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承載真名
倒懸山上,先前整座梅花園子的憑空消失,成了一樁被人津津樂道的神仙怪談,然後某天猿蹂府那邊來了一大撥劍修,由兩位劍仙領銜,一個是交友廣泛的孫巨源,一個是據說已經躋身仙人境的米祜,來時步行,去時車馬符舟連綿,天上地上都很熱鬧。只是劍修擺出這般陣仗,土生土長的倒懸山人氏,都假裝不知,遠遊的外鄉人,也不敢近觀。
若是與劍氣長城隔着千山萬水,哪位劍仙不敢罵?可一旦與劍修近在咫尺,還能如何,唯有噤聲。
唯有一位遠遊至此的譜牒仙師不信邪,偷偷施展了掌觀山河的神通,只見到了猿蹂府內的一幕駭人場景,亭台樓閣被拆了個稀巴爛。這位皚皚洲元嬰境老修士心知不妙,剛要收起手掌撤去神通,夜幕中一道璀璨劍光便尾隨而至,將老修士的手掌當場戳穿,劍光又一閃,從老修士臉頰左側刺入,從右側掠出,劍光再一閃,飛劍已經返回猿蹂府。吃疼不已的老修士便懂了,眼睛不能看,嘴巴不能說。只是吃了這麼大一個啞巴虧,心中難免怨恨那位劍仙的跋扈行徑,在那家鄉,堂堂元嬰境修士,怎麼會受辱至此?!
劍修搬空了皚皚洲劉氏的猿蹂府,當夜就返回了劍氣長城。劍氣長城商貿繁華的海市蜃樓,在這數月內也日漸蕭條,店鋪貨物不斷搬離,陸陸續續遷往倒懸山,若是在倒懸山沒有祖傳的落腳處,就只能返回浩然天下各洲的各自宗門了。畢竟倒懸山寸土寸金,加上如今以劍氣長城的城池為界,往南皆是禁地,早已開啟山水大陣,被施展了障眼法,故而劍氣長城的那座巍峨城頭,再不是什麼可以遊歷的形勝之地,使得倒懸山的生意越發冷清。如今往返於倒懸山和八洲之地的渡船,遊客已經極其稀少,載人少載貨多,故而許多水上航行的跨洲渡船,吃水極深,例如老龍城桂花島,原先渡口已經完全沒入水中。許多穿雲過雨的跨洲渡船,速度也慢了幾分。
戰事吃緊,形勢險峻,定是蠻荒天下此次攻城,不同尋常,倒懸山對此心知肚明。只是歷史上劍氣長城如此閉關,不止一兩次,倒也不至於太過人心惶惶,曾經有許多劍氣長城一閉關封禁,就低價賤賣仙家地契、店鋪宅邸的譜牒仙師,事後一個個痛心疾首,悔青了腸子。
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水精宮,坐鎮之人是位玉璞境女子修士,名為雲簽,雨龍宗的祖師之一。她的一位嫡傳弟子,福緣深厚,相中了那個叫傅恪的落魄野修,後者有魚龍變之機緣,破境之快,匪夷所思,在英才輩出的雨龍宗歷史上都算佼佼者。
雲簽思慮更遠,除了雨龍宗自家宗門的未來,也在憂心劍氣長城的戰事,畢竟水精宮不似春幡齋和梅花園子,不曾煉化,無法攜帶離去,雨龍宗更不是皚皚洲劉氏那種財神爺,一座價值連城的猿蹂府,只是可有可無。
只是如今劍氣長城戒備森嚴,尤其是如今掌權的隱官一脈,劍修行事縝密且狠辣,所有壞了規矩的修道之人,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皆有去無回。曾有數人先後找到水精宮,都是與雨龍宗有些香火情的得道之人,元嬰境就有兩位,還有位符籙派的玉璞境老神仙,都希望她能夠幫忙緩頰一二,與倒懸山天君捎句話,或是與劍氣長城某位相熟劍仙求個情,天君早已閉關,雲簽就去孤峰找那位煉化蛟龍之須打造拂塵仙兵的老真君,不承想直接吃了閉門羹,再託人送信給那位往年關係一直不錯的劍仙孫巨源,只是那封信泥牛入海,孫巨源彷彿根本就沒有收到密信。
