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同道中人(1 / 2)

第214章 同道中人

先前寧姚一人出陣,打算率先破陣之時,前線妖族阻滯不前,等到寧姚殺穿陣形,帶領六位劍修來到金色長河附近,兩邊戰場的妖族大軍又紛紛加快衝陣,盡量遠離這位出劍太過凌厲的女子“劍仙”。這一刻的寧姚好像是“幫忙壓陣”的督戰官,妖族大軍拼了命前沖。所以范大澈率先御劍離開兩人之後,莫名其妙就變成了一位金丹境劍修,獨自一人追殺茫茫妖族大軍的奇怪形勢。

范大澈覺得只憑此事,回頭就該喝上一壺最貴的青神山酒水,戰功足夠,終於可以不用與陳三秋借錢買酒了。

陳平安看了眼戰場前方,妖族大軍後方陣形越發厚重緊密,以極快速度簇擁向前,而且越是境界高的妖族修士,越是遠離後方他們三人,當然事實上,只是為了遠離寧姚一人。

陳平安說道:“兩邊劍修,因為我們的關係,壓力會大上不少。”

寧姚說道:“那就爭取早點與最前邊的劍修碰頭。具體的,怎麼講?”

陳平安踩在那把劍坊長劍之上,越來越習慣御劍貼地,他迅速捲起雙手袖管:“這次換我開陣,你殿後。一旦有那金丹境、元嬰境妖族現身,就交給你處置。”

寧姚問道:“不打算祭出飛劍?”

“只出拳。剛好能夠打磨一下武道瓶頸。”

陳平安說道:“放心,開陣速度,跟你肯定不好比,但是相較於別處戰場,不會慢。”

寧姚點頭道:“那就只管出拳。”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御劍如虹,跟上范大澈后,以心聲與之言語:“大澈,你居中出劍,我在前方開陣,其間不管出現任何情況,你都不用計較,只管御劍向前。我興許無法太分心照顧你,不過有寧姚殿後,問題應該不大。”

范大澈沉聲道:“好的!”

其實當二掌柜沒來那句“大澈啊”的時候,范大澈就知道需要自己多加小心了。

一瞬間,身穿兩件衣坊法袍的陳平安御劍驟然加快,筆直一線,呼嘯而去。

御劍途中,距離前方妖族大軍猶有百餘丈距離,陳平安便已經拉開拳架,一腳踩踏,腳下長劍一個傾斜下墜,竟是不堪重負,成了名副其實的貼地飛掠。在身後范大澈眼中,陳平安身形在原地瞬間消失,明明沒有用上那縮地成寸的方寸符,就已經有了方寸符的效果,莫不是躋身了武夫金身境才一年多,便又破瓶頸,成為一位遠遊境宗師了?

寧姚這一次選擇御劍,與范大澈解釋道:“他目前還只是金身境,並未到遠遊境。穿了三件法袍,如今已經不是保命了,就只是為了壓制拳意,再加上某種程度上的劍氣壓勝,三者相互砥礪,也算是一種歷練。跟江湖武把式一天到晚腳上綁沙袋差不多。”

寧姚之所以願意說這麼多,當然因為是跟陳平安有關,以及范大澈是她和陳平安的共同朋友,並且陳平安對范大澈照顧最多。不單單因為范大澈境界不夠而已,好像在范大澈身上,陳平安可以看到很多自己往昔歲月的影子,細細碎碎,拼湊起來,便會自然而然,格外親近。

只是這裡邊的具體緣由,寧姚想不明白,相信以後陳平安得空了,或是隱官大人好不容易忙裡偷閒,自然會說給她聽的。

寧姚又說道:“他早年在家鄉剛開始學拳的時候,腿上就綁了裝滿碎石子的袋子,第一次出門遊歷,就用上了半斤符、八兩符,他早就習慣了如此,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全力出拳,到底會如何,既然他都不知道出拳有多重,有多快,那麼對手就更不清楚了。”

言語之間,寧姚一劍劈出,是別處戰場上一個金丹境妖族修士,遠遠瞥了她一眼,寧姚心生感應,手中劍仙,一劍過後,一線之上,如同刀切豆腐,尤其是那個被針對的妖族修士,身軀對半開,向兩側砰然分屍,一顆金丹炸開,殃及池魚無數。

寧姚沒來由想起一件小事。記得當年還是少年的陳平安,背着槐木劍匣,裝着兩把劍,第一次來劍氣長城找她的時候,兩人獨處時分,他喜歡沒話找話說,說了許多鄉野市井的事情,比如那木匠彈墨線,手藝精湛的木匠老師傅彈線很准。

寧姚難得多看了眼一劍過後的戰場,挺像那麼回事。

范大澈根本不知道如何搭話。

其實站在寧姚身邊,壓力之大,大到無法想象。

好朋友陳三秋,私底下就曾與范大澈說過,當他和迭嶂這些朋友,如果境界比寧姚低一層的時候,其實還好,可一旦雙方是相同境界,那就真會懷疑人生的。我真的也是劍修嗎?我這個境界不是假的吧?

