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少女問拳河神(1 / 2)

第232章 少女問拳河神

劉羨陽再次悄無聲息從南婆娑洲返回家鄉,這一次是留下就不走了,因為龍泉劍宗是在阮邛手上開宗立派,所以神秀山祖師堂並未懸挂祖宗畫像,劉羨陽只需燒香。

龍泉劍宗沒有興師動眾地舉辦開峰儀式,一切從簡,連半個娘家的風雪廟都沒有打招呼。

又不是那個想錢想瘋了的披雲山。

阮邛就只是將北邊的徐小橋和謝靈喊回山頭,拉上董谷這幾位最早的嫡傳弟子,一起吃了頓家常飯。

阮邛、阮秀、董谷、徐小橋、謝靈、劉羨陽,就六位。

劉羨陽不在山中修行,也不去大驪京城以北的新地盤,只是去了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自從徐小橋離開那處之後,那邊就漸漸荒廢棄用。

龍泉劍宗並未對外宣稱劉羨陽的宗門嫡傳身份,所以他每天就是四處閑逛。

董谷今天來到鐵匠鋪子那邊,等了半天才等到遊手好閒的劉羨陽返回。

劉羨陽屁顛屁顛跑過去,抱拳笑道:“大師兄找我?怎麼不直接飛劍傳信。”

董谷搖頭笑道:“不是什麼急事。”

劉羨陽端了兩條小竹椅過來,各自落座檐下,劉羨陽說道:“大師兄有話直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董谷說道:“師父收了兩撥嫡傳弟子,所以劉師弟的名次太過靠後,我覺得不太妥當,想要問問看劉師弟,有沒有什麼想法。”

董谷見那劉羨陽笑嘻嘻只說沒想法的模樣,只得繼續說道:“劉師弟千萬不要覺得我是在試探什麼,絕非如此,我對於自己一直佔著大師兄身份一事很愧疚。我既是不入流的山中精怪出身,又非劍修,其實這些年裡邊,大驪山水一直都在笑話此事,師父不介意,是師父的胸襟,可我若是不介意,就真要坐實了非人的出身根腳。我董谷何德何能,一介山野精怪,就敢當這龍泉劍宗的開山大弟子?!”

他們師父阮邛不是那種拐彎抹角的人,先前在飯桌上,直說了劉羨陽是一位金丹劍修,是如今弟子當中境界最高的人。

雖然關於大師兄一事,阮邛與董谷開誠布公說過一次,如果劉羨陽沒來,董谷也會硬着頭皮當下去。可既然劉羨陽早就與龍泉劍宗有淵源,境界又高,資質更好,那麼這個大師兄的席位,董谷是真心覺得換成劉羨陽更妥當,對於龍泉劍宗更好。

劉羨陽身體前傾,雙手搓臉,說道:“大師兄要選個穩重的人來當,管着亂七八糟的俗事,然後師弟師妹們就可以安心修行了。董師兄,你覺得我像是個適合當大師兄的人嗎?”

董谷說道:“總比我好。”

劉羨陽搖頭說道:“你覺得沒用啊。”

董谷無奈道:“明白了。”

而後沉默許久,又突然說道:“劉師弟,我不知為何,有些怕你。”

劉羨陽點點頭道:“是因為我去過劍氣長城出過劍的關係。加上我如今境界不夠,隱藏不深。”

董谷立即恍然,便不再言語,起身告辭。

劉羨陽單手托腮,眺望遠方,自己才出幾劍,就已經如此,那麼他呢?

第五座天下。

一座城池破開天幕,從天而降。

一個老秀才遠觀此景,既開心,又傷感不已。

開心的是,劍氣長城終究留下了這麼多的劍道種子,從此香火不絕。

傷感的是,城池落地,讓老秀才想起了早年驪珠洞天墜落人間,大概也是這般場景吧。

讀書人說道:“我劍術確實不如陳清都。”

老秀才笑罵道:“你他娘的又不是劍修,就是個連個秀才功名都沒有的讀書人,這要是劍術還高過陳清都,你讓那位老大劍仙的面子往哪兒擱?”

讀書人問道:“你不去那邊看看?”

你一個文聖,偏要與我顯擺什麼秀才功名,什麼道理。

老秀才撓撓頭,嘴上說著還是算了吧,眼角餘光卻瞥向那個被譽為人間最得意的讀書人,以及後者手中的那把仙劍。

讀書人無奈道:“我立過規矩,不傳授劍術予他人。何況這些年輕劍修,也無需我多此一舉。至於手中這把劍,遲早是要還給大玄都觀的。你那些小算盤打不響。”

老秀才踮起腳尖,瞥了眼遠方那座城池,惋惜道:“可惜那座斬龍崖,被老大劍仙煉化成了城池地基。”

讀書人問道:“先前兩位文廟聖人似乎有話要說,你與他們嘀咕個什麼?”

