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大家都是讀書人(1 / 2)

第200章 大家都是讀書人

陳平安沒有直接返回寧府,而是去了一趟酒鋪。

鋪子沒關門,只是沒有客人。

先前在酒鋪幫忙的張嘉貞和蔣去兩個長工少年,已經與金丹境劍修崔嵬一樣,秘密去往倒懸山,要跟隨崔東山一起去那東寶瓶洲。

如今在酒鋪幫忙的三人,少年名叫丘壠,少女叫劉娥,年齡最小的那個孩子叫桃板,都是迭嶂挑選出來的店夥計,也都是熟悉的街坊鄰居。

其中桃板與那同齡人馮康樂還不太一樣,小小年紀就開始攢錢準備娶媳婦的馮康樂,那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更會察言觀色,見風使舵,可桃板就只剩下天不怕地不怕了,一根筋。原本坐在桌邊閑聊的丘壠和劉娥,見到了那個和和氣氣的二掌柜,依舊緊張失措,站起身,好像坐在酒桌邊就是偷懶,陳平安笑着伸手虛按兩下,道:“客人都沒有,你們隨意些。”

只有桃板一個人趴在別處酒桌的長凳上發獃,怔怔看着那條空無一人的大街。

陳平安坐在那張酒桌邊上,笑問道:“怎麼,搶小媳婦搶不過馮康樂,不開心?”

桃板悶悶不樂道:“二掌柜,你說我到底是不是那種誰都看不出來的劍仙坯子啊。”

陳平安無言以對,只好拍了拍桌子,吩咐道:“去給我拎壺酒來,老規矩。”

桃板不樂意起身,喊道:“劉娥姐姐,去給二掌柜拿壺酒,別忘了收錢。”

陳平安摸出一枚雪花錢,遞給劉娥,說醬菜和陽春麵就不用了,只喝酒。很快,少女就拿來一壺酒和一隻白碗,輕輕放在桌上。

陳平安倒了一碗竹海洞天酒,抿了一口。

桃板坐起身,趴在酒桌上,有些百無聊賴,手指敲着桌面,說道:“二掌柜,我也不想一輩子賣酒啊。”

陳平安笑問道:“那你想做什麼?”

桃板說道:“我也沒想好。”

陳平安喝着酒,不再說什麼。

桃板沒話找話道:“二掌柜,你知不知道,其實好多人背地裡說你壞話,很多話,光是聽着就挺氣人的。來咱們這邊買酒的好些客人,都替你打抱不平。”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道啊。你給說道說道?”

桃板便開始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說了那些自己聽來的言語。

桃板見二掌柜只是喝酒,也不生氣,便氣呼呼道:“二掌柜你耳朵又沒聾,到底有沒有聽我講話啊?”

陳平安笑道:“在聽。”

東風吹起楊柳絮,東風吹落楊柳絮。

一樣的東風一樣的楊柳絮,起起落落,在意什麼。

只是這樣的道理,太沒勁,更沒必要念叨給一個孩子聽。

所以陳平安好似後知後覺,佯怒道:“這幫王八蛋,太氣人了。”

孩子躍躍欲試道:“咱們做點啥?”

陳平安懸停手中酒碗,斜眼道:“你是幫我干架還是幫我望風啊?”

桃板嘆了口氣,重新趴在桌上,道:“客人多的時候,我嫌累,沒了客人,又嫌悶,咋個回事嘛。”

陳平安打趣道:“就是就是,咋個回事嘛。”

桃板一瞪眼,道:“你這人真沒勁,說書先生也不當了,鋪子這邊也不愛管,一天到晚不知道忙個啥。”

陳平安揮手道:“我花錢買了酒,該有一碟醬菜和一碗陽春麵,送你了。”

桃板笑得合不攏嘴。

一直在豎起耳朵聽這邊對話的劉娥,立即去與馮叔叔打招呼,給二掌柜做一碗陽春麵。

陳平安悠悠然喝着酒。

沒來由想起了青鸞國獅子園柳老侍郎的那場劫難。

愛惜羽毛的讀書人最重名聲,所以最怕晚節不保。

崔東山說那些環環相扣的陰毒手段,都是老侍郎嫡長子柳清風的想法,小鎮同鄉人李寶箴只是照做而已。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身後大街的大小酒樓,那條空蕩蕩的街道。

其實桃板所說的那些人、那些話,半點不讓陳平安感到奇怪,甚至可以說,早就猜到了,就像陳平安在那方印章上的邊款刻字:世間人事無意外。

對於如今的陳平安而言,想要生氣都很難了。

與那失望,更是半點不沾邊。

肯定有人曾經在酒桌或是太象街、玉笏街,遇見了公子哥陳三秋,諂媚討好卻無結果,便開始偷偷記恨起陳三秋來,二掌柜與陳三秋是朋友,那就便連陳平安一起記恨了。

也肯定有那劍修瞧不起迭嶂的出身,卻艷羨迭嶂的機遇和修為,便憎惡那座酒鋪的喧鬧嘈雜,憎惡那個風頭一時無兩的年輕二掌柜。

還肯定有那曾經隨大流譏諷過晏胖子的同齡人,後來隨着晏琢境界越來越高,他們從俯視,輕蔑,變得越來越需要仰視晏琢,而晏琢又與寧府、與陳平安皆相熟,這撥人便要心裡不痛快,抓心撓肝。

肯定也有那在迭嶂酒鋪試圖與二掌柜套近乎攀關係的年輕酒客,只覺得好像自己與那二掌柜始終聊不到一塊兒,一開始沒多想,只是隨着陳平安的名氣越來越大,在那些人心目中就成了一種實實在在切身利益的損失,久而久之,便再不去那邊買酒飲酒了,還喜歡與他們自己的朋友,換了別處酒樓,一起說那小酒鋪與陳平安的風涼話,十分快意,附和之人愈多,飲酒滋味愈好。