只不過范大澈當時看着陳三秋悠悠然喝着酒,說著牢騷話,卻是滿臉笑意。

二掌柜曾經說過,酒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一根魚竿,能把酒鬼的心底話鉤到嘴邊,尤其是我家的竹海洞天酒,更了不得。

大概能夠與寧姚成為朋友,便是陳三秋這樣的天之驕子,也會覺得既有壓力,卻又值得快意飲酒。

范大澈小心翼翼注意着戰場四周,其實空蕩蕩,毫無危機,只是他依舊擔心大地之下,藏着些鬼祟妖族修士,會戳他一劍,或是砸來一件法寶。

戰場上,這樣的事情很多。范大澈曾經親眼見過一位資質絕好的同齡人劍修,一着不慎,被一個藏身於地底的搬山妖族修士,早早算準了御劍軌跡,妖族修士破土而出,扯住劍修兩隻腳踝,將後者直接撕成了兩半。戰場上,真正最可怕的敵人,往往不是那種瓶頸境界、殺力碾壓某處戰場的強悍妖族,與之對峙,除非必死之地,大可以避其鋒芒。更加讓人忌憚的,是妖族修士當中那些初衷不為戰功、只求砥礪道行的,出手陰險,擅長偽裝,永遠追求一擊斃命,殺人於無形,一擊不中便果斷遠遁。這類妖族修士,在戰場上更加如魚得水,活得長久,偷偷摸摸游弋於各處戰場,一樁樁戰功累加,其實十分可觀。

據說蠻荒天下年齡最小的上五境劍仙、那個叫綬臣的大妖,當年就是憑藉這個陰險路數,一步步崛起。

更可怕的地方在於,綬臣哪怕成了上五境劍仙,依舊喜歡如此鬼祟行事,隱匿大妖氣息,刻意壓制劍仙氣象,一直以金丹境妖族修士投身戰場,伺機而動。

就因為這個,阿良當年在一場戰事中,曾親自尋覓綬臣的動向,最終阿良找出,遙遙遞出一劍,只是綬臣本身就是劍仙,當時又用上了傳道恩師的一道護身符籙,最終得以逃離戰場。

范大澈突然愣了一下。自家那位二掌柜,不正是如此嗎?並且可以算是這一行當的祖師爺水準?

只是可惜成了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不然二掌柜哪怕不擔任他范大澈的護陣劍師,一個人肆意出沒各處戰場,加上成了劍修,本身又是純粹武夫,再有那種對於戰場細微的把控能力,以及對某處戰場敵我戰力的精準計算,相信無論是戰功積攢,還是成長速度,都不會比那個綬臣大妖遜色半點。

寧姚的那種劍仙風采,當然驚心動魄,讓人心神往之。但是無論如何敬畏、仰慕,寧姚就只是寧姚,整個劍氣長城的同齡人,誰都學不來。可是二掌柜的對敵風格,其實就連范大澈都可以學,只要有心,親眼看見,多聽多看多記,就能夠化為己用,精進修為。在戰場上只要多出一絲的勝算,往往就能夠幫助劍修打殺某個意外。

前方戰場上,陳平安不再御劍后,主動身陷重圍,落在了一處妖族結陣厚重的包圍圈當中。拳架大開,一身磅礴拳意如江河流瀉,與寧姚先前以劍氣結陣小天地,有異曲同工之妙。

不小心或是膽敢近身者,先與我拳意為敵。

一頭身軀天生大如涼亭的妖族,既開竅成了修士,兩件本命物又專門用來迭加護身神通,憑藉天生強橫體魄,橫行戰場。結果陳平安直接以拳開路,整個人如一把長劍,當場將其切割為兩半,拳意又震散打退了洶湧鮮血。

打人千下,不如一紮。陳平安對敵,就只一拳。

一人陷陣,四面八方皆是敵寇環繞,依舊力爭一拳斃敵,傷其根本,碎其魂魄。

每一拳看似都是在節省氣力,但是每一拳事實上又都極其勢大力沉,一往無前,拳意之純粹,隱隱約約,竟是可以讓四周劍氣主動避讓開來。

一個躲之不及的妖族修士,身材魁梧,身高兩丈,掄起大鎚朝陳平安砸下。

面對那個傳說中的寧姚,興許不過是等死而已,但是與眼前這個沒有飛劍、唯有拳法極高的“少年郎”,好歹不缺那一戰之心。

陳平安伸出一手,抵住那當頭劈下的大鎚,整個人都被陰影籠罩其中。陳平安腳腕稍挪寸余,將那股巨大勁道卸至地面,即便如此,依舊被砸得雙膝沒入大地。

能躲開卻沒躲開,硬扛一記重鎚,並且故意身形凝滯些許,為的就是讓四周隱匿的妖族修士覺得有機可乘。

一個披掛精鐵符甲的妖族兵家修士,雙手持刀近身陳平安,氣勢如虹,劈砍而至。還有一個金丹境修士一手出袖,丟出兩張分別繪有五嶽真形圖、江河蜿蜒的金色符籙,再伸出一掌,重重抬起。

陳平安腳下四周大地,先是被那金丹境修士以術法結冰,封禁了方圓數十丈之地。

金色材質的山嶽符籙,顯化出五座色彩各異、只有拳頭大小的山嶽,其中四座,懸在陳平安身邊,唯有中嶽砸向陳平安頭顱。

一手撐住大鎚的陳平安,抬起左手,直接攥住那把穢氣濃稠如墨汁的漆黑法刀,手掌心的純澈拳意與黑色刀光摩擦,火光四濺。手腕一擰,將那死活不願脫手丟刀的兵家修士拽到身前,去撞擊金色符籙造就而成的袖珍山頭。

已經完成誘敵職責的砸錘妖族,手中大鎚再無法砸下絲毫,便暫時收回兵器,高高掄起手臂,想要再來一次。兵家妖族修士一個見機不妙,既不想挨上那中嶽撞擊,也不願意被隨後的大鎚誤傷砸中,果斷棄刀而退,一腳踹在陳平安胸口,借勢後撤。

