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去而復還(1 / 2)

第219章 去而復還

男人攤開雙手,掌心朝上,輕輕晃了兩下。

久別重逢,示意劍氣長城的自家人,尤其是對自己心心念念的好姑娘們給點表示。

原本陷入沉寂的整座劍氣長城城頭之上,頓時口哨、噓聲四起。

女子大劍仙陸芝低下眉眼,懶得看那男人,她真是沒眼看。

背對城牆的男人點了點頭,很滿意,自己還是這麼受歡迎。

戰場之外,劍氣長城中就是個路邊孩子,遇見了酒鬼賭客外加大光棍的漢子,都會喊一聲狗日的阿良。戰場之上,那個男人,就是阿良,只是阿良。

阿良視線游移,瞥了幾眼那些散落各處的軍帳,朗聲道:“不要猶豫,來幾個能打的!”

一個大髯漢子轉過身,盯住那個傢伙,沉聲道:“我來。”

阿良沒轉身只轉過頭,望向單獨站在金色長河那一側的劉叉,昔年十分投緣,雙方亦敵亦友。阿良慢悠悠轉身,搓手笑道:“好兄弟打個商量?先來幾個不那麼能打的,幫我熱熱手?你這樣的高手,我打不了幾個啊。”

背劍佩刀的劉叉面無表情:“等你已久。為何還是沒能找到一把趁手的劍?”

阿良雙手手心貼緊,輕輕擰轉手腕,既然一上場就是硬仗,那就只能自己先熱熱手了。

劉叉拇指輕輕抵住刀柄,輕輕一推,剎那之間,就已經掠過金色長河,來到阿良身前,一刀劈下。

戰場之上,此後根本不見兩人身影,只是激蕩起一圈圈好似山嶽砸入大湖的驚人漣漪,每一層漣漪瞬間向四周擴散,皆如墨家劍舟展開一輪齊射,飛劍細密,不計其數。

阿良從天而降之後,方圓百里之內的妖族大軍,沒死的,都在緊急撤出,各大軍帳的督戰官都沒有任何阻攔。

大地之上,伴隨着一聲聲炸雷聲響,出現一處處間距極遠的巨大坑窪。所有坑窪出現驀然凹陷之後,四周全無生機,妖族修士的身軀、魂魄,墜地后化作齏粉,兵器、山上重寶,與那黃沙塵土一起,皆被凝聚不散的劍氣籠罩,如同憑空出現一座座凝聚的天然劍陣,劍意森森,絞殺萬物。皆是兩位劍修交手瞬間帶來的劍氣餘韻使然。

各自屹立於一座天下劍道之巔的劍修,硬生生打出了一番天地異象。

某座相對接近兩人戰場的軍帳,被一條長線瞬間割裂開來,避之不及的數名修士,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劉叉站在被一分為二的軍帳頂部,腳下軍帳並未倒塌,帳內修士已經作鳥獸散。

數里地之外,阿良停下身形,伸手一抓,將一把上五境劍修的飛劍握在手心,先是攥緊,然後以雙指抵住飛劍的劍尖和劍柄,加重力道,將其擠壓出一個誇張弧度。

這把飛劍細如牛毛,極其幽微,關鍵是能夠循着光陰長河隱蔽長掠,看樣子是位極其擅長刺殺的劍仙。

電光石火之間,飛劍竟是被阿良雙指壓得幾乎如滿月,飛劍到底不是大弓,在就要綳斷之際,遠處響起不易察覺的一聲悶哼,付出巨大代價,以某種秘術強行收走了那把被阿良雙指禁錮的本命飛劍,然後氣息瞬間遠遁,一擊不成就要遠離戰場,不承想在退路之上,一個男人出現在他身後,伸手按住他的腦袋,劍意如水澆灌頭顱,阿良一個后拽,讓其身體後仰,阿良低頭看了眼那具劍仙屍體的面容:“我就說不會是綬臣那小王八蛋,只要戰場上有我,那他這輩子就都沒出劍的膽子。”

那具屍體被阿良輕輕推開,摔在數十丈外,重重墜地。

另外一個方向,大地之上驀然飛升出一道雪白光柱,棄了皮囊不要的妖族劍仙魂魄,連同被魂魄嚴密包裹的金丹、元嬰,被那道蘊含無窮劍道真意的光柱一衝而過,沒能留下任何痕迹。

在這短暫的停歇期間,阿良環顧四周,白霧茫茫,顯然已經身陷某個大妖的小天地當中。

“小把戲,嚇唬我啊?你怎麼知道我膽子小的?也對,我是見着個姑娘就會臉紅的人。”阿良彷彿呵手取暖,以他為圓心,白霧自行退散。

天地間唯有黑白兩色的戰場之上,出現了一頭龐然大物的大妖真身,雄踞一方,坐鎮天地,正在俯瞰那個小如一粒黑點的渺小劍客。

阿良抬頭望去,愣了一下,好大一隻啊。

他就問了一個很真誠的問題:“我都不認識你,你怎麼敢來?”

道理很簡單,除了那些在英靈殿擁有古井王座的存在,其餘與他阿良沒打過照面、交過手的妖族,在蠻荒天下就沒資格被稱呼為大妖。既然都不是大妖了,在他阿良眼中,“夠看”嗎?