老秀才揚揚自得,捻須笑道:“沒啥子沒啥子,指點他人學問,我這人啊,這一肚子學問,到底不是某人敝帚自珍的劍術,是可以隨便拿去學的。”

讀書人說道:“既然你不去城池,那就繼續開門去。”

老秀才突然反悔,說道:“一起去我關門弟子的酒鋪喝酒去?我請你喝酒,你來結賬就行。”

讀書人搖搖頭。

只見遠處那座城池中,有人御劍而起,隨便挑選了一個方向,劍光瞬間遠去。

那人應該是要儘快了解這方嶄新天地的情況。

在御劍途中,就已經從元嬰破境躋身上五境。

他問道:“是那寧姚?”

手中仙劍微微顫鳴。

讀書人隨即點頭道:“看來是被劍氣長城強行壓制在元嬰境的緣故。”

老秀才笑得合不攏嘴,道:“我那關門弟子,眼光能差?找先生,是這個!”老秀才豎起一根大拇指,然後再豎起一根大拇指,道:“找媳婦,是這個!”

片刻之後,遠處那道劍光似乎就已經與此方天地大道契合,穩固在了玉璞境,故而瞬間撥轉劍尖,御劍往老秀才這邊而來。

讀書人手中那把仙劍,作龍鳴聲。

如遇故人。

寧姚御劍來到山巔,飄然落地,見到了老秀才。

她沒有言語,只是抬起手臂,橫在眼前,手背死死貼在額頭上,與那老人哽咽道:“對不起。”

老秀才着急得直跺腳,趕緊跑到她身邊,虛拍了她幾下腦袋,說道:“寧丫頭,對不起什麼,沒有的事情,是陳平安那小子本事不夠,怪他怪他,你莫要愧疚啊。真要怪,那也怪不得陳平安啊,咱們都怪陳清都去,屁的老大劍仙,只會把擔子交給一個年輕人,再不行,就怪我這個沒本事的先生來……”

寧姚已經恢復正常神色,放下手,與文聖老先生告辭一聲,讓老先生保重。

然後她御劍遠去,繼續獨自探尋這座第五天下的萬千山河。

很快這裡就會擁入三座天下的修道之人,肯定也會有不少元嬰瓶頸的練氣士。

而劍氣長城的未來處境,除了出劍廝殺,還會有很多的鈎心鬥角。這些都不是她所擅長的,以前有他在身邊,可以不用多想,如今他不在身邊,那些人與人之間的爾虞我詐,依舊不會是她所擅長的,但是沒關係,昔年在劍氣長城,劍修境界不夠,喝酒來湊,如今我問心不足,就以境界來湊!

這方天地有何情況,有哪些講究和規矩,寧姚半句也未曾詢問。

讀書人點點頭道:“不愧是劍氣長城的劍修,萬年以來,不求於人。”

老秀才一屁股頹然坐地,道:“我那關門弟子,到頭來又能求誰,我這先生嗎?他那師兄嗎?你砍死我算了,我這先生當得窩囊憋屈啊……”

讀書人問道:“往哪裡砍?”

老秀才立即起身,拍了拍塵土,咳嗽一聲,道:“白也啊,你這人咋就開不起玩笑呢,以後得改改啊。”

讀書人化作一道劍光,去繼續忙碌開門一事,光是為浩然天下南婆娑洲、扶搖洲和桐葉洲,他就要仗劍開闢出三道大門。

落地城池當中,寧姚已經御劍且破境,成為這座嶄新天下的第一位玉璞境修士。

她今後會領銜隱官一脈,除了她還有避暑行宮董不得、羅真意、徐凝、常太清、郭竹酒、顧見龍、王忻水,以及最新加入其中的范大澈。

所以如今的隱官一脈,總計只有九人,司職掌律一事,監督所有劍修。

而元嬰境齊狩負責重建刑官一脈,司職刑法、廝殺,躲寒行宮的那些武夫,以後也會隸屬於刑官一脈。

目前所有金丹、元嬰境界的劍修,都要自動划入刑官一脈,若想退出,得以後拿戰功來換,在那之後,離開城池或開山立派都隨意。但是一旦城池飛劍傳信,任何膽敢不歸之劍修,一律按敵論,皆死。

那個名叫捻芯的女子,身穿一件天仙洞衣樣式的法袍,似乎大病未愈,她如今是元嬰境,不是劍修,卻擔任刑官二把手。

城池內開始興建祖師堂,掛像唯有一幅陳清都的。

此外諸多舉措,如衣坊、劍坊和丹坊的重新選址設立,無非是按部就班進行,早有章程可循,故而一切都顯得井然有序。

在寧姚率先離城后,隱官一脈其餘八位劍修,兩人結伴,分別揀選一個方向,向城池以外御劍遠遊,他們最後需要繪製出一幅地理堪輿圖。一旦中途受阻,就會立即飛劍傳信齊狩、捻芯負責的刑官劍修要求馳援。

