好傢夥,准沒錯,真是那姑爺的得意學生,說不定還是得了全部真傳的那種。
納蘭夜行裝聾作啞扮瞎子,轉身就走。這寧府愛進不進,門愛關不關。
崔東山轉守身,關了門,快步跟上納蘭夜行,輕聲道:“納蘭爺爺,這會兒曉得我是誰了吧?”
納蘭夜行微笑道:“東山啊,你是姑爺最出息的學生吧?”
崔東山愧疚道:“只恨在那白帝城彩雲路上只撿了一顆啊。”
一瞬間,崔東山伸出雙指,擋在腦袋一側。
納蘭夜行笑了笑,道:“如此一來,我便安心收下了。”
崔東山收起手,輕聲道:“我是飛升境修士的事情,懇請納蘭爺爺莫要聲張,免得劍仙們嫌棄我境界太低,給先生丟臉。”
納蘭夜行有些心累,甚至都不是因為那顆丹丸本身,而在於雙方見面之後,崔東山的言行舉止,自己都沒有猜中一次。
只說自己方才祭出飛劍嚇唬這少年,對方既然境界極高,那麼完全可以視而不見,或是竭力出手,抵擋飛劍。可這傢伙,卻偏要伸手阻擋,還故意慢了一線,雙指併攏觸及飛劍,不在劍尖劍身,只在劍柄。
納蘭夜行憂心忡忡。
崔東山與老人並肩而行,環顧四周,嬉皮笑臉地隨口說道:“我既然是先生的學生,納蘭爺爺到底是擔心我人太壞呢,還是擔心我先生不夠好呢?是相信我崔東山腦子不夠用呢,還是更相信自己的姑爺思慮無錯呢?到底是擔心我這個外鄉人的雲遮霧繞呢,還是擔心寧府的底蘊,寧府內外一位位劍仙的飛劍,不夠破開雲海呢?一位落魄了的上五境劍修,到底是該相信自己飛劍殺力大小呢,還是相信自己的劍心足夠清澈無垢呢?到底是不是我這麼說了之後,原本相信的就不那麼相信了呢?”
納蘭夜行神色凝重。
崔東山嘖嘖感慨道:“氣力大者,就總是覺得為人處世可以省心省力,這樣不太好啊。”
納蘭夜行緊皺眉頭。
崔東山瞥了眼不遠處的斬龍崖,意味深長道:“先生在,事無憂。納蘭老哥,我們兄弟倆要珍惜啊。”
納蘭夜行一路上不言不語。
到了姑爺那棟宅子,裴錢和曹晴朗也在,崔東山便又改稱呼為“納蘭爺爺”,作揖道了一聲謝。
納蘭夜行笑着點頭,對屋內起身的陳平安說道:“方才東山與我一見如故,差點認我做了兄弟。”
陳平安微笑點頭:“好的,納蘭爺爺,我知道了。”
裴錢偷偷朝門口的大白鵝伸出大拇指。
崔東山一臉茫然道:“納蘭爺爺,我沒說過啊。”
納蘭夜行笑眯眯道:“到底是你家先生相信納蘭老哥我呢,還是相信崔老弟你呢?”
崔東山一手捂住額頭,搖搖晃晃起來,道:“方才在鋪子里喝酒太多,我說了什麼,我在哪裡,我是誰……”
裴錢剛剛放下的大拇指,又抬了起來,而且是雙手大拇指都蹺了起來。
納蘭夜行走了,很是神清氣爽。
陳平安瞪了眼崔東山。
崔東山坐在門檻上,道:“先生,容我坐這兒吹吹涼風,醒醒酒。”
陳平安坐回位置,繼續題寫扇面,曹晴朗也在幫忙。
裴錢想要幫忙來着,師父不讓,她便獨自坐在隔壁桌上,面朝大門和大白鵝那邊,擠眉弄眼,伸手指了指桌上兩樣之前師娘贈送的物件。
當時裴錢沒有與師娘客氣,大大方方挑了兩件禮物,一串不知材質的念珠,篆刻有一百零八人,古色古香。
一對棋盒,一打開蓋子,裝有白子的棋盒便有雲蒸霞蔚的氣象,裝有黑子的棋盒則烏雲密布,隱約之間有老龍布雨的景象。
念珠的珠子多,棋盒裡邊的棋子更多,品秩什麼的,根本不重要,裴錢一直覺得自己的家底,就該以量取勝。
下次跟李槐鬥法,看李槐還怎麼贏。
崔東山笑着點頭,抬起一手,輕輕做出擊掌姿勢,裴錢早就與他心有靈犀,抬手遙遙擊掌。
裴錢盤腿坐在長凳上,搖晃着腦袋和肩頭。
背對着裴錢的陳平安說道:“坐有坐相,忘了?”