那頭被阿良認定為“不知名”妖族的龐然大物,剛要駕馭天地神通,試圖碾殺那個在蠻荒天下久負盛名的阿良,不承想妖族真身從頭頂處,由上往下,出現了一條筆直白線,就像被人以長劍一劍劈為兩半。

但終究是在這個仙人境妖族修士的小天地當中,雖然妖族修士瞬間被傷及根本,但轉移戰場不難,真身只是剛剛止住聲勢,堪堪抵禦那道光亮長線帶來的洶湧劍意,便出現在了小天地邊緣地帶,盡量與阿良拉開距離。只是他如何都沒有想到整座天地之間,不但是小天地界線之上,連那小天地之外,都出現了數以千計的光線,貫穿天地,彷彿整座小天地,都變成了阿良的小天地。一座萬劍插地的劍林。

最終被數十條劍光死死釘住真身的仙人境妖族修士,別說挪動身軀,便是稍稍心念微動,就有絞心之痛,他驚駭地發現在自己小天地當中,亦是逃無可逃的凄慘處境。

阿良根本沒有理睬這個仙人境妖物。仙人境妖物這座小天地脆如瓷器,好像被劍修以劍尖輕輕一磕,就是支離破碎的下場。

天地恢復清明之後,以阿良所佔之地為起始,無數條劍光紛紛湧現,就像一個不斷擴展的巨大圓圈,方圓數十里之內一舉盪空。

先前站在軍帳頂部的劉叉,抵擋那些劍光並不難,他此刻變成了懸停空中,再次成為戰場上唯一與阿良對峙的存在。

他淡然說道:“奉勸一句,誰都別摻和。”

就算願意送死,好歹也要給阿良帶來一點傷勢。

劉叉收刀入鞘,伸手繞后,拔劍出鞘,握劍在手。

在蠻荒天下,行走四方,出劍機會近乎沒有,所以劉叉才會期待與阿良的重逢,本以為會是在浩然天下,沒想到這個男人竟然連破兩座大天下的禁制,直接返回劍氣長城。

阿良伸手,從金色長河以北的戰場上,遠遠駕馭回一把劍坊制式長劍,他握在手中,掂量了一下,輕巧了些許。他嘆了口氣,竟然連劍坊都要被迫偷工減料,這場仗確實打得有些慘烈了。

先前劉叉見面就朝他臉上一刀,太不講江湖道義。阿良便還了劉叉一劍。

相互一劍過後,阿良倒退撞入雲霄中,劍氣長城上空的整座雲海被攪爛,如破絮紛飛。

阿良一腳後撤,重重凌空踩踏,止住身形。劉叉後背撞爛整座大地,身陷地底極深,不見蹤跡,地下響起一連串沉悶雷聲。

兩人分別以更快速度遞出第二劍,阿良從雲海那邊傾斜落地而去,劉叉現身大地之上,皆是一線直去與一劍遞出。

這一次雙方倒退身形更遠,阿良竟是直接被一劍擊退到了劍氣長城最高處的那片雲海。阿良抖出一個劍花,隨意震散劉叉滯留在劍身上的殘餘劍意,與坐鎮天幕的老道人笑道:“老夥計,二十年不見,咱們劍氣長城那些早年掛鼻涕的丫頭片子,都一個個長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吧?曉不曉得她們還有個出遠門的阿良叔叔啊?”

手挽着那把麈尾的老道士,換了一條胳膊,搭住那把折損嚴重的拂子,面帶微笑,以青冥天下的方言罵了一句。

雙方一番“禮數周到”的寒暄客套之後,阿良便一閃而逝。

整座雲海被劍意牽扯,隨之劇烈晃動起來,盤腿而坐的道門聖人有些無奈,伸出一手,輕輕按住雲海,這才止住雲海的震動翻湧。

阿良高高舉起手臂,好似不曾學劍的稚童,一記掄劍劈砍而已,打得劉叉連人帶劍再次身形消逝,退往地底深處。

阿良這一次卻半步沒退,只是手中長劍已粉碎消散。

這種戰場,哪怕只有兩人對峙,依舊誰都不願近身,除非那個站在甲子帳外觀戰的灰衣老者一聲令下,讓數位王座大妖對阿良展開圍殺。

但灰衣老者只是冷眼旁觀。一些原本蠢蠢欲動的王座大妖,便各自打消了率先出手的念頭。畢竟劉叉還未出全力。

手中無劍的阿良雙手各自掐訣,戰場之上,兩股劍氣洪流就像兩條走江的蛟龍,分別蘊含著劍氣長河和蠻荒天下的劍道真意,渾厚無匹,瘋狂湧入劉叉的撤退方位,撞入底下。

方圓百里的大地,轟然塌陷。原本離地不過數丈高的阿良,變成了懸在高空。

上五境妖族皆俯瞰而去。劉叉站在低於戰場百丈的“大地”之上,一手負后,一手雙指掐訣。劉叉當下手中並沒有持劍,身前卻有佩劍顯化而出的一個雪白玉盤,纖薄瑩澈,光線璀璨迸射,如一輪人間冉冉升起的明月,擋住了那兩股劍氣洪流形成的天上星河。

兩道劍氣瀑布傾瀉而下,撞擊在那輪瑩白圓月之上。已是在大地之下的劉叉身後,山根土壤依舊在不斷崩裂直至稀碎。

劍氣四散,遠處許多境界不高的妖族地仙修士,竟是以掌觀山河的神通看了片刻,便覺得雙眼生疼,如凡夫俗子直視日光,只得撤掉神通,再不敢繼續凝視那處被雙方硬生生打出來的“小天地”。

劉叉一襲粗布麻衣,衣袖飄蕩,獵獵作響,仰頭說道:“去了天外天,打殺了些化外天魔,結果就只是這樣?還是說那道老二,道法不高,名不副實?”

