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朱顏斂藏
熱熱鬧鬧的清風城,三教九流融洽雜處。熙熙攘攘,都是求財。
許氏又有那狐國,所以這座清風城,是東寶瓶洲出了名的英雄冢溫柔鄉。
一個開設香料鋪子的年輕男子,名叫顏放,歲數應該還沒到而立之年,可是他的眼神,好像早已到不惑之年,氣態雍容,好似家道中落的貴公子。
前些年在這邊落腳,在山上神仙滿大街的清風城,這個掌柜,還是不起眼。
與香料鋪子打交道的,自然都是女子,多是家境殷實的婦人,或是愛美的少女。
這樣的一個男人,又賣着香料,哪怕待客算不得殷勤,只能算是禮數周到,生意也不會差的。
女子的髮髻、珠釵、衣飾,這位掌柜什麼都懂。
年輕掌柜喜歡逛書肆買書,於是結識了一個家境尚可的書商朋友。
那書商家底豐厚,清風城的書肆買賣,屬他最大。只是在這清風城,就算不得什麼大富大貴的門戶了,相較於那些神仙往來的豪門府邸,根本不夠看。
今天顏放被那書商拉着去家中喝酒,喝高了,書商就開始與顏掌柜稱兄道弟,開始訴苦自己在清風城的立足不易,嫁個如花似玉的女兒都那麼坎坷,竟然會被那未來親家瞧不起,說自己這份產業,擱在任何一個藩屬小國都算富甲一郡了,結果在這清風城竟然會被人嫌棄門檻太低。
而他那個原本幽怨不已的女兒,其實如今早已不再每天以淚洗面了。就像今天,她便隔三岔五來問父親酒菜夠不夠。
顏掌柜便給了一條頗為奇怪的生財之道,擰轉酒杯,緩緩道:“袁兄,我未必能夠幫你掙大錢,但是可以幫你子孫三代有筆細水長流的收入。”
書商愣了愣,小聲道:“老哥我洗耳恭聽。”
顏掌柜笑道:“我自認書、畫、文、篆刻,還算精通,又不至於太好,註定成為不了什麼大家,但是靠這個做點營生,還是不難的,只不過我缺那本錢,袁兄剛好有,剛好拿來獻醜了。袁兄是清風城最大的書商,那麼版刻書籍,就很容易了,每隔一年,我負責為袁兄編撰出一部印譜,一百方印章,東拼西湊個九十七八方,都是千真萬確、有據可查的大家手筆,其餘幾方才是假。”
書商疑惑道:“作假?怎麼賣?不是老哥信不過你的篆刻,實在是兜里有大錢的,個個人精,不好糊弄啊。”
顏放抿了一口酒,笑道:“我曾看過不少各國史書、地方縣誌,打個比方,我幫袁兄篆刻一枚模仿篆刻名家的印章,印文故意更改名字、字號的某個文字,故意給出一個看似破綻、又非漏洞的地方。事實上,偏偏是符合族譜記錄的,所以這筆買賣,是定然掙不着俗人兜里錢的,得掙那些看書夠多夠雜的斯文人,只要稍稍考據一番,他們反而會誤以為撿了個大漏。類似這樣的偏門法子,還有許多。”
書商略微心動:“真能成?”
顏放瞥了眼屏風后的女子,笑道:“事先說好,若是讓袁兄虧了版刻印譜的錢,我便喝罰酒,與袁兄賠罪、賠錢;若是將來掙着了錢,袁兄記得請我喝上一壺仙家酒釀。”
一番詳細計較過後,書商覺得此事多半可行,最後搖搖晃晃起身又落座,只得讓那女兒送顏掌柜離開。
等到女兒返回后,書商已經端坐酒桌旁,問道:“你確定了,真是那舊朱熒王朝渝州地帶的口音?”
那女子點頭道:“可惜不是劍修,是個六境武夫,不過已經很天才了。只要能夠確定對方是朱熒遺民,就可以招徠。”
書商皺眉道:“不像是個貪財之輩,談吐風雅,十分不俗。”
女子玩笑道:“袁兄將他真心實意當兄弟,可惜他卻想要當袁兄的女婿。”
書商忍俊不禁,搖頭道:“你這狐媚子,未必能夠讓此人真正動心,若說讓他死心塌地為我們許氏所用,更是痴心妄想了。”
女子猶豫了一下,說道:“可以讓我家老祖親自出馬。”
“說笑話嗎?!”書商隨後跟着猶豫起來,開始權衡利弊,“不至於如此興師動眾吧,除非……”
女子點頭道:“除非此人能夠躋身金身境,最好還有一絲希望,成為遠遊境大宗師。我們清風城,不缺文運,最缺武運!”