下一刻,原本一直使用朱斂所傳猿猴拳架的陳平安,驀然變作種秋的頂峰拳架,稍顯肩頭松垮、腰背佝僂的他立即恢復正常身架,拳意一變,越發渾厚,直接碎開四周術法封禁,一拳砸在那座袖珍中嶽之上,拳與小山頭觸及之時,激蕩起一陣瘋狂四散的拳意漣漪,將那山嶽碎成一團濺射開來的金色光亮。

左手還握住那把法刀鄰近刀尖處的陳平安,整個人倒滑出去,躲過了魁梧妖族的第二記重鎚砸落。

左手持刀收回些許,右拳鬆開作掌刀狀,一刀砍下,將那把法刀硬生生剁成兩截,使得原本想要主動炸毀這件攻伐本命物的兵家妖族,偷雞不成蝕把米,反而一口心頭精血噴出。瞥了眼依舊被四岳圍困陣法中的陳平安,這個兵家修士竟直接御風遠離了這處戰場。

金色材質符籙顯化凝聚而成的四座山嶽,雖小,此刻卻仍懸停空中,依舊有那山嶽矗立大地之上的不俗氣象,將陳平安和持錘妖族一併圍在陣法當中。只是缺了那座中樞山嶽,稍有不足,好在另外一張金色符籙,已經化作一條長達數丈的水蛟,終究還是形成了山定水流轉的格局。

那個被連累得只能與那少年搏命的魁梧妖族,不再惜命,戰場之上,渾然不怕死必死,只是也有那怕死更死。

魁梧妖族手持大鎚,凶性大發,在有一條水蛟撲殺的四岳陣法牢籠當中,直奔拳頭重得不講道理的陳平安,能與之換命便換命!最後便是被陳平安一拳打爛胸膛,在這之前,那條符籙水蛟次次衝撞,便已經將這個魁梧妖族消磨得骨肉模糊。估計這個結果,連那金丹境妖族事先都沒有預料到,竟然成了一場道友先死貧道也不活了的相互坑害。因為陳平安在拳殺魁梧妖族之後,腳尖一點,高高躍起,按住後者頭顱,撞向那頭水蛟,選擇自行炸碎金丹的魁梧妖族,身軀魂魄與那水蛟一同灰飛煙滅。

金丹境修士定睛一看,陳平安扯去身上破碎法袍,然後裡邊還穿着一件衣坊法袍。臉上那張麵皮也破碎不堪,便被他隨手撤掉,收入袖中,連地上那大鎚也消逝不見了,被他收入了咫尺物當中。

金丹境修士毫不猶豫,不再管那四岳符籙,施展了一門獨門術法,化作數股青煙,分頭遁地而走。

陳平安沒有刻意追殺這個金丹境修士,少去一件法袍對自身拳意的掣肘,越發充沛幾分的拳罡將那搖搖欲墜的四座袖珍山嶽推遠,向前狂奔途中,遙遙遞出四拳,四道金光崩裂開來,轉瞬之間戰場上便死傷近百頭妖族。沒了麵皮遮掩,妖族大軍里不知是誰率先喊出“隱官”二字,原本還在督戰之下試圖結陣迎敵的大軍轟然逃散。

陳平安隨後開陣的路線,不再是筆直前沖,而是選擇在戰場上畫出一個大圓,再稍稍偏移向前,越是逃竄快,越是出拳先殺。

一口武夫純粹真氣,出拳不停,打到即將耗竭之時,便找機會喘口氣,若是形勢險峻,那就強撐一口氣。

戰場之上,再四面樹敵,能比得上十境武夫的喂拳?應付後者,那才是真正的命懸一線,所謂的體魄堅韌,在十境武夫動輒九境巔峰的一拳之下,不也是紙糊一般?只能靠猜,靠賭,靠本能,更靠近乎通神、心有靈犀的人隨拳走。

對於陳平安而言,只要沒有元嬰境劍修死士在旁隱匿,所謂的一人陷陣,戰場根本就不是戰場,一直就是在捉對廝殺。

李二曾言,當年差點一個不小心打死宋長鏡的那場單挑,那位大驪藩王資質,當然是好,但是當時拳頭還是太輕了,只不過宋長鏡當時之所以能夠支撐那麼久,就在於宋長鏡不單單是習武之人,更是沙場搏殺出來的武人,在沙場上磨礪拳法久了,自然而然就有了一種“沙場萬人敵”的氣象,再將其打熬透徹,返璞歸真,對手與之廝殺,如敵千軍,就會束手束腳。

如今陳平安身在戰場,就是在求這種氣象的第一層境界,山水千萬重,真正近身者,又能有多少高山大水?

只要出拳夠重,身形夠快,眼睛看得夠准,無非是蹚水過山,一處一地“慢慢”過。

在那之後,打得性起的陳平安,越發純粹,行走也好,飛掠也罷,時時刻刻皆是六步走樁,出拳唯有鐵騎鑿陣、神人擂鼓和雲蒸大澤三式。

李二雖然是十境武夫,可是對於拳理,當年在獅子峰仙府遺址當中喂拳,卻所說不多,偶爾說出口幾句,也直言不諱,說都是聽鄭大風時常念叨的。李二跟陳平安說,這些話可能你聽了有用,反正幾句拳理言語,也沒個分量,壓不到人。

其中就有那句:目中有敵始出拳,意中無敵即通神,拳法至大,處處在法中,時時法無礙。

此次開陣,陳平安既不會對那些咆哮不已的兇悍妖族以拳虐殺,也不會對那些滿懷恐懼、眼神祈求的年輕妖族修士,拳下留情。

純粹武夫,只是出拳。術高者活,拳輕者死。

戰場上的武夫陳平安,神色沉寂,眼神冷漠。

寧姚只提醒了范大澈一句話:“別靠近他。”