高野侯負責看管一盞本命燈,知曉此事之人,屈指可數。

而從玉璞境跌境的捻芯,離開牢獄,潛入城中,一起來到了這座天下,她身上攜帶的那塊隱官玉牌,按照約定並沒有立即交還給隱官一脈。

按照那個年輕隱官的說法,只有兩種情況發生了,她才可以拿出這塊玉牌示人。

寧姚遇險,或是兵解轉世的陳熙尚未成長起來,就被齊狩的刑官一脈奪權。

捻芯獨自來到那座酒鋪,如今沒有掌柜了,大掌柜迭嶂去了浩然天下,二掌柜留在了城頭上。

城池剛剛落地沒多久,那場大戰彷彿還歷歷在目,所以沒什麼生意。

捻芯要了一碗啞巴湖酒水,獨自飲酒,喝酒之前,她舉起不大的小酒碗,遙敬一個年紀也不大的異鄉人。

整個雨龍宗上上下下,都懵了。

先是一座倒懸山水精宮,莫名其妙被人拱翻墜入海,練氣士們只得狼狽返回宗門。

然後很快就有一位姿容俊美、腰懸養劍葫的年輕男子,御風來到了雨龍宗的一座雨師神像之巔,自稱來自蠻荒天下,是個千真萬確的妖族,求諸位殺他這畜生一殺。

年輕男子笑臉燦爛,舉起雙手,表明自己打定主意了,束手待斃,絕不還手。

雨龍宗女子宗主,也就是雲簽的師姐,帶着祖師堂所有修士來到山巔,抬頭仰望那個俊美公子。

其中一位雨龍宗長老,以心聲與之言語,說雨龍宗與那扶搖洲山水窟老祖,還有那個依附邊境身上的前輩,曾有一樁密約。

一座倒懸山,已經飛升離去。雨龍宗修士只要不是瞎子,都能夠瞧見的。

而這妖族來到雨龍宗那尊雨師神像之巔,求人殺他,那麼劍氣長城鎮守萬年,竟然被攻破了,已是不得不承認的一個事實。

雨龍宗歷史上那位最年輕的地仙傅恪,與他兩位神仙道侶,一併站在祖師堂前輩們的身後。

那個只說自己是妖族的俊美男子,輕輕一彈指,便將那雨龍宗長老元嬰境老嫗,當場擊殺。

殺完人之後,男子微笑道:“長得這麼鶴髮雞皮,就當是你這婆娘居心叵測,想要嚇殺本座了。哦對了,忘記自報名號,聽說你們浩然天下,最重視這個了。”

他一手雙指纏繞鬢角垂下的髮絲,一手拍了拍腰間養劍葫,笑眯眯道:“我叫酒靨。因為生平唯有兩好,好美酒,好美人。你們雨龍宗剛好兩者都不缺,所以我就先趕來了。這個名字,你們不知道很正常,因為是專門為你們浩然天下取的新名字,以前那個,叫切韻。”

雨龍宗修士聽聞“切韻”之名后,幾乎都面如死灰。

一隻王座大妖。

因為雨龍宗開宗極久,距離倒懸山和劍氣長城又近,故而對蠻荒天下的一些內幕,所知頗多。

比如那古井之中的十四王座,除了托月山主人那位蠻荒天下的大祖之外,分別有“文海”周密、遊俠劉叉、曜甲、龍君、荷花庵主、白瑩、仰止、緋妃、黃鸞。

此外,還有一尊相傳被道祖以道法禁錮的金甲神將,肩挑長棍的御劍搬山猿,三頭六臂魁梧巨人,以及擁有一根上古雷矛的那個。

只是雨龍宗不知道的是,荷花庵主如今已經隕落。至於其他上五境、地仙大妖,為了攻破劍氣長城,這麼多年間,更是折損嚴重。

黃鸞則被阿良聯手姚沖道斬殺,黃鸞為蠻荒天下立下的最後功勞,就是拼了大半性命,使得阿良被鎮壓在托月山之下。

所以托月山先前已經傳令給各大軍帳,不許任何上五境妖族追捕黃鸞通過本命燈的續命轉生。一個被強行兵解之後、空有元嬰境的黃鸞,與那稚童無異。至於上五境之下的修士,會不會被大妖授意追殺黃鸞,那就隨意了。既然失去境界,也就失去王座,蠻荒天下,強者為尊。