阿良笑道:“是朋友才與你說句真心話,你要是真這麼覺得,那麼你會死的。”

劉叉搖搖頭,竟是收起了那把劍,握劍在手之後,任由兩股劍氣洪流撞向自己。

劉叉不再蓄力,開始刻意收斂劍氣。穩如磐石,亦如中流砥柱,任你劍氣如洪水,劉叉自身劍道卻是巍峨山嶽,浩浩蕩蕩的兩條劍氣長河,與劉叉體魄激蕩撞擊之後,自行繞開,激起數十丈高的劍氣浪花。

或聽聞、或親眼見識過左右劍氣極多,冠絕數座天下,在劍氣長城歷練之後,左右甚至已經能夠將自身純粹劍意凝為實質,但是劉叉此刻,卻是以劍道凝為真身。

阿良笑了笑。然後在他和劉叉之間,出現了一條世間最虛無縹緲的光陰長河,光陰長河現世之後,煥發出光彩琉璃之色。

整條長河如一把巨大飛劍,擰轉起來,將劉叉裹挾其中,劉叉彷彿憑空置身於他人劍鞘中,他人又再將長劍歸鞘。

原本與天地大道最為契合的光陰長河,不知如何被阿良扯出之後,開始被蠻荒天下的大道排斥,使得光陰長河四周出現了無數大道真意的壓勝氣象,兩者接壤處,煥發七彩琉璃之色的光陰長河不斷如碎冰崩碎,但是整條光陰長河雖然被擠壓,卻越來越堅固緊密,好似天地間驀然出現了一把以飛升境琉璃金身打造而成的長劍。

灰衣老者讚歎一聲:“好手段。”

在某處軍帳,一心只教弟子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讀書人,也抬起頭,仔細端詳遠處戰場。

阿良仰起頭。

真身被暫時拘押、劍道被逐漸消磨的劉叉,當然不會這麼簡簡單單就束手待斃。

一尊屹立於天地之中的法相,只有半截身軀顯露出大地,以雙手握劍之姿,一落而下,劍尖直指阿良,瞬間臨頭。

在先前那座軍帳遺址,也出現了一個劉叉,雙指併攏,以劍意凝聚出一把長劍。

最早阿良曾經笑言,劉叉這樣的高手,自己打不了幾個。但是劍道真身、陽神身外身外加一個陰神遠遊的劉叉,一分為三,到底不等同於三個巔峰劉叉。

阿良從來不打只能挨打的架。哪怕打架的對手當中,有劍氣長城的董三更,也有目前這位蠻荒天下的劉叉,還有青冥天下那個臭不要臉的真無敵。

下一個瞬間,一尊堪稱頂天立地的誇張法相,出現在了劉叉法相身後,一手按住後者頭顱,將其頭顱砸入大地。

阿良在離開劍氣長城之前,就一直想要告訴劉叉,自己有沒有趁手的劍,有些關係,可只要對手同樣沒有仙劍之一,那就關係不大。

早年不在戰場相逢,與劉叉是朋友,所以阿良沒好意思說這個。言語太耿直,容易沒朋友。

同時,一手按住劉叉法相頭顱的那個阿良,另外一手持劍,一斬而下,一線之上,剛好存在着八座軍帳。

三位王座大妖,白瑩、肩扛長棍的老者、金甲神人,分別出手,阻攔那一劍。

阿良嬉皮笑臉道:“溜了溜了。”

那條被阿良凝聚為一把長劍的光陰長河,崩裂開來。

劉叉身外身那處,一道劍光莫名其妙撞向劍氣長城的城牆,連那條金色長河都被一劍洞穿。劍光消散之後,有個人趴在城牆之上,緩緩滑落下去。

灰衣老者來到劉叉真身那邊,瞥了眼嘴角滲出血絲的大髯漢子,笑道:“所以說下一次出劍,就彆扭捏了。”

劉叉點點頭。

出竅遠遊的陰神法相,與還給阿良那一劍的陽神身外身,皆歸為一人。

而那個被一劍“送到”城牆上邊的阿良,起先剛好是在那個“猛”字的上邊,他一路滑向大地,其間不忘偷偷吐了口唾沫在掌心,腦袋左右轉動,小心翼翼摩挲着頭髮和鬢角,與人打架,得有追求,追求什麼?自然是風采啊。

記得倒懸山那邊,好像有個在黃粱福地賣酒的小姑娘,她當年是怎麼說來着,好似是說看見他的容顏之後,就像心頭驀然躥出一頭小鹿,在她心路上,撒腿亂跑。這些肺腑之言,可以收下,至於姑娘們的愛慕之情,就算了。

男人在那個大字的某一橫處,突然懸停身形,向前一腳跨出,他對一個神色古怪的老劍修笑着招呼道:“這不是咱們殷老哥嘛,瞅啥呢?多瞅幾眼,能漲幾個境界啊?”

一巴掌打在元嬰境老劍修殷沉的肩膀上,阿良埋怨道:“殷老哥,真不是老弟說你啊,這些年趁我不在,光顧着看小姑娘啦?不然怎麼還沒有上五境?”

