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天下第一人
青冥天下的三千道人,井然有序進入第五座天下,其中白玉京佔據最大份額,有千餘人之多,此外玄都觀、歲除宮、仙杖派、兵解山等,都是第一流大門派,兩百到三百位道人不等。再下一等的仙家,人數依次遞減。可不管出身什麼門派,大多都屬於青冥天下的正統道官,因為道牒制度,通行天下。此外還有三千佛門子弟。以及瘋狂進入第五座天下的流徙難民,開門兩年,就已經近千萬之多。
元嬰修士之下,三教九流皆有,山上修道之人,山下凡夫俗子,魚龍混雜,經歷過劫後餘生的大悲大喜,眾生百態一覽無餘。他們分別來自東南桐葉洲和西南扶搖洲,不過扶搖洲和桐葉洲人數極為懸殊,扶搖洲不過是東部沿海地帶的遷徙而已,桐葉洲卻是舉洲逃難。
兩位大劍仙負責開闢出兩道大門:以劍開門者,劍氣長城老劍仙,齊廷濟;文聖一脈,左右。
這兩位劍仙,除了負責開門,還要守住大門,不被大妖摧破。
三千道人大致方位在東,白玉京道士已經合力打造出一大片雲海,紫氣浩蕩,降下一場場雨露甘霖,潤澤大地。
雲海高低不平,一切高出雲海的山頭,都是白玉京和其他道士的爭搶之地。有些山頭,離地不遠,有些山頭,空有高度,依舊無法高過雲海,靈氣、運數多寡使然。
白玉京道士按照五城十二樓、各自師門大同小異的授意,盡量揀選相鄰的五座山頭,篆刻五嶽真形圖,分別以法寶壓勝山頭,聚攏靈氣。每當五嶽生成,就是一個大王朝或是藩屬小國的雛形,此外還有妙用,浩浩蕩蕩的天地靈氣被“拘押”至山嶽山頭附近,五嶽地界內眾多隱匿蹤跡的天材地寶,往往就會藏掖不住寶光異象,一旦被白玉京道士循着蛛絲馬跡,就可以立即將其搜羅,有點類似涸澤而漁的手段,事實上卻不損靈氣半點,反而還能將零散氣數凝為一股股氣運,縈繞五嶽,或者驅逐到大江大河之中再穩固起來,作為未來山水神靈的府邸選址。
但是玄都觀的劍仙一脈,最是讓白玉京道人惱火,只佔據幾座靈氣尚可的山頭,便開始專門來拆台,做那明擺着損人不利己的勾當,每次只等白玉京道士辛苦篆刻好四幅五嶽真形圖,玄都觀道士這才偷偷畫上一幅自家道觀的劍仙指路圖,五嶽圖少了一幅,就算是全廢了,等臨了再去另外選址某座新山嶽,何其不易,損失之大,不可估量。
玄都觀劍仙一脈的失心瘋手段,使得歲除宮在內幾大頂尖仙家,大有意外之喜,紛紛締結契約,大致圈出各自地盤,盡量減少不必要的衝突,一切只為趕在白玉京之前,儘可能多地將那些擁有洞天福地資質的風水寶地,速速收入囊中。
總之,三千道人,各有各的長遠謀划,大大小小的衝突不斷。
三千僧人位於西方。
扶搖洲逃難之人,湧入北方。
桐葉洲流徙難民,湧入南方。
劍氣長城劍修佔據的那座城池,居中。
寧姚是獨自御劍先去的東方,遙遙見到那片道意盎然的紫色雲海后,略作思量,她便直接往南而去。
山水迢迢,天地寂寥。但是咫尺物當中,又多出了兩顆古怪頭顱。
只是廝殺卻遠遠不止兩場。這當然意味着至今暫未命名的第五座天下,兇險極大。
天門那邊,陸沉伸出一根手指,搓着嘴唇,笑眯眯道:“孫道長,如此傷和氣,不太合適吧?我回了白玉京,很難跟師兄交代啊。差不多就可以了。我那師兄的脾氣,你是知道的,發起火來,喜歡不管不顧。到時候他要去玄都觀,我可勸不住。”
小師弟山青站在一旁,神色凝重。斜背着那隻斗量養劍葫的小道童,有些幸災樂禍,巴不得陸沉跟孫道人相互撓臉。
孫道長愧疚道:“貧道這些徒孫,個個不遵祖師法旨,跟脫韁野馬似的,年輕人火氣還大,做事情沒個分寸,貧道又有什麼辦法?要麼貧道壞了規矩,去幫你勸勸,當個和事佬?”
一直豎起耳朵偷聽對話的小道童,只覺得這孫道長真是會睜眼說瞎話,自己得好好學一學,以後再遇到那個老秀才,誰罵誰都不知道呢。
孫道長又笑道:“不過陸道友得事先與儒家聖人打好招呼,總不能讓貧道壞了不出大門百丈的規矩,畢竟是禮聖親自與咱們雙方訂立的規矩,貧道對禮聖還是很敬重的。陸道友你不一樣,不僅膽兒肥,還有那麼個好師父當天大的靠山,可貧道就不巧了,玄都觀開山老祖早走了,貧道就是最能打的,再要與人打架輸了,找誰哭訴去?”
陸沉無奈道:“小道與那禮聖不太對付,孫道長會不清楚?”
孫道長哈哈笑道:“年紀大了,容易忘事。”
小道童佩服佩服。
山青皺緊眉頭。再這麼被玄都觀攪和下去,牽一髮而動全身,一步慢步步慢,二掌教師兄那樁通過第五座天下湊足五百靈官的謀划,極有可能要比預期推后數百年之久。
陸沉抬手摩挲着那頂蓮花道冠,笑着安慰這個雙腳在地、心卻憂天的可愛小師弟:“每一個大大小小的結果,都是萬千大道之顯化。順其自然,旁觀便是。”
陸沉是真不在乎那些白玉京道士和玄都觀劍仙一脈的衝突,但是有些事情,好歹得說上一說,以後回了白玉京或是蓮花小洞天,與師兄和師父都能敷衍過去。可在小師弟眼中,事情近在眼前,就是他自己的事,說壞不壞,說好卻也絕對不好。
陸沉蹦跳了兩下,使勁眺望南方,道:“小牛鼻子,你該辦正事了。我可以幫你將那枚鐵環和養劍葫,一併交給儒家聖人。”
小道童勃然大怒:“陸掌教,你說話給小道爺客氣點!”
這個觀道觀的燒火小道童,在陸沉這一直比較守規矩。他自己其實是半點不怕陸沉的,但是師父去往青冥天下之前,與自己交代了三件事,其中一事,就是不要與陸沉結仇。再就是取出其中一座藕花福地,擱放在這第五座天下某處,那處地盤如今暫時尚未有人跡。
桐葉洲有一座雄鎮樓,是一棵歲月悠悠的梧桐樹,名為鎮妖樓,與那鎮白澤差不多的意思,讀書人做點表面文章罷了。
老觀主並未去動鎮妖樓的根本,但是沒有那枚屬於老道人的鐵環作為大陣樞紐,這樓就意義不大。所以這其中,可以多出一筆功德買賣來,若是再加上斗量養劍葫,就是兩筆。按照小道童自己的猜測,師父若是不小心與道祖論道,吵輸了,好歹還能憑藉這兩樁功德,讓禮聖老爺幫忙說情,師父和自己就可以重返浩然天下,不用留在青冥天下看人臉色。至於師父到底是怎麼打算的,最後到底會怎麼做,小道童無所謂,反正他已經習慣了與師父相依為命。
而陸沉叫他小牛鼻子,就是罵人,還一罵罵倆,連他那位上了歲數的師父一併罵了。當徒弟的當然不能忍!