裴錢立即像是被施展了定身法。
崔東山斜靠着房門,笑望向屋內三人。
裴錢自顧自樂呵。如今她只要遇見了寺廟,就要去給菩薩磕頭。
尤其是在南苑國京城時,她經常去小相寺,只是不知為何,她雙手合十的時候,手心並不貼緊嚴實,好像小心翼翼兜着什麼。
種秋說,她如今多出了一個已經不是朋友的朋友,當然不是如今還是好朋友的陳暖樹和周米粒,也不是老廚子、老魏、小白,而是一個在南苑國京城土生土長的姑娘,前些年剛剛嫁了人。裴錢離開蓮藕福地之前,去找了她,認了錯,但是那個姑娘明明認出了身高、相貌變化不大的裴錢,那個有錢人家的姑娘,就只是假裝不認識,好像也並沒有說接受或是不接受裴錢的歉意,因為在害怕。裴錢離開后,背着曹晴朗,偷偷找到了種秋,請求種夫子幫她做一件事,種秋答應了,裴錢便問這樣做對嗎,種秋說沒有錯便是了,也未說好,更未說此舉能否真正改錯,只說讓她自己去問她的師父。當時裴錢卻說她如今還不敢說這個,等她膽子再大些,等師父再喜歡她多一些,才敢說。
曹晴朗在用心寫字。
很像一個人,做什麼事,永遠認真。所以更需要有人教他,什麼事情其實可以不較真,千萬不要鑽牛角尖。
只是不知道如今的曹晴朗,到底知不知道,他先生為何當個走東走西的包袱齋如此認真,在這份認真當中,又有幾分是因為對他曹晴朗的愧疚,哪怕曹晴朗的人生苦難,與先生並無關係。
很多事情,很多言語,崔東山不會多說,有先生傳道授業解惑,學生弟子們,聽着看着便是。至於先生,這會兒還在想着怎麼掙錢吧?
屋內三人,在某件事上,其實很像——那就是父母遠去“他鄉”再也不回的時分,他們當時都還是個孩子。
先生的爹娘走得最早,然後是裴錢,再然後是曹晴朗。
屋內三人,應該曾經都很不想長大,又不得不長大吧。
崔東山沒有走入屋子,只是坐在門檻這邊,將那根行山杖橫放在膝上。獨自一人,難得偷個閑,發個呆。
突然,陳平安一拍桌子,嚇了曹晴朗和裴錢一大跳,陳平安氣笑道:“寫字最好的那個,反而最偷懶!”
曹晴朗一臉恍然,點頭道:“有道理。”
裴錢一拍桌子,呵斥道:“放肆至極!”
崔東山連忙起身,手持行山杖,跨過門檻,嘴裡應道:“好嘞!”
陳平安站起身,坐在裴錢旁邊,微笑道:“師父教你下棋。”
裴錢使勁點頭,捧起棋盒,輕輕搖晃,道:“好嘞!大白鵝……是個啥嘛,是小師兄!小師兄教過我下棋的,我學棋賊慢,如今讓我十子,才能贏過他。”
陳平安笑容不變,只是剛坐下就起身,道:“那就以後再下,師父去寫字了。愣着做什麼,趕緊去把小書箱搬過來,抄書啊!”
裴錢“哦”了一聲,飛奔出去,很快就背來了那隻小竹箱,卻發現師父站在門口,看着自己。
裴錢在門口一個驀然站定,仰頭疑惑道:“師父在等我啊?”
陳平安笑道:“記得當年某人拎着水桶去提水,可沒這麼快。”
裴錢的神色有些慌張。
陳平安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笑道:“師父與曹晴朗,那會兒都能等你回家,如今當然更能等了。”
崔東山抬起頭,哀怨道:“我才是與先生認識最早的那個人啊!”
裴錢立即開心笑道:“我比曹晴朗更早些!”
曹晴朗轉頭望向門口,只是微笑。
裴錢立即對大白鵝說道:“爭這個有意思嗎?嗯?”