肩頭一個歪斜,一陣吃痛,阿良出手半點不客氣,在劍氣長城以難打交道著稱的殷沉,依舊繃著臉,死活不說話。

阿良雙手重重一拍老劍修臉頰,瞪大眼睛,使勁搖晃起來,急匆匆問道:“殷老哥,殷老哥,我是誰都認不得了?你是不是傻了……”

殷沉無奈道:“認得,我就是一時半會兒,心情太激動,說不出話來。”

阿良鬆開手,收斂了笑意,說道:“總算還剩下幾張熟面孔,怪我,怪我來得晚了。總是這樣,走過路過錯過。”

殷沉心知不妙,果然下一刻就被阿良勒住脖子,被他卡在腋下,掙脫不開,還要挨那些唾沫星子:“殷老哥,一看到你還是老光棍的樣子,我心痛啊。”

阿良突然放開殷沉,一步跨出牆頭之外,飄向城頭那邊,最後來到老大劍仙身邊。

城頭上,魏晉抱拳笑道:“阿良前輩。”

阿良拍了拍魏晉肩膀,傷心道:“見什麼見,不還是光棍一條。”

阿良盤腿而坐,面朝南方,難得神色肅穆起來。

哪怕被他這麼一攪和,不過是片刻的安寧,接下來仗還是繼續打,人還是繼續死。戰場之上,廝殺依舊。

陳清都站在阿良身邊,笑問道:“難道青冥天下那座白玉京,沒有幾個長得好看的黃冠道姑,這麼留不住人?”

阿良指了指頭頂雲海,然後單手托腮,眺望戰場,一手抵住心口,默默調養氣息,嘴上言語卻沒老實:“有啊,怎麼沒有,不過是在白玉京下邊露了一面,光是那個老夥計在白玉京的兩個師妹,看我眼神就要吃人,更別提其他的仙子了,行走天下,此事最惱人。”

陳清都呵呵一笑。

阿良問道:“那小子傷勢如何?我當時只是遠遠瞥了眼,比較古怪,看不真切。”

陳清都隨口說道:“反正給寧丫頭背回去了,死不了,半死不活這種事情,習慣就好。”

阿良說道:“到底只是個年輕人,還是外鄉人,老大劍仙身為長輩,多少護着點人家,這小子除了喜歡寧丫頭,其實根本不欠劍氣長城什麼。倚老賣老,不是好習慣。”

陳清都笑道:“你這是教我做人,還是教我劍術?”

阿良站起身,小聲道:“我這人最不好為人師,可如果老大劍仙一定要學,我就勉為其難教一教。”

魏晉大為佩服。無論是先前出劍,還是此時言語,不愧是阿良前輩。

陳清都斜了一眼阿良。城頭一震,阿良已經不在原地,溜之大吉。只是阿良前輩的逃跑方向,是不是錯了?

饒是魏晉都目瞪口呆,忍不住問道:“老大劍仙,這是?”

陳清都看了眼魏晉:“看不出來?打架啊。”

魏晉無言以對。

陳清都再瞥了眼那道起始於城頭的掛空長虹,阿良的去勢太過迅猛,笑問道:“當年他遊歷寶瓶洲,就沒跟你講過,他最喜歡被一群飛升境圍毆?”

魏晉沉默片刻,神色古怪:“當年阿良與晚輩說,他在那座劍仙如雲的劍氣長城,都算能打的,反正肯定能排進前五十,還讓我千萬別覺得他是在吹牛,很……言之鑿鑿的那種。”

所以魏晉一開始還以為遇到了個騙子,不過虧得阿良前輩當時關於劍道的見解和感悟,看似胡說八道,卻恰好讓魏晉大受裨益,他這才忍住沒出劍試探,在那之後,便有了那個阿良前輩所謂的小賭局,魏晉輸掉了那枚養劍葫,然後開始閉關,果然順利躋身上五境。出關之後,魏晉自然而然,對劍氣長城充滿了神往之心,想要親眼看一看,等於擁有五十個阿良前輩的劍氣長城,到底是怎麼個地方。

陳清都突然說道:“除了一直以劍客自居,阿良還是個讀書人。”

阿良身形遠去,直接越過了那條金色長河,當他重重墜地之後,四周妖族大軍在些許錯愕之後,立即如潮水般退散,拚命逃竄,撒腿狂奔的,御風御劍的,皆有。

狗日的又來了!

阿良高高揚起腦袋,雙手捋過頭髮,自問自答道:“還能夠更帥氣嗎?不吹牛,真心不能夠!”

言語之時,以他為圓心,出現了一條陸地龍捲,越來越大,最終遮天蔽日,是那無數劍意凝聚而成的飛劍在結陣。

劍陣全然不受蠻荒天下的大道壓勝。遠離劍氣長城之後,飛升至天外天,拳殺化外天魔不計其數,還要與道老二搏命,原本就已登頂之劍道,更高一層樓,可通天。

那個施展袖裡乾坤,硬生生從劍氣長城牆根那邊捲走背篋一行人的王座大妖,正是將無數座仙家遺址煉化成自家庭院的黃鸞。

陸芝仗劍離開城頭,親自截殺這個被譽為蠻荒天下最有仙氣的巔峰大妖,加上金色長河那邊也有劍仙米祜出劍攔截,黃鸞以毀去右邊半截袍袖、一座袖中天地為代價,加上大妖仰止親自接應,才得以成功逃回甲申帳。

陸芝站在那條劍仙越來越稀少的金色長河之上,沒有返回劍氣長城,而是留在原地,據守一方。

先前她出劍,太過束手束腳,因為戰場位於長河與城頭之間,己方劍修太多。

老劍修殷沉盤腿坐在大字筆畫當中,搖搖頭,神色間頗不以為然,嗤笑一聲,腹誹道:“若是我有此境界,那黃鸞逃不掉。這場仗都打到這份兒上了,還不知道如何算賬才賺,你陸芝怎麼當的大劍仙,娘們就是娘們,婦人心腸。”