前提是不要給黃鸞活着跑到灰衣老者面前訴苦的機會。

而劍氣長城上任隱官蕭愻,如今已經是蠻荒天下最新的一位王座成員。

至於現任隱官,既然劍氣長城都沒了,那麼大概也可以稱呼為“上任隱官”了,人不人鬼不鬼,倒算是留在了劍氣長城。

在大妖酒靨隨手殺人之後,就有一些年輕修士悲憤欲絕,怒喊着讓祖師堂老人們開啟山水陣法。

只是從雨龍宗宗主到祖師堂成員,都置若罔聞。

大妖酒靨視線游弋,將那些發聲的雨龍宗修士,一一點殺,一團團鮮血霧氣砰然炸開,這裡一點,那裡一處,雖然間隔極遠,可是快啊,故而好似市井迎春,有一串爆竹響起。

他笑道:“雨龍宗男修士不多,我很喜歡,接下來誰殺了一位男子,就可以活,等到最後一個男子死了,沒殺人的姐姐妹妹們,我可就要殺你們了。當然若是長得好看,屬於天生命好,我會憐香惜玉的。所以那些姿色不行的,你們要抓緊,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若是登了山當了神仙的修道之人都愛惜性命,我覺得那就真是不該活着了。”

雨龍宗祖師堂一位供奉女修,開口懇請這隻王座大妖不要濫殺,又說了雨龍宗願意如何如何一通話,然後就被酒靨伸手一抓,將其捉到身前按住頭顱,手腕擰轉,使得她身軀橫空,一掌作刀劈砍而下,將她一分為二,再一張嘴吸氣,直接吃下了她的金丹和元嬰,最後將手中半截屍體拋入海中。

雨龍宗之上,開始自相殘殺,女子殺男子。其中有那道侶殺道侶的,也有不殺幫着道侶阻止同門殺人的,然後一起被殺。

雨龍宗宗主在內的祖師堂成員,都殺了個男子,不多不少,只殺一個。

很快傅恪就發現整座雨龍宗,只剩下他一個男人了。而他的兩位神仙道侶,她們都眼神堅毅,護在他身邊。

酒靨點頭笑道:“你有兩個道侶,你親手殺掉一個,你就能活,如何?但若是她們有人自盡,不算你殺的。”

不等兩位女子言語什麼,傅恪就已經打殺了其中一人。

然後酒靨點點頭,十分滿意,一巴掌拍死了傅恪,大笑道:“本座的言語,你也真信啊,你這是叫作蠢死的。”

雨龍宗宗主顫聲道:“切韻老祖,為何如此?留着我們,為你們帶路不好嗎?去南婆娑洲也好,去桐葉洲也罷,有我們率先登岸廝殺……”

酒靨打斷那個玉璞境老婆娘的言語,像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笑話,大笑不已,一根手指抵住眼角,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聲:“不湊巧,咱們蠻荒天下,就數螻蟻們的性命最不值錢。你呢,就是大隻一點的螻蟻,若是遇上仰止緋妃她們,倒是真能活的,可惜時運不濟,偏偏遇到了我。”

說到這裡,他轉頭望向倒懸山那邊,喃喃笑道:“何況這些年與劍氣長城的劍修打交道久了,再遇到你們這幫神仙老爺,我……”

這隻王座大妖,被一個羊角辮小姑娘一拳打入海中,如山嶽砸在水中,激起一陣滔天巨浪。

不等山上雨龍宗女修們有什麼錯覺,那個小姑娘就在兩座山上往返,一拳一大片,將所有地仙悉數打死。

而那隻從海中返回雨龍宗的王座大妖,則閑庭信步,挑選那些金丹境界之下的女子的麵皮,一一活剝下來,至於她們的死活,就沒必要去管了吧。

灰衣老者來到雨龍宗山頭這邊道:“蕭愻,切韻,擅自滅絕整個宗門這種事情,這次就算了,下不為例。”

哪怕猶有一些活人剩下,雨龍宗其實都已經廢了。

蕭愻雙臂環胸,一言不發。

大妖切韻好不容易才從滿地破碎屍體當中,挑選出幾張相對完整的麵皮,這會兒全部收攏在一起,正在小心翼翼縫補自己臉龐,他對灰衣老者躬身笑道:“好的。”

蕭愻說道:“拿戰功來換,都不成?”

灰衣老者笑道:“當然可以。只要戰功足夠,隨便你殺。”

蕭愻突然轉頭對那切韻說道:“做得好!”