這些人,尤其是一想起自己曾經裝樣子,與那些劍修蹲在路邊喝酒吃醬菜,突然覺得心裡不得勁兒,所以與同道中人,編排起那座酒鋪,越發起勁。

那座酒鋪越熱鬧,生意越好,在別處喝酒說那陰陽怪氣言語的人,環顧四周,哪怕身邊沒幾個人,卻也有諸多理由寬慰自己,甚至會覺得眾人皆醉,自己這般才是清醒,三三兩兩,抱團取暖,更成知己,倒也真心。

佛經上說,一雨所潤,而諸草木各有差別。

與那老話所說的“一樣米養百樣人”,其實是差不多的意思。

否定任何一個人,都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無論是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還是浩然天下的儒家道德聖人,或是諸子百家聖賢,世上任何一個人,只要旁人想要挑刺,就可以輕易否定,在我心頭打殺他人。

誰都能做到的事情,可以做,不然離群。不可以只做,否則庸碌,最終吃虧是自己。

而真心認可一個人,就會很難。

陳平安如今的樂趣所在,根本不是與他們較勁,反而是得了閑暇,只要有那機會,便盡量去看一看這些人的複雜人生,看那人心江湖。

陳平安喝了一大口酒,碗中酒水已經喝完,又倒了一碗。

看着埋頭狼吞虎咽的桃板,陳平安笑道:“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桃板不理睬。

陳平安喝着酒,有些想念家鄉。

年幼時,小鎮上,一個孩子曾經爬樹拿回了掛在高枝上的斷線紙鳶,結果被說成是小偷。

曾經一次在神仙墳遠遠看着同齡人嬉戲打鬧,有人被蛇咬了,那個孩子便趕緊靠着楊家鋪子那邊詢問、偷學、偷聽而來的草藥方子,幫着那個被蛇咬的孩子敷藥。

在那之後,再看到這個常年獨自一人,遠遠看着他們玩耍的泥瓶巷黑炭孩子,罵得最凶的,丟擲泥塊最使勁的,恰恰就是這些同齡人。

當年陳平安不理解為什麼會這樣,逐漸長大后,就會明白,原來不這樣做,他們就會失去自己的朋友。

但是這不耽誤那些孩子,長大后幫着鄰里老人挑水,大半夜搶水。

也會有那淪為混不吝油子的年輕人,有些甚至運氣好,會成為福祿街、桃葉巷那幫有錢子弟的幫閑狗腿,一天到晚找到了機會,就瞪眼怒目,做兇狠狀。

哪怕如此,也還是不耽誤這些人當中,有人會得了賞錢,回了家,就領着衣裳寒酸破舊、腳拇指常年站在“門口外邊”的弟弟妹妹們,去小鎮鋪子,大手大腳,購買一大堆年貨回家。再讓爹娘做上一頓豐盛年夜飯,熱熱鬧鬧,團團圓圓。還會為弟弟妹妹們做些竹蜻蜓或者竹刀竹劍之類的小物件。

也有那種小時候就是壞心腸,長大后依舊如此的人,然後結婚生子,日子可以過,不算太好,一家人,從來不會為了某些對錯是非而去爭吵,一家人的所有認知都很一致,似乎擁有一種類似小天地的融融洽洽。

當時哪怕陳平安成了窯工學徒,其實也還是不理解為何如此,後來是走過了很多江湖路,讀了不少的書上道理,才知道了緣由。

泥瓶巷的那個孩子,在當時對於自己的遭遇也會有大大小小的不開心,也會委屈。

但他只能一個人蹲着,搖頭晃腦,鬥草玩,或者是在神仙墳那邊,對着破敗的神像們,捏出一個個粗糙得不像話的小泥人。

也會隨手撿起一根枯枝,在草木茂盛的鄉野路上,獨自一人,蹦蹦跳跳,將枯枝當作劍,一路砍殺,氣喘吁吁,十分開心。

也會大半夜睡不着,就一個人跑去鎖龍井或是老槐樹下,只要看着天上的璀璨星空,就會覺得自己好像什麼都有了。

也會牙疼得臉龐紅腫,只能嘴裡嚼着一些土法子的草藥,好幾天不想說話。

可只要無病無災,身上哪裡都不疼,哪怕吃一頓餓一頓,也算幸福。

後來那個同一條巷子的小鼻涕蟲長大了,會走路,會說話了。

也遇到了劉羨陽。

後來泥瓶巷草鞋少年成了窯工學徒,就覺得人生有了點額外的盼頭。

要多照顧一些小鼻涕蟲,要與劉羨陽多學一點本事。

陳平安希望三個人將來都能吃飽穿暖,不管以後遇到什麼事情,無論是大災小坎,他們都可以順順噹噹走過去,熬過去,熬出頭。

小鼻涕蟲說自己一定要掙大錢,讓娘親每天出門都可以穿金戴銀,還要搬到福祿街那邊的宅子去住,到時候所有欺負過他們娘倆的王八蛋,會一個個對他怕得要死,自己打自己的嘴巴,還要主動提着雞鴨上門認錯,不然他顧璨就不會原諒他們,以前罵過他一百句的,他就罵回去好幾個一百句,以前踹過他一腳的,就踹回去七八腳,踹得對方滿地打滾,差點死翹翹。

劉羨陽說要成為所有龍窯窯口手藝最好的那個人,要把姚老頭的所有本事都學到手,自己親手燒造的瓷器,要成為擱放在皇帝老兒桌上的物件,還要讓皇帝老兒當傳家寶看待。哪天他劉羨陽上了歲數,成了個老頭子,肯定要比姚老頭更威風八面,每天將一個個笨手笨腳的弟子和學徒罵得狗血淋頭。