陳平安的念頭越來越少,以往所思所慮皆放下,無限趨近於李二所謂的那種“忘我記拳”之境。

沒有使用縮地符,更沒有使用初一、十五,甚至連可以牽引身形的松針、咳雷都沒有祭出。

至於兩把本命飛劍籠中雀和井底月,更是有大用處,絕對不會早早現身。

到了這一刻,陳平安甚至已經全然忘記了自己是劍修,有四把飛劍,更有了兩把本命飛劍。

妖族大軍結陣最厚重處,人未到拳意已先至。

寧姚依舊在找那些境界高的金丹境、元嬰境妖族。

范大澈依舊無大事可做,好在比起先前寧姚開陣,一行人都只是跟着御劍,此次陳平安以拳開陣,范大澈出劍的機會多了些。

先前寧姚一人仗劍,開陣太快。

左右兩翼的南北向戰線,兩撥下城廝殺的劍修,離着這條金色長河還很遠,都沒走到一半路程,並且越往後,破陣殺敵的速度會越慢,甚至極有可能未到一半,就需要撤回劍氣長城,與城頭上養精蓄銳的第二撥劍修輪番上陣,應對這場遍地屍骸的拉鋸戰。

金色長河與城牆之間的廣袤戰場別處,當下鑿陣南下最快的一撥劍修,也只是堪堪推進到了半路而已,那還是因為有元嬰境劍修齊狩幫忙帶頭開路的緣故。

迭嶂四人北歸,與旁邊那條戰線上的十數位南下劍修,一頭一尾,絞殺妖族大軍。

四位年紀輕輕的天才劍修,站在一排,相互間拉開七八十丈距離,不再追求鑿陣的速度和深度,開始儘可能多殺傷妖族大軍,故而四位劍修都開始腳踩長劍鎮岳、紅妝、經書、紫電,以御劍之姿,祭出各自本命飛劍,一路殺回劍氣長城。

陳三秋本命飛劍名為白鹿,飛劍的本命神通之一是白鹿銜芝的景象,戰場之上,會出現一頭大如屋舍的白鹿,所銜靈芝即陳三秋的那把本命飛劍,白鹿天然渾身劍光,四周如雪紛飛,並且能夠自主聚攏靈氣,大為神異。

戰場上,那頭通體劍光如雪的白鹿肆意亂撞,殺力極大。

相傳陳三秋孕育出本命飛劍之前,年幼時一場午後夢寐,麋鹿游前,四足跪地,主動認主。所以說陳三秋在劍氣長城年輕一輩當中,以風流著稱,絕對是大有本錢的。

家世好,脾氣好,皮囊好,人緣好,資質根骨好,除了陳家少爺的酒品稍微差了點,幾乎挑不出任何毛病。

而白鹿此等神物,往往與虛無縹緲的文運有些牽連,所以陳三秋得了那把大驪仿白玉京的壓勝古劍之一經書,相得益彰。因為陳三秋的本命飛劍,是極少數擁有兩種本命神通的珍稀存在,除了祭出飛劍,白鹿現身之外,還能夠無形中增長陳三秋的文運,所以陳三秋其實既是先天劍胚,也是天生的讀書種子。

要知道在浩然天下,擁有劍仙境界的儒家聖人,三大學宮、七十二書院,如今就只有兩位。

可惜陳三秋生在了讀書人寥寥的劍氣長城,最關鍵的是陳三秋還姓陳,去不了那座處處學塾、書聲琅琅的異鄉。

能夠在劍氣長城摘得天才頭銜的劍修,其實人人皆有故事。

只要是喜歡喝酒的劍修,誰都可以大醉酩酊,哪怕醉死都有理由。

寧姚始終不遠不近跟着那個只管出拳的陳平安。

寧姚依稀感覺到了陳平安的一個想法,可能當下陳平安自己都渾然不覺的一個念頭。

我若拳高天外,劍氣長城以南戰場,與我陳平安為敵者,不用出劍,皆要死絕。

寧姚沒有覺得這樣不好,但是又覺得這樣可能不是最好的,道理只有一個,他是陳平安,所以寧姚喊了一聲:“陳平安。”

戰場之上,陳平安立即收拳停步,轉過頭,有些疑惑。

范大澈一瞬間有些劍心不穩,只是感覺奇怪,一閃而逝。

寧姚說道:“繼續出拳,我在身後。”

陳平安愣了一下,不知道為何寧姚要說這句話,不過還是笑着點頭。

先前與龐元濟借來的那件衣坊法袍已經破碎收起,身上這件更是破碎得收都不用收了,便以拳意輕輕震散,破碎法袍如蒲公英飛走四方。

不但如此,連那件寧府青衫法袍也已被收起,於是當下陳平安只穿着一件最尋常材質的長袍。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吐出一大口淤血,不知不覺,以他為圓心的數十丈之內,戰場上已經沒有活着的妖族。