殷沉在劍氣長城,那份人敬人愛的口碑,大概就是這麼來的。

甲申帳外,黃鸞抖了抖右手袖子,如撒豆在地,芥子大小的幾位年輕劍修紛紛現身。

背篋收劍道謝,離真臉色陰沉,雨四狼狽不堪,攙扶着昏迷不醒的少年涒灘。至於流白,折損最為嚴重,所幸魂魄已經被涒灘收攏起來。

不是劍修,卻是甲申帳領袖的少年木屐,在得知流白的處境之後,雖然心急如焚,依舊與這個前輩彎腰致謝。

黃鸞微笑道:“木屐,你們都是我們天下的氣運所在,大道長遠,救命之恩,總有報答的機會。”

木屐神色堅毅,說道:“晚輩絕不敢忘記今日大恩。”

一旦甲申帳真正戰死一位劍仙坯子,那他木屐作為甲申帳領袖,就不光是賬本上的功過得失了,所以黃鸞此舉,之於少年木屐,同樣無異於救命之恩。

仰止一揮手,將雨四直接拘押再打退,她站在了雨四原先所在的位置,將涒灘輕輕抱在懷中,伸出一根手指,抵住涒灘眉心處,一道天地間最為純粹的水運從她指尖流淌而出,澆灌少年各大氣府,與此同時,她一搓雙指,凝聚出一把瑩白短劍,是她珍藏多年的一件上古遺物,被她按向涒灘眉心處,少年毀去一把本命飛劍,那她就再給一把。

片刻之後,涒灘悠悠然醒來,見着了帝王冠冕、一襲黑色龍袍的女子熟悉的面容,驀然紅了眼睛,顫聲道:“師父。”

仰止柔聲道:“些許挫折,莫掛心頭。”

涒灘到底是少年心性,遭此劫難,身受重創,雖然道心無損,可謂極為不易,但傷心是真傷透了心。他哽咽道:“那傢伙太陰險了,我們五人,好像就一直在與他捉對廝殺。流白姐姐以後怎麼辦?”

說到底,少年還是心疼那個流白姐姐。

仰止笑道:“那流白,師父本來就嫌棄她模樣不夠俊俏,配不上你,如今好了,讓周先生乾脆給她更換一副好皮囊,你倆再結成道侶。”

涒灘趕緊搖頭,他並非這般心意。

仰止揉了揉涒灘腦袋:“都隨你。”

黃鸞大為意外,仰止這婆娘什麼時候收取的嫡傳弟子?

劍仙綬臣匆忙趕來甲申帳,從涒灘那邊收走了自己師妹的魂魄,確定流白的金丹與元嬰皆無大礙之後,鬆了口氣,仍是與諸人道謝一聲,然後小心翼翼以術法攏着流白魂魄,趕緊繞路去往師父那邊。至於為何繞路,當然是那個阿良的緣故。

黃鸞御風離去,返回那些瓊樓玉宇當中,選擇了僻靜處開始呼吸吐納,將充沛靈氣一口鯨吞殆盡。

此次出手,其實數他損失最大。他將自己精心栽培出來的侯夔門打造成戰場上的牽線傀儡,作為針對年輕隱官的先手,結果沒了一顆重要棋子不說,還挨了陸芝和米祜各自一劍,碎了半截法袍袖子,外加一座小天地,關鍵是白白折損了三百年道行。

黃鸞心意一動,只見不遠處憑空多出了一座眾多蛟龍屍骸作為棟樑、廊道的閣樓,黃鸞立即打開禁制,收入自家天地。

黃鸞微笑道:“謝過老祖賞賜。”

木屐已經返回軍帳。

背篋和離真並肩而立,在遙遙觀戰。

先前圍殺隱官一役,他們兩人因為始終沒機會傾盡全力,所以都沒有受傷。只是比起流白、涒灘和雨四這三人,估計他們兩人才是最憋屈的。

離真與背篋心聲言語道:“想不到輸在了一把飛劍的本命神通之上,如果不是這樣,就算給陳平安再多出兩把本命飛劍,一樣得死!”

背篋說道:“抱怨可以,但是希望你不要遷怒涒灘和雨四。”

離真譏笑道:“你不提醒,我都要忘了原來還有他們參戰。三個廢物,除了拖後腿,還做了什麼?”

背篋皺眉說道:“離真,我敢斷言,再過百年,就算是受傷最重的流白,她的劍道成就,都會比你更高。”

離真沉默片刻,自嘲道:“你確定我能活過百年?”

背篋反問道:“是不是離真,有那麼重要嗎?你確定自己是一位劍修?你到底能不能為自己遞出一劍?”

