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何處不問劍
風雪廟劍仙魏晉找出了那個青衫劍客的蹤跡,一位腰系養劍葫的俊美公子哥卻倏忽而至,擋在了青衫劍客身前,俊美公子哥伸出一掌,攔住了魏晉那一劍的全部劍光,俊美公子哥抖了抖手腕,手心原本已經變作焦炭,只是瞬間就已恢復如常。
這頭在古井當中位置不高不低的王座大妖化名青花。那張很能蠱惑女子的精緻面容,若是細細端詳,皆是以他人麵皮拼湊而成。養劍葫內還裝着不計其數的劍仙殘餘魂魄和破損飛劍。
大妖青花和身後那個位居蠻荒天下百劍仙第一的年輕劍客笑道:“小師弟,玩夠了沒?”
青衫劍客點頭道:“你自己小心。”
青花又擋住魏晉遙遙一劍,被兩劍沖盪而過,青花早已懸空在一座大坑之上,他嗓音細柔,微笑道:“師兄小心什麼?足夠小心了,這不還沒去找陳清都嘛。”
陸芝御劍而至,對魏晉說道:“你繼續追殺,這個娘娘腔交給我。”
青花笑望向毀了半張臉的陸芝:“這就是劍氣長城那位傾國傾城的陸大劍仙?”
陸芝不言不語,以一劍答之。
城頭一端,那個渾身浴血的僧人,就像一座以劍氣長城作為蓮花座的金身佛陀。
中年面容的佛門聖人,身上所披袈裟自行脫落,已無手指的手掌,輕輕將袈裟往空中一托,袈裟驀然大如雲海,一時間風捲雲涌,袈裟越來越巨大,佛光普照人間。最終那件遮天蔽日、霞光萬丈的雲海袈裟一個下墜,覆蓋在了城頭之外的戰場上,化作無數粒金光,紛紛依附在劍氣長城的劍修身上。
僧人盤腿而坐,身前出現了一盞蓮花燈,中有一炷香。戰場之上的眾多劍修,一炷香內,大小傷勢,皆轉嫁到了僧人身上。
《皕劍仙印譜》之上,曾見一枚印章的篆文,是陳平安從浩然天下那邊照抄而來:“定光佛再世落塵娑婆世界凡夫。”
一炷香即將燃盡之時,僧人雙手合十,仰頭遠望,面帶笑意,溘然而逝。只是身前燈火猶在,不但如此,更加大放光明。
僧人在內的三教聖人,從頭到尾,其實都在廝殺。比如這位佛門聖人,消耗本命更換天地,幫助劍氣長城壓勝蠻荒天下,與其餘兩位聖人,聯手三次造就出金色長河,抖摟一身獅子蟲,斷十指化金龍,脫了袈裟,庇護劍修……又如在攻城戰的慘絕廝殺中,血流成河,有儒家聖人那幅《黃流巨津圖》助力,關鍵更是有佛門神通籠罩戰場。
養劍已久,以至於讓吳承霈覺得實在太久太久了,終於第一次全力祭出了本命飛劍甘霖。
這把甘霖,在避暑行宮的飛劍神通評點當中居於三甲。
城頭之外的戰場上,成千上萬的妖族,被一場從大地升起的鮮血雨幕籠罩其中,瞬間剝削骨肉,被蘊含甘露劍意的每一顆雨珠絞殺魂魄。
大妖白瑩的王座位置最為靠前,只是離着阿良、陳熙和齊廷濟三處戰場,還是有些距離。以數十萬副白骨累積而成的枯骨王座之上,這頭大妖身無半點血肉,白骨瑩白如玉,腳下依舊踩着那顆頭顱。
當看到城頭吳承霈祭出本命飛劍之後,白瑩一腳將腳下所踩頭顱踢遠,站起身,饒有興緻地盯着那道緩緩升空的雨幕。
白瑩稍稍收起視線,戰場之上,有個可憐兮兮的小小玉璞境劍修,斷了一臂,單手持劍不說,一腳踝處還被平整剁掉,仍是不知為何,繞過了齊廷濟他們開闢出來的三座劍陣,然後直直朝他的王座而來。
那漢子停下身形,與枯骨王座對峙,提起長劍,卻不是看大妖白瑩,而是死死盯住那顆頭顱,說道:“龍君一脈,劍修高魁,最後一劍,要問祖師。”
白瑩瞥了眼地上那顆頭顱,哈哈大笑:“我看還是算了吧,一巴掌隨便拍死你,好讓你們徒子徒孫做個伴。”
一件內里無人的空蕩蕩灰色長袍飄蕩而至,緩緩落在枯骨王座之上。
當長袍出現之後,白瑩便立即坐回原位,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灰色長袍站在王座邊緣,遠處就是那個想要問此生最後一劍的高魁。
一個沙啞嗓音響起:“龍君領劍。”
兩個大妖王座毗鄰懸空,她們皆是女子形容。
大妖仰止以真身現世,人首蛟身,頭戴帝王冠冕,身披墨色龍袍,高坐龍椅之上,巨大蛟尾拖曳在地。
一旁化名緋妃的王座大妖並未現出真身,年輕容貌,一雙猩紅眼眸,身上法袍的數千條經緯絲線,都是一條條被她煉化的江河溪澗。她手腕上系有一串以蛟龍之屬本命寶珠煉化而成的手鐲,腳上一雙繡鞋,鞋尖處翹綴有兩顆碩大的驪珠。
仰止剛剛從戰場撤回,硬生生挨了齊廷濟一劍,此刻不得不現出真身療傷。
妖族修行一事,幻化人形,登山更快,但是養傷一事,仍是恢復真身痊癒更快。
仰止眼神陰沉,死死盯住遠處那一人一劍,即佔據一處廣袤戰場的齊廷濟,這位在劍氣長城刻字的老劍仙,卻是年輕男子的俊美皮囊。按照托月山最早的推衍,齊廷濟此人心比天高,絕不願意身死道消,會跟隨隱官蕭愻一同叛出劍氣長城,在關鍵時刻,對某位大劍仙給出倒戈一擊,就像蕭愻一拳捶在左右後背處。