陳平安一手抖了抖手腕,一手輕輕攥拳又鬆開,雙手白骨裸露,再正常不過了,疼是當然的,只不過這種久違的熟悉感覺,反而讓他安心。

不吃點疼,練什麼拳,修什麼行。

陳平安目視遠方,最後抬高視線,才發現牆頭上刻的那個大字,再熟悉不過了。

猛。字寫得是真不好看。

陳平安下意識抬頭望向天幕。可以晚來,別不來啊。哪怕只是回到半個家鄉的劍氣長城,看一眼也好,至於出不出劍,可以來了再說。

陳平安伸手一抓,結果記起那把劍坊長劍早已崩毀。

便從咫尺物當中取出搬山之屬元嬰境妖族的那把法刀,法刀狹長鋒銳,寶光瑩澈。

陳平安握住這把已經無主的法刀。法刀品秩極高,是一等一的法寶,輕輕掂量一番,重量足夠,那就繼續開陣。

片刻之後,范大澈忍不住轉頭看了眼身後。寧姚在揉眉頭。而在兩人前方,陳平安在持刀亂砍。

范大澈覺得這大概就是斫賊了。

一瞬間,寧姚遞出一劍。

不是去救陳平安,哪怕偷襲之人,是一個深藏不露的元嬰境劍修死士。

與其配合,選擇刺殺寧姚的,正是先前那個精通隱匿之道的玉璞境劍仙。

一般的山上神仙道侶,若是境界高者,此時哪怕不會選擇去救境界低者,也難免會有一絲猶豫。寧姚卻毫無雜念,劍心反而越發澄澈光明。

她能殺敵,他能活。寧姚相信自己,更相信陳平安。

一直故意壓境在金丹境瓶頸多年的寧姚,剎那之間,隨隨便便就躋身了元嬰境瓶頸。

寧姚出劍之後,猶能分心,瞥了一眼城頭。

陳清都雙手負後站在城頭上,面帶笑意。

一旁魏晉苦笑道:“老大劍仙,為何故意要壓制寧姚的破境?”

陳清都笑道:“不着急,不用刻意去爭那些虛頭巴腦的頭銜,成為什麼歷史上第一位三十歲以下的劍仙,需要嗎?”

四十歲成為劍仙的魏晉還是不理解:“寧姚又並非拔苗助長,屬於順勢而成,老大劍仙你動用整個劍氣長城的劍道,將寧姚壓勝在元嬰境瓶頸,是何故?”

陳清都笑呵呵道:“我是魏晉?”

魏晉無言以對。有些懷念左右前輩在城頭的時光了。

老大劍仙的言下之意,你才是陳清都?

陳清都繼續說道:“劍道壓勝?那你也太小看寧丫頭了。”

蠻荒天下那位灰衣老者,不管大戰如何慘烈,始終不聞不問,只是在甲子帳閉目養神。

這會兒老人睜開眼睛,直接與陳清都笑着言語道:“這就壞規矩了啊。”

陳清都答道:“不服?來城頭上干一架?”

甲子帳那邊沒有回應,陳清都有些遺憾神色,幾乎整座蠻荒天下都是這老傢伙的,自己不過是佔據一座劍氣長城而已,這都不敢登城一戰?

果然,男人不是劍修,就都不行嘛。

陳清都沉默片刻,突然問道:“玉璞境瓶頸就這麼難以破開嗎?”

魏晉實話實說道:“對我來說,很難。當年偶遇阿良前輩,破開元嬰境瓶頸,已是僥倖,貪天之功為己有,晚輩一直心有愧疚。”

本以為老大劍仙又該挖苦自己幾句,不承想陳清都點了點頭:“躋身仙人境,是不簡單。其實劍修破境,境境都難。”

魏晉問道:“老大劍仙,能否指點晚輩幾句?”

陳清都轉頭看着這位寶瓶洲劍道第一人,一個大大方方承認自己為情所困的年輕人。

至於魏晉在劍道氣運相對稀薄的浩然天下,能夠在四十歲就躋身上五境劍仙,擱在劍氣長城,都算一件很了不起的大成就。

魏晉如何做到的?除了自身資質足夠好,還要歸功於阿良那個王八蛋傳授了錦囊妙計,劍氣長城的那本老皇曆,隨便翻翻,對於浩然天下的劍修,都是金科玉律,前提當然是翻得動這本老皇曆,阿良當然沒問題,幾乎翻完了的那種,美其名曰讀書人偷書,那也是雅賊。

阿良幫着魏晉以寅吃卯糧和強取橫奪兩種路數迭加,涉險提前破境,搶先成為寶瓶洲劍道的執牛耳者,嚴格意義上來說,手段並不光彩,也不算太過高明。陳清都活了萬年之久,自然一眼看穿魏晉的修行根腳,強者強運這種說法,還是有些道理的,魏晉只要躋身了上五境,然後留在寶瓶洲,大可以盤踞一洲,位居山巔,八面風雨自來,可以肆意攫取寶瓶洲的劍運底蘊。魏晉只需要按部就班,反正本身資質就足夠好,此後百年緩緩精進,不出意外,一個仙人境是跑不掉的。

魏晉此人,妙就妙在一個見好就收,不過是與北俱蘆洲天君謝實問劍一場,稍稍鞏固了玉璞境修為,就立即捨棄了唾手可得的大道台階不走,反而跑來了劍氣長城,如果不是新任隱官的橫空出世,魏晉極有可能就會戰死在這異鄉,到最後,至多就是留給寶瓶洲一樁遙遠、模糊的劍仙事迹。

陳清都一直很欣賞這樣的年輕人。敢爭大勢,也捨得死!