書商說道:“不着急,再觀察一段時日。你家老祖要不要現身,不是你我可以決定的,得問過夫人才行。”
那顏放醉醺醺走回自家鋪子,神色落寞,喃喃自語:“朱雀橋邊,烏衣巷口,王謝堂前,百姓家中。昨日何日,今日何日,明日何日……落雪時節與君別,落花時節又逢君……不喝酒時,心想事成。喝酒醉后,美夢成真……”
背後一個行人快步而行,不小心撞到了顏放的肩頭,不料那人反而一個踉蹌,說了聲對不住,繼續快步離開。
此人繞路返回書商家中,將那年輕掌柜的言語一字不差說了遍,然後說道:“六境武夫的底子,很好,甚至會讓我懷疑此人是不是已經七境了。”
書商和那女子對視一眼。眼前這位臨時借調而來的武夫,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六境武夫。
至於那個顏放會不會因此起疑,根本不重要了,說不得沒多久就是清風城同僚。
臨近自家香料鋪子,在一條與騎龍巷有些相似的僻靜小街上,顏放緩緩走下台階,在巷子底部有個被大白鵝追趕的棉襖小姑娘,髒兮兮、黑乎乎的,先一邊笑一邊跑,被啄后,一邊跑一邊哭。
顏掌柜駐足停步,看着那一幕,他眯眼而笑的時候,神色溫柔。
一個女子剛好在巷子下邊,緩緩拾級而上,當她抬頭瞧見了那一幕,便再難釋懷。
顏放與那女子擦肩而過,微風拂過顏放的鬢角,他身形微微搖晃,身上既有腰間那枚香囊的清淡香味,又有些酒香。
當男子眼中沒有女子的時候,反而可能更讓女子放在眼中。
顏放回了暫時關門的鋪子,時辰還早,已經有些女子在那邊等着,抱怨不已,等到瞧見了年輕掌柜,便又立即笑靨如花。
今天生意還是很好。
雖然鋪子尚未打烊,但是終於暫時沒了客人,顏放端了條小板凳坐在門口,又看到了一對青梅竹馬的少年少女,結伴在街上走過。
片刻之後,少年原路返回,來到顏放這邊蹲下身,悶悶道:“掌柜,我沒敢將那香囊送給她。”
然後少年抬起頭,自己給自己打氣:“明天吧,明天一定送給她!”
顏放微笑道:“沒關係,你送了一份禮物給她,她也收下了。比香囊更好。”
少年納悶道:“我什麼都沒送給她啊。”
顏放笑道:“送了的。還是一盒胭脂。”
少年摸不着頭腦,問道:“啥?”
顏放抬頭望向天邊雲霞,輕聲道:“你用心看她時,她會臉紅啊。”
少年想了想,似懂非懂。
顏放拎起小板凳,關了鋪子。
回了後院,等到一縷不易察覺的氣機漣漪漸漸散去,顏放依舊躺在一張藤椅上,輕搖摺扇,涼風徐來。
這些年在清風城,這個外鄉生意人,都是如此慵懶的。
手中摺扇,自古便有涼友的雅稱,又被譽為障面。
之後某天,有個帶着兩位丫鬟的婦人,來此購買香料,眼光比較挑剔,顏放斜依櫃檯,婦人問什麼,便答什麼。
再後來,香料鋪子生意太好,顏放嫌棄實在太忙碌,便雇了一位女子幫忙。
不料,鋪子生意反而一落千丈。
顏放依舊不太上心,將鋪子生意交給那女子打理,自己躲在後院納涼搖扇。
那女子在月色中,掀起一道竹簾,站在後院門口,望向那個躺在藤椅上的年輕掌柜,笑問道:“知不知道我是誰?”
顏放依舊搖晃玉竹摺扇,懶洋洋道:“反正不是那位許氏夫人。”
女子說道:“你其實見過她的。”
顏放哦了一聲。
女子說道:“我知道,你覆了一張麵皮,你若是願意以真容見我,我便以真容見你。”
顏放合攏摺扇,輕輕旋轉,最後一把握住,輕輕敲打額頭,道:“可是我習慣了你現在這張面容啊。”
女子有些羞惱,輕咬嘴唇,然後驀然瞪眼道:“既然早就知道我不是什麼市井女子,為何一直假裝不知?還是說你其實對清風城有所圖謀,故意將我留在身邊?”
顏放稍稍轉頭,望向那施展了障眼法的女子,微笑道:“你說了算。”
女子問道:“你到底是誰?”