不承想齊廷濟竟然改了主意。照理說不該如此,只要齊廷濟願意離開劍氣長城,能殺他之人,唯有陳清都,可一旦陳清都選擇出劍,在甲子帳那裡一直袖手旁觀的托月山蠻荒大祖就一樣會出手。唯一的解釋,就是陳清都給了齊廷濟一份更好的大道前程。
緋妃懸停在龍椅一旁,相較於人首蛟身的大妖仰止,緋妃顯得極為渺小,她瞥了眼龍椅把手上站着的兩個年輕人,與其中一人微微一笑,然後她以心聲與仰止言語道:“你督戰不力,是戴罪之身,不表示表示?你看黃鸞就很識趣。”
仰止臉色越發難看,拖曳在地面的那條蛟尾輕輕砸地,方圓百丈之內大地悉數震動碎裂。
她與黃鸞的處境,如今最為不堪。
仰止曾是曳落河共主,自然與這位緋妃存在大道之爭,只是在托月山的見證之下,仰止將整個曳落河水域贈給了緋妃。
作為交換,緋妃需要在浩然天下大肆攫取水運的時候,幫助仰止成為浩然天下九洲的山下共主。仰止要成為天下大小王朝、所有人間君王的女主人,五嶽敕封、人間香火、神靈生死、武運流轉,皆要由她仰止一言決之。而仰止也需要幫助緋妃完成一個最大心愿,那就是讓緋妃吞食掉最後一條真龍雛形,補足大道,將來蠻荒天下和浩然天下的一切水運,都在緋妃掌控之中。於是雙方從蠻荒天下不死不休的大道之爭,變成未來相互輔佐、結盟的格局。
巨大的龍椅把手之上,站着甲申帳的兩個劍仙坯子——雨四和少年涒灘。
雨四是那場圍殺之後,才知道涒灘竟然是仰止的嫡傳弟子。而涒灘更是才知道雨四竟然會被王座大妖緋妃稱呼一聲“公子”。
在那之後,甲申帳的氣氛就有些詭譎。
除了木屐,其餘同僚,再難心平氣和與他們相處,所有人望向他們的眼神,多出了幾分不可抑制、極難隱藏的畏懼。所以今天兩位劍修,相約來此散心。
涒灘說道:“好像一直沒有陳平安的蹤跡。”
雨四點頭道:“那就很難有機會幫流白報仇了。”
雨四身穿一襲黑色法袍,卻以一條白緞系綰頭髮,黑白分明,十分玉樹臨風。
涒灘神色黯然:“流白姐姐,換了一副肉身體魄,只是劍心有些不穩。”
雨四單膝跪地,眺望遠處戰場:“如果換成是我,一樣難以保持先前的澄澈劍心。”
涒灘咬牙切齒道:“我必殺陳平安!”
雨四微笑道:“算我一個。”
雨四轉頭望向大妖緋妃。
緋妃笑道:“等到打爛了那座爛籬笆,我會為公子找出那個年輕隱官。”
仰止猶豫許久,看了眼城頭那邊,儒家聖人祭出了那幅《黃流巨津圖》,使得城頭之上有源源不斷的大水傾瀉到戰場上,以此阻擋妖族的蟻附攻城。
仰止從袖中取出一卷畫軸,戀戀不捨。
作為曾經的曳落河共主,交出曳落河水域之前,率先煉化了三條萬里長河,其中一條無定河,白骨鬼魅攢簇其中。
仰止將捲軸丟向劍氣長城,捲軸躲過劍修十數把飛劍,滾落在地,一條滾滾流逝的無定河水與黃流巨津對撞,頓時激起千層浪。
在先前戰事中,始終沒有出手一次的王座大妖曜甲,仰頭望向那位來自青冥天下的老道人,據說還是位白玉京五樓十二城的一城之主?
大妖曜甲腳下山嶽倒懸,高台平整如鏡,熠熠生輝,光彩奪目。這座山體破碎不堪的倒懸之山,大小不輸道老二那顆留在浩然天下的山字印,被譽為蠻荒天下的金精寶座。倒懸之山以蠻荒天下歷史上無數山水神祇碎片煉化而成,故而需要用大妖屍骨打造而成的條條鐵鏈,串聯起那些大小不一的金色碎石,高台鏡面,宛如天底下最大的一枚金精銅錢。
身穿一襲金色長袍的王座大妖曜甲,身處其中,並非刻意施展障眼法,依舊如被大日籠罩其中,光明照耀,不見真容。
大妖曜甲位於鏡面圓心處,駕馭腳下山嶽一閃而逝,趕赴戰場上空,直接以整座金精王座去遮擋那位老道人手持多寶鏡映照出來的大日焦灼之威勢。
老道人先前以多寶鏡神通勾連蠻荒天下的大日,對準一位玉璞境妖族兵家修士,既燒殺其堅韌體魄,同時又施展定身術,最終妖族被十大巔峰劍仙候補的岳青以佩劍雄鎮五嶽砍掉頭顱,攪爛身軀,再以兩把本命飛劍百丈泉和雲雀在天,將想要逃遁的妖族元神一起鎮殺當場。
岳青贏得些許喘息機會,環顧四周,戰場四周並無妖族摻和這場廝殺,他一腳踩在那顆妖族頭顱之上,輕輕抖腕,震散遺留在劍身上的血跡。
痛快!
背對劍氣長城的岳青,舉起手臂,重重一晃,隨後仗劍往南而去。
這位殺力極高的大劍仙,也曾對文聖一脈的香火公然嗤之以鼻,也曾主動找到陳平安,當面道謝也致歉。光明磊落。
老道人微微點頭,岳大劍仙客氣了。
然後老道人皺眉,手中多寶鏡幾次移轉角度,寶光依舊被拽向那座金精王座。老道人心中嘆息一聲,一身道法境界修為皆已不是巔峰,無可奈何。
大妖曜甲腳下的金色王座被多寶鏡照到,岩漿滾滾,不斷有金液溢出鏡面,瘋狂濺射出去,快若飛劍,無論劍修還是妖族,沾之即形銷骨立,當場斃命。
曜甲笑問道:“你這老道,明明陽壽還多,卻要命喪於此,好玩嗎?”