反觀某個小王八蛋,就很捨不得死。不過寧願生不如死,也不死,在陳清都看來,是可以接受的,像自己嘛。

陳清都聽到了魏晉的懇請后,並不着急給出答案,笑道:“為何直到今天才有此問?你魏晉聰明得很,讓你住在後邊那座小茅屋,你應該很清楚,這就是我的一種默認。先是曹慈,後有陳平安,加上你,不是每個人都能與陳清都當鄰居的。”

魏晉眺望南方戰場,輕聲道:“作為唯一一位寶瓶洲劍仙,我希望心無私慾來到劍氣長城,最後也能堂堂正正離開劍氣長城。這是其一。再就是我希望靠出劍,來換取老大劍仙的指點。當年阿良前輩指點迷津,我不希望下一次重逢,讓阿良前輩覺得當年幫了個廢物,那個廢物不成氣候,淪為一個安心躺在境界簿上混吃等死的劍仙。”

魏晉有些話沒有說出口。阿良前輩曾經與他喝酒的時候,調侃過自己,說那天底下的痴情種,其實都很難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畢竟如今的月老紅線亂牽連,又不能硬綁着姑娘上花轎。那就退一步,先讓自己活得出息些,讓自己錯過的姑娘,因為早年的擦肩而過,在未來歲月里,在她心底,生出一個小小遺憾,說不定將來與丈夫爭執時,她就好說一句早年那誰誰誰也是我的愛慕者。

陳清都喜歡魏晉的敞亮,於是笑道:“以後每次你積攢夠了一點小戰功,我就傳授你一部劍訣,品秩不低,是我早年某位老友的大道根本所在。”

魏晉抱拳致禮,並無言語。在魏晉看來,劍修之心性與欲說言語,皆在出劍。

陳清都搖搖頭:“不太上道啊。”

陳清都揉了揉下巴,嘖嘖道:“先有那阿良磨了百年耳根子,他一走,再有二掌柜頂上。看來真是由奢入儉難啊。”

魏晉無奈道:“晚輩學不來。”

陳清都笑道:“不用學,何況也學不來。”

魏晉問道:“阿良前輩會不會返回劍氣長城?”

陳清都反問道:“有沒有想過阿良為何要教你閉關破關之法?”

魏晉答道:“晚輩想過,只是沒想明白。”

“阿良不是與你偶遇,是故意找到的你,然後教了你劍術,不是對你有所算計,覺得你一定會趕赴劍氣長城,更不是覺得你成就不高,隨手給予施捨,好讓你這位未來一洲劍道氣運的集大成者,對他感恩戴德,而是由衷希望你魏晉,將來能夠與他阿良並肩而立。對魏晉是如此,對所有走在身後的同道中人,阿良皆一視同仁。”

陳清都說道:“這個答案所在,就是我教你那部劍訣的開宗之義所在,劍修需要與弱者為伍,與強者問劍。視他人為螻蟻者,本身就是螻蟻。遙想當年,大地之上,哪個不是腳下螻蟻?”

魏晉似有所悟。

陳清都雙手負后,瞥了眼天幕,收回視線,望向南方大地。

劍客劍客,天上劍術,做客大地。

當一位劍修,明明是劍仙,卻願意發自肺腑以劍客自居時,便有點意思了。

在陳清都看來,魏晉就是差了這麼點意思,哪怕這位年輕劍仙,一直身在江湖,但事實上,魏晉從來不覺得自己屬於江湖,而是整個人間的過客,最終還是要去山上當神仙的,帶劍一起登山,與一切世俗紅塵,竭力撇清關係,最怕那紛紛擾擾的因果牽扯。

可是……

陳清都舉目遠眺,想起了自己年輕時候的一幅畫卷。

劍修登高,問劍於天,境界越高之人,與人間牽連越多,最終一步一步,極慢極慢,憑藉著那些人心牽連的複雜絲線,好像是拖曳着整個世道在往上走。

這才是最早的劍修,這才是真正的劍心純粹。以大毅力大願望,挑起大負擔,承受大磨難,定要讓整座人間去往更高處。

現在的劍修也好,其他練氣士也罷,哪個不是想着清心寡欲,斷絕紅塵,當那不惹絲毫塵埃的山上神仙?即便天底下的修道之人,絕大多數如此心性,其實依舊沒有問題,可一旦人人皆如此,那就有大麻煩了。

陳清都雙手負后,以手掌輕輕敲擊手心,自言自語道:“前者可以多些,後者可以稍微少點,兩種人都得有,缺一不可。”

南方戰場上,那個玉璞境劍仙死士與寧姚互換一劍后,受了點小傷,依舊決不戀戰,立即以詭譎秘法遠遁,戰場上某些鮮血流淌處,先後出現一圈極其細微的漣漪,顯然是那個妖族劍仙死士的魂魄所在,而且逃跑軌跡,並非直線,似乎用上了一種陣法。

寧姚第二劍,竟是直接落空,不但如此,寧姚身後六十丈外的一處鮮血窪地當中,漣漪微漾,對於劍修而言,這點距離,可謂近在咫尺,劍仙死士竟然想要搏命一擊,寧姚更加心狠,打定主意要以傷換命,雖然可以及時躲避,她依然故意凝滯絲毫,給那妖族劍仙一個機會。只是那個死士隨之放棄機會,徹底打消刺殺念頭,選擇遠離戰場。

寧姚身上那件金色法袍,按照甲子帳那本冊子上的記載,是當之無愧的仙兵品秩,對於劍仙死士這種追擊一擊功成的頂尖刺客而言,極為克制。

寧姚搜尋不到對方的蹤跡,環顧四周,附近戰場也無對方身影,便就此作罷。

不過已經記住了那個劍仙死士的逃跑路線,在心中默默推演一番。

如果還有機會再次交手,寧姚出劍會更有分寸。

真正讓寧姚惱火的地方,是那個針對陳平安的元嬰境劍修,同樣是一擊不成,便果斷撤退,妖族大軍擔任天然屏障,寧姚第三劍遞出,便被那個元嬰境劍修堪堪躲過,一個雙手掐劍訣,劍修竟是直接化作千百道劍光,四散飛掠,去勢極快。寧姚一抬手,大地之上遺留、捨棄的千百件破碎兵器,如同飛劍,一一追殺劍光。

