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翻老皇曆(1 / 2)

第217章 翻老皇曆

一到炎炎夏日就像撐起一把陰涼大傘的老槐樹,沒了;鐵鎖井被私家圈禁起來,讓老人們心心念念的甘甜的井水,喝不着了;神仙墳少了好多的蛐蛐聲;一腳下去吱呀作響的老瓷山再也爬不上去了;所幸春天裡猶有桃葉巷的一樹樹桃花,深紅可愛,淺紅也可愛。

人生有聚終有散,所幸有散又有聚。

今天舊學塾那邊,聚攏了許多離鄉之後的返鄉人。

李槐、林守一、董水井、石春嘉,在返回書院之前,約好了今天一起重返學塾,也沒太多說頭,就是去那邊看看、坐坐。

董水井託人找縣衙戶房那邊的胥吏,取來鑰匙幫忙開了門。尋常不知道董水井的能耐,不知道董半城的那個稱呼,可是董水井販賣的糯米酒釀,早已遠銷大驪京城,據說連那如鳥雀往來白雲中的仙家渡船,都會擱放此酒,這是誰都瞧得見的滾滾財源。

四個曾經在此求學的同窗好友,李槐和董水井一路挑水而來,扁擔、水桶、抹布這些物什,都是從李槐祖宅裡邊拿來的,石春嘉手挽籃子,抹布就裝在裡邊。林守一當年便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吃穿不愁,不太有機會做這些活計,今天也想要挑水,結果董水井笑道,李槐家附近汲水處,那邊我更熟悉些。所以兩手空空的林守一,就跟湊近了身邊的石春嘉一路閑聊。

兩人的家族都遷往了大驪京城,林守一的父親屬於升遷為京官,石家卻不過是有錢而已,落在京城本土人氏眼中,就是外鄉來的土財主,渾身的泥腥味。石家早些年做生意,並不順利,被人坑了都找不到說理的地方。石春嘉有些話,因先前那次在騎龍巷鋪子人多,便是開玩笑,也不好多說,這會兒只有林守一在,她便敞開了挖苦、埋怨林守一,說家裡人在京城磕磕碰碰,提了豬頭都找不着廟,便去找了林守一的父親,不承想雖不至於吃閉門羹,也只是進了宅子喝了茶敘過舊,就算是完事了,林守一的父親,擺明了不樂意幫忙。

石春嘉嫁為人婦,不再是早年那個無憂無慮的羊角辮小丫頭,但是之所以願意開門見山聊這些,還是願意將林守一當朋友。父輩怎麼打交道,那是父輩的事情,石春嘉離開了學塾和書院,變成了一個相夫教子的婦道人家,就越發珍惜那段蒙學歲月了。

能夠與人當面牢騷的言語,那就是沒在心底怨懟的緣故。

林守一也沒有為自己父親和家族遮掩什麼,說道:“我爹是什麼性情,我家是怎麼個光景,你還不清楚?當年同窗,誰敢去我家玩耍?寶瓶當年膽子大不大,你看她去過我家幾次?”

林家門風,早年在小鎮一直就很古怪,不太喜歡與外人講人情。林守一的父親,更奇怪,在督造衙門做事,清清爽爽,是一個人;回了家,沉默寡言,是一個人;面對庶子林守一,近乎苛刻,又是另外一個人。那個男人幾乎與任何人相處,都處處拎得太清楚,因為做事得力的緣故,在督造衙署口碑絕好,與幾任督造官都處得很好,所以除了衙門同僚的交口稱讚之外,林守一父親身為家主,或是父親,就顯得有些刻薄寡情了。

當年遠遊大隋書院,寄給林守一的家書,內容從來簡明扼要,好似算賬一般。

不管林守一如今在大隋朝野,是如何的名動四方,連大驪官場那邊都有了偌大名聲,可那個男人,一直好像沒這麼個兒子,從未寫信與林守一說半句“得空回家看看”的言語。

石春嘉記起一事,打趣道:“林守一,連我幾個朋友都聽說你了,多大的能耐啊,事迹才能傳到那大驪京城,說你定然可以成為書院賢人,便是君子也是敢想一想的,還是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相貌又好……”

說到這裡,石春嘉側過身,打量着一襲青衫的林守一:“喲,還真俊,以前真是半點瞧不出,成天板着個臉,跟小夫子似的,可不討喜。”

林守一說道:“這種話,有本事當著邊文茂的面說。”

石春嘉笑道:“我也沒說你比我夫君好看啊。”

林守一搖搖頭,沒說什麼。

石春嘉有些感慨:“那會兒吧,學塾就數你和李槐的書籍最新,翻了一年都沒兩樣,李槐是不愛翻書,一看書就犯困,你是翻書最小心。”

林守一笑道:“這種小事,你還記得?”