陸沉說道:“小牛鼻子,老觀主好不容易為你攢下點香火情,都快被你用完了,悠着點。”
小道童疑惑道:“怎麼講?”燒火道童一向以觀主首徒自居,只是老道人卻從不將小傢伙視為什麼嫡傳,這也是人生無奈事。
陸沉笑道:“藕花福地一分為四,將桐葉傘贈送給陳平安,是算準了陳平安的心路脈絡,一定會放心不下,肯定要在那邊結茅修行,修道觀人問心,然後遇上無數對錯是非難明的瑣碎困局,事如鵝毛,堆積成山,搬遷起來,可比搬運同等重量的山石要難多了,到最後陳平安就發現,修道一事,原來只此本心一物可以照顧好,由大及小,由繁入簡,由萬變一。那時候的陳平安,還是陳平安,又不是陳平安,因為與老觀主成了同道中人,離儒家道路便遠了些。你如今隨身攜帶其中一座藕花福地,就是老觀主在提醒我,對你要忍着點、讓着點。”
小道童點了點頭,恍然道:“有點道理。”
孫道長笑道:“一個敢瞎說,一個敢裝懂,你們倆倒是絕配。”
陸沉不以為意。
小道童右手探入左邊袖子,裡邊有張梧桐葉,正是其中一座藕花福地所在。藕花福地一分為四,老秀才的關門弟子帶走了一座。一個被觀主丟入福地的年輕道士,失去記憶,然後與南苑國京城一位官宦人家的遊學少年,在北晉國相逢,少年當時身邊還跟着一隻小白猿。
陸抬佔據其一。
松籟國俞真意,藕花福地歷史上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修道之人。他所在的福地,如今被觀主師父帶去了蓮花小洞天。那個得了道祖一句“小住人間千年,常如童子顏色”天大讖語的俞真意,必然是有大氣運傍身的了。小道童都要羨慕幾分。
小道童猶豫了半天,從袖子里又摸出一枚鐵環,交給為人、做事、言語、修行都不太正經的陸沉。要知道這個陸沉,可是浩然天下出身,“離經叛道”第一,連那至聖先師都被陸沉在自己書中假借寓言罵過。
小道童跟老秀才關係是不錯,可跟文廟半點不熟,所以不太願意跟那些印象中古板迂腐的聖人打交道。而且聽陸沉說,這座天下古怪不多,但是極大,獨自遠遊要小心被那些古怪當作果腹的口糧。
陸沉手握鐵環,雙膝微蹲,擺出一個氣沉丹田的武把式,然後身形旋轉一圈,一腳踩地,一腳翹起,身體前傾,將那鐵環使勁丟擲出去,鐵環化作一道璀璨虹光,破空去往儒家聖人坐鎮的天幕處。
小道童伸長脖子,提醒道:“可別丟歪了,害得儒家聖人一通好找。”
孫道長笑呵呵道:“不是應該擔心此物砸得儒家聖人一頭包嗎?讀書人最要臉面,到時候文廟追責下來,雖是陸沉丟的鐵環,但鐵環卻是你的,所以你跟陸道友各佔一半過失,他可以撂挑子跑路,你帶着那座福地跑哪裡去?”
小道童尷尬乾笑道:“不至於不至於。”眼卻使勁瞪着陸沉。
陸沉點頭道:“心穩手准,指哪去哪,絕無半點出紕漏的可能。”
孫道長點頭道:“指哪打哪。”
小道童越來越心虛,看了眼幫自己做事的陸沉,再看了眼幫自己說話的孫道長,有些吃不準。
孫道長搖搖頭。這個燒火道童真是個小傻子。鐵環掠空遠去,一去千萬里之遙,光是那條路線上的遺留氣息漣漪,就足夠讓陸沉更加精準地推衍山河萬物了。
這讓孫道長很是懷念在北俱蘆洲遇到的那個陳道友,那才是個真正願意動腦子多想事情的,也確實當得起東海老觀主的那份長遠算計。遙想當年,山上相逢,雙方各自以誠待人,患難之交,關係莫逆,所以才能夠好聚好散。
“陳道友,做人要厚道。”
“孫道長,買賣要公道!”
此時孫道長撫須而笑,這般腦子靈光的年輕人,還是很討喜的嘛。就是所過之路,太過寸草不生了些。好在離別之際,最後一句心誠的“道長道長”,就都補救回來了。
一直沉默的山青突然問道:“小師兄,我想要獨自遠遊,可以嗎?”
陸沉一拍額頭,苦笑道:“同輩師兄弟,問這些做什麼。難不成不在青冥天下,你就走不出百丈之地了?”
孫道長撫須而笑道:“陸道友,可喜可賀啊,找了個好師弟。”
山青朝小師兄和孫道長打了個稽首,然後轉身一步跨出百丈外,御風之際,便已經破境躋身玉璞境。
幾乎同時,西方一位佛子亦是破境。
陸沉點點頭,抖了抖手腕,道:“還好還好,差點沒忍住。”
孫道長微笑道:“陸道友何苦為難自己,下次與貧道說一聲便是,一巴掌的事情,誰打不是打。”
小道童憂心忡忡問道:“陸掌教,你怎知我以後要將斗量葫蘆暫借文廟?師父親自施展了障眼法,你又不知桐葉洲之事……”
陸沉笑道:“身居高位,每天無事,可不就是只能胡思亂想,猜東猜西,想南想北。”
小道童伸手摸了摸身後的巨大金黃葫蘆。
陸沉說道:“這枚斗量,經老觀主、你、此地聖賢、中土文廟、東寶瓶洲綉虎、楊老頭一路輾轉,最終是要送到一個姓李的姑娘手上的。”
小道童皺眉道:“又是陸掌教瞎猜的?”
有些捨不得這場離別,哪怕這枚斗量葫蘆最後肯定會還回來。
陸沉笑道:“有沒有想過,七枚養劍葫,最早出自誰手?”
一根藤蔓,結出七枚養劍葫,歸根結底,就是浩然天下的某個一。七條脈絡流轉,合二為一。
道祖閑來以此觀道,與那坐看一池蓮花的花開花落,水滴落何處,是同理。
道祖雖道法通天,卻又不會真如何,文廟自然沒有理由打斷這些紮根浩然天下的脈絡。
小道童說道:“當然,然後?”