這位在青冥天下德高望重的老道人,兩件最重要的本命物中,手中多寶鏡鏡面已經出現極多裂紋,如蛛網密布,每多出一條細微縫隙,老道人原本已經可謂琉璃無垢之身的金仙體魄便會多出一條黑色絲線,消磨道行,生命流逝,肉眼可見,至於那把拂塵,更是毀了大半,只余手柄而已。
老道人一手持鏡高舉,一手撫須笑道:“好玩你老母。”
用最老神仙風範的儀態,說著最粗鄙不堪的言語。
很難想象,這是一位說過“桃花開時,若是花上還有黃鸝,尤為動人,眼不敢動,心魄動也”的風雅老神仙。更無法想象,老道人在白玉京自家城中說法傳道之時,許多從別城他樓而來的高真仙人,坐在一張張蒲團之上,多有會心處。
曜甲不以為意,不再言語。
兩人就這麼耗着便是,自己不過耗費些山水神祇的金身碎片,這牛鼻子老道卻是在急劇消耗自己的大道性命。
這樁斬殺劍氣長城三教聖人之一的不小功勞,我曜甲就笑納了。
按照契約,托月山允諾拿出浩然天下一洲之地,版圖之上,所有浩然天下儒家學宮書院、王朝敕封的正統山水神祇,以及大小淫祠神像金身,皆要被這座山嶽熔鑄一爐,無一存活。
尤其聽聞多有古老神靈轉世於浩然天下,更是曜甲證得大道的關鍵所在,一併煉化,他就可以大日懸空,以至高神靈之姿俯瞰眾生,真正獲得大不朽。任你大道流轉,即便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加上光陰長河的流逝,也要為他繞路而行!
曜甲伸出一手,緩緩抬起,鏡面最外沿浮現出一連串金色銘文,字極大,每一個金色文字都顯化為一尊身高十數丈的金身神靈。其中“日月金木水火土”七字,好似陣眼,顯化之神靈,尤其巍峨,高達百丈,尤其是那誕生於“日”“月”二字的神靈,背後分別懸有日暈、月華凝聚而成的寶相光圈,一條條金色熔漿,飄蕩不已,彷彿水陸壁畫上的天人衣袂綵帶。
老道人突然站起身,朗聲大笑道:“將來若有劍修遊歷青冥天下,記得去貧道城中做客!風景那是極好的,仙子更是極美的!與諸君相伴多年,貧道快哉快哉!”
此番言語過後,老道人身軀消融於魂魄之中,最終化作一道璀璨虹光,先去往懸空的那把多寶鏡之中,最終激蕩而出,直直撞向那座金精王座。竟是連大妖曜甲都無法駕馭王座避開那道虹光,只能眼睜睜看着老道人的魂魄神意,如雪水消融於金精王座當中。然後整座鏡面之上,出現了一條老道人硬生生以魂魄扯出的裂縫,最後的真正遺言,唯有三字:請落劍。
大劍仙米祜傾力一劍,沿着那條裂縫,將整座金精王座一斬為二。
此役過後,本命物受損的大妖曜甲,只得退出戰場,竭力修繕那座損失慘重的金精山嶽。
甲子帳門口。
大髯漢子劉叉與灰衣老者並肩而立。
劉叉說道:“陳熙、納蘭燒葦,都有些不對勁。”
不該這麼拚命,不至於如此捨生忘死。
灰衣老者點頭。
反觀齊廷濟、老聾兒,就很正常,看着出手凌厲罷了,戰場上還是留有退路的,至多跌一境。而陳熙與納蘭燒葦兩位太象街豪閥家主,卻是奔着死路去的。
至於董三更,老者抬頭看了眼離天很遠、距地不近的那輪懸空圓月,看架勢,董三更是不打算返回城頭了,不光如此,此人徹底隕落之時,相信必有大風景。
雖分敵我,灰衣老者對那董三更還是惋惜不已。這等豪傑。
至於那位荷花庵主的生死,灰衣老者並不在意,背着托月山擅自煉化半輪月魄,本就是該死的僭越之舉,如今對陣董三更,得了天時地利,卻也是一座牢籠。
劉叉問道:“依循甲子帳最新的推衍結果,文廟這是要將那座天下的一半,送給劍氣長城的劍修?”
灰衣老者點點頭:“大手筆了。”
那個年輕隱官以一種功利至極的排兵布陣,幫着劍氣長城提了一口氣,同時束手束腳廝殺數年,卻也讓劍修們憋了口氣。那個從天而降的傢伙,去了趟青冥天下又跑回來,又消去些劍修心胸間的鬱氣。
禮聖一脈,有坐鎮此地的聖人;亞聖一脈,有阿良、醇儒陳淳安;文聖一脈,更有大劍仙左右、隱官陳平安。這些遠遊而來的讀書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講道理,去讓浩然天下文廟答應此事。
戰場之上,酈采停下腳步。
百丈之外,出現了一個渾身仙氣縹緲的王座大妖黃鸞。
黃鸞穿過妖族大軍,直接找到了獨自一人鑿陣極深的酈采。
黃鸞微笑道:“你叫酈采?聽說你買下了那座停雲館,巧了,它是我的囊中物。收劍跪地,做我奴婢,饒你不死。”
黃鸞沉默片刻,眯眼道:“嗯,奴婢這個說法,對於一位女子劍仙而言,太不好聽,就算是劍侍好了。”
連同酈采那座通體碧玉雕琢而成的停雲館,每逢月夜便有松濤陣陣的萬壑居,以及種榆仙館、甲仗庫等等,一切劍仙遺留私宅,本就該是他的戰利品。
酈采此刻身上傷痕密布,只是多被所穿法袍遮掩,只說她的臉龐之上,先前就被一個兵家妖族修士捶爛了顴骨,肌膚稀爛,白骨裸露。
酈采吐出一口血水,扯了扯嘴角,咧嘴笑道:“連我買下停雲館,你都知道?”