石春嘉反問道:“不記這些,記什麼呢?”

林守一點頭道:“是個好習慣。”

林守一猶豫了一下,說道:“以後若是京城有事,我會找邊文茂幫忙的。”

石春嘉愣了愣,然後大笑起來,伸手指了指林守一:“從小就你說話最少,念頭最繞。”

林守一哪裡需要有求於邊文茂?

這種幫人還會墊台階、搭梯子的事情,大概就是林守一獨有的溫柔和善意了。

在學塾那邊,李槐一邊打掃,一邊大聲朗誦着一篇家訓文章的開頭:“黎明即起,洒掃庭除!”

遙想當年,每個清晨時分,齊先生就會早早開始打掃學塾,這些事情,從來親力親為,不用書童趙繇去做。

董水井笑着接話道:“要內外整潔。”

石春嘉抹着桌案,聞言后揚了揚手中抹布,跟着說道:“即昏便息,關鎖門戶。”

不遠處林守一微笑道:“必親自檢點。”

林守一仔細擦拭着窗欞,山下求學,山上修道,修身修心,何嘗不是如此?

石春嘉的夫君邊文茂,也回到了這座槐黃縣城,小鎮屬於縣府郡府同在,邊文茂投了名帖,需要拜訪一趟寶溪郡守傅玉。

傅玉亦是位身份不俗的京城世家子,邊家與傅家有些香火情,都屬於大驪清流,只是邊家比起傅家,還是要遜色很多。不過傅家沒曹、袁兩姓那般鐘鳴鼎食,終究不屬於上柱國姓氏,傅玉此人曾是龍泉首任縣令吳鳶的文秘書郎,很是深藏不露。

龍泉郡升為龍州后,轄下青瓷、寶溪、三江和香火四郡,袁郡守屬於就地升遷的青瓷郡主官,其餘兩郡太守都是京官出身,世族寒族皆有,寶溪郡則被傅玉收入囊中。

邊文茂願意投帖寶溪郡守府,卻不敢去青瓷郡衙門拜訪,這就是上柱國姓氏積威深重使然了。

事實上傅玉雖然如今與袁家嫡孫品秩相當,都是一郡太守,但是每次去往州城刺史官邸議事,別說傅玉,便是刺史魏禮,面對那位袁郡守都不輕鬆。不光光是袁郡守的出身,袁郡守自身操守、治政手段,更是關鍵。

於祿和謝謝先去了趟袁氏祖宅,然後趕來學塾這邊,挑了兩個無人的座位。

他們兩個都曾是大驪舊山崖書院的外鄉學子,只是不比李槐他們跟齊先生這麼親近。他們作為盧氏遺民流徙至此,只見到了崔東山,沒能見到創辦山崖書院和這座小鎮學塾的齊先生。

很湊巧,宋集薪和婢女稚圭,也是今天故地重遊,他們沒有去學塾課堂落座,宋集薪在學塾那邊除了趙繇,跟林守一他們幾乎不打交道,宋集薪帶着稚圭去了後院,他坐在石桌那邊,是齊先生指點他和趙繇下棋的地方,稚圭像往常那樣,站在北邊柴門外邊。

宋集薪神色落寞,伸手拂過桌面。不知道那個下棋總輸給自己的趙繇,如今遠遊異鄉,是否還算安穩。

宋集薪轉過頭,望向那個閑來無事正在扳彎一枝柳條的稚圭。

稚圭踮起腳尖,輕輕搖晃樹枝。

宋集薪看着她那張百看不厭更喜歡的側臉,恨不起來,不願意,捨不得。

稚圭轉過頭,好似完全忘記了那天的開誠布公,又變成了與宋集薪相依為命的婢女,鬆了手,嫣然笑道:“公子,想下棋了?”