大妖切韻笑而不言,只是縫補臉龐,錦上添花。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劍氣長城,城頭之上。

終於迎來了第一場大雪。

面容、身形逐漸清晰穩固起來的年輕人,此刻站在城頭懸崖之上,那件鮮紅法袍之下,身上一道幾乎切斷整個身軀、脊柱的劍痕,正在自行痊癒。

此前,陳平安想要偷摸離開劍氣長城些許距離,打殺劍氣長城斷裂處的那道妖族大軍洪流。結果神出鬼沒的一襲灰袍瞬間趕到,遞出一劍狠狠劈中陳平安,如果不是使用了一項壓箱底的秘術,得以返回劍氣長城,哪怕陳平安是真的玉璞境,也絕對死了。

陳平安此刻與對面城頭的那位龍君遙遙對峙,最終與那龍君什麼都沒有說,拖刀轉身離去。

龍君沙啞開口道:“陳清都就找了你這麼個廢物,留在這裡當條看門狗?”

離真御劍而至,笑道:“可憐可憐,真是不知道,是給劍氣長城看門呢,還是幫咱們蠻荒天下看門?”

那個背影只是漸行漸遠。

壁畫城,掛硯神女畫像附近,裴錢找到了那間販賣神女天官圖摹本、臨本的小鋪子,隨着八份福緣都已經失去,鋪子生意實在一般,跟自家騎龍巷的壓歲鋪子差不多的光景。

掌柜是個容貌清秀的年輕姐姐,聽師父說過,她雖然不是披麻宗的修道之人,卻與龐蘭溪是一雙少見的神仙眷侶。

裴錢便有些擔憂,那龐蘭溪是駐顏有術的山上劍修,山下女子卻只能年復一年容顏衰老下去,便是有些靈丹妙藥,也終有白髮蒼蒼的一天,到時候她怎麼辦?哪怕兩人始終長久廝守,龐蘭溪毫不介意,可她終究還是會偷偷傷心吧。裴錢撓撓頭,不如記住這位姐姐的面容,回去就讓老廚子打造一張一模一樣的?只是裴錢又擔心自己會不會多此一舉,唉,煩,師父在就好了。

寶蓋、靈芝、春官、長檠和俗稱仙杖的斬勘,這五位神女是師父上次來到這壁畫城之前,就已經從彩繪壁畫變成白描圖的,師父往鬼蜮谷之後,掛硯、行雨、騎鹿三位神女,才紛紛選擇了各自的主人。當時裴錢和周米粒就都替陳平安很打抱不平,那三位神女咋個回事嘛,年紀大了眼神也不好使啦?只是不知為何,裴錢發現師父當時有種如釋重負的表情,笑得還挺開心呢。

裴錢來這邊就是湊個熱鬧,除非她砸鍋賣鐵,否則是絕對買不起這邊的神女圖的。

至於李槐就更算了,徹頭徹尾的窮光蛋一個,身上連一枚神仙錢都沒有,只帶了些碎銀子,跟着舵主混吃混喝。

不過沒關係,裴錢打算在這邊做點小買賣,下山前與披麻宗的財神爺韋雨松打過招呼了,韋前輩答應她和李槐,如果在壁畫城這邊當個小包袱齋,可以不用交錢給披麻宗。

跟那個溫婉可人的姐姐道別,裴錢帶着李槐去了一個人多的地方,找到一塊空地。裴錢摘下竹箱,從裡邊拿出一塊早就準備好的棉布,攤放在地面上,將兩張黃紙符籙放在棉布上,然後丟了個眼神給李槐,李槐立即心領神會,將功補過的機會來了,被裴錢穿小鞋的危機算是沒了,好事好事,所以立即從竹箱取出那件仙人乘槎青瓷筆洗,率先放在棉布上,然後就要去拿其餘三件,當時兩人對半分賬,除了這隻青瓷筆洗,李槐還得了一張仿落霞式古琴樣式的小鎮紙,和那一隻暗刻填彩的綠釉地趕珠龍紋碗。狐狸拜月圖,裝有一對三彩獅子的文房盒,還有那方仙人捧月醉酒硯,都歸了裴錢,她說以後都是要拿來送人的。硯台留給師父,因為師父是讀書人,還喜歡喝酒。至於拜月圖就送小米粒好了。文房盒給暖樹姐姐,她可是咱們落魄山的小管家和小賬房,剛好用得着。

至於那一大摞符紙和那根紅繩,裴錢要了數目多的符紙,李槐則乖乖收起那根裴錢嫌棄、他其實更嫌棄的紅繩。一個大老爺們要這玩意兒幹嗎。

不承想裴錢瞪了一眼李槐,怒道:“傻不傻,咱們像是大富大貴人家出來的人嗎?你一口氣拿出這麼多寶貝,誰信啊?往腦袋上貼一張‘千真萬確是假貨’的紙條嗎?兩張符籙,一件青瓷筆洗,足夠了!”

最後裴錢和李槐蹲在棉布攤子後邊,這個剛剛開張的小包袱齋,其實就賣兩樣東西,兩張坑人不淺的鬼畫符籙,一件仙人乘槎青瓷筆洗。

路上行人多是瞥了眼符籙、筆洗就走開。

李槐小聲問道:“要不要我幫着吆喝幾聲?”