黃鸞點頭道:“怕死惜命的劍修,還是有一些的。”
酈採收劍歸鞘,動作迅猛,劍意激蕩,一圈與她等人高的漣漪四散而開,剎那之間,從她和大妖黃鸞兩側向前涌去的妖族大軍頭顱滾落無數。
黃鸞雙指併攏,伸手在前,輕輕搖晃了一下,打散那股無形的精粹劍意:“既然已經是強弩之末,就不要抖摟花架子了。”
酈采問道:“那你知不知道,就算你這頭畜生去了桐葉洲,也會被人一劍戳死?”
黃鸞啞然失笑,提醒道:“我這會兒心情其實不太好。”
黃鸞原本作為主持蠻荒天下劍修大陣的王座大妖,顯然是被托月山灰衣老者寄予厚望的一個存在。一來大妖黃鸞在蠻荒天下地位超然,與其他大妖一向爭執不多;再者此次去往浩然天下,黃鸞所求之物,是那些其餘王座大妖眼中的無用之物,價值不大;再者黃鸞自己也無太大野心,用某頭大妖的說法,這黃鸞到了浩然天下,就是個收破爛的貨色,所以托月山才將那場大出風頭的戰役,交與黃鸞主持大局。
只是那場極有可能屬於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相互問劍,原本應該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廝殺,兩撥以萬計算的劍修,浩浩蕩蕩以飛劍對飛劍,以劍氣洪流對劍氣瀑布,蠻荒天下不但未能壓過劍氣長城一頭,反而折損比預期還要大。這使得黃鸞最終與大妖仰止只能去戰場後方的蠻荒天下,截殺那些試圖馳援劍氣長城的劍仙,將功補過。不但如此,黃鸞先前還不得不將半數辛苦煉化、收藏的瓊樓玉宇、亭台殿閣,砸向劍氣長城。
顯而易見,甲子帳那位灰衣老者對黃鸞的表現不太滿意。
酈採回望一眼,不知不覺,離劍氣長城有些遠了。由此可見,老娘的劍術很可以嘛!
黃鸞說道:“最後給你一次可以活下來的機會。”
酈采一劍遞出。
黃鸞伸手抓住那道劍光,硬生生將其折斷,手心處劍光迸濺,不傷自己分毫。
酈采一彎腰,一掠上前,瞬間拔劍出鞘。
黃鸞一身法袍鋪展而開,小天地內皆雪白。
酈采精氣神皆強行提至巔峰的拚命一劍,只是破開了黃鸞的那座小天地。
黃鸞說她強弩之末,千真萬確。實在無法遞出第二劍的酈采向後退去,嘔血不已。
黃鸞不看酈採的慘狀,抬起一隻碎去不少的袖子,看了幾眼,有些惋惜,抬頭笑道:“劍意真是不錯,不愧是北俱蘆洲那邊走出來的劍修。你這女子劍侍,我是要定了,拿下你后,讓白瑩幫我將你魂魄煉舊為新,以後到了桐葉洲,你就可以看看,到底有沒有人能夠一劍戳死我……”
言語之間,黃鸞一手往下按。電光石火之間,天空之上出現一個巨大旋渦,一座山峰大小的閣樓朝酈采當頭砸下。
酈采正要出劍,卻發現一位老者已經來到身邊,說了句“得罪了”,將酈采扯向後方,與此同時,老人拋出手中長劍,迎向那座閣樓。長劍與劍光筆直向上,抵住那座閣樓,彷彿獨木支撐危樓。
姚沖道,字連雲,興許是這位姚家老家主太過喜歡連雲二字,以至於佩劍與本命飛劍皆命名為連雲,仙人境。
來此之前,姚沖道與綬臣互換一劍,綬臣已經撤離戰場。
黃鸞無奈道:“我對於戰功什麼的,真不感興趣,重傷在身,何必來我跟前送死?不過白送給我的人頭,總不能不收。”
那座閣樓之上,又有龐然建築壓下,兩兩迭加,劍光衝天的佩劍連雲瞬間被壓出一個細微弧度。
黃鸞是以中煉之物的損耗,換取姚沖道大煉之物的消磨,不用猶豫。
黃鸞心意微動,一座座仙家洞府轟然砸下,佩劍連雲劍尖處已經崩裂。只不過姚沖道的那把本命飛劍,尚未現身。
黃鸞倒想要看看,這個受傷不輕的姚沖道,是否能夠使出讓自己眼前一亮的撒手鐧。
酈采剛要重返戰場,姚沖道怒喝道:“酈采!不是我看不起娘們,是看不起你這玉璞境,退回去!”
酈采只得罵了一句娘,果斷放棄前沖的念頭。
黃鸞仰頭看着那條已經洞穿整座閣樓的絢爛劍光,笑道:“本來還以為是舍了一把長劍,以便救人救己的障眼法。行吧,既然你打定主意,真要跟我消磨性命,便讓你遂願。殺個劍氣長城的仙人境,怎麼都可以補上過失。”
姚沖道身穿一襲劍氣長城的衣坊法袍,大袖飄搖,突然問道:“認得我外孫女婿?”
酈采不願畫蛇添足,累姚沖道分心,卻也不願就此撤退,而是拉開一段距離,在原地溫養飛劍。她聞言後點頭道:“認識,還挺熟。”
姚沖道猶豫片刻,說道:“那就勞煩酈劍仙轉告那小子一聲,無須登門求親了。虛頭巴腦的,我不在乎。”
酈采無語。這位姚大劍仙,肯定不是不在乎,而是總不能扯着那傢伙的衣領子去姚家求親罷了。
酈采本想說自己有個嫡傳弟子,鬼迷心竅了,十分愛慕那個傢伙,只是話到嘴邊,還是作罷。
酈采說道:“姚前輩,我可以與你互換位置,有機會一起撤離。”
姚沖道都懶得揭穿這個北俱蘆洲女子的真正心思,年紀輕輕的,死在這邊作甚?