宋集薪微微搖頭。

除了李槐、宋集薪這兩撥人之外,還有兩個意想不到的官場大人物大駕光臨。勤政務實的袁郡守,風流不羈的曹督造。都沒有攜帶扈從,一個是故意不帶,一個是根本沒有。

事實上,這兩位皆出身上柱國姓氏的同齡人,都曾是大驪京城舊山崖書院的學生。不過與亡國太子於祿差不多,都不曾親眼見過齊先生,更沒辦法親耳聆聽齊先生的教誨。

曹督造斜靠窗戶,腰間系掛着一隻硃紅色酒葫蘆,是尋常材質,只是來小鎮多少年,小酒葫蘆就陪伴了多少年,摩挲得光亮,包漿可人,是曹督造的心愛之物,千金不換。

見着了那位脫了官袍穿上青衫的郡守大人,曹督造驚訝道:“袁郡守可是大忙人,每天陀螺滴溜溜轉,腳不離地,屁股不貼椅凳,袁大人自己不暈頭,看得旁人都好似喝醉酒。這槐黃縣往返一趟,得耽誤多少正事啊。”

袁郡守神色淡漠:“與你言語,比較耽誤事。”

大驪袁、曹兩姓,如今在整個寶瓶洲,都是名氣最大的上柱國姓氏,理由很簡單,一洲版圖,張貼的門神,半數是兩人的老祖宗。槐黃縣境內的老瓷山文廟、神仙墳武廟,兩家老祖亦是被塑造金身,以陪祀神祇的身份享受香火。

曹督造摘下腰間酒壺,抿了一小口,眯起眼,彷彿每當喝酒時,便是人生圓滿時分。

袁郡守站姿筆挺,與那憊懶的曹督造是一個天一個地,這位在大驪官場上口碑絕好的袁氏子弟說道:“不知道袁督造每次醉醺醺出門,晃悠悠回家,瞧見那門上的老祖宗畫像,會不會醒酒幾分。”

曹督造是出了名的沒架子,嗜酒如命,不喜豪飲,就是小口慢飲,所以好像一天到晚都在喝,人生路就是去買酒的路,半路停步,與誰都能聊天打屁。所幸地址就在小鎮上的那座窯務督造署,就是個清凈衙門,天不管地不管的,名義上屬於禮部直轄,京城吏部那邊也無權過問。事實上禮部能不能管得着龍泉窯務督造,大驪京城官場人人心裡跟明鏡似的。

曹督造專門叮囑過佐官,衙門裡邊所有官員、胥吏的政績考評,一律寫好或極好。

只得了個“好”字的,若是送些好酒,那就極好了。去年到了極好的,不送些酒,今年那就不再極好了。

窯務督造衙署的官場規矩,就這麼簡單,省心省力得讓大小官員,無論清流濁流,皆要目瞪口呆,然後笑逐顏開,這樣好對付的主官,提着燈籠也難找啊。

曹督造自己不把官帽子當回事,小鎮百姓久而久之,見這位年輕官老爺真不是假裝平易近人,也就跟着不當一回事了。

黃二娘敢笑罵他,搬去了州城的劉大眼珠子之流,也敢與曹督造在酒桌上稱兄道弟,回了州城,見人就說與那位曹督造是好哥們,甚至連那些穿開襠褲的屁大孩子,都喜歡與遊手好閒的曹督造嬉戲打鬧,若是與爹告狀,多半無用,若是與娘親哭訴,只要婦人潑辣些,都敢扒曹督造的衣服。曹督造早已將小鎮方言說得無比地道了,若是與人以大驪官話言語,反而不自在。

曹督造斜眼看那極其相熟的同齡人,回了一句:“不曉得最恪守禮儀的袁郡守,每次見着了門神畫像,會不會下跪磕頭啊。”

若是兩人沒有這趟小鎮歷練,作為官場的起步,郡守袁正定絕對不會跟對方言語半句,而督造官曹耕心多半會主動與袁正定說話,但是絕對沒辦法說得這麼“婉約”。

袁正定沉默片刻:“如此不務正業,以後有臉去那篪兒街嗎?”

曹耕心晃蕩着手中酒壺,笑嘻嘻道:“用臉走路啊,袁大人這句說得十分諧趣了。下次京城再有誰敢說袁大人唯一的美中不足,是稍稍不夠風趣,我在路上碰着了,上去就是兩個大嘴巴子。”

袁正定繼續問道:“還記得關翳然和劉洵美嗎?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小時候這兩個將種子弟,都喜歡跟在你屁股後頭廝混。”

如今那兩人雖然品秩依舊不算太高,但是足可與他袁正定和曹耕心平起平坐了,關鍵是後來官場走勢,好像那兩個將種,已經破了個大瓶頸。那就是文武身份的轉換。

曹耕心微笑道:“袁大人,既然不認得我是誰,就別說自以為認得我的言語。”

袁正定故作驚訝:“哦?敢問你是誰?”