雲簽身在水精宮,只覺得心神不寧,再無法靜心修行,便趕赴雨龍宗祖師堂召集會議,提了個搬遷宗門的建議,結果被冷嘲熱諷了一番。雲簽雖然早有準備,也明白此事不易,而且太過天方夜譚,但是看着話頭一轉,就去談論諸多買賣營生的祖師堂眾人,難免心灰意冷。
在劍修離開猿蹂府之時,一把春幡齋傳信飛劍悄然來到水精宮。雲簽打開密信之後,紙上只有兩個字:北遷。信上既有劍仙孫巨源的畫押——雲簽對此很熟悉,還有兩個古篆印文:隱官。雲簽聽聞已久,卻是首次親眼見到。
隱官篆文在上,劍仙畫押在下,很合規矩,應該不是偽造。
雲簽不敢怠慢,再次悄然離開倒懸山,急急返回雨龍宗,這次只找到了宗主師姐。
不承想師姐隨手丟了信紙,冷笑道:“怎的,拆完了猿蹂府還不夠,再拆水精宮?年輕隱官,打得一手好算盤。雲簽,信不信你只要去往春幡齋,如今成了隱官心腹的邵雲岩,就要與你談論水精宮歸屬一事了。”
雲簽將信將疑,只是不忘駕馭那張信紙,小心翼翼收入袖中。
宗主見此動作,越發火大,加重幾分語氣:“如今雨龍宗這份祖宗家業,來之不易,其中艱辛,你我最是清楚。雲簽,你我二人,在開疆拓土一事上,簡直就是毫無建樹,現在難道連守成都做不到了?忘了當年你是為何被貶謫去水精宮了?連那些元嬰境供奉都敢對你指手畫腳,還不是你在祖師堂惹了眾怒,連那小小蘆花島都吃不下來。如今若是連水精宮都被你丟了,事後你該如何面對雨龍宗歷代祖師?知道所有人背後是怎麼說你的嗎?婦人之仁!一位玉璞境仙師,你自己覺得像話嗎?”
宗主不願太過貶低這個師妹,畢竟水精宮還需要雲簽親自坐鎮,死腦筋的雲簽真要一氣之下,隨便掰扯個出海訪仙的由頭,或是去那桐葉洲遊歷散心,她這個宗主也不好攔阻。於是放緩語氣道:“你也別忘了,當年我們與扶搖洲山水窟開山老祖的那筆買賣,在劍氣長城那邊是被記了舊賬的。新任隱官手握大權,扶搖洲偌大一座山水窟,如今如何了?祖師堂可還在?雲簽,你莫不是要害我雨龍宗步後塵?這隱官的手腕,綿里藏針,不容小覷,尤其擅長借勢壓人。”
雲簽輕輕點頭。
宗主再次加重語氣:“雲簽師妹,我最後只說一言,劍氣長城與我雨龍宗有舊怨,那新任隱官與你雲簽可有半點舊誼,憑什麼如此為我雨龍宗謀划退路?真是那光風霽月的以德報怨?!雲簽,言盡於此,你多多思量!”
雲簽黯然離開雨龍宗,返回水精宮,其實宗主師姐的話,她聽進去了。山上譜牒仙師的爾虞我詐,確實讓人心有餘悸,雲簽在修行路上,就深受其害,此生曾有三大劫,除了一場天災,其餘皆是人禍,而且皆是身邊人。只是她猶不死心,去了趟春幡齋,劍仙邵雲岩似乎早有預料,又遞給她一封密信,說是隱官大人翻過雨龍宗檔案,對於雲簽仙師的婦人之仁,很是佩服。雲簽皺眉不已,邵雲岩笑道:“隱官大人也沒奢望雲簽仙師信了他的建議,只是勞煩看完密信,就地銷毀,不然容易節外生枝,於隱官於雲簽仙師,都不是什麼好事。”
雲簽返回水精宮,對着那封內容翔實的密信,一夜無眠,信的末尾,是八個字——“宗分南北,柴在青山”。
春幡齋那邊,雲簽離去后,米裕和納蘭彩煥同時現身,米裕笑問道:“邵兄,你覺得雲簽會攜人北遷嗎?如果她果真有此氣魄和手段,又能夠救走多少雨龍宗弟子?”