劉羨陽還希望自己能夠隨便一拳就打碎磚塊,一步就可以跨過最寬處的小溪,所有在學塾里讀過書的人,所有會拽幾句酸文的傢伙,都要對他劉羨陽刮目相看,求着要給他老劉家寫春聯。

那個時候,三個差不多出身的人都覺得自己很大,最大了。

可是誰都沒有想到,相較於三人以後的人生際遇而言,當時那麼大的願望,好像其實也不大,甚至可以說很小。

只是顧璨變成了他們三個人當年都最討厭的那種人。

劉羨陽也沒有成為那種大俠,而是成為了一個名副其實的讀書人。

只想過上安穩日子的陳平安,也沒有把日子過得那麼安穩,錢沒少掙,走了很遠的江湖,遇見了很多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人事。不再是那個背着大籮筐上山採藥的草鞋孩子了,只是換了一隻瞧不見、摸不着的大籮筐,裝滿了人生道路上一一撿來放入的大小故事。

有些故事的結局,遠遠不算美滿,有情人未能成為眷屬,好心人好像就是沒有好報,有些當時並不傷感的離別,其實再無重逢的機會。有些故事的結局,美好的同時,也有缺憾。有些故事,尚未有那結尾。

但是陳平安一直相信,於暗昧處見光明,於絕望時生出希望,不會錯的。

陳平安放下酒碗,怔怔出神。

想起了那個喜歡獨自一人雙手籠袖的姚老頭。

記得第一次跟隨老人進山尋找適宜燒瓷的泥土,驀然下起了一場大雪,寒風刺骨,大雪沒膝,衣衫單薄的草鞋少年差點被凍死。

沉默的老人自顧自在前邊趕路,偶爾放緩了腳步,並且難得多說了兩句話,道:“大冬天走山路,天寒地凍,好不容易掙了點錢,一枚錢不捨得掏出去,就為了活活凍死自己?天冷路遠,就自己多穿點,這都想不明白?爹娘不教,自己不會想?”

好像沒有盡頭的風雪路上,遭罪的少年聽着更糟心的言語,哭都哭不出來。

老人始終沒有去管陳平安的死活。

但是當陳平安正真真切切感到那種絕望的時候,有一個高大少年追了上來,不但給陳平安帶來了一隻裝有厚重棉襖和乾糧吃食的大包裹,還破口大罵他正兒八經拜過師磕過頭的老人,不是個東西。

此時,正想着心事的陳平安一個不留神,就給人從身後伸手勒住脖子,身體被扯得後仰倒去。

那人非但沒有見好就收,那條胳膊反而加重力道,另外一隻手使勁揉着陳平安的腦袋,大笑道:“如今個兒躥得挺高啊!問過我答應了沒有?”

陳平安聽聞此聲,眼眶泛紅,喃喃道:“怎麼現在才來?”

天底下,唯一能夠對陳平安的人生指手畫腳,陳平安也願意去聽的那個人,到了劍氣長城。

他是劉羨陽。

丘壠和劉娥都很震驚,因為劍氣長城的二掌柜,從來不曾這麼被人欺負,好像永遠只有二掌柜坑別人的份。

桃板這麼軸的一個孩子,護着酒鋪生意,可以讓迭嶂姐姐和二掌柜能夠每天掙錢,就是桃板如今的最大願望,可是桃板這會兒,還是放棄了仗義執言的機會,但他在默默端着碗碟離開酒桌時,忍不住回頭看一眼。孩子總覺得那個身材高大、身穿青衫的年輕男子,真厲害,以後自己也要成為這樣的人,千萬不要像二掌柜,哪怕經常在酒鋪與人大笑言語,每天都掙了那麼多的錢,在劍氣長城也算大名鼎鼎了,可是人少的時候,便是今天這般模樣,心事重重,不太快活。

劉羨陽鬆開陳平安,坐在已經讓出些長凳位置的陳平安身邊,向桃板招手道:“那小夥計,再拿一壺好酒和一隻酒碗來,賬記在陳平安頭上。”

桃板望向二掌柜,二掌柜輕輕點頭,桃板便去拎了一壺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雖說不太希望變成二掌柜,可是二掌柜的生意經,無論賣酒還是坐莊,或是問拳問劍,都是最厲害的,桃板覺得這些事情還是可以學一學,不然自己以後還怎麼跟馮康樂搶媳婦。

陳平安自己那隻酒壺裡還有酒,就幫劉羨陽倒了一碗,問道:“怎麼來這裡了?”

劉羨陽沒有着急給出答案,抿了一口酒水,打了個哆嗦,哀愁道:“果然還是喝不慣這些所謂的仙家酒釀,賤命一條,一輩子只覺得糯米酒釀好喝。”

陳平安笑道:“董水井的糯米酒釀,其實帶了些,只不過被我喝完了。”

劉羨陽一肘砸在陳平安肩頭,佯裝生氣道:“那你講個屁。”

陳平安揉了揉肩膀,自顧自喝酒。

劉羨陽喝了一大口酒,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蹺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身後的大街,道:“跟着同窗們一起來這邊遊歷,來的路上才知道劍氣長城又打仗了,嚇得我半死,就怕先生夫子們一個熱血上頭,要從飽腹詩書的肚子里,拿出幾斤浩然正氣給學生們瞧瞧,然後吭哧吭哧帶着我們去城頭上殺妖。我倒是想躲在倒懸山四大私宅的春幡齋里,一心讀書,然後遠遠看幾眼與春幡齋齊名的猿蹂府、梅花園子和水精宮,但是先生和同窗們一個個大義凜然,我這人最好面子,命可以被打掉半條,但是臉絕對不能被人打腫,就硬着頭皮跟過來了。當然了,在春幡齋聽了你的不少事迹,這是最重要的原因,我得勸勸你,不能由着你這麼折騰了。”