孫道長微笑道:“對牛彈琴,雞同鴨講。”
這可就是一罵罵四個了。
陸沉無奈道:“孫道長,我還是很尊師重道的。”
孫道長疑惑道:“說啥?貧道老糊塗了,耳朵也不太靈光。”
陸沉一笑置之,反正師父自己都不在意,當徒弟的就不要多管閑事了。
只剩下個腦子一團糨糊的小道童,他只知道道祖親手種植的那根葫蘆藤,結果之後,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七枚養劍葫。
倒懸山春幡齋,劍仙邵雲岩那棵“得天獨厚孕育而出”的葫蘆藤,自然遠遠無法與之媲美。
小道童背後這隻金黃大葫蘆,作為天地間最珍稀的七枚養劍葫之一,名為“斗量”,裝了無數的東海之水,傳聞整個東海水面都下降了數尺。只是觀主師父沒讓他養劍,轉而用來捕蛟、養蛟,尤其是飛升青冥天下之前,老觀主也悄悄做成了件大事。
當初李柳和顧璨在海上歇龍石重逢,上邊竟然沒有一條蛟龍之屬布雨休歇,便是此理,因為桐葉洲兩邊的海中水蛟,幾乎都被老道人捕捉殆盡,其他海域的水蛟,也多有主動進入“斗量”之中。而位於倒懸山和雨龍宗之間的那條蛟龍溝,疲蛟無需中途停靠歇龍石。
儒家聖人當初沒有阻攔此事,當然有文廟自己的考量。
此外,六枚價值連城的養劍葫,養劍數量最多的那枚,名為“牛毛”。雖然名字不佳,但是品秩和威勢都很嚇人,也最能幫助主人掙取山上劍修、劍仙的人情。
本命飛劍坯子成形最快的養劍葫,名為“終南山路”。資質越好的劍修,本命飛劍越多,一旦擁有此枚養劍葫,最是相得益彰。
溫養出來的飛劍最堅韌的養劍葫,名字也怪,就一個字,“三”。
最鋒芒無敵、劍修一劍破萬法、葫蘆中劍又可破萬劍的養劍葫,名為“心事”,心想事成的心事。
飛劍最小最細微、出劍最快、可以煉化到真正無形、無視光陰長河的養劍葫,名為“立即”。
而最能夠反哺主人體魄,適宜裝酒,修士飲酒就是在汲取劍氣,並且毫無隱患的養劍葫,名為“美酒”。寓意人間美好事,飲醇酒第一。
總計七枚養劍葫,不知為何都遺留在了浩然天下。
小小東寶瓶洲,洪福齊天,擁有兩枚,正陽山那枚紫金養劍葫“牛毛”,曾經給了一位被師門寄予厚望的女子劍修,蘇稼。那當然不是正陽山的祖傳之物,正陽山還沒有那樣的底蘊,只是半路而得。
風雪廟也有一枚雪白養劍葫。被四十歲就躋身上五境劍仙的魏晉早早得到。小道童猜測正是那枚“美酒”。
此外,中土神洲白帝城城主的大弟子,獲得一枚“三”。
北俱蘆洲北地大劍仙白裳,獲得了那枚“終南山路”。
但是“心事”和“立即”,這兩枚最適宜劍修捉對廝殺、最具攻伐的養劍葫,卻一直不知所蹤。
小道童想要找回場子,於是嬉皮笑臉道:“陸掌教,要不要見見某位陸氏子孫?”
陸沉見陸抬,讓人想一想就有趣。
陸沉笑道:“一個在倒懸山都沒辦法點燃三清香火的孩子,就不用見了吧。”
孫道長舉目遠眺,嘖嘖稱奇,好一個山青,還是有點意思的。嘴上說遠遊,竟是直奔一處玄都觀新占的山頭,看架勢,是要殺絕元嬰之下的所有玄都觀一脈道人?
陸沉哎喲一聲,跺腳道:“不像話不像話,真不怕小師兄給孫道長打死嗎?”
孫道長點頭道:“趕狗入窮巷,是要狗急跳牆的。”
孫道長自己都這麼說了,那陸沉就無話可說了。
孫道長隨即嗤笑一聲,道:“理是這麼個理,可真有那麼好殺?身上寶物茫茫多,戰力修為加一境,又如何?貧道的玄都觀劍仙一脈,比不得白玉京老小仙人們富貴錢多,可這打架嘛,還是有點本事的。”
西方一位少年僧人,幾乎與山青同時破境。
玄都觀一位年輕姿容的背劍女冠,稍慢一些破境。仗劍迎敵山青,有一戰之力,雖說肯定難以獲勝,但是拖住山青片刻就行。
玄都觀修道之人,下山行事,要麼和和氣氣任人打罵,不輕易與人打架,要麼直接動手,而且一定往死里打。
此外玄都觀道士還……最喜歡喊同門喊朋友,一起圍毆敵手。
所以玄都觀的下五境道士,往往都是見過天大場面的。當然,躋身上五境之後,就別如此光明正大行事了,按照老祖師的說法,就是傳出去不好聽。
至於不那麼光明正大的私底下如何,孫道長常年在外遊歷,看不見聽不見,當然管不着。
“貧道收弟子,弟子收徒孫,只管傳授道法、劍術,以後下山遊歷,給玄都觀長臉還是丟臉,你們自己看着辦。”
事實上,孫懷中一向小事不管,因此有句口頭禪:“貧道修道有成,所以心平氣和。”
老觀主只管大事,所以又有口頭禪:“貧道此生習劍勤勉,是為了跟傻子講理嗎?”
陸沉其實在第五座天下新開兩道大門后,就經常掐指心算。
孫道長問道:“就那麼挂念浩然天下?”
陸沉微笑道:“在驪珠洞天擺了多年算卦攤子,難免牽挂幾分。”
孫道長抖了抖袖子,抬手后掐指如飛,咦了一聲,說道:“又巧了。不承想陸道友遠遊他鄉沒幾年,因果卻如此之深。更沒有想到咱倆各走各路,從無碰頭,竟然還有那麼點因果交集。不過貧道是善緣,陸道友卻是惡果,貧道替你揪心啊。”
陸沉附和道:“是揪心啊。”
畢竟曹慈如今才山巔境。當年陸沉重返故鄉天下,在那小鎮擺攤子給人算命,可惜他身邊只有一隻勘驗文運的文雀,若是再有一隻武雀,齊靜春的障眼法就不管用了。
陸沉抖了抖袖子,不再掐指推衍演化。
孫道長還在袖中掐指,笑道:“陸道友這就撐不住了?”
陸沉沒好氣道:“觀主少在那邊裝模作樣。”
孫道長大笑着抬手抖袖,哪怕做做樣子,也算贏了你陸沉一場。返回玄都觀,就與嫡傳弟子聊一聊,還要“叮囑”他們,這種小事就莫要與徒孫們念叨了。
陸沉感慨道:“這座天下開了門,五座天下一氣貫通了。”
浩然天下、青冥天下和蓮花天下,都與這座天下以大門打通,而蠻荒天下又與浩然天下開門相通。
孫道長收斂笑意,點頭道:“算一最難。”
兩兩沉默。外加一個聽了道法等於白聽的燒火道童。
陸沉隨口說道:“可惜無法去見一見那位霜降道友的道侶,真是不小的憾事。”
“撐死了也就是霜降道友的半個道侶。”孫道長嘆息道,“世人只是為情所困,霜降道友反其道而行之,以此困住心上人,痴情且心狠。外人都沒辦法講對錯。”
歲除宮歷史上最負盛名的修道巨擘,宮主吳霜降,幾乎是以一己之力,硬生生將一個二流門派,拔高到青冥天下最拔尖的大宗門。在他站穩腳跟后,才有守歲人在內的一大撥天之驕子紛紛崛起。
而吳霜降本人,曾經位於青冥天下十人之列,排名雖然不高,可整座天下的前十,還是有點能耐的。此人明明能夠打破飛升境瓶頸,卻依舊閉關不出。因為吳霜降實在太久沒有現身,所以在數百年前,跌出了十人之列。
小道童對這種山巔內幕最有興趣,好奇問道:“那個吳霜降,若是敞開了打,放開手腳,術法盡出,打得過你們兩位嗎?”