“急什麼,沒你這麼做買賣的。”

裴錢雙手籠袖蹲在原地,冷笑道:“本來確實是需要幫手的,做這種不設帳、只擺浮攤的流水買賣,其實跟江湖上挑方賣葯差不多的,門路沒有設帳安山頭的生意那麼多,但是也不少。如果咱們人多,可以撒出帖子去,先拉攏人氣,等看客多了,還得有挑線頭的人,懷疑咱們是賣假貨的,然後一問一答,口齒伶俐些,很快就可以把看客們的疑慮打殺乾淨,再有做那領頭羊活計的,穿着要精神,談吐要像真的有錢人,藏在人群當中,得故意離着旁人遠些,由他開口揚言都要買下……算了,說這些沒意義,我身邊就你一個笨蛋,只會幫倒忙,接下來你在一旁看着就是,你唯一的好處就是口音,回頭再跟你仔細解釋。”

裴錢停頓片刻,神色複雜,輕聲說道:“最厲害的一種,是一個人就把所有活計包圓了,那才是江湖上頂有能耐的人,到了哪裡都餓不死,還能掙大錢。但是這種人走江湖,規矩忌諱也多,比如絕對不掙那絕戶錢,打個比方,被騙了的人要是兜里原本有十兩銀子,最後一定會給這人留下一二兩銀子。除了老輩規矩之外,還藏着大學問,一旦給人留了退路,被騙之人往往不至於太過仇恨,可以不結死仇。不過這種人很少很少,我也只是聽人說過,從沒見過。”

李槐感嘆道:“裴錢,這些江湖暗門生意,你懂得真多啊。”

在落魄山上,裴錢不這樣的。到了江湖裡,裴錢好像如魚得水,什麼規矩路數都門兒清。

裴錢沉默許久,才道:“沒什麼,小時候喜歡湊熱鬧,見過而已。還有,你別誤會,我跟在師父身邊一起走江湖的時候,不看這些,更不做。”

當年南苑國京城的那個小江湖,光靠蹭那些紅白喜事,可活不下去。

後來跟了師父,她就開始吃喝不愁、衣食無憂了,可以惦念下一頓,甚至明天大後天可以吃什麼好吃的,哪怕師父不答應,終究師徒兜里是有錢的,而且都是乾淨錢。

裴錢對李槐說道:“記住了,這兩張符籙,我們咬死了一枚小暑錢的價格,就說是你門派祖傳的鎮山寶籙,是一等一的攻伐法寶!你師父過世后,就傳給了你這獨苗,因為你急需一筆錢財,去骸骨灘奈何關集市那邊碰運氣,不然打死都不買的。誰跟我們討價還價,都別理睬,你只管搖頭,至多說不賣,真不能賣,至於那隻青瓷筆洗,本來就不值一枚雪花錢,不單賣,若是買下符籙,可以附贈。”

李槐瞥了眼那兩張符籙,咋舌道:“這兩張破爛符籙,開價一枚小暑錢?傻子都不會買吧?還有這筆洗,咱們可是實打實花十枚雪花錢買來的。”

裴錢一直在打量四周遊客,冷笑道:“你連個傻子都不如。這筆洗是虛恨坊開價十枚雪花錢的山上物件,哪怕我們被坑,四五枚雪花錢,總歸是肯定有的。我故意說成一枚雪花錢都不值,為了什麼?就為了顯得咱倆是冤大頭,有這筆洗可以讓人撿漏,關鍵是能幫襯着兩張符籙,除非真正的行家裡手,一般人只會越發不敢確定符籙的品秩了,到時候肯定會有人故意嫌棄,又返回,到時候我們還是不賣,等到第三次的時候,我就開始勸你,你就猶豫,隨便嘀咕些對不起師父之類的。”

李槐鬱悶道:“為啥非得是我師父過世了?”

裴錢氣呼呼拿起行山杖,嚇得李槐連滾帶爬跑遠了。

等到李槐小心翼翼挪回原地蹲着,裴錢氣不打一處來:“傻了吧唧的,我真有師父,你李槐有嗎?!”