陳平安不說話,只是喝酒。

天底下最絮叨的人,就是劉羨陽。

陳平安領教了很多年。

當年三個人相處,劉羨陽與顧璨一言不合就吵架開罵,陳平安都懶得勸架,聽着就是,反正一大一小,吵也吵不到哪裡去。劉羨陽與人吵架好像從來沒輸過,因為他根本不在意吵架的輸贏,永遠笑嘻嘻樂呵呵,顧璨往往明明嘴上吵架已經贏了,將劉羨陽祖宗十八代都罵了一遍,結果到最後還是顧璨自己更加窩心,就追着劉羨陽打,氣急了,還會抄樹枝,砸石子,劉羨陽哪怕不小心被石子砸中,倒也不生氣。顧璨曾經說過,劉羨陽這個人沒半點好,窮命賤命光棍命,唯一還算可以的,就是不記仇,更不會仗着氣力大就揍人。

那會兒,相依為命的三個人,其實都有自己的活法,誰的道理也不會更大,也沒有什麼清晰可見的對錯是非,劉羨陽喜歡說歪理,陳平安覺得自己根本不懂道理,顧璨覺得誰力氣大拳頭硬,誰家裡有錢,身邊狗腿子多,誰就有道理,劉羨陽和陳平安只是年紀比他大而已,兩個這輩子能不能娶到媳婦都難說的窮光蛋,哪來的道理。

可是那會兒,上樹掏鳥,下河摸魚,一起插秧搶水,從曬穀場的縫隙里摘豆苗,三人總是開心的時光更多一些。

陳平安在劉羨陽喝酒的間隙,問道:“在醇儒陳氏那邊求學讀書,過得怎麼樣?”

劉羨陽笑道:“什麼怎麼樣不怎麼樣的,這十多年,不都過來了,再差能比在小鎮那邊差嗎?”他似乎喝不慣這竹海洞天酒,只是小口抿酒:“所以我是半點不後悔離開小鎮的,最多就是無聊的時候,想一想家鄉那邊的光景,莊稼地,亂糟糟的龍窯住處,巷子里的雞糞狗屎。想也想,可也就是隨便想一想了,沒什麼更多的感覺,如果不是有些舊賬還得算一算,還有人要見一見,我都沒覺得必須要回東寶瓶洲,回去做什麼,沒啥勁。”

劉羨陽搖搖頭,重複道:“真沒啥勁。”

陳平安突然說了一個名字“顧璨”,便不再言語。

劉羨陽嗤笑道:“小鼻涕蟲從小想着你給他當爹,你還真把自己當他爹了啊,腦子有病吧,你。不殺就不殺,良心不安,你自找的,就受着;若是殺了就殺了,心中悔恨,你也給我忍着。可這會兒算怎麼回事,從小到大,你不是一直這麼過來的嗎?怎麼,本事大了,讀了書你就是君子聖賢了?學了拳修了道,你就是山上神仙了?”

劉羨陽說得惱火了,一巴掌推在陳平安腦袋上,氣道:“顧璨?小鼻涕蟲都不願意喊了?”

劉羨陽越說越氣,倒了酒也不喝,罵罵咧咧道:“也就是你婆婆媽媽,就喜歡沒事找事。換成我,顧璨離開了小鎮,本事那麼大,做了什麼,關我屁事。我只認識泥瓶巷的小鼻涕蟲,他當了書簡湖的小魔頭,濫殺無辜,自己找死就去死,靠着做壞事,把日子過得比誰都好,那也是小鼻涕蟲的本事,是那書簡湖烏煙瘴氣,有此災殃誰去攔了?我劉羨陽是宰了誰還是害了誰?你陳平安讀過了幾本書,就要處處事事以聖賢道德要求自己做人了?你那會兒是一個連儒家門生都不算的門外漢,這麼牛氣衝天,那儒家聖人君子們還不得一個個飛升上天啊?我劉羨陽正兒八經的儒家子弟,與那肩挑日月的陳氏老祖,還不得早個七百八年就來這劍氣長城殺妖啊?不然就得自己糾結死憋屈死?我就想不明白了,你怎麼活成了這麼個陳平安,我記得小時候,你也不這樣啊,什麼閑事都不愛管的,閑話都不愛說一句半句的,是誰教你的?那個學塾齊先生?他死了,我說不着他,再說了死者為大。文聖老秀才?好的,回頭我去罵他。大劍仙左右?就算了吧,離着太近,我怕他打我。”

陳平安終於開口道:“我一直是當年的那個自己。”

劉羨陽抬起手,陳平安下意識躲了躲。

劉羨陽翻了個白眼,舉起酒碗喝了口酒,接着道:“知道我最無法想象的一件事,是什麼嗎?不是你有今天的家底,看上去很有錢了,成了當年我們那撥人里最有出息的人之一,因為我很早就認為,陳平安肯定會變得有錢,很有錢,也不是你混成了今天的這麼個瞧着風光其實可憐的慘況,因為我知道你從來就是一個喜歡鑽牛角尖的人,我最想不到的一件事,是你學會了喝酒,還真的喜歡喝酒。”

劉羨陽提起酒碗又放回桌上,他是真不愛喝酒,嘆了口氣,道:“小鼻涕蟲變成了這個樣子,陳平安和劉羨陽,其實又能如何呢?誰沒有自己的日子要過。有那麼多我們不管怎麼用心用力,就是做不到做不好的事情,一直就是這樣啊,甚至以後還會一直是這樣。我們最可憐的那些年,不也熬過來了。”

劉羨陽伸手按住陳平安的腦袋,道:“你幫着小鼻涕蟲做了那麼多彌補過錯的事情,很好,好到不能再好了。我到底是讀過幾本聖賢書的,知道天底下就缺你這種自己攬麻煩上身的傻子。”

劉羨陽輕輕抬手,然後一巴掌拍下去,道:“但是你到現在還這麼難受,很不好,不能更不好了。像我,劉羨陽先是劉羨陽,然後才是那個半吊子讀書人,所以我不希望你變成那種傻子。有這種私心,只要沒害人,就沒錯。”

陳平安說道:“道理我都知道。”

劉羨陽苦笑道:“只是做不到,或者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對吧?所以更難受了?”