姚沖道嘴上卻是笑道:“千萬不要小覷一頭王座大妖的壓箱底手段。你一個小姑娘,萬一與個糟老頭子死在一起,好似殉情,算哪門子事。”
姚沖道輕輕躍起,盤腿坐下,足下生雲。他雙手迭放在腹部,手心處,雲霧升騰,緩緩升起一把通體雪白的袖珍飛劍。
黃鸞神色自若,姚沖道的那把本命飛劍,適宜大範圍戰場,與吳承霈的甘霖、岳青的雲雀在天,十分類似,強不在捉對廝殺。
黃鸞輕輕呵出一口五彩霧氣,一閃而逝,沒有什麼太大氣象,但是卻讓距離兩人戰場頗遠的酈采感到悚然。
任何一頭王座大妖,都是歲月悠悠之怪物。黃鸞就在漫長歲月里,陸陸續續煉化了上百件五行本命物,不斷刨除,不斷替換,最終擁有了兩件仙兵、三件半仙兵。至於那些瞧着氣象萬千的瓊樓玉宇,除了其中三座,其餘皆是中煉的身外物,收藏數量眾多的古老遺址、神仙洞府,無非是個排憂解悶的愛好。
姚沖道自言自語道:“寧丫頭,從今往後,就交給你去保護了。不要因為寧丫頭夠強,就不保護她啊。天底下的好男人,哪有不護着自己心愛女子的道理。你小子能攔着寧丫頭,替她出城與離真廝殺,很好。贏了離真,還能活,更好。所以沒什麼不放心的,我很放心。”
一瞬間,姚沖道眉心、太陽穴、脖頸、心口、腹部,好似被五把彩色飛劍瞬間洞穿。洞穿之後,老人的筋骨血肉、魂魄、劍意,都被那五個不起眼的窟窿,瘋狂汲取。
黃鸞顯然不太樂意被姚沖道那道劍光毀去太多建築。
除了那個酈采分明決意她下一劍遞出,不惜一死。再就是遠處有一位年輕女子已經御劍趕來,氣勢如虹。是那個寧姚。
姚沖道毫無徵兆地自碎本命飛劍,閉眼輕笑道:“雖未出劍,死得其所。”
雲山霧隱。
姚沖道以一身魂魄劍意外加一把本命飛劍,打造出一座天地。下一刻,黃鸞發現自己置身於白霧茫茫之中。
一位仙人境的劍仙,飛劍又非什麼營造小天地的本命神通,竟有手段將一頭王座大妖拘押起來。意義何在?
那姚沖道其實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
誰能殺我?酈采?還是那個終究只是元嬰境的寧姚?
極遠處,正在一人圍毆兩頭王座大妖的某個狗日的阿良憑空消失,而且直接破開了兩座氣象森嚴的小天地。
一個三頭六臂的魁梧巨人,腳下所站位置,永遠會有一張金色蒲團跟隨。他曾經率先登上過劍氣長城的城頭,被陳清都一劍劈落,在那之後,就故意將那道深如溝壑的劍痕留下。
還有一個御劍的矮小老者,眉發皆白,肩扛長棍,來到巨人肩頭,疑惑道:“如此古怪?”
片刻之後,一處戰場,雲霧散去,水落石出。有一名男子以姚沖道那把連雲佩劍,戳中一頭大妖的頭顱,將其高高挑在空中,淡然道:“殺黃鸞者,姚沖道、阿良。”
戰場的那輪大月已經處於崩碎邊緣,一位身材高大的老劍仙站在一具巨大妖族屍骸之上,大笑道:“阿良,如何?!”
劍斬荷花庵主,董三更一人而已。
本命飛劍毀棄,卻依舊大可以就此返回劍氣長城的董三更,將一身劍意炸碎,籠罩整個大月,然後幻化出一尊巨大法相,拖曳大月,去往大地,砸向蠻荒天下妖族大軍厚重集結之地。
一輪明月開始崩碎,董三更身形逐漸消散。
大月墜地,聲勢過大,以至於仰止、緋妃在內的六頭大妖,不得不一起迎向那輪明月、那個姓董的老劍仙。
阿良高高舉起手臂,豎起大拇指。
捻芯大怒:“陳平安,你怎麼回事?!”