陸沉微笑道:“修道法,不就是為了不打架嗎?”
孫道長點頭笑道:“不該只為打架。”
小道童嗤之以鼻,白玉京道士和劍仙道脈,兩幫人這會兒在幹嗎?
陸沉踮起腳尖看這方天地的氣運流轉,沒來由說道:“第一無懸念了?”
孫道長說道:“你應該慶幸不是陳道友來到此地,不然將來一場問劍,兩座天地相撞都是有可能的。”
陸沉笑道:“錯了,他要是來了這裡,只會越來越束手束腳,大道止步矣。”
孫道長撫須點頭:“倒也是。”
小道童小聲嘀咕道:“你們倆能不能聊點我聽得懂的。”
陸沉說道:“難。”
孫道長說道:“極難。”
在這座天下的中央地帶,坐鎮天幕的兩位儒家聖人,一位來自禮聖一脈的禮記學宮,一位來自亞聖一脈的河上書院,皆是文廟陪祀聖賢。
一人將所見所聞一一記錄在冊,一人盯着東西大門,以防上五境修士潛入此地,不準南北兩門闖入元嬰修士。
兩位聖人各自帶有一位本脈弟子,皆是學宮書院君子身份。
其中一位君子,懸佩有一把長劍“浩然氣”,是早年遊歷劍氣長城,朋友贈送的。
兩位君子,因為聖人的關係,能夠坐觀山河,遍覽天下,奇人趣事頗多。
例如三千道人當中,一個身為符籙派祖庭之一的大道門,領頭之人是元嬰境界,名叫南山。
作為死對頭的採收山,則同樣有一位元嬰修士,女子名為悠然。
這對男女,不但同年同月同日生,就連時辰都一模一樣,毫釐不差。
在這之外,兩位君子也知曉了許多關於青冥天下的事情,以往聖賢書上可不記載這些。
浩然天下有十種散修,縫衣人、南海獨騎郎在內,被定義為人人得而誅之的歪門邪道。
而青冥天下,也有十種修士不受待見,分別是那米賊、屍解仙、捲簾紅酥手、挑夫、抬棺人、巡山使節、梳妝女官、捉刀客、一字師、他了漢。還不至於淪為過街老鼠,但是絕對不敢擅自靠近白玉京地界就是了。
此次三千道人進入嶄新天地,除了大宗門的份額之外,還有數百位青冥天下的山澤野修,因緣際會之下,福緣深厚,各自得到了白玉京頒發天下的一枚通關玉牌。
而劍修那座城池內外,在寧姚躋身玉璞境之後,哪怕寧姚刻意遠離城池,獨自遠遊,仍是使得那些劍氣長城的元嬰劍修,包括齊狩在內,被天地大道給稍稍壓制了幾分。尤其是齊狩,作為最有希望在寧姚之後破境的元嬰瓶頸修士,因為寧姚不但破境,並且在玉璞這一層境界上進展神速,就使得齊狩的破境反而要遠遠慢于山青、西方佛子和玄都觀女冠這些天之驕子。
天地初開,諸多大道顯化,相對影響深刻,且顯露明顯。再往後,就會越來越模糊淺顯。
不過以齊狩出類拔萃的資質,以及擔任刑官一脈領袖的潛在饋贈,他肯定會成為頭個十年內的第二撥玉璞境修士。
所謂的第一撥,其實就是寧姚一個。
此後就是山青、西方佛子、齊狩在內的第二撥,人數不會太多,至多十人。
之後在九十年內躋身上五境的各方修士,是第三撥。
桐葉洲和扶搖洲修士還是不會多,因為比起東西兩道大門,南北兩處進入第五座天下的兩洲修士,除了屈指可數的幾位元嬰修士,都不會放元嬰來到嶄新天下。而那一小撮元嬰修士,之所以能夠成為例外,自然是他們所在宗門功德和修士本人心性,都得到了中土文廟的認可,例如太平山女冠,劍修黃庭。連她在內,無一例外,都是被各自師門強壓着趕來此地,而他們師門自然是做好了師門覆滅人人戰死、只憑一人為祖師堂續上一炷香火的準備。
當下已是嘉春五年的年關時分了。
在這之前,年號是選定為嘉春,還是用文廟建議的那個,就有一場不小的爭執,最終選嘉春為年號,其實是前不久才真正敲定下來,所以在那之前,一直是兩種說法並用,老秀才用一個,文廟用一個,誰都不服誰。當然用老秀才的說法是,白也兄弟難得不當啞巴,破天荒金口一開,說他覺得“嘉春”二字美極了,寓意更是美好,每天拿劍架在自己脖子上,自己一個破落秀才,不敢不從。
除此之外,元年到底是哪一年,是將老秀才和白也一起進入嶄新天地之時,還是將劍氣長城那座城池落地之時定義為元年之始,又吵了一架。
當然又是老秀才一人,和文廟一幫人吵。
最後老秀才兩場架都吵贏了,嘉春年號一事,白也先是仗劍開路,加上後來劍開天地的那樁造化功德,實在太大。在這其中,老秀才自然也沒閑着,可謂任勞任怨,做成了許多,比如底定山河。所以文廟算是答應了老秀才,“咱們好歹賣白也一個面子”。可其實傻子都心知肚明,白也哪裡會在年號一事上指手畫腳,還會拿劍架老秀才脖子上?誰提劍架誰脖子上都難說吧。
而嘉春元年,之後最終放在城池落地的時辰,一樣是爭執不休的后定之事。老秀才離開第五座天下沒多久,便得意揚揚去了趟文廟,走路那叫一個鼻孔朝天,趾高氣揚,兩隻大袖耍得飛起,原來老秀才從白澤那邊偷來了那幅天下搜山圖的祖宗畫卷。其實一開始,文廟還是希望嘉春元年定在老秀才和白也進入新天地之初,但是老秀才一來舍了自己全部功德不要,也要為那座城池換取一份大道氣運庇護,再加上一幅搜山圖,老秀才依舊自己不留,而是給了南婆娑洲,文廟那邊才無話可說。
當時文廟關起門來,先是老秀才與文廟副教主、學宮大祭酒和那撥中土書院山主,大吵一場。後來亞聖到了,甚至連禮聖都到了。
老秀才直接說,咱們讀書人,不但得關起家裡大門吵架,而且要再關書房門,不然我是不怕有辱斯文,各位都是斯文宗主,可不能讓晚輩們看笑話。所以最終除了亞聖、禮聖和老秀才三人,都離開文廟大門,乖乖站在外邊廣場上等着消息。
反正到最後,兩位副教主、三位大祭酒和十數位書院山主就看到一幕,三位聖人聯袂走出那座文廟,原本老秀才與亞聖走在禮聖兩側,不承想老秀才一個行雲流水的放緩腳步,擠開亞聖,大搖大擺居中而行,所幸禮聖微笑,亞聖不怪,就這樣由着老秀才逾越規矩一回了。但老秀才依舊是老秀才,沒有恢復文聖身份,神像更不會重新搬入文廟,不會陪祀至聖先師。
最後人人散去。只有老秀才一人坐在台階上,好像在與誰絮絮叨叨,說些家長里短。
老秀才與人訴苦,從無愁容。何況老秀才這一天,訴苦不少,顯擺更多。
一位被奉為至聖先師的老者,就坐在老秀才一旁。
老者倒是想要離開忙事情去,只是被老秀才死死攥着袖子,沒法走。他只得輕輕扯了扯袖子,示意差不多就可以了。
老秀才便直接側身而坐,單手變雙手扯住袖子,道:“再聊會兒,再聊會兒!這才聊到哪兒,我那關門弟子怎麼去劍氣長城找的媳婦,都還沒聊到呢。老頭子,你是不知道,我這關門弟子,是我這一脈學問的集大成者,找媳婦一事,比之先生、師兄,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矣!”