陳平安點點頭,道:“其實對於顧璨,我早就過了心關,只是看着那麼多的孤魂野鬼,就會想到當年的我們三個,就忍不住會感同身受,會想到顧璨挨了的那一腳,一個那麼小的孩子,疼得滿地打滾,差點死了,會想到你當年差點被人打死在泥瓶巷裡,也會想到自己差點餓死,是靠着街坊鄰居的百家飯,熬出頭的,所以在書簡湖,就想要多做點什麼。既然我沒害人,也可以盡量自保,那麼心裡想做,又可以做一點是一點,為什麼不做呢?”

劉羨陽也難受,緩緩道:“早知道是這樣,我就不離開家鄉了。果然沒我在不行啊。”

一個人有了理想,往往需要離鄉。

好不容易達成了夢想,卻又難免會在夢中思鄉。

可劉羨陽對於家鄉,就像他自己所說的,沒有太多的懷念,也沒有什麼難以釋懷的。至多就是擔心陳平安和小鼻涕蟲了,但是對於後者的那份念想,又遠遠不如陳平安。

對於劉羨陽來說,自己把日子過得不錯,其實就是對老劉家最大的交代了,每年上墳敬酒、春節張貼門神什麼的,以及什麼祖宅修繕這類的,劉羨陽打小就沒怎麼在意上心,馬虎湊合得很,次次正月里和清明的上墳,都喜歡與陳平安蹭些現成的紙錢,陳平安也曾念叨一兩句,都給劉羨陽頂了回去,說我是老劉家的獨苗,以後能夠幫着老劉家開枝散葉,香火不斷,老祖宗們在地底下就該笑開了花,還敢奢望他一個孤苦伶仃討生活的子孫如何如何?若真是願意保佑他劉羨陽,念着老劉家子孫的半點好,那就趕緊托個夢,說小鎮哪裡埋藏了幾大罈子的銀子,發了橫財,別說是燒一小盆紙錢,幾大盆的紙馬紙人全都有。

劉羨陽心一直很大,大到連當年差點被人活活打死的事情,都可以自己拿來開玩笑,即便小鼻涕蟲顧璨拿來說事也是真的全然無所謂。小鼻涕蟲的心眼,則一直比針眼還小。許多人記仇,最終會變成一件一件無所謂的事情,一筆勾銷,就此翻篇,但是有些人記仇,會一輩子都在瞪大眼睛盯着賬本,有事沒事就翻來覆去覆去翻來,並且沒有半點的不輕鬆,反而覺得這才是真正的充實。

劉羨陽說道:“只要你自己苛求自己,世人就會越來越苛求你。世道越好,吃飽了撐着挑剔好人的閑人,只會越來越多,閑言碎語也更多,因為世道好了,才有力氣說三道四。世道真不好,吃口飽飯都不容易,兵荒馬亂的,自己的死活都顧不上,哪有這閑工夫去管他人好壞,自然就都閉嘴了。這點道理,明白?”

陳平安點了點頭。

劉羨陽繼續說道:“你要是覺得慎獨一事,是頭等大事,覺得陳平安就應該變成一個更好的人,我也懶得多勸你,反正人沒死,就成。所以我只要求你做到一件事,別死。”

陳平安說道:“意外太多,儘力爭取。”

劉羨陽皺了皺眉頭,道:“學塾齊先生選了你,護送那幫孩子去求學;文聖老秀才選了你,當了關門弟子;落魄山那麼多人選了你,當了山主;寧姚選了你,成了神仙道侶。這些理由再大再好,也不是你死在這裡,死在這場大戰里的理由。說句難聽的,這些選了你的人,就沒有誰希望你死在劍氣長城。你以為自己是誰?劍氣長城多一個陳平安,就一定守得住?少了一個陳平安,就一定守不住?沒這樣的狗屁道理,你也別跟我扯那些多做一點是一點的道理。我還不了解你?你只要想做一件事情,會缺理由?以前你沒讀過書,就一套又一套的,如今讀了點書,肯定更能夠自欺欺人。我就問你一件事,到底有沒有想活着離開這裡?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都是為了活着離開劍氣長城?”

陳平安默不作聲。

劉羨陽問道:“那就是沒有了。靠賭運氣?賭劍氣長城守得住,寧姚不死,左右不死,所有在這邊新認識的朋友不會死?你陳平安是不是覺得離開家鄉后,太過順遂,終於他娘的時來運轉了,已經從當年運氣最差的一個,變成了運氣最好的那個?那你有沒有想過,你現在手上擁有的那麼多,結果人一死,玩完了,你依舊是那個運氣最差的可憐蟲?”

陳平安破天荒怒道:“那我該怎麼辦?換成你是我,你該怎麼做?”