曹耕心喝了口酒:“喝酒沒到門的時候,我是曹酒鬼;喝酒到門了,那我可就是曹大酒仙。”

袁正定笑了笑:“果然耽誤事。”

曹耕心搖頭道:“我是來看看齊先生的嫡傳學生們,尤其是要與董兄討要些不用賒賬的糯米酒釀,袁大人就不一樣了,是來找王爺攀交情的,高下立判。我是踩了都臟靴子的陋巷爛泥,袁大人是那高懸門上的銅鏡,高風亮節,光明正大。”

袁正定皺眉道:“這麼些年,就只學會了耍嘴皮子?”

曹耕心反問道:“那你學會了嗎?”

袁正定沉聲道:“不是兒戲!”

曹耕心懸好小酒壺,雙手抱拳討饒道:“袁大人只管自己憑本事平步青雲,就別惦念我這個憊懶貨上不上進了。”

袁正定心中嘆息。不喜此人作風那是十分不喜,只是內心深處,袁正定其實仍是希望這位曹氏子弟,能夠在仕途攀爬一事上,稍微上點心。當然,袁正定主要為自己。

無論是官場、文壇,還是江湖、山上。世事就是這麼怪,所有看熱鬧的人,都喜歡有那旗鼓相當的宿敵之爭,願意給予更多的注意力。若是誰早早單槍匹馬,一騎絕塵,反而不是多好的好事。

窯務督造衙署的職責,其實很大。袁正定十分羨慕,不僅防賊,還可親自捉賊。

小鎮四姓十族,宋、趙、盧、李、陳、石等等,督造衙門都有監察權力。這座表面上只是監督御用瓷器燒造的衙門,其實什麼都可以管,楊家鋪子,北嶽披雲山,林鹿書院,龍泉劍宗,落魄山,小鎮西邊所有的仙家山頭,龍尾溪陳氏後來開辦的學塾,州郡縣的大小文武廟,城隍閣城隍廟,鐵符江在內的各路山水神祇,沖澹、繡花、玉液三江,紅燭鎮,封疆大吏,大姓門戶,清白人家,賤籍,即便修道之人,有那太平無事牌,只要曹督造要查,那就一樣可以查,大驪刑部禮部不會也不敢追責。只是這位先帝欽定的曹督造,好像選擇了什麼都不管。

袁正定既高興,又憂心。高興的是身邊鄰居,原本會是未來大驪廟堂死敵的同齡人,如此不濟事;憂心的是銳意進取的年輕皇帝,看這個曹耕心不順眼,哪天忍無可忍,連曹氏面子都不賣了,乾脆換上一人。將來袁正定順勢升任龍州刺史之後,成為真正大權在握的一員封疆大吏,反而會變得束手束腳。畢竟前車之鑒歷歷在目,新任督造官,絕對不會太好說話。

在學塾不遠處,站着馬苦玄與婢女數典。

與曹耕心和袁正定分別有過眼神交會,只是雙方都沒有打招呼的意思,從來不是一路人。

馬苦玄說道:“我奶奶在世的時候,很喜歡罵人,無非是當著面罵,當面不敢罵的,背後罵。認識的人裡邊,就三個人不去罵。學塾齊先生,算一個。我奶奶說過齊先生是真正的好人。”

馬苦玄扯了扯嘴角,雙臂環胸,身體後仰,斜靠一堵黃泥牆:“我這家鄉,說話都喜歡口無遮攔不把門。”

馬苦玄笑了,然後說了一句怪話:“當背當得此。”

數典完全聽不懂,估計是鄉土諺語。

數典只知道一點,小鎮方言,多平調,故而無起伏。

馬苦玄難得與她多說些不傷人的言語,反而就像是破天荒的拉家常,笑着解釋道:“意思是說,聽了他人言語,就跟挑擔似的,擔不擔得起那份重量。”

一個從泥瓶巷祖宅走出的年輕人,路過陳平安祖宅的時候,駐足許久。

顧璨原本打算就要直接去往州城,想了想,還是往學塾那邊走去。

而牛角山渡口,一艘從老龍城北去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上,走下一個離鄉之後頭回返鄉的高大男子。

阮秀笑着打招呼道:“你好,劉羨陽。”

劉羨陽快步走去,笑容燦爛:“阮姑娘!”