老者無奈道:“白也那一劍,算是比較客氣了。”
最南邊那道大門之內,儒家設置有兩道山水禁制,進了第五座天下,以及過了第二條界線,就都只可出不可返。
寧姚御劍懸空,來到千里之外,遠遠望着那道屹立天地間的大門。
只要以劍劈開禁制,就可以跨過大門,去往桐葉洲,但是寧姚最終又改變主意,收劍入鞘,背劍在後,落在了大地之上。
她身穿法袍金醴,背一把劍仙,打算找幾個桐葉洲修士詢問最新形勢。
一撥十數人,御風遠遊,越來越遠離大門,俱是龍門、金丹境修士。
從逃難路上的驚魂不定,到了這邊之後,相互結盟,同氣連枝,所以一個個只覺得因禍得福,從此天高地闊,道理很簡單,附近連元嬰修士都沒一個了!
而且此處天下,再無上五境!
三金丹,九龍門,殺個元嬰難嗎?
其實還真不簡單,畢竟紙面實力皆是虛妄,真要被元嬰先斬一兩人,殺得人人膽寒怯戰,再各個擊破,最後是眾人圍殺一人,還是被一人追殺眾人,還真不好說。
可是如今天大地大,已無元嬰矣。
什麼觀海境洞府境,根本沒資格與他們為伍,那三十幾個各自仙家山頭、王朝豪閥的幫閑修士,正在大門口為他們聚攏勢力。
這十二人,先前已經談定,要打造出最大的一座山上“宗門”,爭人爭地盤爭大勢爭氣運,爭權勢爭天材地寶,什麼都要爭到自己手中!
在這之後,哪怕修行資質有限,那就用堆積成山的神仙錢砸破各自瓶頸便是,只要十二人當中有人率先躋身元嬰境,一份鐵打的千秋大業,就算徹底穩當了。
然後他們就看到了那個在地上行走的背劍女子。
所有人略有驚訝,她膽子這麼大,敢獨自遊歷?
他們再仔細一看,各自起意,有相中那女子姿容的,有看中女子身上那件似乎品秩不俗的法袍的,有猜測那把長劍價值多少的,還有純粹殺心暴起的,當然也有怕那萬一,反而小心翼翼、不太願意招惹是非的。當然也有唯一一個女修,金丹境,在憐憫那個下場註定可憐的女子。救她?憑什麼?沒那心情。在這天不管地不管只有修士管的亂世,長得那麼好看,如果境界不高,就敢單獨出門,不是自尋死路是什麼?
寧姚抬頭望去,見他們沒出手的意思,就繼續前行。
十二個桐葉洲逃難修士,御風懸停,高高在上,俯瞰地面上那個暫時不知身份的漂亮女子。片刻之後,那個金丹女修心中惱火,這幫大老爺們個個是清心寡欲的正人君子不成,一個個就沒點動靜?
她微笑開口道:“我見那女子姿色尚可,你們別與我爭搶啊,我身邊如今缺個丫鬟,就她了。”
她這一開口,便立即有個眼神灼熱的壯漢,伸手扶住她的纖細腰肢,嘿嘿笑道:“當丫鬟好,當通房丫鬟更好,哥哥這就幫你拿下那個撞大運的小娘們。玉頰妹子,說好了,趕緊找個黃道吉日,你我速速結為夫妻,說不得咱倆就是這座天下第一對道侶,萬一有那玄之又玄的額外福緣,豈不是好事成雙……”
言語之間,漢子同時以心聲與兩位好友說道:“記得幫我壓陣,除了你們,包括玉頰這個騷婆姨在內,我誰都信不過。”
漢子取出一枚兵家甲丸,一副神人承露甲瞬間披掛在身,這才御風落地,大步走向那背劍女子,笑道:“這位妹子,是咱們桐葉洲哪裡人,不如結伴同行?人多不怕事,是不是這個理?”看似言語輕佻,其實漢子早已攥緊手中長刀。
寧姚神色淡然道:“人多不怕死?”
寧姚用的是比較蹩腳的桐葉洲雅言。在言語天賦一事上,確實還是陳平安比較好,他會說三洲雅言、各國官話和許多地方方言,會故意以輕描淡寫的神色,用她聽不懂的言語,說些話。
但是她知道他在說什麼,因為她會看他的眼睛。
漢子哈哈笑道:“小娘子真會說笑話……”
話音未落,那漢子從眉心處起始,從頭到腳,莫名其妙就一分為二了。一副神人承露甲,外加金丹兵家修士的體魄,竟是比一片薄紙都不如。
那個名叫玉頰的女修心知不妙,同樣被一條無形劍氣攔腰斬斷,一顆金丹被魂魄裹挾,滴溜溜旋轉,剛要遠遁,砰然炸碎。
寧姚瞥了眼天上。十位修士爭先恐後,一個個恨不得自己筆直一線砸入大地,好第一個覲見那位女劍仙。
倒不是他們看出了對方是劍修,其實根本不知道她是如何出手的,可既然她背着劍,就當是一位劍仙好了。管她是本命飛劍驚人的金丹劍修,還是什麼天上掉下來的元嬰劍修,都算劍仙!反正殺他們都如菜刀剁死一群雞崽兒。
寧姚突然懶得去問桐葉洲形勢了,他曾經與她說過在桐葉洲的山水遊歷,她一直帶在身上的那本書,其實也有寫。
但是寧姚知道,沒有來到這座天下的桐葉洲修士,才是應該來的。
所以寧姚轉身就走,打算走上一段路程。來時路上,不遠處有座山頭,盛產一種奇異青竹,寧姚打算打造一根行山杖。
她轉身之時,那漢子先前以心聲言語的兩個朋友,當場斃命。
當著一位玉璞境瓶頸劍修的面,在各自心湖自以為是地竊竊私語,不夠謹慎。
一個年輕面容的劍修飄落在地,皺眉道:“這位道友,是不是殺心過重了?”