劉羨陽神色平靜,說道:“簡單啊,先與寧姚說,哪怕劍氣長城守不住,兩個人都得活下去,在這之間,可以儘力去做事情,出劍出拳不留力。所以必須問一問寧姚到底是怎麼個想法,是拉着陳平安一起死在這裡,做那亡命鴛鴦,還是希望死一個走一個,少死一個就是賺了,或是兩人同心同力,爭取兩個都能夠走得問心無愧,哪怕今日虧欠,將來可以補上。問清楚了寧姚的心思,也不管暫時的答案是什麼,都要再去問師兄左右到底是怎麼想的,希望小師弟如何做,是繼承文聖一脈的香火不斷,還是頂着文聖一脈弟子的身份,轟轟烈烈死在戰場上,師兄與師弟,先死後死而已。最後再去問老大劍仙陳清都,若是我陳平安想要活,會不會攔着,若是不攔着,還能不能幫點忙。生死這麼大的事情,臉算什麼。”

劉羨陽將自己那隻酒碗推給陳平安,道:“忘了嗎,我們三個當年在家鄉,誰有資格去要點臉?跟人求,別人會給你嗎?若是求了就有用,我們仨誰會覺得這是個事兒?小鼻涕蟲求人不要辱罵他娘親,若是求了就成,你看小鼻涕蟲當年能磕多少個頭?你要是跪在地上磕頭,就能學成了燒瓷的手藝,你會不會去磕頭?我要是磕了頭,把一個腦袋磕成兩個大,就能有錢,就能當大爺,你看我不把地面磕出一個大坑來?怎麼,現在混得出息了,泥瓶巷的那個可憐蟲,成了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劍氣長城的二掌柜,反而就不要命只要臉了?這樣的酒水,我喝不起。我劉羨陽讀了不少書,依舊不太要臉,自慚形穢,高攀不上陳平安了。”

陳平安神色恍惚,伸出手去,將酒碗推回原地。

好像能做的事情,就只有如此了。

劉羨陽伸手抓起那隻白碗,隨手丟在旁邊地上,白碗碎了一地,冷笑道:“狗屁的碎碎平安,反正我是不會死在這裡的,以後回了家鄉,放心,我會去叔叔嬸嬸墳上說一句,你們兒子人不錯,你們的兒媳婦也不錯,就是都死了。陳平安,你覺得他們聽到了,會不會開心?”

陳平安整個人都垮在那邊,心氣、拳意、精氣神,都垮了,只是喃喃道:“不知道。這麼多年來,我從來沒有夢到過爹娘一次,一次都沒有。”

劉羨陽突然笑了起來,轉頭問道:“弟媳婦,怎麼講?”

陳平安身後,有一個風塵僕僕趕來這邊的女子,站在小天地當中沉默許久,終於開口說道:“想要陳平安死者,我讓他先死。陳平安自己想死,我喜歡他,只打個半死。”

寧姚落座后,劉娥趕緊送過來一壺最好的青神山酒水。少女放了酒壺和酒碗之後,沒忘記幫着那個脾氣不太好的年輕人,補上一隻酒碗。她沒敢多待,至於酒錢不酒錢的,賠錢不賠錢的,別說是劉娥,就是最緊着店鋪生意的桃板都沒敢說話。丘壠、劉娥和桃板一起躲在鋪子里,向外張望。先前二掌柜與那個外鄉人的對話,用的是外鄉口音,誰也聽不懂,但是誰都看得出來,二掌柜今天有點奇怪。

再然後,寧姚坐下,他們三個便聽不見那邊的言語了。

寧姚倒了一碗酒水,直截了當說道:“老大劍仙是說過,沒有人不可以死,但是也沒說誰就一定要死,連我都不覺得自己非要死在這裡,才算對得起寧府和劍氣長城,所以怎麼都輪不到你陳平安。陳平安,我喜歡你,不是喜歡什麼以後的大劍仙陳平安。你能不能成為劍修,根本就是無所謂的事情,成不了劍修那就當純粹武夫,如果還有那心氣,願意當讀書人,就當讀書人好了。”

陳平安點點頭,道:“明白了。”

劉羨陽卻搖頭,壓低嗓音,好似在自言自語:“根本就沒有明白嘛。”

寧姚皺了皺眉頭,轉頭看了眼劍氣長城那邊,道:“只不過老大劍仙之前不許我多說,說他會看顧着點你,有意讓你多想一點,不然白瞎了這趟遊歷,死中覓活,並且靠自己活了,才是砥礪道心並且孕育出劍胚的最好法子。不然別人給你,幫你,哪怕只是攙扶一把,指點迷津一兩次,都要少了點意思。”

劉羨陽還是搖頭,道:“不爽利,半點不爽利。我就知道是這個鳥樣,一個個看似毫無要求,其實恰好就是這些身邊人,最喜歡苛求我家小平安。”

寧姚不理睬劉羨陽,繼續說道:“有此待遇,別覺得自己是孤例,就要有負擔,老大劍仙看顧過的年輕劍修,萬年以來,不在少數。只是有些說得上話,更多是隻字不提,劍修自己渾然不覺。其實一開始我不覺得這樣有什麼意義,沒答應老大劍仙,但是老大劍仙又勸我,說想要再看看你的人心,值不值得他歸還那隻槐木劍匣。”

陳平安笑道:“我還以為老大劍仙忘了這茬,就跟提親一樣。”

劉羨陽伸出手指,輕輕旋轉桌上那隻白碗,嘀咕道:“反正劍術那麼高,要給晚輩就乾脆多給些,好歹要與身份和劍術匹配。”

桌底下,陳平安使勁一腳踩在劉羨陽腳背上。

劉羨陽伸出併攏的雙指,好似掐劍訣,豎在身前,念叨道:“不疼不疼,王八趴窩!”