阮秀點點頭,拋過去一塊劍牌,得了此物,就可以在龍州地界御風遠遊。

事實上,劉羨陽再過幾年,就該是龍泉劍宗的祖師堂嫡傳了。劉羨陽只是借給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氏二十年而已。

劉羨陽接過那塊劍牌,告辭一聲,直接御風去了趟祖宅,再去了趟龍窯附近的一座墳頭,最後才返回小鎮。堵在泥瓶巷口子上,打了顧璨一頓,顧璨沒還手。

一位在雲海之上跳格子趕路的紅衣女子,也改變了主意,算了下時間,便沒有去往大驪京城,繞路返回家鄉小鎮。低頭一看,她便落在了學塾那邊。

阮秀去了趟騎龍巷壓歲鋪子,一路吃着糕點,也是去往學塾那邊。

於是本就熱鬧的學塾,越發人多。

邊文茂從郡守府那邊離開,坐馬車來到學塾附近的街上,掀起車簾,望向那邊,驚訝地發現曹督造與袁郡守竟然站在一起。

邊文茂權衡利弊一番,既然那兩位上柱國子弟都在,自己就不去客套寒暄了,便放下車帘子,提醒車夫將馬車挪個地方。

至於學塾附近的其他人,邊文茂要麼認識,已經打過交道,要麼面生,就都不去管了。邊文茂只是等待石春嘉離開那座小學塾,然後一起動身返回大驪京城。

一個文弱書生模樣的傢伙,竟然反悔了,帶着那位龍伯老弟,步步小心,來到了小鎮這邊逛盪。結果被學塾那邊的“動靜”吸引,柳赤誠一咬牙,默默告訴自己就是去瞅瞅,不惹禍,便是這巴掌大小地方的某個路邊黃口小兒,莫名其妙跳起來甩自己一耳光,自己也要笑臉相迎!

於是柳赤誠與那位龍伯老弟就看到了讓他震驚的一幕。

學塾那邊,差不多同時開始散去,所以在某一刻,所有人都落入了大街那邊行人的視野。

扎馬尾辮的青衣女子阮秀。

穿着紅棉襖的李寶瓶,

李槐、林守一、董水井。

於祿、謝謝。

馬苦玄。

宋集薪、稚圭。

劉羨陽、顧璨。

那些人,多多少少瞥了眼杵在路邊的柳赤誠。尤其是顧璨,笑容玩味。

柳赤誠頭皮發麻,悔青了腸子,不該來的,絕對不該來的。

如果四下無人,早一巴掌打龍伯老弟臉上了,自己犯傻,你都不知道勸一勸,怎麼當的摯友諍友?

柴伯符境界沒了,眼光還在,不過反而比柳赤誠更硬氣些,老子如今爛命一條,拿去就拿去。

柳赤誠虛心求教道:“龍伯老弟,你要是在這邊討生活,能活幾天?”

柴伯符無言以對。

只是當那些人越來越遠離學塾,越來越靠近大街這邊,柴伯符便越發感到窒息。

柳赤誠不再心聲言語,而是與龍伯老弟微笑開口:“曉不曉得,我與陳平安是至交好友?!”

柴伯符想了想,點頭道:“我也是。”

楊家鋪子,李二、鄭大風、蘇店、石靈山這些弟子都已經陸陸續續出遠門,楊老頭樂得清閑。在前邊守着鋪子的楊暑,是個聽不懂人話的,楊老頭懶得多說一個字。當然楊暑也不願意與他這個糟老頭扯上關係,老王八趴窩,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若不是楊家祖上念舊,就鋪子這冷清生意,一年到頭能掙幾個錢?換成他楊暑當家做主,早就該好好算算賬了。

魏檗、阮邛幾乎同時登門拜訪。

一位北嶽山君,一位坐鎮聖人,悄然而來。

阮邛比較隨意,坐在檐下長凳上喝酒,秀秀這次回家,帶了些好酒,平時其實不太捨得喝。

魏檗站在長凳一旁,神色凝重。身邊這條長凳,坐過很多位聖人。

楊老頭坐在對面正屋外邊的台階上,白霧茫茫。

阮邛收起了酒壺,開門見山道:“如果秀秀沒去學塾那邊,我不會來。”

楊老頭笑道:“我可管不了她。阮邛,這得怨你自己。”

阮邛點點頭,有了這麼個答案,只要不是楊老頭的算計,就足夠了。

魏檗卻越發心情沉重,少了阮邛這麼個天然盟友,他這小小山君,壓力就大了。

說實話,與這位老前輩打交道,任誰都不會輕鬆。

楊老頭往台階上敲了敲旱煙桿,說道:“白帝城城主就在大驪京城,正瞧着這邊呢,說不定眨眼工夫,就會造訪此地。”

阮邛皺緊眉頭。

魏檗問道:“國師那邊?”