“再有這北俱蘆洲的雅言,你如今還說得不太好,所以正好‘假扮’自幼離鄉的本地人,一個這麼點大年紀的人,卻能夠乘坐骸骨灘跨洲渡船,從東寶瓶洲返回家鄉這邊,身上有一兩件寶貝,不是很正常嗎?撐死了幾十枚雪花錢的買賣,還不至於讓山上神仙謀財害命,真要有,也不怕,這裡畢竟是披麻宗的地盤。如果是那些江湖中人,我萬一打不過,咱們就跑唄。”

半個時辰過去了,李槐蹲得腿腳泛酸,只得坐在地上,一旁裴錢還是雙手籠袖蹲原地,紋絲不動。

許多遊人都是一問價格就沒了想法,脾氣好點的,二話不說就離開,脾氣差點的,罵罵咧咧都有的。

李槐覺得,今天與裴錢的這樁包袱齋買賣懸乎了,一時間越發愧疚,若不是自己在渡船虛恨坊那邊亂買一通,裴錢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裴錢說道:“再等半個時辰,不行就趕路。師父說過,天底下就沒有好做的包袱齋,賣不出去,很正常。”

又是半個時辰過去了,李槐只好在心中默默念叨着天靈靈地靈靈,三清神仙菩薩聖人快顯靈……

一位高冠白衣的老修士瞥了眼包袱齋,走出去幾步后,停下腳步,來到棉布那邊蹲下身,就要伸手去抓起一張黃紙符籙,裴錢趕緊彎腰伸手擋在符籙上,搖頭道:“碰不得。只能看。老前輩你們這些山上神仙,術法古怪得很,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前輩你恕罪。”

老人笑着點頭,隨手以雙手捧起一旁的青瓷筆洗,裴錢這次沒有阻攔,將關於李槐的那套說辭又抖摟了一番,老人聽着裴錢的言語,心不在焉,晃了晃手中筆洗,然後輕輕丟到棉布上,指了指那兩張黃紙符籙,笑問道:“兩張多少錢?”

老人身邊跟着一對年輕男女,都背劍,最出奇之處,在於金黃劍穗還墜着一粒雪白珠子。

裴錢說道:“一枚小暑錢,少了一枚雪花錢都不行。這是我朋友性命攸關的神仙錢,真不能少。買下符籙,筆洗白送,就當是交個朋友。”

李槐在一旁繃著臉。

只見那裴錢說這番言語時,她額頭竟然滲出了細密汗珠子。她這是假裝自己不是江湖人,故作江湖語?

老修士問道:“五十枚雪花錢賣不賣?”

裴錢反問道:“前輩,沒你老人家這麼做買賣的,若是我將筆洗劈成兩半,賣你一半,買不買?”

老修士啞然失笑,說道:“一枚小暑錢?好吧,我買下了。”

裴錢突然說道:“我不賣了。”

老修士抬起頭,笑問道:“這又是為何?是想要抬價,還是真心不賣?”

裴錢說道:“真心不賣。”

老修士笑了笑:“是我太豪爽,反而讓你覺得賣虧了符籙?”

裴錢點頭。

老修士站起身,走了。

李槐挪到裴錢身邊,道:“裴錢,裴大舵主,這是鬧哪樣?”

裴錢抬起下巴,點了點那隻青瓷筆洗,道:“他其實是奔着筆洗來的。而且他是外鄉人,北俱蘆洲雅言說得再好,可終究有幾個發音不對,真正的北俱蘆洲修士,絕不會如此。這種跨洲遠遊的外鄉人,兜里神仙錢不會少的,當然我們例外。對方不至於跟我們逗樂,是真想買下筆洗。”

李槐好奇道:“甭管奔着什麼來的,只要賣出一枚小暑錢,咱們不就把被虛恨坊坑的神仙錢全賺回來了。”

裴錢收起包袱齋,將那筆洗還給李槐,胸有成竹說道:“急什麼,收起鋪蓋立即走人,咱們慢些走到壁畫城那邊,他們肯定會來找我們的,我得在路上想個更合適的價格。賣不出去,更不怕,我可以篤定那青瓷筆洗能值個一枚小暑錢了,遲早是我們的囊中之物。”

李槐將筆洗包裹起來,放入自己竹箱,憂傷道:“裴錢,你這麼聰明,不會哪天缺錢花,就把我都給賣了吧?”

裴錢淡然說道:“做生意是做生意,交朋友是交朋友,兩回事。你除了是我朋友,還是我師父照顧那麼久的人,落魄山之外,我裴錢哪怕誰都敢賣了換錢,唯獨不會賣你。”

李槐笑了起來。

裴錢瞥了眼李槐,道:“有什麼值得高興的?”

裴錢與李槐走向壁畫城入口,跟李槐提醒道:“有些偏門錢,其實是靠賭命去掙來的。可是一個人運氣再好,能贏過老天爺幾次?當然,真要活不下去的時候,就顧不得什麼了。但是咱們當包袱齋,不算偏門,也別掙那絕戶錢。你李槐憑真本事被虛恨坊坑了一枚木牌,我裴錢就要憑真本事掙回一枚小暑錢。”

李槐直撓頭,心念舵主的小賬本重出江湖了。

李槐開始轉移話題:“想好價錢了嗎?”