邵雲岩說道:“宗字頭仙家,一貫人以群分,雲簽在那做慣了買賣的雨龍宗,空有境界修為,很不得人心,所以她即便肯挪窩,也帶不走多少人。”
米裕說道:“雲簽帶不走的,本就不用帶走。”
納蘭彩煥神色不悅:“還好意思說那雲簽婦人之仁。信不信雲簽真要北遷,分裂了雨龍宗,以後南邊的仙師逃亡得活,融入北宗,反而更要怨恨劍氣長城見死不救,尤其是咱們這位菩薩心腸的隱官大人,只要雲簽一個不留神,將兩封信的內容說漏了嘴,反遭記恨。”
邵雲岩點點頭:“所以要那雲簽銷毀密信,應該是預料到了這份人心叵測。相信雲簽再一心修道,這點利害得失,應該還是能夠想到的。”
米裕笑道:“雲簽想不到又如何,我們隱官大人,還會在乎這些嗎?”
邵雲岩一聲嘆息:“怕是那信奉天下事不過是一件事的雨龍宗,不止一位祖師堂上位者起了扶龍之臣的心思,還覺得依舊是樁買賣事。”
納蘭彩煥冷笑道:“沒有隱官的那份腦子,也配在大勢之下妄言買賣?!”
納蘭彩煥自知失言,姍姍離去,繼續算賬。邵雲岩和米裕相視一笑。
倒懸山渡口,從一艘來自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上下來了六十二位劍修,寡言少語,直去大門,趕赴劍氣長城而已。
那座似行亭的懸空建築內,陳平安席地而坐,他雙拳撐在膝蓋上,呼吸綿長。
所坐之物,正是從梅花園子撿來的那張竹席,除了可以幫助修道之人凝神靜氣之外,還有妙用,能夠讓陳平安更快煉化那些水運沛然的幽綠水珠。不但如此,興許是竹席材質的緣故,除了水府收益最大,木宅那邊也裨益不小,陳平安所煉之水珠,多餘水運靈氣,稍作牽引,就可以去往木宅所在氣府,一縷綿延水運,以長線之姿,一路流淌而去,滋潤臟腑。
山上修行,這類仙家物件,興許品秩不會太高,但是最不可或缺,點點滴滴,積少成多,三兩年光陰,興許不會有顯著功效,可一旦潛心修行,久居山中不問寒暑數十年數百年,就會是兩種天地。所以大宗門的譜牒仙師,如陸抬所言,必有一件類似輔助修行的本命物,若是神仙錢足夠,除本命物之外也是需要的,求的就是大道長遠,萬丈高樓平地起。
根據不同的時辰,不同的仙家洞府,以及對應不同的修行境界,還要不斷更換物件,講究極多。
那頭化外天魔繞着建築飄來晃去,也未言語,好像陳平安比雲遮霧繞的刑官劍仙更加值得探究。
陳平安剛剛從一處秘境歸來,不然當下絕沒這麼輕鬆愜意。先前是被那捻芯抓住脖頸,拖去的那處地方,這具遠古神靈屍骸煉化而成的天地,位於心臟地帶有一處禁地,老聾兒、化外天魔和縫衣人都無法進入其中,那邊有一道小門,象徵性地掛了把鎖,只是老聾兒掏出鑰匙過個場,再讓捻芯將陳平安丟入其中。那是一處金色池塘,其中岩漿沸騰,密室之內,金光刺眼。
陳平安每次被捻芯丟入金色岩漿之內,至多幾個時辰,走出小門后,就能恢復如初,傷勢痊癒。只是咫尺物、養劍葫,都要留在行亭這邊。
陳平安問道:“遠古神祇,也有氣府竅穴,與我們人是差不多的構造?”
白髮童子停下身形:“大體上差不多,只是你們人族終究不如神靈那麼天地緊密,畢竟是它們一手打造出來的傀儡,所求之物,無非是那香火。你們的人身小天地,自然先天不會太過精巧,只是相較於別類,已經算是得天獨厚了,不然山精鬼怪,連同蠻荒天下的妖族,為何都要孜孜不倦,非要幻化人形?”
陳平安聽到了一個關鍵詞語:“緊密?與那道家追求的無垢,有些關係?”
化外天魔身形緩緩旋轉,答非所問,笑道:“劍修飛劍,可破萬法。市井柴刀,也能砍瓜切菜劈柴。只是飛劍到底破了什麼,柴刀鋒刃到底劈開了什麼,你可知曉其中至理?”