蹲在一旁的霜降輕輕嘆息。也不能埋怨捻芯脾氣暴躁,委實是她習慣了隱官老祖的心性堅韌,先前次次縫衣,都熬過去了,所以她已習慣了大大小小的意外,不管過程如何兇險,好像總能成功,所以這次意外,十分意外。
這座牢籠內,再次斬殺一個元嬰境妖族劍修后,捻芯今天縫衣,需要銘刻一頭遠古兇悍大妖的真名,遂以本命物繡花針在陳平安後背心處釘透,還需要勾連脊柱,只剩下最後兩筆而已,仍是功虧一簣,如果不是捻芯收刀及時,陳平安的整條脊柱就要斷折兩截,激蕩不已的大妖真名餘韻,更要如海水倒灌,煞氣瘋狂流竄入陳平安的心臟。如果不是陳平安心室處猶有幾個遺留的金籙、玉冊文字,捻芯十分熟悉,趕緊用來壓勝真名煞氣,堪堪抵消,否則陳平安的身軀魂魄,可能就要淪為一個接連炸裂的爆竹,下場就像地仙自毀金丹、元嬰,神仙難救。
陳平安倒地不起,後背被剝皮極多,脊柱裸露,他身體蜷縮在地,抽搐不已,滿地鮮血淋漓,鮮血之中,猶有大妖真名的殘餘煞氣縈繞不止,最後隱約間,絲絲縷縷的煞氣濃郁聚攏為一粒芥子“金丹”,竟是要以鮮血作為“結茅修道之地”,希冀着成為一頭降世陰靈。若是在浩然天下,就這麼不去管束,說不定轉瞬之間就會誕生一頭名副其實的金丹境鬼物了,再被他尋了一處煞氣足夠的古戰場遺址,就可以聚陰兵、建冥宅、樹王幡,成為一頭禍亂千里的鬼王。
捻芯同樣下場凄慘,嘔出幾大口漆黑如墨的鮮血,這次她沒有強行咽回肚子,而是轉頭吐在地上。
珥青蛇的霜降隨手一揮法袍袖子,將那粒迅速成就芥子雛形的真名陰靈從地面鮮血中剝離出來,懸在身前,霜降伸出雙指,將其輕輕捻碎,那些足夠讓一位下五境修士直接淪為陰靈傀儡的污穢煞氣,徹底煙消雲散。
片刻之後,陳平安坐起身,魂魄戰慄,體內筋骨血肉微微震動,如同地底下有輕微的鰲魚翻背,體內血液沸騰不已,如同處處洪水泛濫成災,虧得五行本命物開始自行運轉,幫忙安撫異象,使得他還能保持肉身皮囊的巋然不動。他歉意道:“真扛不住了。”
霜降給捻芯使勁丟了個眼色,讓她就不要在傷口上撒鹽了。
捻芯雖然不再罵人,但臉色依舊不悅,沉聲道:“馬上就要朝雲卿、清秋幾個動手了,如果還是這麼不濟事,我勸你乾脆到此為止,反正如今這件真名‘衣裳’,已經勉強能用。”
陳平安點點頭。
捻芯幫着陳平安粗略縫補皮膚后,一閃而逝。
她那幾個“一不小心”畫蛇添足的細微動作,捻芯假裝不小心,陳平安假裝不存在,霜降假裝沒看見,三者都很有默契。
等到捻芯離去,霜降小心翼翼勸說道:“隱官老祖,每次用以命換命的手段,體魄搖搖欲墜,已不容易,還要宰了妖族就立即縫衣,此舉不妥當啊。”
一旦不縫衣,陳平安體魄、神意恢復極快,就好像一個病秧子,大病初癒,也像一個目盲已久之人終於眼見光明,整個人都沉浸在輕鬆、愜意的“小天地”當中,陳平安這會兒就已經可以踉蹌起身,身形佝僂,緩緩散步。地上那一大攤血跡,被霜降清理乾淨真名妖祟之後,早已被捻芯收入綉袋當中。霜降暗贊一聲,好一個勤儉持家縫衣人、好話反說小姑娘。
陳平安說道:“如今縫衣一事,實在太疼,每次殺妖之後,一想起就心顫,就想着一鼓作氣做成。況且捻芯說過,越是吃疼,記憶深刻,效果越好。”
霜降緩緩道:“憑藉籠中雀的天地壓制,每次你在決定換命的關鍵時刻,悄悄打造出一處無法之地,手段盡出,才一次次險之又險地斬殺元嬰境劍修,就像那頭蜚蠊之屬的劍修,被你壓了大半境界又如何,還不是一劍攪爛了你的心口?如果換成別人,挨了他那‘淋漓’一劍,就要死透透了。”
“其餘上五境,又該怎麼殺?夢婆和清秋還稍微好點,夢婆本命神通是精通幻術,對你反而影響不大,賣個破綻給她就是了。清秋則被斬勘天然壓勝幾分。在你的籠中雀小天地裡邊,竹節的神通很難全力施展開來,他鋪展那幅本命畫卷,你就折迭山河,針鋒相對,機會總歸是有的。可是那雲卿,懸。這四個,只是在談你有無一絲機會。至於仙人境侯長君,你更是毫無勝算,一開牢門,就是送死。”
霜降最後說道:“除非……除非你躋身武夫山巔境,同時練氣士連破觀海、龍門兩境,得以躋身金丹境。前提當然還是不去觸霉頭,找那個侯長君拚命,境界懸殊太多,機關算盡也無用。”
陳平安走出牢獄,道:“山巔境,結金丹?你說得輕巧。我如今怎麼個情形和打算,你不清楚?”