寧姚其實不太喜歡說這些,許多念頭,都是在她腦子裡打了一個旋兒,過去就過去了,如同洗劍煉劍一般,不需要的,不存在,需要的,已經自然而然串聯起下一個念頭,最終成為一件需要去做的事情,最終往往又在劍術劍意劍道上得以顯化,僅此而已,根本不太需要訴之於口。

但今天是例外。

寧姚想了想,說道:“老大劍仙如今思慮不多,豈會忘記這些事情。老大劍仙曾經對我親口說過,他什麼都不怕,只怕欠賬。”

寧姚又補充道:“思慮不多,所思所慮,才能更大,這是劍修該有的心境。劍修出劍,應該是大道直行,劍光明亮。只是我也擔心自己歷來想得少,你想得多,偏偏又不怎麼會犯錯,擔心我說的,不適合你,所以就一直忍着沒講這些。今天劉羨陽與你講清楚了,公道話、私心話、良心話,都講了,我才覺得可以與你說這些。老大劍仙那邊的叮囑,我就不去管了。”

寧姚最後說道:“我反正就這麼點想法,不管劍氣長城守不守得住,我們都得一起活着,你我誰都不能死!以後出劍也好,出拳也罷,你無須向任何人證明什麼,哪怕是老大劍仙和左右,都不用與他們證明,我知道了就行。所以你愧疚什麼?你愛講道理,我歷來不喜歡,將來誰敢在此事上說事,只要被我聽見了,就是與我問劍。”

陳平安笑容燦爛,說道:“這次是真知道了!”

劉羨陽一巴掌拍在桌上,大聲贊道:“弟媳婦,這話說得敞亮!不愧是能夠說出‘大道直行,劍光明亮’的寧姚,果然是我當年一眼瞧見就知道會是弟媳婦的寧姚!”

“劉羨陽,這碗酒敬你!來得晚了些,總好過不來。”

寧姚一口飲盡碗中酒,收起了酒壺和酒碗在咫尺物當中,起身對陳平安道:“你陪着劉羨陽繼續喝酒,養好傷,再去城頭殺妖。”

劉羨陽與陳平安一起站起身,笑嘻嘻道:“弟媳婦能這麼講,我就放心多了。都怪我離開家鄉太早,不然誰喊弟媳婦誰喊嫂子都不好說。”

陳平安一肘子戳在劉羨陽心口。

寧姚笑問道:“泥瓶巷那個喜歡斜眼看人又愛說些怪話的女子,如何了?”

劉羨陽齜牙咧嘴揉着心口,苦着臉道:“說人不揭短,打人不撓臉,這是我們家鄉市井江湖的第一要義。”

寧姚御劍離去,劍氣如虹。

劉羨陽嘖嘖稱奇道:“扭扭捏捏的陳平安,找了這麼個乾脆利落的媳婦,咄咄怪事啊。”

陳平安收回視線,坐下身,沒有飲酒,雙手籠袖,問道:“醇儒陳氏的學風如何?”

關於醇儒陳氏,除了那本驪珠洞天的老黃曆,以及享譽天下的南婆娑洲陳淳安之外,陳平安真正接觸過的潁陰陳氏子弟,就只有那個名叫陳對的年輕女子。當年陳平安和寧姚,曾經與陳對以及那個龍尾溪陳氏嫡孫陳松風,還有風雷園劍修劉灞橋一起進山,去尋找那棵於書香門第而言意義非凡的墳頭楷樹。陳平安當年對那外鄉女子的印象,不好不壞。

劉羨陽不愛喝酒,便要了一碗陽春麵和一碟醬菜,攪拌在一起,一隻腳踩在長凳上,三兩口就吃完了陽春麵,然後愣在那邊,看着空碗,片刻後轉頭問道:“這陽春麵收不收錢?”

陳平安搖頭道:“除了酒水,一概不收錢。”

劉羨陽恍然道:“我就說嘛,這麼做買賣,你早給人砍死了。”

劉羨陽想起先前陳平安的問題,說道:“在那邊求學,安穩得很,我剛到那邊,就得了幾份重禮,就是翻書風、墨魚那幾樣,後來都寄給你和小鼻涕蟲了。在醇儒陳氏那兒,沒什麼坎坷可言,就是每天聽夫子先生們傳道授業解惑,偶爾出門遊學,都很順遂。我經常會去江畔一個大石崖上看風景,沒辦法,醇儒陳氏被譽為天下牌坊集大成者,就沒一個地兒像我們家鄉,只有那水邊的石崖,有點像我們仨當年經常去玩耍的青牛背。我哪怕想要與你倒苦水,裝一裝可憐,都沒機會。比起你來,果然還是我的運氣更好些,希望以後繼續保持。”

陳平安鬆了口氣。

劉羨陽笑道:“就算真有那小媳婦似的委屈,我劉羨陽還需要你替我出頭?你自己摸一摸良心,打從我們兩個成為朋友,是誰照顧誰?”

陳平安舉起酒碗,笑道:“你差點被正陽山那頭老畜生打死,後來還不是我替你稍稍出了口惡氣?”

與劉羨陽說話,真不用計較面子一事。不要臉這種事情,陳平安覺得自己至多只有劉羨陽的一半功夫。

劉羨陽依舊一腳踩在長凳上,以筷子敲桌面,故作高深道:“你這就不清楚了吧,那都是我算準了的,若非如此苦肉計,你一個泥瓶巷的小泥腿子,那會兒長得還沒我一半俊俏,瘦竹竿子外加黑炭一個,能有機會接近寧姚?你自己說,誰才是你們倆最大的媒人?”