陳平安搖搖頭。學生崔東山,可能才清楚其中緣由。
陳平安終於睜開眼睛,問道:“作為交換,我又額外答應了你,可以進我心湖三次,你先後瞧見了什麼?”
珥青蛇的白髮童子,盤腿而坐,勃然大怒,咬牙切齒,偏不言語。與此人做了四次買賣,幫忙打造建築,贈送一副女子劍仙遺蛻,外加兩把短劍,虧大發了。
陳平安有些好奇,拿起地上的養劍葫,取出一把短劍:“你若是願意說,我將短劍還給你。”
養劍葫內,還有那位崢嶸宗劍修的本命飛劍天籟,溫養其中。
白髮童子伸手一抓,將那短劍收入手中,別在腰間,還剩一把,依舊被養在了那個品秩不行的養劍葫內,說道:“第一次做客,見着了個中年道人,要與我切磋道法,爺爺我差點兒沒被他嚇死。”
“第二次不去那小破宅子了,結果見着了個面容年輕卻暮氣沉沉的老頭子,腳穿草鞋,腰懸柴刀,行走四方,與我相遇,便要與我說一說佛法,剛說‘請坐’二字,爺爺我就又被嚇了一大跳。”
說過了兩次遊歷,白髮童子不知為何,沉默下去。
陳平安問道:“最後一次又是如何?”
白髮童子反問道:“你就這麼喜歡講道理?”
陳平安疑惑道:“怎麼講?”
白髮童子一個蹦跳起身,大罵道:“有個傢伙,按照不同的光陰長河流逝速度,大概跟爺爺我講了相當於幾年光陰的道理,還不讓我走!爺爺我還真就走不了!”
陳平安微笑道:“原來我這麼讓人厭煩啊,能夠讓一頭化外天魔都受不了。”
白髮童子有意無意瞥了眼撐起那座建築的四根柱子。
此後陳平安繼續修行,化外天魔繼續逛盪,兩兩沉默。
這一天,陳平安脫去上衣,裸露背脊。捻芯隨手扯出那條脊柱,開始剝皮縫衣,再以九迭篆在內的數種古老篆文,在陳平安脊柱以及兩側肌膚之上,銘刻下一個個“真名”,皆是一頭頭死在劍仙劍下的大妖,俱是與牢籠如今關押妖族有着千絲萬縷關係的遠古凶物,關係越近,因果越大,縫衣效果自然越好。當然,陳平安所受之苦,就會越大。
為防止陳平安由於不堪重負,道心崩潰,血肉消融,最終導致功虧一簣,捻芯只得給陳平安傳授了一門獨門秘術,讓其能夠稍稍分心。
這其實是無奈之舉,畢竟陳平安尚未躋身遠遊境,哪怕經過那座金色岩漿的淬鍊,陳平安的武夫體魄依舊無法承載過多大妖真名,捻芯每次書寫三個,已經是極限。
陳平安只剩下一隻手可以駕馭,其實縫衣到了後期,當捻芯銘刻第二頭大妖真名之後,陳平安就連一絲心念都不敢動了,可即便沒有任何念頭支撐,依舊手指凌空,反覆虛寫二字:寧姚,寧姚……
捻芯身在牢獄,對劍氣長城之事,從不過問半句,所以不知道這個寧姚是誰。
偶爾休憩期間,捻芯就瞥一眼陳平安的手筆書寫,難免好奇,哪個女子,能讓他如此喜歡?至於如此喜歡嗎?