霜降屁顛屁顛跟在一旁,一次次握拳,手臂起落高過頭頂,一次次振臂高呼道:“老祖做事,不分大小,舉重若輕。千鈞事,飄鵝毛,萬古愁,毛毛雨,老祖翻雲覆雨一掌間……”
結果挨了心情不佳的陳平安當頭一拳,霜降身軀砰然而碎,在原地重新凝聚后,臊眉耷眼病懨懨,不再聒噪煩人。
當個死諫的骨鯁忠臣,不被信任;當個奸險諂媚的佞臣,又要挨打。真是天心難測,伴君如伴虎。
陳平安一路走向牢獄下方的那座行亭。
問劍黃褐在內的五個元嬰境妖族劍修,路數就是被霜降梳理、道破的大致路數,唯一的宗旨,就是爭取以我之天時地利勝過元嬰境劍修之人和。如此一來,當然算不得劍修之間的純粹問劍,卻也談不上什麼勝之不武。黃褐他們,身為劍修,也一樣有自己的傍身秘術、壓箱底的旁門左道神通,陳平安的最大倚仗,還是飛劍籠中雀的本命神通小天地,雙方練氣士境界此消彼長各半境,然後外加遠遊境武夫的神人擂鼓式。
按照霜降的說法,只要陳平安將來躋身了玉璞境,那把籠中雀溫養得當,到時候的“此消彼長”,就是各自一境,你跌一境我升境,那才算名副其實的劍仙大氣象,破境殺敵,如探囊取物,地上撿錢。不過都是些遙不可及的事,暫時只能念想一番,偷個樂兒。
到了行亭,陳平安盤腿而坐,將斬勘狹刀橫放在膝上,開始呼吸吐納,錘鍊殘餘武運,同時思考着和霜降的那樁買賣,一心三用,修行兩事并行。
躋身洞府境之後,別管霜降這位飛升境如何不當回事,對於陳平安自身而言,當慣了境界起起落落的下五境修士,頭次以中五境神仙的身份來修行,天壤之別。
悠悠然呼吸之時,陳平安面目竅穴處白霧茫茫,靈氣精粹,猶如條條纖細卻矚目的雪白蛟蛇倒掛峭壁上。尤其是陳平安眉心處,一粒本性靈光,一明一暗。而那眼帘處,金色依稀流轉,一雙眼眸宛如兩座洞室,有兩盞瑩澈燈火映徹門口竹簾。這是地仙之下練氣士夢寐以求的“陸地神仙,得道之相”。
與五個元嬰境劍修廝殺五場,無論是砥礪武道,強行將武運打熬成筋骨之山根,還是通過傷勢去查漏補缺,在細微處淬鍊本命物瑕疵,都可謂收穫極大。
霜降恪守規矩,不涉足行亭半步,像一頭孤魂野鬼,飄蕩在外邊。
陳平安跟他的一枚穀雨錢之約,也差不多臨近尾聲。
一枚穀雨錢,分為十枚小暑錢,皆是霜降的買命錢。
贈送上古斬龍台行刑之物狹刀斬勘,霜降得到第一枚小暑錢,開門大吉。
“瑩此心靈”在內的那串銘文,能夠幫助陳平安在靜坐吐納導引之時,更快坐忘形骸,心神沉浸更深,功效類似修道之人的端坐仙家蒲團、洞府點燃山水香,雖然屬於滴水穿石的路數,亦是不容小覷。下五境修士,汲取天地靈氣,如雙手掬水,十分辛苦,躋身中五境之後,如有水桶汲水古井中,當然更快。陳平安既得到了一把壓勝蛟龍之屬的斬勘寶刀,同時還能長久裨益以後的大道修行,很賺。
第二枚小暑錢,陳平安讓霜降詳細解說洞府境、觀海境、龍門境三境的修行訣竅,所有大煉、中煉本命物的配搭之法。
陳平安決定在牢獄之內躋身洞府境,當時靈氣倒灌小天地,霜降言之鑿鑿,此事屬於過了這村就沒這店,藉此機會巡遊其中,幫忙找出十座已經開府本命竅穴的六座儲君之山,成功得到第三枚小暑錢。
霜降傳道授業解惑和掙錢之餘,又憑他的本事做成了額外一份買賣。霜降只說了那桿被中煉的劍仙幡子,需要以秘法屹立於山祠之巔,當時未說細節,所以陳平安就乖乖上鉤了。霜降掙錢,陳平安這位洞府境練氣士則多出一門修行術,錦上添花。
加上那座仿造白玉京寶塔,如何在觀海境開闢出新竅穴之後,大煉為本命物,可以作為一件重要的輔佐本命物。五行之屬本命物,能夠汲取天地靈氣,而人身小天地之中自然孕育的五行之氣,可以來此“白玉京”煉化,事半功倍,可以溫養五件本命物。這是霜降的雪中送炭。再加上如何為水府壁畫添加點睛之筆,三種被霜降口傳心授給他的仙家秘術,總計只花去陳平安一枚小暑錢。
霜降到這裡,就已經得手四枚小暑錢。
至於兩把看似隨意、只說了“昔年刻舟”的短劍,霜降故意說得含糊不清,不願道破真正根腳。這兩把分別篆刻“瀆”“湖”二字的短劍,前者“瀆”字短劍,早已在陳平安的養劍葫內,不算買賣範疇,但是那把隱官老祖不如好事湊成雙的“湖”字短劍,霜降開價一枚小暑錢,陳平安也答應了。
霜降在不知不覺之間,就已經掙着了五枚小暑錢。
陳平安躋身龍門境后,就可以着手將兩把上古遺劍煉化成兩條水府“龍湫”水塘的蛟龍,至於原本水丹凝化的水運蛟龍,則轉去煉為一顆水運驪珠,以後修行路上,水運越為濃厚,那顆驪珠的品秩就越高。
先白送一把“瀆”字短劍,再說那“湖”字短劍的煉化益處,與那劍仙幡子、仿白玉京,其實都是霜降在釣魚,魚餌給一半,留一半。
陳平安不介意霜降這類生意手段,終究是公平買賣,算不得強買強賣。
此外,霜降陸陸續續用身上那件法相亦真亦假的天仙洞衣,耳邊所珥兩條青蛇,以及與“長命道友”六四分賬而來的全部金沙、金身碎片,又跟陳平安做成了四枚小暑錢的買賣。
只剩下最後一枚小暑錢。
湊成了一枚穀雨錢,按照約定,化外天魔霜降就可以立即離開牢獄,得到一份天高地闊無拘束的自由身。而且他一旦離開牢獄,陳平安也好,陳清都也罷,就都不可以再針對他半點,只要他不跟隨妖族殺入浩然天下,不禍害劍氣長城的任何劍修,屆時是去蠻荒天下當一方霸主,還是去浩然天下藏匿蹤跡,扶植傀儡,開宗立派,都隨他意。
在這期間,霜降曾經願意賒欠一枚雪花錢,跟陳平安買了個結契的小故事。結果陳平安很快就用一枚雪花錢,跟霜降換來了那枚五雷法印的真實材質。
霜降突然說道:“我本以為那枚不起眼的雪花錢,會成為你我買賣的勝負手。沒有想到你那麼快就主動消除了我的心中疑慮。”
一旦霜降得手九枚小暑錢,再加上些亂七八糟的零散雪花錢,可哪怕距離一枚穀雨錢,只缺一枚雪花錢,一樁買賣就依舊未能達成。
雙方這筆買賣,霜降這頭化外天魔的尷尬之處,就在於只差一枚小暑錢是死,哪怕只差一枚雪花錢,也還是個死。
陳平安依舊閉眼,坦誠說道:“一開始有想過在這枚雪花錢上動手腳,不過我後來改變主意了。”
霜降停下身形,憂心忡忡問道:“最後一枚小暑錢,該不會打定主意不給我了吧?隱官老祖可別如此做買賣啊,太傷人品。”
陳平安睜開眼睛,搖頭道:“當然不會,我與你做第一枚小暑錢買賣的時候,你就可以活了。”
霜降輕輕點頭,疑惑道:“我知道此事,只是一直不敢相信此事。”
陳平安說道:“你就那麼想要再見霜降一面嗎?對於一頭得到了純粹自由的化外天魔而言,還需要如此執念嗎?”