戰場天空像是下了一場布滿細碎飛劍的滂沱大雨。與此同時,寧姚橫掠出去十數丈,繞開遠處的陳平安,一劍劈向前方。

只是元嬰境劍修那一把飛劍,先前襲殺陳平安,所謂的不成,也就只是並未擊殺陳平安而已。陳平安身陷大陣,一個元嬰境劍修的驟然出劍,根本無處可躲,能做的,就只是避免遭受致命傷,所以整個肩頭都被飛劍洞穿,炸爛了大半肩頭。劍修以飛劍傷人,不單單在鋒銳,更在劍氣遺留,以受傷之人的人身小天地作為戰場,細密複雜的劍氣、絲絲縷縷的劍意,宛如無數條過江龍,劍氣又如同洪水決堤,衝撞竅穴氣府。

被劍修飛劍傷及,養傷最難痊癒,這是公認的事實,劍修能夠佔據山上四大難纏鬼榜首,更是當之無愧。

戰場上,范大澈已經完全看不見陳平安的身影。浩浩蕩蕩的妖族大軍,從四面八方蜂擁聚攏過來,鋪天蓋地,明擺着是要一起圍殺陳平安。

最先有妖族修士認出了年輕隱官的面容,道破身份后,那種大軍退散,是一種求生的本能。既是因為年輕隱官在與托月山關門弟子離真的捉對廝殺當中,不但一戰勝之,並且打得離真這位蠻荒天下的頭等天才魂飛魄散。這樁事迹,早已傳遍妖族大軍,並且這個消息註定會一直往南緩緩蔓延,成為整個蠻荒天下大野山澤、高城雄鎮、街頭小巷的熱議,年復一年,如同離離原上草,處處枯榮生髮,甚至百年之後,都有可能被記得住事的有心人,在那茶餘飯後,津津樂道。更因為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有太多太多年,就完全等同於那個名叫蕭愻的羊角辮“小姑娘”。

等到妖族大軍記起此隱官非彼隱官之後,加上陳平安獨自一人,太過孤軍深入,而那寧姚好像又完全沒有增援新任隱官的意思,如此一來,有被陳平安擊殺了至交好友的妖族修士,也已心存死志,要報仇,願以一條性命換陳平安的傷勢;有的覺得對方不過一人,己方大軍卻是結陣厚重,趁機偷偷丟出一道術法、砸出一件本命物,絕對安穩;更有各懷心思的金丹境妖族、劍修死士,出手極其精準狠辣,不奢望一擊斃命,只求鈍刀子割肉。

戰場廝殺,是擁有一種巨大感染力的,個體置身其中,往往會跟隨大勢而走,潰敗,嘩變,奮發忘死,慷慨赴死,皆是如此。

最後再加上那個元嬰境劍修的一劍傷及年輕隱官。

殺機四伏,鋪天蓋地。

遠處范大澈喃喃道:“不該這麼開陣啊,太兇險了。這種戰場之上,哪裡不是意外,終究不是武夫問拳啊。”

如果不是寧姚壓陣,二掌柜如此出拳,是必死無疑的下場。

寧姚說道:“正因為有我在,他才會如此出拳。這是先後順序,道理得這麼講。”

寧姚也知道範大澈為何如此心神不定,說到底還是擔心陳平安的安危。

寧姚沒有細說,范大澈終究不是純粹武夫,劍修道路,與純粹武夫的漸次登高、問拳於最高處,看似殊途同歸,實則大不相同。

這才是真正的武夫問拳,與人爭強斗勇,只是武學小道,以一己之力,單憑雙拳,與天地爭勝,才是大道風光。

遠處那個包圍圈的中心地帶,幾乎變作了一座緩緩移動的小山頭。

范大澈在收劍間隙,還是忍不住問道:“這樣下去,真沒事?”

寧姚說道:“對方有事。”

范大澈無言以對。他只得繼續在戰場邊緣地帶出劍,儘可能為陳平安分擔些壓力。其實意義不大,但是總得做點什麼。

為人處世,力所未逮,那就盡量求個心安,是好習慣。

寧姚駕馭那把劍仙,肆意穿梭在戰場中,揮出一條條金色長線。在妖族大軍當中,金光凝聚長久不散,既有縱橫交錯的筆直長線,也有歪歪扭扭的金色軌跡,長達數千丈,所到之處,皆是被金色長線割裂開來的殘肢斷骸,而那金光本身就像一座天然符陣,劍意蘊藉極重,加上四周劍氣流溢,讓妖族大軍苦不堪言,不少中五境修士乾脆趴地不起,好躲避那些位置較高、並且越來越攢聚密集的金色長線。不少龍門境、金丹境妖族修士都已經迅速離開這座懸空的金色劍陣。

寧姚瞥了眼戰場上的金線,差不多聚攏足夠的劍氣之後,雙指掐訣,輕輕向下一劃。

如同一場大雨懸停空中,聚成一座離地不遠的巨大池塘,然後驟然間墜落大地。

陳平安那處戰場,大地震動,拳罡大如雷鳴。近身妖族,四濺飛散,一座妖族大軍堆積而成的小山頭,就像從中崩碎開來。

范大澈鬆了口氣,總算瞅見了陳平安的身影,樣子有些狼狽,衣衫襤褸,血肉模糊,拳意之濃厚,近乎肉眼可見,流淌陳平安全身,如那神靈庇護身軀。

大概這就是天底下最名副其實的武夫金身境了。

范大澈雖是劍修,做夢都想成為劍仙,但是目睹這幅場景之後,不得不承認,武夫陷陣,金身不破,實在是蠻橫至極。

陳平安被一道絢爛術法砸中後背,踉蹌一步而已,便借勢前沖,筆直向前十數丈,以拳開路。

一個兵家妖族修士,以一根大戟掃中陳平安腰部,打得陳平安橫飛出去數十丈,瞬間便有十數道術法神通、數十件本命物攻伐兵器,如影隨形。

轉瞬之間,陳平安剛剛落地,戰場上就又形成了一座小山頭,再不見蹤跡。

范大澈有一點好,不做多餘事。

只是范大澈越發心驚膽戰,那些妖族修士是不是瘋了?一個個如此不惜命?!