牢獄關押的六十一個中五境妖族已所剩無幾。
今天捻芯的縫衣,尤為關鍵,是脊柱處的收官階段。
老聾兒雙手負后,專程趕來觀摩縫衣。身為妖族,看人吃苦,總比看人享福更舒坦些。
白髮童子在旁喊孫子。老聾兒應了一聲便當聾子。
陳平安早已枯坐入定,心神沉浸,三魂七魄皆有繡花針釘入,被捻芯死死禁錮起來。為的就是防止陳平安一個吃不住疼,身不由己,壞了環環相扣、不可有半點紕漏的縫衣事。
捻芯對於此次縫衣,為陳平安“作嫁衣裳”,可謂用心至極。
道理很簡單,如此練手機會,她這輩子都不會再有了。而且一旦成功,至少兩座天下的練氣士,尤其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宗門譜牒仙師,都會知道她捻芯,作為過街老鼠一般的縫衣人,到底做成了怎樣一件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
要像那人間每當提及棋術,註定繞不開白帝城,說到道法,就繞不開天師。
所以捻芯比陳平安更渴望成功。以至於作為一位玉璞境修士的縫衣人,她下刀、出針久了,都會經常感到眼睛發澀泛酸,便拿起手邊那枚養劍葫,倒出一顆水運濃郁的碧綠珠子,仰起頭,將其滴入眼眸中。
除了向陳平安借來的養劍葫,捻芯在兩次縫衣之後,就拿出了兩件壓箱底的仙家至寶,分別是金籙、玉冊。
老聾兒低頭看着金籙、玉冊,點頭道:“好東西。”
白髮童子惋惜道:“可惜了。用完之後就作廢了,不然我家隱官爺爺,一定會兩眼放光。”
兩物都是捻芯的道緣所在。
捻芯曾經與陳平安坦言,她的修道機緣,除了縫衣人的諸多秘術神通,再就是來自金籙、玉冊,皆是極為正統的仙家重寶,能夠與縫衣之法相輔相成,不然她肯定活不到今天。
尋常修道之人,哪怕與捻芯同為玉璞境,根本看不清金籙、玉冊的內容,就像存在着一座天然的山水陣法。只不過老聾兒和白髮童子,都很不尋常。
玉冊是中土神洲一個古老王朝的禪地玉冊,冊分二十四簡,簡與簡之間以金線串聯,每一片玉冊都被秘術裁齊磨光。
金籙是一部《籙牒真卷》,真卷又名《授籙圖》,全卷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總計十六個大字,前八字“三洞金文總真仙簡”,字體皆是雲篆,雲霧繚繞,緩緩流轉,后八字“道法與天地共長存”,是祈福之語,是龍虎山一位大天師親筆撰寫。第二部分是六十一位神仙畫像。第三部分才是整部《籙牒真卷》的正文,內容是一位皇後娘娘,希冀着成為道教上仙玄君。傳聞王朝覆滅之後,女子潛心修道,最終舉霞飛升。
玉冊還好,攤放之後,不過一尺。但是那部真卷,全部攤開,長達丈余。
之所以取出這兩件重寶,是捻芯會以縫衣人獨門術法,或摘文字,或剝取符籙,或拓雲紋,再以誥敕貼黃之法,一一安置在陳平安的肌膚、筋骨之上。所以說捻芯為了此次縫衣,已經到了傾家蕩產在所不惜的地步。
至於陳平安會遭受多大的劫難、苦痛,捻芯根本不在意,既然敢來此地,敢做此事,就乖乖受着。
這會兒看着地上的金籙、玉冊,老聾兒才記起一件小事,先前他答應了陳平安那樁買賣,用以換取三名弟子全須全尾地走出牢獄。
雙方談妥了,老聾兒需要拿出一門適宜妖族修行的道法,以及兩件法寶品秩的山上物件,而且必須是法寶當中的珍稀之物,無論是煉化還是使用,門檻要低。
贈送兩件法寶是小事,但是那門道法,就有些小麻煩了。一門傳承有序的山上道法,必然禁制極多,就像方寸物和咫尺物,以及某些珍稀符籙,都有開門、關門之法。又如龍虎山天師府的某張祖傳符籙,都是歷代天師層層加持,天師府子嗣之外,別說是煉化,任你是仙人境修士,一樣提都提不起。
仙家的高深術法,以訣成書的,往往契合大道,編撰成書成冊之後,天然蘊含神異,一來承載道訣文字之物,材質定然不簡單,二來哪怕大修士撤去了種種禁制,境界低的練氣士一樣看不成。所以宗字頭仙家,往往珍藏道書,更多是口傳心授,是謂“親傳”。並且傳道人的口傳心授,也絕非易事,一着不慎,就要壞了弟子道心。
老聾兒想了想,那本道書,自己留着也沒意思,反正從無開宗立派的念頭,乾脆撤銷所有禁制,送給陳平安便是,只是在那之後,陳平安如何傳授他人,老聾兒就不管了,給蹲茅廁的人遞去廁紙,已經很講情分,總不能連屁股一併擦了。
白髮童子笑問道:“換成是幽郁和杜山陰,是不是一刀下去就滿地打滾了?”