兩兩沉默,陳平安繼續說道:“你們已經不算是什麼神仙眷侶了。再者以你的道行和心境,何時何地,不是與那大修士霜降朝夕相處,形影不離?”
因為霜降之心魔,是他心愛的女子。
應該是霜降躋身上五境之後的一份道緣,一直到霜降躋身飛升境,甚至有可能是在試圖躋身失傳之境的時候,這頭化外天魔才真正顯化而生,只是霜降始終未能徹底斬除此心魔,最終天各一方。估計是霜降使用了玄之又玄的某種道門仙法,只是驅逐心魔,未能真正降服、煉化打殺這頭心魔。只是這些都是一些無根浮萍的揣測,真相如何,天曉得,除非陳平安將來去往青冥天下,能夠見到那位真正的“霜降”。
化外天魔霜降眯眼問道:“你到底是怎麼猜出來的?是那方女子閨閣物的綉帕,泄露了我的根腳,還是你摸我頭顱之時,我的本能躲避?”
陳平安反問道:“猜什麼猜,不是你故意要我知道真相的嗎?”
那頭白髮童子模樣的化外天魔嫣然而笑,懸在空中,輕輕拍掌,由衷讚歎道:“好一個隱官老祖,真是從來不讓人失望的陳平安。”
陳平安說道:“最後一枚小暑錢,我們來做一個百年之約,你我重逢之前,你幫我暗中保護一個人。”
霜降輕彈耳畔青蛇,說道:“第五座天下,只准上五境之下的練氣士進入其中,我可不敢違逆儒家規矩。有心無力,這筆買賣難為我了。陳平安,這就是你不厚道了,存心故意刁難?”
陳平安搖頭道:“我家先生就在那邊,相信把守關隘的儒家聖人,最後還是會對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你只有一次出手機會,在那之後,你至多被儒家聖人驅逐出境,到時候你就聽從我家先生的退路安排,無論是返回浩然天下,在落魄山落腳,還是被關押在功德林,我都會去找你,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都會信守約定,恢復你的自由身。如果你沒有出手,你我自會在第五座天下碰頭。”
霜降問道:“萬一?”
陳平安沉聲道:“萬一我無法守約去找你,百年之後,不管如何,你還是可以得到自由。”
霜降開始圍繞着行亭遊盪起來,似乎在權衡利弊。
他開始與陳平安推敲細節:“讀書人最要面子,我就這麼大搖大擺隱匿在某位劍修的神魂之中,那也算不得什麼隱匿了,就算你那先生幫忙緩頰,一樣不妥吧?若是捻芯可以去往第五座天下……魂魄足夠深厚,可她是玉璞境,去不得啊。這可怨不得我。那頭捉放亭大妖,一來是術業有專攻,再者他能夠藏在金丹境劍修邊境心神深處,成功瞞過諸位劍仙,顯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夠做成的,你要是給我三年五載的水磨光陰,我也有把握找個金丹境修士,去鳩佔鵲巢。”
陳平安說道:“我自會幫你尋一處隱匿場所。”
霜降感慨道:“隱官老祖,算無遺策,任我心中萬千言語,竟是到了嘴邊就無言。”
陳平安站起身,重新將斬勘懸佩在腰側:“如果答應了此事,煩請前輩以後在那座嶄新天下,別做任何多此一舉的事情,別再‘試試看’。不然你就要每天燒高香,一心求我死在這劍氣長城了。”
陳平安笑了起來,眯眼道:“以往每次打架之前,我從來不喜歡與人撂狠話,今天為前輩破例,請珍惜。”
霜降再無嬉皮笑臉的神色,畢恭畢敬打了個稽首:“謹遵老祖法旨,即刻起,一枚穀雨錢的買賣,就算成了。”
陳平安一個後仰倒地,雙手枕在後腦勺下,說道:“我回頭先試試看夢婆和清秋的道行深淺,如果連面對他們都束手無策,之後就有勞你以鳩仙手段,代為出手了。”
陳平安閉上眼睛,說道:“可能你故意讓我知曉女子身份,誤以為你是霜降心儀女子生成的心魔,其實皆是障眼法使然。沒關係,你贏了,反正我也沒輸什麼。”
霜降神色凄惻道:“運去英雄不自由,老祖這般英雄末路的模樣,瞧着真是讓人心疼。”
陳平安隨手抽刀出鞘,看也不看霜降一眼,一刀迅猛劈斬而去,霜降很快凝聚身形,蹦跳着朝行亭那邊伸出大拇指,一次次雙手互換:“不是可挽天傾的英雄豪傑,也是能教那山河陸沉的梟雄,老祖……哎喲喂,好刀法!”
捻芯坐在遠處台階上,看着那頭化外天魔霜降和行亭青衫客陳平安,離別在即,極有可能是各去一方了,她突然有些不舍。
她這縫衣人,此生修行路上,從未如此熱鬧,卻又安穩,不用擔心那些防不勝防的山上算計,也從無看她如看鬼的眼神。
一行三人,走在一條寂寥大街上,酈采一襲雪白長袍,腰間系掛一把劍鞘纖細雪白的佩劍霜蛟,在鞘長劍,已經斷為兩截。
除了這位浮萍劍湖的女子宗主,還有少年陳李、少女高幼清,都會跟隨酈採去往北俱蘆洲,成為酈採的嫡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