楊老頭笑了:“猜中了那頭綉虎的心思,你這山君以後做事情,就真能輕鬆了?我看未必吧。既然如此,多想什麼呢。”

當初驪珠洞天破碎之際,一樁樁機緣,流散不定,隨人而走。就像一件瓷器從桌案上邊摔砸在地面,大大小小的碎瓷片,落在了四面八方。

其中就有最大的五份大道福緣。聖人阮邛獨女阮秀手腕上的那枚火龍手鐲。顧璨早年從陳平安那邊要來的小泥鰍,養在了自家水缸當中,被劉志茂帶離小鎮后,小泥鰍在書簡湖大肆進補,化為人形,被取名為炭雪。宋集薪和婢女稚圭身邊,那條額頭生出犄角的四腳蛇。大隋皇子高煊從李二手中買下了金色鯉魚,買一送一,附贈一隻品秩極高的龍王簍。以及早早騎乘牛車離開小鎮的趙繇,齊靜春的書童,當年除了木龍,身上還偷藏了一枚自家先生作為臨別贈禮的春字印。

表面上看,只差一個趙繇沒在家鄉了。不過崔瀺布局,註定不會有此遺漏。

大隋高氏與大驪宋氏簽訂山盟,是一棋局,高煊作為質子,在弋陽高氏老祖的庇護下,已經在披雲山林鹿書院求學多年,那條金色鯉魚,這些年一直放養在群山溪澗中,大驪朝廷明顯暗中叮囑過龍鬚河、鐵符江和宋煜章在內的三位山神,不許對外泄露此事。

書簡湖又是一個棋局,顧璨身在局中,阮秀跟隨大驪粘桿郎修士,一路南下,追殺一位武運昌隆卻被人帶離大驪的少年,阮秀也差點入局。書簡湖風波過後,顧璨娘親嚇破了膽,選擇搬回家鄉,最終在州城紮根,再次過上了錦衣玉食的富貴日子。理由有三:第一,陳平安的提議,顧璨的附議,婦人自己亦是心有餘悸,怕了書簡湖的風土人情;第二,顧璨父親的死後為神,先是在嫁衣女鬼的那座府邸積攢功勞,後來又升任為大驪舊山嶽的一尊煊赫山神,一旦返鄉,便可安穩許多;第三,顧璨希望自己娘親遠離是非之地,顧璨從心底,信不過自己師父劉志茂和真境宗首席供奉劉老成。

至於宋集薪,從頭到尾,什麼時候離開過棋盤,什麼時候不是棋子?而趙繇,又豈能是例外,真正逃過崔瀺的算計?

阮邛離去,魏檗卻依舊不願意就這麼返回披雲山。

這場聚會來得太過突兀和詭譎,如今年輕山主遠遊劍氣長城,鄭大風又不在落魄山,魏檗怕就怕鄭大風改變主意,不去蓮藕福地,都是這位老前輩的刻意安排。如今落魄山的主心骨,其實就只剩下朱斂一人了,他魏檗在那霽色峰祖師堂終究永遠只是客人,沒有座位。

楊老頭笑道:“魏山君,早年那份造化之恩,報恩何至於此?”

魏檗苦笑道:“勞煩老前輩與我誠心說一句,此事並非針對落魄山,那我就絕不再叨擾前輩的清凈。”

楊老頭想了想:“有些牽連,但矛頭不是直指落魄山,崔瀺沒這個必要,何況你信不過崔瀺,總該信得過崔東山。”

魏檗神色無奈,他還真信不過那個言行舉止稀奇古怪的白衣少年。

楊老頭最後說道:“那總該信得過霽色峰祖師堂懸挂的那三幅畫像吧。”

魏檗彷彿驀然之間吃了一顆定心丸,豁然開朗,作揖致謝。

楊老頭說道:“久居山水白雲中,看似逍遙神仙客,實則雲水皆障眼,魏山君不可不察啊。”

魏檗再次抱拳而笑:“人間美景,既是障眼,也能養眼,不去得了便宜再賣乖。”

楊老頭笑道:“魏山君好性情,散淡得很呢。”