“想好了,一枚穀雨錢。”

李槐呆若木雞道:“咱倆這麼做買賣,會不會心太狠了?”

裴錢說道:“既然已經不是先前的包袱齋,就可以漫天要價坐地還錢了。那老人性情如何,只需要看他身邊那對男女就清楚了,先前我與老人砍價來算計去,那對男女都只是覺得有意思,眼神都很正,人以群分,所以老人壞不到哪裡去。真要是那城府深沉的陰險之徒,就只能怨我裴錢眼光不好,得怨我們兩個不該來這壁畫城當包袱齋,不該來這北俱蘆洲走江湖。”

李槐笑道:“我可不會怨這些有的沒的。”

裴錢點頭道:“所以我才帶上你一起走江湖。”

李槐雙手抱拳,側身而走道:“謝過舵主大人的賞識。”

裴錢道:“滾。”

李槐笑着說了聲“得令”,與裴錢並肩而行。

裴錢說道:“江湖水深,如果哪天真有危險,我讓你一個人走的時候,記得別猶豫。”

李槐默不作聲。

裴錢說過她是六境武夫,李槐覺得還好。當年遊學途中,於祿比如今的裴錢年紀還要更小些,好像早早就是六境了。到了書院沒多久,為了自己打過那場架,於祿又躋身了七境。之後書院求學多年,偶有跟隨夫子先生們出門遠遊,都沒什麼機會跟江湖人打交道,所以李槐對六境、七境什麼的,沒太大概念。加上裴錢說自己這武夫六境,就從沒跟人真正廝殺過,與同輩切磋的機會都不多,所以小心起見,打個折扣,到了江湖上,與人對敵,算五境好了。

李槐悶悶說道:“不會的,鄭大風總說我是個有福氣的,走路不踩狗屎都不叫出門,所以這次咱們走江湖,運氣一定差不到哪裡去的。”

李槐突然笑容燦爛起來,顛了顛背後竹箱,道:“瞧瞧,我箱子裡邊那隻青瓷筆洗,不就是證明嗎?”

裴錢問道:“每次出門踩狗屎,你很開心?”

李槐無言以對,而後一咬牙,輕聲說道:“裴錢,咱倆商量個事唄,那隻青瓷筆洗,能不能不賣啊,我想送給我姐,她在獅子峰給老仙師當不記名的外門弟子呢,其實就是給人當丫鬟,我娘親和姐都不好意思說罷了。我家窮,我姐當年肯定都沒給出像樣的拜師禮,我姐其實對我挺好的,娘親又打小偏心我,我姐也從不生氣……”

李槐已經做好了被裴錢打一頓的心理準備。

不承想裴錢說道:“行了行了,當然可以。那隻青瓷筆洗本來就是你的東西,就算一枚穀雨錢賣出去了,我也不會掙一枚銅錢,你自己樂意,我攔着你做什麼。”

李槐有些措手不及,正要說話,裴錢白眼道:“滾。”

李槐笑道:“好嘞。”

沉默片刻,又問道:“為啥?”

裴錢想起自己小時候,在埋河碧游府的一件小事。

有些事情,有些物件,根本就不是錢不錢的事情。

裴錢卻沒跟李槐說什麼。

果不其然,裴錢和李槐在壁畫城門口等了片刻,那位老人便來了。

裴錢抱拳作揖,道:“老前輩,對不住,那筆洗真不賣了。”

老修士看着這個眼神清澈的小姑娘,雖然有些奇怪,但仍是點頭,以心聲笑言道:“小姑娘,符籙值不值錢,你我心知肚明,不過那仙人乘槎筆洗,確實能值兩三枚小暑錢,妙處不在瓷胎,在那底款上邊,那幾個字很值錢。以後你與朋友再當那包袱齋,莫要賤賣了。當然也要小心旁人起歹意。最好還是在壁畫城、龍宮洞天、春露圃這些大山頭售賣此物,扣去仙家渡船的開銷,總歸是有賺的。”

裴錢猶豫了一下,笑問道:“能問老前輩道號、門派嗎?以後有機會的話,我們想要登門拜訪。”

老修士笑着擺手,打趣道:“江湖偶遇,莫問姓名,有緣再會。何況小姑娘你不是早就猜出我別洲人氏的身份了嗎?所以這客氣話說得可就不太誠心了啊。”

裴錢看着老人,猛然抱拳,聚音成線,與老人沉聲道:“武夫裴錢,與前輩就此別過!”

老人愣了愣,開懷笑道:“好!”

李槐看着此時此地彷彿有些陌生的那個裴錢,有些羨慕,還有些神往。

老修士帶着兩位弟子,登上披麻宗祖山,在那座半山腰的掛劍亭短暫休歇。

老修士笑道:“想問就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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