崔東山舉起雙手,做投降狀道:“大師姐說得對。”
陳平安一拍裴錢腦袋,吩咐道:“抄書去。”
最後反而是陳平安坐在門檻那邊,拿出養劍葫蘆,開始喝酒。
屋內三人,各自看了眼門口的那個背影,便各忙各的去了。
陳平安突然道:“曹晴朗,回頭我幫你也做一根行山杖。”
曹晴朗回頭道:“先生,學生有的。”
陳平安沒有轉頭,笑道:“那也不是先生送的啊。不嫌棄的話,對面廂房那根,你先拿去。”
曹晴朗想了想,點頭道:“只要不是草鞋,都行。”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嘀咕道:“人比人,氣死人。”
裴錢寫完了一句話,停筆間隙,偷偷做了個鬼臉,嘀咕道:“氣殺我也,氣殺我也。”然後裴錢瞥了眼擱在桌上的小竹箱,心情大好,反正小竹箱就只有我有。
陳平安背對着三人,笑眯起眼,透過天井望向天幕。今天的竹海洞天酒,還是好喝,如此佳釀,豈可賒賬。
陳平安喝了一口酒,一手持酒壺,一手輕輕拍打膝蓋,喃喃自語道:“貧兒衣中珠,本自圓明好。”
崔東山微笑着,也像是在自言自語道:“不會自尋求,卻數他人寶。數他寶,終無益。”
曹晴朗也會心一笑,跟着輕聲續上後文:“垢不染,光自明,無法不從心裡生……出言便作獅子鳴。”
裴錢停下筆,豎起耳朵,她都快要委屈死了,不曉得師父與他們在說個啥,書上肯定沒看過啊,不然她肯定記得。
裴錢哀嘆一聲,道:“那我就臭豆腐好吃吧。”
陳平安眼睛一亮,重重一拍膝蓋,大聲笑道:“陽春麵可以不要錢,這臭豆腐得收錢!”
接下來兩旬光陰,裴錢不太開心,因為崔東山強拉着她離開寧府四處亂逛,而且身邊還跟着個曹木頭。
三人一起逛過了城池大街小巷,去遠遠看了眼海市蜃樓,然後就一路南下。大白鵝還喜歡繞遠路,經過一棟棟劍仙住過的宅子,這才去了城頭,還是徒步而走。若是師父在,莫說是走,爬都行啊,可既然師父不在,裴錢就幾次暗示他祭出符舟渡船,在天上看地下,看得更真切些。但是崔東山沒答應,而一旁的曹晴朗也沒這意思,只是當啞巴,這讓裴錢覺得有些勢單力薄。
曹晴朗原本是打算在寧府里安心修行,就像種先生如今每天都在演武場那邊緩緩而行,一走就能走好幾個時辰。所以當崔東山敲門喊他出門時,曹晴朗就想拒絕,畢竟先生專門為自己挑選此處作為修行之地,不可辜負先生的用心。
但是崔東山搖搖頭,意思很明顯。曹晴朗略作思量,便答應下來。崔東山讓他記得帶上先生贈送給他的行山杖,曹晴朗便帶上了這根陪着先生走過千山萬水,走過足足半座北俱蘆洲的行山杖。崔東山自己也有,只是尋常綠竹,卻又不尋常。裴錢那根行山杖,相對材質最佳最值錢。大白鵝道破玄機后,才讓裴錢放棄了背上小竹箱出門的打算。
在城頭上,他們一行三人中走在更高處的曹晴朗望向崔東山,崔東山笑言:“在這劍氣長城,高不高,只看劍。”
曹晴朗這才放棄了跳下城頭落在走馬道的念頭。裴錢走在靠近南邊的城頭上,一路上見過了許多有意思的劍仙。有一位綵衣劍仙在散步,有劍卻不佩劍在腰,劍無鞘,劍穗極長,劍穗一端系在腰間,長劍拖曳在地,劍尖及鋒刃與城頭地面摩擦,劍氣流轉,清晰可見。裴錢想要多看,又不敢多看。
崔東山與裴錢笑言,多看看無妨,這是在浩然天下難見到的風光,劍仙大人不會怪罪你的。
裴錢這才敢多看幾眼。
那位綵衣劍仙只是低頭沉思,果然不計較一個小姑娘的打量,更不計較三人走在高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