魏檗稍稍心安,告辭離去。

楊老頭自言自語道:“好一個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所有的一切,崔瀺的謀划,都是幫助稚圭用一種“天經地義”的方式,不逾矩地獲得一份完整的真龍氣運。必須讓三教一家的各方聖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宋集薪對這位相依為命的婢女,情根深種,一條四腳蛇的那點機緣,宋集薪肯定願意付出,說不定還嫌給得少了。

阮秀根本不會在意一條火龍的得失。若是能夠為龍泉劍宗做點什麼,阮秀會毫不猶豫。

顧璨在書簡湖迅速成長之後,認識了“規矩”二字的真正力量,也就自然而然學會了做買賣。更何況,爹娘未來之生死際遇,終究還是顧璨的軟肋。

皇子高煊,在大驪林鹿書院求學多年,為了高氏的山河社稷,即便交出一條金色鯉魚會心如刀割,同樣義不容辭。

至於趙繇,當年既然連那枚春字印都守不住,如今就能守住那條木龍了?難。

小鎮這些晚輩當中,唯一一個真正遠離棋盤的人,其實只有陳平安,不單單是人遠在劍氣長城那麼簡單。

只不過崔瀺一樣有本事將陳平安拽回棋局,前提是陳平安還有機會返回家鄉。

只是不知道,到時候陳平安是棋子,還是下棋之人。又或者,乾脆頂替了他崔瀺?

藥鋪前邊,楊暑看到一位老儒士跨過門檻,笑問道:“老先生是要看病,還是買些藥材?可曾帶了藥方?”

這麼會說話,楊家鋪子的生意能好到哪裡去?

那老儒士倒是不介意,笑道:“自身有病能自救,隨便看看而已。”

楊暑便有些不樂意了,隨口說道:“藥材本就金貴,如今進山採藥越發困難了,客人看看就好,莫要亂翻。”

老儒士點點頭,四處看看,便要往後院走去。

楊暑急眼了,老傢伙還真不見外啊。

不承想一個晃眼,老儒士掀了帘子就已經去往後院,楊暑猶豫了一下,腹誹幾句,與那楊老頭打起來才好,兩個老東西,一個不會掙錢,一個不願意掏錢,老胳膊老腿的,最好傷筋動骨一百天。

楊老頭笑道:“稀客。”

崔瀺站在那條長凳附近,沒有落座,笑道:“既然反客為主,能做的,就只是少來這邊礙眼了。”

楊老頭說道:“你這是認定陳平安暫時回不來寶瓶洲,無法為那女子畫龍點睛,大驪只得退而求其次,使出後手?”

崔瀺點頭道:“這是小事。”

當年王朱與陳平安簽訂的契約,十分不穩當,陳平安若是自己運道不濟,中途死了,王朱雖然失去了束縛,可以轉去與宋集薪重新簽訂契約,但是在這之間,她會損耗掉諸多氣數。所以在那些年裡,靈智未曾全開的王朱,對待陳平安的生死,許多舉動一直自相矛盾。為大局考慮,既希望陳平安茁壯成長,主僕雙方,一榮俱榮,只是在泥瓶巷那邊,雙方身為鄰居,朝夕相處,蛟龍本性使然,她又希望陳平安夭折,好讓她早早下定決心,專心攫取大驪龍脈和宋氏國運。

她就這樣別彆扭扭過了很多年,既不敢妄動,壞了規矩打殺陳平安,畢竟怕那聖人鎮壓,又不願陪着一個本命瓷都碎了的可憐蟲虛度光陰,更不願祈求天地憐憫,宋集薪和陳平安這兩個同齡人的關係,也隨之變得一團亂麻,糾纏不清。自陳平安長生橋被打斷的那一刻起,王朱其實已經起了殺心,故而宋集薪與苻南華的那樁買賣,就暗藏殺機。只是後來發生的事情,大勢洶湧,讓王朱立即收斂許多,再不敢輕舉妄動。

讓一條真龍心腸慈悲,憐憫他人,就像讓大驪皇帝必須去做那道德完人。

只不過先前造訪此地的阮邛也好,魏檗也罷,所看所想,並不深遠。

大勢已至,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崔瀺必須提前讓王朱凝聚真龍氣運,盡量恢復巔峰。

只是崔瀺此次安排眾人齊聚小鎮學塾,又絕非僅限於此。

楊老頭笑道:“身為客人,登門講究。作為主人,待客厚道。這樣的鄰居,確實多多益善。”

崔瀺說道:“按照約定,只要我在世一天,就不會讓水火之爭在浩然天下重蹈覆轍。”

楊老頭問道:“你死了呢?崔東山算不算是你?你我約定會不會照舊?”