陳平安呵呵一笑。

劉羨陽有些憂愁,又道:“不承想除了家鄉糯米酒之外,我人生第一次正兒八經喝酒,不是與自己未來媳婦的交杯酒。我這兄弟,當得也夠義氣了。也不曉得我的媳婦,如今出生了沒有,等我等得着急不着急。”

劉羨陽離了家鄉,便沒喝過酒,多半是真的。

“醇儒陳氏裡面,多是好人,只不過一些年輕人該有的臭毛病,大大小小的,肯定難免。”劉羨陽笑道,“我在那邊,也認識了些朋友,比如其中一個,這次也來了劍氣長城,是陳對那婆娘的親弟弟,名叫陳是,人很不錯,如今是儒家賢人了,所以當然不缺書生氣,又是陳氏子弟,當然也有些大少爺氣,山上仙氣,更有,這三種脾氣,有些時候是發一種脾氣,有些時候是兩種,少數時候,是三種脾氣一起發作,攔都攔不住。”

陳平安問道:“你如今的境界?”

看不出深淺,只知道劉羨陽應該是一個中五境練氣士。

劉羨陽擺擺手,道:“別問。不然你要羞憤得抱頭痛哭。”

陳平安無奈道:“關於我的事情,能夠傳到春幡齋那邊,肯定不是開店鋪這些,打了幾場架,你不都聽說了?”

劉羨陽問道:“你這會兒是劍修?”

陳平安只得搖頭。

劉羨陽再問:“幾境練氣士?”

陳平安不想說話。

劉羨陽指了指地面,道:“那還不蹲下與劉大爺說話?”

陳平安沒好氣道:“我好歹還是一個七境武夫。”

劉羨陽一臉錯愕道:“打了個姑娘,你還有臉說?”

陳平安好奇問道:“你是中五境劍修了?”

劉羨陽伸出雙手,扯了扯衣領,抖了抖袖子,咳嗽幾聲。

陳平安已經轉移話題,問道:“除了你那個朋友,醇儒陳氏這一次還有誰來了?”

劉羨陽笑道:“你管這些做什麼?”

陳平安也抖了抖衣袖,玩笑道:“我是文聖嫡傳弟子,潁陰陳氏家主是亞聖一脈的嫡傳,你在醇儒陳氏求學,按照浩然天下的文脈道統,你說這輩分怎麼算?”

劉羨陽笑道:“巧了,陳氏家主這次也來了劍氣長城,我剛好認識,經常與老人請教學問。至於咱倆輩分到底該怎麼算,我先問過這位前輩再說。”

陳平安收斂笑意,故作尷尬神色,低頭喝酒的時候,卻聚音成線,與劉羨陽悄然說道:“不要着急返回東寶瓶洲,留在南婆娑洲也行,就是不要去東寶瓶洲,尤其是桐葉洲和扶搖洲,千萬別去。正陽山和清風城的舊賬,拖幾年到了劍仙再說。不是上五境劍仙,如何破開正陽山的護山大陣?我計算過,不用點心機和手腕,哪怕你我是玉璞境劍修的戰力了,也很難在正陽山那邊討到便宜。正陽山的劍陣,不容小覷,如今又有了一個深藏不露的元嬰劍修,已經閉關九年之久,看種種跡象,成功破關的可能性不小,不然雙方風水輪流轉,風雷園上任園主李摶景一死,正陽山好不容易可以揚眉吐氣,以正陽山多數祖師堂老祖的性情,早就會報復風雷園,絕不會如此容忍黃河的閉關,以及劉灞橋的破境成長。風雷園不是正陽山,後者與大驪朝廷關係緊密,在山下關係這一點上,黃河和劉灞橋,繼承了他們師父李摶景的處世遺風,下山只走江湖,從不摻和廟堂,所以只說與大驪宋氏的香火情,風雷園比正陽山差了太多太多。阮師傅是大驪首席供奉,大驪於公於私都會敬重拉攏,所以後來又在舊山嶽地帶,劃撥出一大塊地盤給龍泉劍宗。但是帝王心性,年輕皇帝豈會容忍龍泉劍宗逐漸坐大,最終一家獨大?豈會任由阮師傅招徠一洲之地的絕大部分劍修坯子?至多是以觀湖書院為界線,打造出龍泉劍宗和正陽山一南一北對峙格局,所以正陽山只要有機會出現一個上五境劍修,大驪一定會不遺餘力幫助正陽山,利用大驪奇人異士,厭勝朱熒王朝的氣運,繼而掣肘龍泉劍宗。”

“正陽山這種門派,做人也好,做山上神仙也罷,門下修士都極有手腕。別的不說,只講那可憐女子,撇開裡面的恩怨情仇不提,只看結果,終究是能夠以情困住李摶景,使得李摶景畢生都未能躋身上五境。能夠傷到李摶景的劍心道心,絕對不是那女子品行不佳,辜負深情那麼簡單,以李摶景的眼光與胸襟,他也不會因此而消沉,所以極有可能是正陽山讓李摶景發現了一個真相。那女子痴情於李摶景,半點不假,恰恰是用情極深,所以當那女子最終選擇了師門,或是做了一些讓李摶景無法接受更無法釋懷的事情之後,李摶景才如此憤恨難平,直到她死後數百年。一個家族,家風如何,一座門派,門風如何,看大人物在幾件大事上的取捨,再看他們傳道調教出來的晚輩性情,最後再看底層人士的利益取捨習慣,高中低皆看,便很難出錯了。當年清風城許氏那婦人,與正陽山搬山猿既是盟友,卻又相互算計,如今雙方還不是關係穩固的盟友?說到底還是意氣相投,心性一致,利己者,表面朋友往往更多。你出劍只要不傷及裡子和根本,正陽山的表面朋友,依舊是正陽山的朋友,甚至會讓許多原本對正陽山觀感一般的修道之人,成為正陽山的朋友,甚至願意為正陽山仗義執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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