剩下那七個修士各懷心思,因為這位劍修,名氣極大,是桐葉洲仙卿派公認的繼承人,名為躡雲,百歲金丹,關鍵還是劍修。
之所以一眼辨認出此人身份,在於他腰間那把佩劍屍解,實在太過矚目,劍鞘外有五彩霞光流溢不定,是一件自行認主的半仙兵!而他的那個名字,也是自幼被護道人帶入師門后,由仙卿派祖師親自取的,寓意此子將來有望騰雲飛升。
寧姚置若罔聞。
年輕劍修與那女子拉開一段距離,並肩而行。
寧姚說道:“眼睛瞎,耳朵聾,境界低,少說話,去遠點。”
躡雲笑道:“你是說我不識人心好壞?並非如此,只是除了徐燾、玉頰兩個金丹修士,另外兩人罪不至死,教訓一番就足夠了。只要不是大奸大惡之輩,我們桐葉洲修士,都應該摒棄前嫌,潛心修行,各自登高,說不定很快就會遇到扶搖洲修士,甚至是劍氣長城那撥最喜殺伐的劍修蠻子……”
先前他還不覺得,走近了看這女子,原來真是動人。自然不是什麼垂涎美色,對於一位劍心純粹的年輕天才而言,只是覺得她讓人見之忘俗。
寧姚始終目視前方,說道:“不聽勸的毛病,跌境以後改改。”
躡雲正要言語,卻瞬間倒飛出去,一顆金丹破碎大半,整個人七竅流血,拚命掙扎都無法起身。
他視線模糊,依稀只見那女子背影,緩緩遠去。
其餘七人,面面相覷。是順水推舟,殺人奪寶,趁勢搶了那把屍解,還是救人,與仙卿派結下一份天大香火情?
仙卿派除了兩位元嬰祖師之外,幾乎所有供奉、客卿和祖師堂嫡傳,都已經進入這座嶄新天下。據說連那祖師堂掛像、神主都被躡雲攜帶在身,放在一件祖傳咫尺物當中。
有人一咬牙,心聲言語道:“什麼香火情,都他娘的是虛頭巴腦的玩意兒,如今還講究這個?什麼譜牒仙師,當下哪個不是山澤野修?得了一件半仙兵,咱們當中誰率先破境躋身元嬰,就歸誰,咱們都立下誓約,將來得到屍解之人,就是坐頭把交椅的,此人必須護着其餘人各自破一境!”
又有人提醒道:“那屍解是件認主的半仙兵,誰敢拿?誰又能煉化?躡雲若是死了,還好說,可是躡雲沒有死。”
一人輕聲道:“躡雲跌境,不也沒見那屍解出鞘,認主一說,多半是仙卿派有意為躡雲博取名聲的手段。”
也有幾個不願涉險行事的譜牒仙師,只是當下不太願意說話。山上攔阻機緣,比山下斷人財路,更招人恨。
不料在眾人都不敢率先出手的時候,那躡雲坐起身,佩劍屍解自行出鞘,懸停空中,他伸手握住劍身,不傷掌心分毫,好似被佩劍攙扶起身。
躡雲眼神陰沉,望向那些王八蛋,哪怕他真是個聾子,也終究沒有眼瞎,看得出那些傢伙的臉色和視線!
躡雲鬆開半仙兵屍解,搖搖欲墜,卻半點不懼眾人,咬牙切齒道:“一幫廢物,就敢殺我奪劍?”
躡雲突然低頭凝視着那把心愛佩劍,淚流滿面,伸手捂住心口,哽咽道:“你先前為何裝死,為何不自行出鞘,為何不護住我金丹,即便不殺她,護住金丹也好啊……”
長劍顫鳴,如泣如訴,似乎比跌境的主人更加委屈。
它不敢出鞘,怕主人會死。
只是世間半仙兵,往往如未開竅的懵懂稚童,不能開口言語,不會寫字。不然這把屍解就會明白無誤地告訴躡雲,那個女子,極有可能是被這座天下大道認可的第一人。
那七人終於意識到半仙兵屍解,是完全可以自行殺人的,所以毫不猶豫,立即各施手段,御風逃遁。
躡雲卻沒有追殺他們的意思,一來遭此劫難,心思不定,二來跌境之後,意外太多,他不願招惹萬一。
已經記住了七人容貌衣飾,還知曉數位修士的大致根腳,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以後終有重逢敘舊的機會。
這位承載師門所有希望的年輕天才,抬頭望向那女子遠去方向,猛然醒悟,她來自劍氣長城!
寧姚到了那青山竹林,四處尋覓,終於揀選一棵蒼翠欲滴的小竹,做了一根行山杖,拎在手中。
見四周無人,寧姚便開始學那人持杖走路,想象他少年時帶頭開山,想象他及冠后獨自遊歷,想象他喝酒時醉醺醺,想象他走在山水間,瞪大眼睛看那風景,然後一一寫在書上……
走到後來,寧姚恢復如常,站在了青山之巔,以行山杖拄地,輕輕喊了一個名字,然後她用心聆聽那風過竹林蕭蕭聲,好似作答聲。
先前她剛剛來到嶄新天下,元嬰破境之時的心魔,正是她心中的陳平安。
對於寧姚而言,心魔只會是如此。可只是一個照面,寧姚使勁多瞧了幾眼后,心魔很快就被她斬殺了,故而破境只是一瞬間。
理由既複雜至極又簡單純粹,寧姚當時只是瞬間明了一事,她眼中心中的那個陳平安,永遠比不得真正的陳平安,天大地大,陳平安就只有一個,真真正正。
中土神洲,禮記學宮。
一場隆冬大雪,趁着學宮夫子士子正在問道做學問,茅小冬獨自坐在涼亭賞雪,輕輕搓手,輕輕默念一篇膾炙人口的散文小品,天雲山水堤各一白,亭舟漁翁酒客皆一粒。
茅小冬當下心情並不輕鬆,因為山崖書院重返七十二書院之一,竟然拖了這麼些年還是沒能敲定。如今東寶瓶洲連那大瀆開鑿、大驪陪都的建造都已收官,好像他茅小冬成了最拖後腿的那個。如果不是自己跟那頭大驪綉虎的關係實在太差,又不願與崔瀺有任何交集,不然茅小冬早就寫信給崔瀺,說自己就這點本事,明擺着不濟事了,你趕緊換個有本事的來這邊主持大局,只要讓山崖書院重返文廟正統,我念你一份情便是。
只不過茅小冬很清楚,寫不寫信,沒什麼意義,崔瀺那個王八蛋,做人根本不會念舊,萬事只求一個結果。既然崔瀺選了自己帶隊遠遊,此後卻又不再過問,應該是他早有計較。
崔瀺可以等,茅小冬卻急得嗓子眼快冒煙了。相較於扶搖洲與妖族大軍在沿海戰場上的各有勝負,尤其是扶搖洲那些上五境修士,都會盡量將戰場選擇在海外,免得與大妖廝殺的各種仙家術法,不小心殃及地上的各大王朝屯集兵馬,除了和上五境修士有此膽識有關之外,也和齊廷濟、周神芝,還有扶搖洲一位飛升境修士的聯袂突襲,大有關係。
一開始就只採取據守態勢的桐葉洲,戰局簡直就是糜爛不堪。從山上仙家到世俗王朝,處處一觸即潰,如今只能靠着三大書院和那些“宗”字頭仙家苦苦支撐,玉圭宗只能說是守勢穩固,桐葉宗和扶乩宗則稍有亂象,尤其是臨海的扶乩宗,轄境地界不斷收縮,唯獨太平山,最讓人刮目相看,在那座攻守兼備的山水大陣庇護下,竟然能夠有一千修士聯袂殺出宗門、斬獲頗豐的壯舉,原本已跌一境的太平山老天君,在一洲三垣四象大陣與自家陣法的雙重加持之下,法相巍峨,手持大鏡,如仙人手托一輪明月,瑩澈四方,月光所照之下,太平山修士進退自如,殺敵如麻……
茅小冬恨不得卸掉副山主職務,去老龍城那邊守着。與其待在這邊每天乾瞪眼,還不如做點實在事情。