崔瀺笑了起來:“前輩就要問他去了。”

楊老頭嘖嘖道:“讀書人全心全意做起買賣來,真是一個比一個精。”

崔瀺說道:“希望前輩也要信守約定。”

楊老頭點點頭:“當然,買賣公道,是我一直以來的立身之本。”

阮秀出生於風雪廟,卻跟隨父親來到了驪珠洞天修行。李柳生在驪珠洞天,卻跟隨爹娘遠遊北俱蘆洲獅子峰。雙方偶有碰頭,卻絕對不會長久為鄰。

阮秀四周有相互間一眼投緣的李寶瓶,落魄山開山大弟子裴錢。龍泉劍宗嫡傳劉羨陽,世間朋友所剩不多的泥瓶巷顧璨。盧氏王朝五行屬火,承載一國武運的亡國太子於祿,身負極多山上氣數的謝謝。

李柳身邊,有弟弟李槐。真龍稚圭,自然天生大道親水,那麼宋集薪的陣營選擇,十分明顯。馬苦玄,一是他自己願意跟隨稚圭,二是他奶奶從龍鬚河河婆晉陞為河神。林守一、賒刀人董水井,兩人皆喜歡李柳。

一旦涉及大是大非,兩座暫時還是雛形的陣營,人人各有牽挂,若是件件小事累積,最後誰能置身事外?

那就需要在這雙方之間,多出一個願意講理並且能夠服眾的人物——陳平安。

崔瀺落子下棋,不是將那些棋子一味視為手中傀儡。崔瀺從不覺得世人生死皆操之於我手,將其命運玩弄於股掌之中,算得什麼大本事,更非什麼快意事,反而需要為那些棋子悄然鋪路,使得那些棋子們的大道軌跡,興許會彎彎曲曲,可最終仍是能夠在某個時刻,出現在那一記關鍵手的位置上。

若是貪圖長生大道,崔瀺便不會叛出文聖一脈;若是喜好權柄,學宮大祭酒、中土文廟副教主,唾手可得,入我崔瀺囊中,又有何難?

楊老頭吞雲吐霧,籠罩藥鋪,問道:“那件事,如何了?”

崔瀺難得流露出一絲無奈神色:“信不過他人,他人也當不起此事,只好魂魄分離,我靜觀崔東山,他一天之內,念頭最少兩個,最多之時有七萬個。換成崔東山靜觀,我最少三個念頭,最多之時八萬個。我們兩個,各有優劣。”

楊老頭問道:“那些根本脈絡,捋順了?”

崔瀺搖頭道:“爭執不小。三個層次的三種進制轉換,我們雙方出現了根本分歧,幾乎是完全順序顛倒,很麻煩。”

楊老頭笑問道:“為何一直故意不向我詢問?”

崔瀺微笑道:“論年歲論境界,你是前輩,我是晚輩,可要談算計一事,我們平輩。”

楊老頭搖頭道:“無須自謙,你是前輩。”

崔瀺抱拳笑道:“不敢坦然,惶恐受之。”

客氣話,文聖一脈,從先生到弟子,到再傳弟子,好像都很擅長。

楊老頭啞然失笑,沉默片刻,喟嘆道:“老秀才收徒弟好眼光,首徒布局,群星璀璨,左右劍術,如那將圓未滿的明月懸空,齊靜春學問最高,反而一直腳踏實地,守住人間。”

書簡湖真境宗,牽連着桐葉洲的玉圭宗。

骸骨灘披麻宗的跨洲渡船,生意做得不小。

墨家巨子,商家老祖,加上許多暫時依然隱藏幕後的,先後都已經被崔瀺請上了賭桌,如今又有白帝城城主大駕光臨寶瓶洲。

崔瀺坐在長凳上,雙手輕輕覆膝,自嘲道:“就是下場都不太好。”

楊老頭笑道:“修道長生貴命好,文章學問憎命達。”

崔瀺微笑道:“前輩此語,甚慰我心。”

柳赤誠帶着龍伯老弟,與顧璨同行,要去趟州城。

如今槐黃縣城四通八達,大小道路極多。

學塾那些年輕人一經散去,分道揚鑣,各回各家,柴伯符心中那股鋪天蓋地的壓力便隨之驟減,說不清道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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