背篋心中大為疑惑,先前的托月山離真,雖然桀驁不馴、目中無人,但是那種鋒芒畢露的意氣風發,背篋不覺得有什麼錯。只是不知為何,離真在“死”了一次之後,性情好像越來越極端,甚至可以說是灰心喪氣。

離真雙手揉着臉頰,喃喃道:“你親身走過光陰長河嗎?可能沒有,可能走過,但是你肯定不曾見過光陰長河的河床,我走過,那就是命運。”

背篋聽着離真的小聲呢喃,緊皺眉頭。

雨四孤苦伶仃一人站在那邊,比神色黯然的離真,更加失魂落魄。

獨處容易讓人生出孤單之感,孤獨卻往往生起於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一道身形憑空出現在他身邊,是個年輕女子,雙眼猩紅,身上那件法袍,交織着一根根細密的幽綠“絲線”,是一條條被她在漫長歲月里一一煉化的江河溪澗。

她輕聲安慰道:“公子,沒事,有我在。”

然後她死死盯住身材婀娜的仰止,對峙雙方,是新舊兩位曳落河之主。

雨四伸手撇開年輕女子的手,率先挪步,淡然道:“走吧。”

那女子尾隨其後。

涒灘看到這一幕後,頓時愕然。

坐在軍帳內的木屐抬起頭,又低下頭。

木屐一直清楚離真、背篋和流白三人的師門,卻是今天才知道涒灘和雨四的真正靠山。

木屐撓撓頭,不知道自己以後什麼時候才能收取弟子,然後成為他們的靠山。

陳平安猛然驚醒過來,從床榻上坐起身,還好,是許久未歸的寧府小宅,不是劍氣長城的牆腳。

陳平安伸手抵住額頭,頭疼欲裂,他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只是即使這麼個小動作,就讓整座人身小天地翻江倒海起來,應該不是夢境才對。山上神仙術法萬千,世間古怪事太多,他不得不防。

陳平安怔怔望向門口那邊,門檻那邊坐着個男人,正拎着酒壺仰頭喝酒。一屋子的濃郁藥味,都沒能遮掩住那股酒香。

男人站起身,斜靠房門,笑道:“放心吧,我這種人,應該只會在姑娘的夢中出現。”

說到這裡,男人抹了把嘴,自顧自樂和起來。

世事短如春夢,春夢了無痕,譬如春夢,黃粱未熟蕉鹿走……讀書人想起了一些美好的書上詩句罷了,正經得很。

陳平安如釋重負,應該是真人了。

陳平安與阿良對視許久,開口第一句話,便是一個大煞風景的問題:“阿良,你什麼時候走?”

希望阿良返回劍氣長城,但是不希望阿良留在劍氣長城,因為會死的。

這場戰爭,唯一一個敢說自己絕對不會死的,就只有蠻荒天下甲子帳的那個灰衣老者。

即便是仰止、黃鸞那些蠻荒天下的王座大妖,都不敢如此確定。

劍氣長城這邊,更是無人例外。

“我想走,一大幫子飛升境留不住;我不想走,老大劍仙都趕不跑,你小子勸得動?”

阿良嘆了口氣,晃蕩着手中酒壺,說道:“果然還是老樣子。想那麼多做什麼,你又顧不過來。當初的少年不像少年,如今的年輕人,還是不像年輕人,你以為過了這道門檻,以後就能過上舒坦日子了?做夢吧你。”

今日事之果,看似已經了解昨日之因,卻往往又是明日事之因。

山上修道,為何上山?不全是佔據一方風水寶地那麼簡單。

阿良伸手以酒壺點了點陳平安:“就不該讓你這麼早又練拳又修行,左右這個師兄當得不行,下次見面,我說說他。”

修道之人,勞心不勞力;純粹武夫,勞力不勞心。這小子倒好,兩樣全占,可不就是自討苦吃。

不過阿良也沒多說什麼重話,自個兒有些言語,屬於站着說話不腰疼。不過總比站着說話腰都疼要好些,不然男人這輩子算是沒盼頭了。

阿良示意陳平安躺着修養便是,自己重新坐在門檻上,繼續飲酒,這壺仙家酒釀,是他在來的路上,去劍仙孫巨源府上借來的,家裡沒人就別怪他不打招呼。

陳平安好奇問道:“打過架了?”

阿良面朝院落,背對着陳平安,神色憊懶:“不多,就兩場。再打下去,估摸着甲子帳那邊要徹底炸窩了,我打小就怕馬蜂窩,所以趕緊躲來這裡,喝幾口小酒,壓壓驚。”

不是被圍毆的架,他阿良反而提不起精神。

只是好不容易故地重遊,酒水滋味依舊,許多朋友成了故友,還是傷心多些。

他這輩子,好像從來都是這個樣子,所以喝酒再多,從來難開懷。

阿良隨口問道:“你小子是不是答應了老大劍仙什麼?”

陳平安說道:“劍氣長城能夠額外多守三年。”

不知不覺,在劍氣長城已經有些年。如果是在浩然天下,足夠陳平安再逛一遍書簡湖,若是獨自遠遊,都可以走完一座北俱蘆洲或是桐葉洲了。

擔任隱官之後,在避暑行宮的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唯一的散心舉動,就是去躲寒行宮那邊給那幫孩子教拳。

“那你是真傻。”阿良搖搖頭,說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愁苗來當這個隱官大人,你打個副手,就會輕鬆很多,劍氣長城的結局,也不會相差太多。如今第五座天下已經開闢出來,城池北邊的那座海市蜃樓,老大劍仙與你說過內幕沒有?”