寧姚依舊將前線交給負傷累累的陳平安一人處理,她至多幫忙出劍,牽扯戰場兩側,以那把劍仙削掉一些妖族大軍的橫向厚度。

那把劍仙作為一件仙兵,已經有了一份靈犀,如正在學語的懵懂稚子開竅些許,當下顯然極為暢快。

以往在陳平安手上,也確實是有些憋屈,被那連劍修都不是的主人,呼之則來揮之則去也就罷了,關鍵是次次大戰死戰,每次現世,都遠遠不夠盡興。

寧姚雖然氣定神閑,劍心鎮靜,出劍始終很精準,卻並不意味着她半點不憂心陳平安的處境。

在戰場上,斬殺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功勞有多大?

蠻荒天下六十軍帳,關於此事,爭議極大,大致分成了三種看法。

以庚寅帳為首的一撥軍帳,認為擊殺隱官陳平安,戰功視為斬殺一位玉璞境劍仙,理由是雖然陳平安身為新任隱官,在劍氣長城位高權重,並且他坐鎮隱官一脈,排兵布陣,對蠻荒天下造成了極大的損耗,這一點毋庸置疑,可陳平安畢竟一來不是劍修,再者就境界而言,實在不高,雖然在捉對廝殺當中,能夠拳殺離真,事實上未必擁有一位元嬰境巔峰劍修的戰力,那麼加一個上隱官身份,將其視為玉璞境劍仙,最是合情合理。

以丁卯帳為首的另外一大撥軍帳,加上兩位王座大妖仰止、黃鸞附議,都認為這位年輕隱官,無論是實實在在的威脅,還是對於劍氣長城的象徵意義,殺掉他,戰功等同於仙人境劍修,視為大劍仙,並不過分。

在這之外,又有一座孤零零的甲申帳,提出了一個更加驚世駭俗的看法,只要能夠擊殺陳平安,戰功最少應該介於擊殺董三更、陳熙、齊廷濟與陸芝、老聾兒、納蘭燒葦這兩撥劍仙之間,就算戰功等同於飛升境劍修,也無不可!

爭論不休,甲子帳專門匯總了意見,最終決定戰功大小,以擊殺一位大劍仙來論,但是介於納蘭燒葦和岳青之間,不可簡單視為尋常大劍仙。

范大澈心口一顫。

遠處戰場,司職開陣前行的陳平安,是首次被一個妖族修士以雙拳砸向范大澈這個方向。

陳平安在空中身形擰轉,躲過一些關鍵術法、法寶的糾纏,硬扛其餘手段,飄然落地,向後滑出五六步,一腳重重踩地,以更快速度重返戰場,直接找那個同樣是純粹武夫路數的妖族修士。後者不但是一支妖族大軍的領袖,還是修道之士,外加遠遊境,幻化人形后,身材魁梧,無兵器傍身,一身肌肉虯結,氣勢凌人。

一線之上,兩位純粹武夫,相對而沖,雙方以拳對拳,拳罡大震,周圍妖族大軍當場被那股激蕩開來的磅礴拳意震退。

遠遊境妖族與陳平安各自挨了一拳,又皆是一步不退,又換一拳,雙方面門各中一拳,腦袋皆是向後晃蕩了一下。

戰場上一道道聲響如沉悶擂鼓聲。

那遠遊境妖族嘶吼一聲,是要附近那些金丹境、龍門境修士,根本不用管自己生死,所有法寶、術法只管砸過來。

眨眼工夫,陳平安就雙手互換,接連遞出十六拳。

既然對方敢原地不動,他就更不會挪步,兩人不管是什麼身份,什麼陣營,武夫問拳,就沒有比原地換拳更酣暢的方式。

直來直往,光明正大,只要拳法夠高,出拳夠重,對方就乖乖倒地,好似在拳法一途,向拳更高者認祖歸宗!

隱官一脈的劍修當中,鄧涼是行事最穩重的一個,身為山澤野修出身的劍修,後來又被宗門收納,成為譜牒仙師,最知道人間泥濘滋味,也耳濡目染了山上洞府的仙氣縹緲,性子自然不會急躁。

幾乎每個人,所有的心平氣和,都是一點一點磨出來的。

但是鄧涼今天不知為何,突然就一下子掀翻了書案。

然後鄧涼瞬間安靜下來,說了聲“對不住”,呆坐片刻之後,起身默默擺好書案。

愁苗劍仙輕輕搖頭,示意所有人都不用說什麼。

愁苗如此表態,其餘劍修也就只好跟着視而不見,哪怕是玄參、曹袞這些與鄧涼同樣是外鄉身份的劍修,也都保持沉默。

董不得瞪了一下使勁朝自己使眼色的郭竹酒。

什麼跟什麼,鄧涼喜歡她董不得,又不是董不得喜歡他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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