茅小冬帶着一大幫書院學子跨洲遠遊至此,他這個當副山主的,既要護着學子們潛心讀書,盡量不要與學宮士子起衝突,還要爭取為山崖書院討回一個文廟七十二書院之一的頭銜,所以茅小冬這些年並不輕鬆。最關鍵的是,大驪綉虎沒有告訴茅小冬成事之法,而到了禮記學宮,大祭酒也未與茅小冬說如何才能通過考評,只讓茅小冬等待消息,茅小冬只能讓李寶瓶在內的三十多位讀書種子,靜下心來,好好讀書。
茅小冬其實有些愧疚,因為能否晉陞七十二書院之一,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山主學問之高低、深淺。
以前師兄齊靜春在世時,山崖書院要獲此殊榮,茅小冬半點不覺得困難,等到他來當家做主,就倍感無力。既然重返文廟書院,自己這個山主靠不住,照理說就只能靠學生了,可是在生源一事上,無論是大驪京城的山崖書院,還是搬遷至大隋的山崖書院,其實一直都爭不過觀湖書院。搬遷之前,山崖書院與觀湖書院都屬於七十二書院之一,但是東寶瓶洲第一等的讀書種子,還是喜歡先去觀湖書院碰碰運氣,若是無法通過,才退而求其次,去往當時的大驪山崖書院。其實關於此事,連同茅小冬幾位副山主和大驪先帝在內,都頗有怨言,唯獨齊師兄始終隨意且從容,不管書院來什麼樣的士子學生,讓夫子先生們只管用心教一樣的學問。
在齊靜春擔任山主之時,山崖書院每年都會從地方州郡、縣學選取一撥寒族子弟,哪怕這些人的學問底子極差,書院依舊年年收取,齊靜春會親自為他們傳授學問。所以東寶瓶洲許多天資聰穎、家世極好的拔尖讀書種子,之所以不太願意來山崖書院求學,很大程度上也和不願與這撥寒庶學生同窗為伍有關。
茅小冬記得很清楚,大驪先帝曾經蒞臨書院,對師兄有過暗示,表示大驪京學願意收納這撥寒族士子,保證不會虧待、耽誤這些讀書人,不但如此,大驪官場還一定專門為他們開闢出一條順遂仕途,齊先生和書院就不用勞心了,以齊先生的學問,大可以揀選書院最好的讀書種子。
師兄直接笑言一句,大驪宋氏就算要忘本,也太早了些。
此事才不了了之。
所以在去往驪珠洞天之前,山主齊靜春沒有什麼嫡傳弟子的說法,相對學問根基深的高門之子親自教,來自市井鄉野的寒庶子弟也親自教。
茅小冬自己對這禮記學宮其實並不陌生,曾經與左右、齊靜春兩位師兄一起來此遊學,結果兩位師兄沒待多久,將他一個人丟在這邊,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只留下一封書信。齊師兄在信上說了一番師兄該說的言語,指出茅小冬求學方向,應該與誰求教治學之道,該在哪些聖賢書籍上下功夫,反正都很能寬慰人心。左師兄卻在信的末尾,要他茅小冬放心,給人欺負了,與師兄知會一聲,記得不要勞煩先生,因為師兄很閑,先生很忙。
這讓茅小冬怎麼能夠放心?茅小冬除了涉及先生學問之外,哪敢隨便與左右喊冤訴苦。左師兄每次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哪次不要先生親自收拾爛攤子?再者禮聖一脈,一向與自家先生友善,所以當年茅小冬只能硬着頭皮放心,在此治學數年。
茅小冬走出涼亭,在階下看那楹聯。
事需身歷,再去言之有物。
字與心融,才覺書中有味。
茅小冬轉頭望去,看到了手持行山杖、身穿紅棉襖的李寶瓶。
等李寶瓶走到身邊,茅小冬輕聲笑道:“又翹課了?”
李寶瓶點點頭,又搖搖頭,道:“事先與夫子打過招呼了,要與種先生、迭嶂姐姐他們一起去油囊湖賞雪。”
種秋和曹晴朗當初離開劍氣長城后,與崔東山、裴錢分開,後者返回東寶瓶洲,他們卻遊歷了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氏,再來到中土神洲,負笈遊學,一走就是數年之久,最終來到了禮記學宮,聽聞茅山主和李寶瓶剛好在學宮求學,就在這邊停步。
在此期間,陳三秋和迭嶂又來到禮記學宮,陳三秋已經成為學宮儒生,迭嶂卻是要等個人,不湊巧,迭嶂要找的那位朋友,據說跟隨聖人去了第五座天下。
茅小冬笑道:“那油囊湖有什麼可去的,馬屁湖才對,大手筆個什麼。”
然後又小聲道:“寶瓶,這些一己之見的自家言語,我與你悄悄說,你聽了忘記就是了,別對外說。”
李寶瓶說道:“我不會隨便說他人文章高下、為人優劣的,哪怕真要提及此人,也當與那崇雅黜浮的學問宗旨一併與人說了。我不會只揪着‘油囊取得天河水,將添上壽萬年杯’這一句,與人糾纏不清,‘書觀千載近’‘綠水逶迤去’,都是極好的。”
茅小冬笑着點頭:“很好。治學論道與為人處世,都要這般中正平和。”
李寶瓶猶豫了一下,說道:“茅先生不要太憂心。”
先前她是遠遠看見茅先生獨自賞景,才來這邊打聲招呼。
茅小冬笑道:“憂心難免,卻也不會憂心太過,你不要擔心。”
李寶瓶告辭離去,與一起去油囊湖賞雪的種秋、曹晴朗,還有迭嶂姐姐重聚。
陳三秋如今是學宮儒生,不好逃課。再就是他雖然在劍氣長城那邊看書不少,但是真正到了學宮求學,才發現追趕不易。而且陳三秋是莫名其妙成為的學宮儒生,剛到了禮記學宮,就有一位神色和藹的老先生找到了他,一起閑聊賞景,陳三秋是後來才知道對方竟然是學宮大祭酒。陳三秋求學勤勉,因為在從南婆娑洲到中土神洲的遊歷途中,躋身了元嬰境,所以比起許多都不算修道之人的學宮士子,陳三秋也有自己的優勢,白天夫子傳道,晚上自己讀書,還可以同時溫養劍意,不知疲倦。
迭嶂依舊是金丹瓶頸,倒也沒覺得有什麼,畢竟陳三秋是劍氣長城公認的讀書種子,飛劍的本命神通又與文運有關,陳三秋破境很正常,何況迭嶂如今有一種心弦緊繃轉入驟然鬆散的狀態,好像離開了廝殺慘烈的劍氣長城后,她就不知道該做什麼了。
一想到某天與那位儒家君子重逢,迭嶂就會緊張。而第五座天下,又需要百年之後才開門,到時候她和陳三秋才能去那個異鄉、家鄉難分的地方,見寧姚他們。
所以李寶瓶才會經常拉着迭嶂姐姐閑逛散心。
茅小冬望着他們離開的方向。紅棉襖李寶瓶,還有那個青衫書生曹晴朗,都習慣性手持行山杖出遊。
茅小冬撫須而笑,比較欣慰。心中積鬱,隨雪落地。
不管如何,自己這一文脈的香火,終究不再是那麼風雨飄搖、好似隨時會消失了。
茅小冬對曹晴朗印象很好,而曹晴朗又是小師弟陳平安的嫡傳弟子。
按輩分,得喊自己師伯的!事實上,曹晴朗與自己初次見面,便是作揖喊師伯。
茅小冬如何能夠不高興?