陳平安刻意忽略了第一個問題,輕聲道:“說過,整個海市蜃樓,是一座斷斷續續打造了數千年的仿造飛升台,加上隱官一脈的避暑行宮和躲寒行宮,就是一座遠古三山陣法,到時候會攜帶一批劍氣長城的劍道種子,破開天幕,去往最新的天下。只是這裡邊有個大問題,海市蜃樓宛如一座小廟,容不下上五境劍仙這些大菩薩,所以離開之人,必須是中五境、下五境的劍修,而且老大劍仙也不放心某些劍仙坐鎮其中。”

阿良嘖嘖稱奇道:“老大劍仙藏得深,此事連我都不知曉,早些年四處逛盪,也只是猜出了個大概。老大劍仙是不介意將所有本土劍仙往死路上逼的,但是老大劍仙有一點好,對待年輕人一向很寬容,肯定會為他們留一條退路。你這麼一講,便說得通了,最新那座天下,五百年內,不會准許任何一位上五境練氣士進入其中,免得給打得稀爛。”

果然哪個大戶人家的院子裡邊,不埋藏着一兩壇銀子。

這等驚世駭俗的飛升大手筆,到時候誰來護陣?自然是那位老大劍仙親自出劍。

阿良忍不住狠狠灌了一口酒,感慨道:“我們這位老大劍仙,才是最不痛快的那個劍修,半死不活,窩囊一萬年,結果就為了遞出兩劍。所以有些事情,老大劍仙做得不地道,你小子罵可以罵,恨就別恨了。”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恨,不敢罵。”

阿良笑道:“隔三岔五罵幾句,倒是沒啥關係。”

陳平安無奈道:“老大劍仙記仇,我罵了又跑不掉。”

阿良點點頭,語重心長道:“喝酒嘮嗑,溜須拍馬,揉肩敲背,有事沒事就與老大劍仙道一聲辛苦了,一樣都不能少啊。再就是你都受了這麼重的傷,就一瘸一拐去城頭茅屋那邊,看看風景,那時無聲勝有聲。裝可憐?需要裝嗎,本來就可憐透頂了,換成是我,恨不得跟朋友借一張草席,就睡老大劍仙茅屋外邊!”

陳平安笑了起來,然後昏昏然,安心睡去。

阿良獨自坐在門檻那邊,沒有離去的意思,只是緩緩喝酒,自言自語道:“歸根結底,道理就一個,會哭的孩子有糖吃。陳平安,你打小就不懂這個,很吃虧的。”

能者多勞,長久以往,難免會讓旁人習以為常。

文聖一脈。老秀才在第五座天下,有一份造化功德。首徒崔瀺坐鎮寶瓶洲。左右拄劍於桐葉洲。關門弟子陳平安,身在劍氣長城,擔任隱官已經兩年半。

整座劍氣長城的劍修,無論是強者還是弱者,每個人的每個道理,都會帶給這個搖搖晃晃的世道,真真切切的好與壞。

片刻之後,陳平安便再度從夢中驚醒,他瞬間坐起身,滿頭汗水。

阿良沒有轉頭,說道:“這可不行。以後會有心魔的。”

陳平安抬起手臂擦了擦額頭汗水,面容慘然,重新躺回床上,閉上眼睛。

阿良默不作聲,依舊獨自一人,坐着喝酒。

大概是覺得門檻有些硌屁股,便換了個姿勢,蹲着喝酒。

當年在寶瓶洲,戴斗笠的漢子,是騙那泥腿子少年去喝酒的。

其實世間從無大醉酩酊還逍遙的酒仙,分明只有醉死與尚未醉死的酒鬼。

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再沒有那架鞦韆了。

某位劍仙再不用對着一碗陽春麵不敢下筷子。

外鄉劍仙元青蜀戰死之際,意氣風發。

北俱蘆洲太徽劍宗宗主韓槐子戰死前後,無言語。

一位白髮老嫗站在寧府大門口那邊,在低聲喃喃:“老狗,老狗。回來看門。”

阿良站起身,聽到戰場上遙遙響起一聲號角,蠻荒天下收兵了。

雙方會各自清理戰場,下一場大戰的落幕,可能就不需要號角聲了。

阿良來到斬龍崖涼亭處,鬆開手中那隻空酒壺,身體旋轉一圈,號了一嗓子,將酒壺一腳踢出涼亭,摔在演武場上。

大戰告一段落,一時間城頭上的劍修,如那候鳥北歸,紛紛返家,一條條劍光,風景如畫。

閉關,養傷,煉劍,飲酒。逝者已逝,生還者的那些傷心,都會在酒碗里,或豪飲或小酌,在酒桌上一一消解。

阿良忘記是哪位高人在酒桌上說過,人的肚子,便是世間最好的酒缸,故人故事,就是最好的原漿,加上那顆苦膽,再勾兌了悲歡離合,就能釀造出最好的酒水,滋味無窮。

一番思索,一拍大腿,這個高人正是自己啊。做人太過妄自菲薄真不好,得改。

很快就有一行人御劍從城頭返回寧府,寧姚突然一個急急下墜,落在了大門口,與老嫗言語。

其餘陳三秋、迭嶂、董畫符、晏琢、范大澈,依舊直奔涼亭,飄然而落,收劍在鞘。

阿良一手撐在亭柱上,一腳腳尖抵地,看着那個亭亭玉立的女子,感慨道:“迭嶂是個大姑娘了。”

迭嶂笑着喊了聲“阿良”。

小時候,迭嶂經常陪着阿良一起蹲在街頭巷尾犯愁,男人是犯愁怎麼搗鼓出酒水錢,小姑娘是犯愁怎麼還不讓自己去買酒,每次買酒,都能掙些跑路費的銅錢、碎銀子。銅錢與銅錢在破布錢袋子裡邊的“打架”,若是再加上一兩粒碎銀子,那就是天底下最悅耳動聽的聲響了,可惜阿良賒賬次數太多,好些酒樓酒肆的掌柜,見着了她也怕。

董畫符問道:“哪裡大了?”