老聾兒搖頭道:“勉強撐過兩刀,還是有機會的。反正這倆崽子,也不靠吃苦來修行,命好,比什麼都管用。不然哪裡輪得到他們來這裡享福。”
捻芯收刀休憩片刻,因為先前下刀略顯凝滯。她似乎心情不佳,聽見了老聾兒和化外天魔的聒噪,更是臉色陰沉,怒道:“滾遠點!”
以好脾氣著稱於劍氣長城的老聾兒,果真遠離此地,拾級而上。小娘們長得丑就算了,脾氣還這麼差,難怪嫁不出去。
白髮童子飄蕩在老聾兒身旁:“那幽郁的道心,需不需要爺爺幫忙砥礪一二?這種小忙,你都不用謝爺爺。”
老聾兒笑呵呵道:“勸你別做,老大劍仙盯着這邊,我這僕人若是護主不力,我被拍死之前,肯定先與你好好算賬,新賬舊賬一起算。”
在那兩個傢伙離開后,捻芯吐出一口濁氣,繼續凝神靜氣,緩緩下刀。凡夫俗子眼中慘不忍睹的畫面,在她眼中,美不勝收。
篆刻之法,陽文貴清輕,捻芯下刀銘文之後,雲霧升騰,生出五色芝,陰文貴重濁,如大岳山根龍脈綿延。清輕象天,重濁象地。
例如有四字陽文雲篆,不寫大妖真名,寫那“道經師寶”法印篆文,篆文一成,便有祥瑞氣象盤桓不去,如雲海繞山。還有刻那“太一裝寶,列仙篆文”八個遠古小篆,字字相迭,需要在極其細微之地,小心翼翼,迭為一字,極其消耗捻芯的心神。
有那刀法,符籙圖案,屈曲纏繞極盡塞滿之能事。有收刀處,收筆處如下垂露珠,低垂卻不落,水運凝聚似滴滴朝露。也有那有如木匠刨花的切刀,捻芯低頭輕輕吹拂掉無用之碎屑,而那些碎屑,自然全部來自陳平安的脊柱。
今天收工之後,捻芯又拖曳着陳平安去往那道小門,埋怨道:“陳平安,這都撐不住,至多就三十刀的事情了。如果不是我收刀及時,你的整條脊柱就算廢了。是想要再斷一次長生橋?!”
奄奄一息的陳平安,早已不能開口言語,只是嘴唇微動,應該是在罵人。
一地血跡,捻芯都沒有浪費,鮮血會自行串聯成線,最終全部收入她腰間的綉袋當中。
老聾兒站在小門那邊,開了鎖,捻芯將陳平安隨手丟入屋內那座金色岩漿滾滾的熔爐。老聾兒關了門。
捻芯正要離去,老聾兒說道:“隱官大人如何殺上五境,老大劍仙沒講過,你們打算怎麼解決?”
捻芯搖頭道:“他沒說。”
老聾兒笑道:“今天還算順利?”
捻芯眉宇間皆是陰霾:“陳平安遲遲不能躋身遠遊境,終究不是長遠之計。其實當下的苦頭,十分疼,有三分都是他自找的,換成是我,讓老大劍仙用些偏門手段,先破境再說。既然着急離去,為何又不着急至極。”
老聾兒嗯了一聲,這些煩心事,與自己無關,說道:“捻芯姑娘,當了這麼多年鄰居,不如今兒請你吃頓泥鰍燉豆腐?我那少年主人,手藝當真不錯。總好過你五臟六腑互嚼着,自己吃自己。”
捻芯不領情,飄然遠去。
老聾兒去了大妖清秋那座牢籠,都不用他言語,大妖就乖乖交出三錢本命精血和一大塊血肉,然後顫聲問道:“能不能幫忙捎句話給隱官?”
這樣下去,真扛不住。
老聾兒吃着青鰍血肉,筋道十足,就是比熟食滋味差了許多,笑道:“隱官大人不是又找過你一次嗎?怎麼,上次依舊沒談攏?”
大妖清秋笑容苦澀。
先前與陳平安確實又見了一面,但是當時自己恨不得將那傢伙拽入牢獄,就又“婉拒”了對方的提議。
陳平安說了句,聽說鰍之屬,喜陰濁,最畏日曦。然後丟了一張鬼畫符的黃紙符籙到牢籠,大妖清秋一手抓過,吃了那張符籙,很是譏諷了一番陳平安的符籙手段。在那之後,陳平安就不來了,倒是老聾兒隔三岔五就來。
老聾兒吃干抹凈,雙手負后:“早幹嗎去了。”
興許這天是那大妖清秋的黃道吉日,陳平安逛了一遍上五境大妖的牢籠。
陳平安路過的時候,大妖清秋立即出現在劍光柵欄附近,說道:“如何才能不讓乘山找我麻煩?”