因為某些事情,小寶瓶、林守一他們都只能喊自己茅山主或是茅先生,而茅小冬自己也沒有收取嫡傳弟子。
小姑娘裴錢終究是陳平安的拳法弟子,所以到最後,文聖一脈最為名正言順的第三代弟子,暫時就只有一個曹晴朗。
這位高大老人轉身離開涼亭,打算回住處溫一壺酒,大雪天開窗翻書,一絕。
不料身後有人笑着喊道:“小冬啊。”
茅小冬一下子就熱淚盈眶,緩緩轉身,立即作揖,久久不願起身,低頭顫聲道:“學生拜見先生!”
老秀才等了會兒,還是不見那學生起身,有些無奈,只得從台階上走下,來到茅小冬身邊,幾乎矮了一個頭的老秀才踮起腳尖,拍了拍弟子的肩頭,道:“鬧哪樣嘛,先生好不容易板著臉裝回先生,你也沒能瞧見,白瞎了先生好不容易醞釀出來的夫子風範。”
茅小冬趕緊直腰,又微微佝僂,牙齒打戰,激動不已,又畢恭畢敬稱呼了一聲先生。
自己已經百多年,不曾見到先生一面了。
自己這位先生,個子不高,學問卻地厚天高!
老秀才點點頭:“事不過三,可以了啊。小冬啊,真不是先生埋怨你,每次瞧見你作揖行禮,先生都要心慌,當年就覺得是在給走了的人上香拜掛像呢。”
茅小冬愧疚道:“是學生錯了。”
老秀才無奈道:“錯什麼錯,是先生太不計較禮數,學生又太重禮數,都是好事啊。唉,小冬啊,你真該學學你小師弟。”
茅小冬不知所措,只好又認個了錯。
老秀才帶着茅小冬走入涼亭,茅小冬始終低了先生一台階。
最後與先生相對而坐,茅小冬挺直腰桿,正襟危坐。
老秀才也不怪這學生沒眼力見兒,就是有些心疼。
老秀才突然站起身,跳起來朝外吐了一口唾沫,道:“一身學問天地鳴,兩袖清風無餘物,油囊取得天河水,口含天憲造大湖……我呸!”
老秀才對茅小冬和小寶瓶先前議論之人,觀感尚可,只是對後世那些以詩詞諂媚此人的士子,那是真恨不得將詩篇編撰成冊,丟到某國地方文廟裡邊去,再問那個被追謚為文貞公的傢伙,自己臉紅不臉紅。不過此人在世時的制藝、策論之術,確實不俗。
茅小冬眼觀鼻鼻觀心,紋絲不動,心如止水。反正先生說什麼做什麼都對。
老秀才坐回原位,說道:“油囊湖的爛熟酒倒是真好喝,價格還公道,就是君子賢人買酒一律半價的規矩,太不友善,秀才咋了,秀才不是功名啊。”
茅小冬一言不發,只是豎耳聆聽先生教誨。
老秀才等了半天,也沒能等到學生主動提及最近的文廟爭論一事,大為遺憾,這種事自己起話頭,就太沒勁了。
茅小冬只是端坐對面,由衷覺得自己先生不拘小節,卻做遍了天下壯舉。
老秀才笑道:“早些時候,在劍氣長城酒鋪那邊,與左右和你小師弟一起喝酒。陳平安說你教書傳道一事最像我,醇厚平和,還說你小心翼翼治學、戰戰兢兢教書。”
茅小冬趕緊起身,道:“弟子愧不敢當。”
老秀才緩緩道:“若是弟子不如先生,再傳弟子不如弟子,傳道一事,難不成就只能靠至聖先師事必躬親?你要是打心底里覺得愧不敢當,那你就真是愧不敢當了。真正的尊師重道,是要弟子們在學問上,別開生面,獨樹一幟。我心目中的茅小冬,應該見我執弟子禮,但是禮數完畢,就敢與先生說幾句學問不妥當處。茅小冬,可有自認辛苦治學百年,有那高出先生學問處,或是可為先生學問查漏補缺處?哪怕只有一處都好。”
茅小冬起身之後就沒有落座,愧疚萬分,搖頭道:“暫時還不曾有。”
老秀才竟是也沒有生氣,反而神色溫和道:“知己不知是知也,也不算全然無用。再接再厲便是。”
老秀才停頓片刻,微笑道:“畢竟你先生的學問,還是很高的。”
茅小冬站在那裡,一時間有些兩難,既想要落座,免得高過先生太多,不合禮,又想要束手而立,聽先生傳道,合乎禮。
老秀才抬頭望向茅小冬,笑道:“還沒有破開元嬰瓶頸啊,這就不太善嘍。不該如此的,以你茅小冬的心性和學問,早該破境了才對。”
茅小冬又是愧疚。
老秀才問道:“禮之三本為何物?”
茅小冬剛要說話。
老秀才伸手指心:“自問自答。”
身材高大的茅小冬站在涼亭當中,怔怔出神。
老秀才好像自言自語道:“亭如人心休歇處,有些世道如這風雪,懷揣着幾本聖賢書,知曉幾個聖賢理,走出涼亭外,便能不冷了嗎?”
老秀才一樣是自問自答:“我倒覺得真就不冷了幾分,可以讓人走多幾步風雪路的。”
茅小冬望向涼亭外的大雪,脫口而出道:“君子之學美其身,禮者所以正身也。口能言之身能行之,學至於行之而止,君子德至極也。”
老秀才一拍大腿,道:“善!”
亭外風雪隨之靜止。茅小冬緩緩落座,雪停時分,就已經躋身玉璞境。不但如此,亭外楹聯那些文字,熠熠生輝,大雪這才繼續落在人間。
老秀才突然問道:“涼亭外,你以一副熱心腸走遠路,路邊還有那麼多凍手凍腳直哆嗦的人,你又當如何?這些人可能從未讀過書,酷寒時節,一個個衣衫單薄,又能如何讀書?一個自身已經不愁冷暖的教書匠,在人耳邊絮絮叨叨,豈不是徒惹人厭?”
茅小冬陷入沉思,甚至對於自己先生的悄然離去,都渾然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