阿良笑眯眯道:“問你娘去。”

董畫符呵呵一笑:“重巒迭嶂,我娘親說你幫迭嶂取這個名字,不安好心。”

阿良無奈道:“這都什麼跟什麼啊。讓你娘親少看些浩然天下的脂粉本,就你家那麼多藏書,不知道養活了南婆娑洲多少家黑心書商,版刻又不好,內容寫得也粗鄙,十本裡邊,就沒一本能讓人看第二遍的。你姐更是個昧良心的丫頭,那麼多關鍵書頁,撕了作甚,當廁紙啊?”

董畫符不說話,這件事情,他也有份,他姐嘩啦啦翻書,殺氣騰騰,他只負責幫着撕書,然後他姐偷偷裝訂成冊。

陳三秋踢了靴子,盤腿而坐,意態閑適,背靠欄杆。

他喜歡董不得,董不得喜歡阿良,可這不是陳三秋不喜歡阿良的理由。恰恰相反,陳三秋很仰慕阿良的那份洒脫,也很感激阿良當年的一些作為。

比如為了自己,阿良曾經私底下與老大劍仙大吵一架,大罵了陳氏家主陳熙一通,卻從頭到尾沒有告訴他,他是事後才知曉這些內幕的。只是知道的時候,阿良已經離開劍氣長城,頭戴斗笠、懸佩竹刀,就那麼悄悄返回了家鄉。

有些劍仙,劍術很高,卻不自由,人生天地間,始終不自在。好像最自由的阿良,卻總說真正的自由,從來不是了無牽挂。

晏胖子在給阿良揉肩敲背,低聲問道:“阿良阿良,我如今劍法如何,去了浩然天下,能不能讓仙子心如撞鹿?你可說過,只要是劍仙,哪怕模樣沒那麼俊俏,出了劍,就是女子最好的胭脂,瞧見了高明的劍術,她們就像抹了腮紅一般,到底作不作數?”

阿良點頭道:“作數,怎麼可能不作數,浩然天下我很熟,以後你要是有機會去那邊遊歷,我就給你一張地圖,將那些有仙子的山頭全部標註出來,你也別傻乎乎去問劍,只需去了山腳,御劍而起,繞着山頭走上一圈,耍上一套劍術,打完收工,在這期間什麼話都別說,摘下酒壺,留給仙子們一個仰頭喝酒的背影就成,直到這一刻,你再高聲吟詩一首,瀟洒遠去……”

晏琢頭大如簸箕:“阿良,我不會吟詩啊。”

阿良說道:“我有啊,一本冊子三百多句,全部是為我們這些劍仙量身打造的詩詞,友情價賣你?”

董畫符問道:“冊子上的詩句,早就都被你用爛了吧?”

阿良有些悻悻然。

范大澈最為拘謹。他與阿良前輩不熟。哪怕阿良前輩平易近人,可對於范大澈而言,依舊高高在上,近在眼前,卻遠在天邊。這就像許多年輕劍修遇見董三更、陸芝這些老劍仙、大劍仙,前輩們興許不會看不起晚輩什麼,但是晚輩們卻往往會不由自主地看不起自己。

阿良笑道:“你叫范大澈吧?”

范大澈趕緊點頭,受寵若驚。

阿良說道:“你躋身金丹境,比我和老大劍仙原先預期的要早些。”

范大澈不敢置信。自己都能入阿良前輩和老大劍仙的法眼?

阿良笑道:“其實每個孩子的成長,都被老大劍仙看在眼裡。只是老大劍仙性情靦腆,不喜歡與人客套。”

這話不好接,畢竟不是待人以誠二掌柜。

寧姚與白嬤嬤分開后,走上斬龍崖石道,她到了涼亭之後,阿良已經跟眾人各自落座。

寧姚有些倦容,問道:“阿良,他有無大礙?”

“那小子一直睡不踏實,被我打暈了,這會兒鼾聲如雷,好多了。”

阿良有一說一:“陳平安在短期內應該很難再出城廝殺了,你該攔着他打先前那場架的,太險,不能養成賭命這種習慣。”

寧姚搖頭道:“大事由他,我勸不動。”

阿良嘖嘖稱奇:“寧丫頭還是那個我認識的寧丫頭嗎?”

寧姚默不作聲坐下,肩靠亭柱。她背負劍匣,身穿一襲雪白法袍。

涼亭之內,隨便閑聊。

多是董畫符在詢問阿良關於青冥天下的事迹,阿良就在那邊吹噓自己在那邊如何了得,拳打道老二算不得本事,畢竟沒能分出勝負,可他不出一劍,就能以風采傾倒白玉京,可就不是誰都能做成的壯舉了。故作輕鬆語,定有難以釋懷事。

阿良最後為這些年輕人指點了一番劍術,點破他們各自修行的瓶頸、關隘,便起身告辭:“我去找熟人要酒喝,你們也趕緊各回各家。”

寧姚起身目送阿良和所有朋友先後御劍遠去。

寧姚獨自走下斬龍崖,去了那棟小宅子,輕手輕腳推開屋門,跨過門檻,坐在床邊,輕輕握住陳平安那隻不知何時探出被窩的左手,左手依舊在微微顫抖,這是魂魄戰慄、氣機猶然未穩的外顯。寧姚動作輕柔,將陳平安那隻手放回被褥,她低頭彎腰,伸手抹去陳平安額頭的汗水,以一根手指輕輕撫平他微微皺起的眉頭。

陳平安喜歡自己,寧姚很開心。可陳平安喜歡她,便要這麼累,寧姚對自己有些生氣。所以熟睡中的陳平安眉頭才剛剛舒展,她自己便皺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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