陳平安愣了一下,乘山是老聾兒在蠻荒天下的化名?避暑行宮關於老聾兒的檔案,就兩張書頁,還被上任隱官蕭愻將每個字都塗抹成了墨塊,一個字塗一塊的那種,既不直接撕去書頁,也不胡亂塗抹大片,她就好像在做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陳平安停下腳步,與大妖清秋對視:“很簡單,你跟我說曳落河大妖仰止的內幕,越詳細越好。”
大妖清秋沉默片刻,面帶譏笑,竟是直接退回霧障當中。
陳平安也不勉強,去了關押雲卿的第一座牢籠。陳平安經常來這邊,與這頭大妖閑聊,就真的只是閑聊,聊各自天下的風土人情。
今天雙方相對而坐,只隔着一道柵欄。
陳平安沒有想到雲卿學問淹博,半點不輸儒家門生,比如對那《月令》有雲,季秋伐蛟取黿,以明蛟可伐而龍不可觸,都有獨門見解。
陳平安一問才知,原來雲卿曾經在周密那邊求學數年,只是二人沒有師徒名分。而且雲卿喜好雲遊天下,行走四方,甚至還編撰過一本詩集,在蠻荒天下數個王朝廣為流傳。
今天閑聊結束之時,大妖雲卿笑着摘下腰間那支篆刻有“謫仙人”的竹笛,握在手中:“半仙兵,留着無用,贈予隱官。”
這支竹笛,除了篆刻“謫仙人”三字,還有一行小字:曾批給露支風券。
大妖雲卿說過此物緣由,曾是一頭飛升境大妖的定情物,如果不是破損嚴重,無法修繕,就是仙兵品秩了。
陳平安搖搖頭:“不敢收。”
雲卿疑惑道:“為何?”
陳平安說道:“哪怕相逢投緣,終究陣營各異,不耽誤雲卿前輩違心殺我。”
雲卿點頭笑道:“彼此彼此,故而投緣。”
懸空建築內,陳平安繞圈散步,只是不由自主地身形佝僂,一條胳膊頹然下垂。
捻芯坐在遠處台階上,說道:“再不躋身遠遊境,後遺症會很大。哪怕最終成了,效果都會大打折扣。”
陳平安輕輕點頭:“知道。”
捻芯也無可奈何。
白髮童子現身在捻芯一旁,變成了大妖雲卿的書生模樣,微笑道:“捻芯姑娘,實不相瞞,我對你傾心已久,好一個風鬟霧鬢無纏束,不是人間富貴妝。”
捻芯沒搭理。
化外天魔又變了模樣,沙啞開口道:“捻芯啊,不會嫌棄我又聾又瞎歲數大吧?”
捻芯依舊不理睬。
化外天魔再變:“捻芯前輩,人不可貌相,在我眼中心中,你都是好看的姑娘,好看的女子千千萬,捻芯姑娘只一個。”
陳平安走樁不停,說道:“差不多就行了。”
原來那化外天魔是變成了青衫陳平安的樣子。
捻芯只是思量着縫衣一事的後續。
化外天魔恢復最鍾情的那副皮囊,坐在台階上:“孤男寡女,都無半點情愫,太不像話!你們倆怎麼回事,大煞風景。”
陳平安走樁之後,就開始以劍爐站樁,站樁半個時辰之後,就開始呼吸吐納,靜心溫養本命飛劍。
捻芯離開。那個珥青蛇的化外天魔,則不願離去,盯着陳平安身邊的那枚養劍葫。
他的那把短劍龍湫,就在裡邊待着,陳平安先前歸還的被他別在腰間的那把名為江瀆。都很有來頭,剛好用來飼養耳邊垂掛的兩條小東西。
事實上能夠在這座天地長久存留之物,品秩都不會差。不過對於一頭化外天魔而言,其實沒什麼意義,只看眼緣。
他突然說道:“那副仙人遺蛻呢?不如我乾脆連身上法袍也送你,讓她披衣出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