顏放收回視線,望向天幕,道:“我啊,爛醉鬼一個。”
女子嗤笑道:“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從不喝酒。”
他隨意道:“明兒就喝。”
那個即將成為清風城許氏供奉的年輕掌柜,還有一道關隘要過。
但是女子與他朝夕相處久了,破天荒有些不忍心。
可一想到清風城許氏家主的手腕,以及自己的寄人籬下,她還是撤去了障眼法,然後輕輕喊了聲顏放。
他聞聲緩緩轉頭,立即打開摺扇,遮掩自己的臉龐,不再看她,微笑道:“原來是狐國之主,人間真有眼福。”
女子皺緊眉頭,大袖一揮,將他那手中摺扇拍飛出去。
她瞬間來到他身前,伸出併攏手指,抵住他的眉心處,然後問了幾個問題。
她鬆了口氣,收回手指,看着好似昏睡的年輕人,她抿嘴一笑,重新伸出手指,抵住他鬢角處,輕輕一扯。
隨後她身不由己,後撤數步,瞪圓眼眸,一手掩嘴,一手捂心口。
那人微皺眉頭,清醒過來,睜開眼睛,冷聲道:“滾出去。”
她穩了穩心神,笑道:“喲,原來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金身境。”
他伸手一抓,將那摺扇駕馭在手,站起身,驀然而笑,走到她身邊,以併攏摺扇輕輕敲打她的臉頰,他眯眼而笑,輕聲道:“乖,以後當我丫鬟好了。以身相許就不必要了,你其實並不好看,我怕吃虧。”
她微微側頭,偏移視線,繼而又與他對視,抬手推開那把玉竹摺扇,笑道:“不愧是個爛醉人,很喜歡說醉話。”
被推開摺扇,他反手就是一巴掌甩在她臉上。
她似乎有些懵。堂堂狐國之主,元嬰境修士,竟然挨了一耳光?
他竟是好似沒事人一般,抬頭望向夜幕。她嫣然一笑,竟是轉過身,安安靜靜,陪他一起看那夜幕。奇了怪哉,一輪圓月竟是恰好沒入雲中。
明月躲雲中,羞見身旁人。
他聚音成線,問道:“我已經等你多年,不能主動找你,只能等你來見我,等你主動現身。接下來我的言語,不是醉話,你聽好了。”
她開始天人交戰,憑藉直覺,不敢聽他接下來的言語,她嘴上卻是說道:“你馬上就會是清風城許氏的三等供奉了。”
他笑道:“我當然會繼續當這個供奉的。”
她搖頭道:“勸你別說多餘的話,容易畫蛇添足,一個金身境武夫,稍稍努力,將來是有希望成為頭等供奉的。”
然後她心中悚然,不對勁!此人絕對不會只是什麼金身境!
果不其然,那人無奈道:“可惜我沒那麼多閑工夫啊,至多再待三年,一座清風城,實在沒資格讓我消耗更多光陰。”
她冷笑道:“你會死的。可能是今晚,至多是明天。”
他自顧自說道:“想不想搬遷整座狐國,去一個身心自由的地方?最少也不用像如今這樣,每年都會有一張張的狐皮符籙,隨人離開清風城。”
“我不是六境七境八境,而是山巔境。”
“若是不答應,我就只能一拳打死你了。”
她顫聲道:“你是不是瘋了?!”
他以摺扇抵住下巴,笑容醉人,道:“算了,委實是捨不得打死姑娘啊,你要是不答應,就去與那位清風城許氏夫人通風報信好了,然後讓那位城主來打死我,我正好領教一下東寶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能耐,前提是他捨得毀掉半座清風城。但是如果你答應,我就與你詳細說搬遷一事的具體步驟,三年足矣。聽過之後,你應該可以確定,我不是與你痴人說夢。”
她轉過頭,死死盯住那張側臉。即便不敢多看,也要多看。此人的胡說八道,到底是讓她有一絲心動的。只是不知為何,她覺得他好像更期待自己的不答應?
他從袖中取出一張麵皮,輕輕覆蓋在臉上,與先前那張年輕面容,一模一樣,動作輕柔且細緻,如女子貼黃花一般。他好像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會被她親手撕下麵皮,而她又會答應他的那個要求,所以才用得上這張麵皮。
他躺回藤椅。
她始終站在原地,只是轉頭望去,再不見先前容顏,讓她如釋重負,又有些惋惜。
她問道:“你真名叫什麼?”
他以摺扇指了指那張竹簾。
竹簾,諧音朱斂。
而清風城許氏,對那昔年驪珠洞天的那座落魄山,十分上心,她作為關係著清風城半數財源的狐國之主,還是清楚這件事的。
她怒道:“你真以為我不會告訴清風城?!”
如果不是此人自己主動泄露天機,她如何都無法相信,眼前此人,會是落魄山上那個常年身形佝僂的老管家!
朱斂揮動那把合攏摺扇,道:“過來揉肩。”
她臉色陰沉:“信不信我這就傳信那位夫人?”
朱斂說道:“你自己信嗎?”
她頹然道:“你說說看那些步驟,我聽過之後再做決定。”
不料那朱斂以摺扇敲肩,她一咬牙,走過去,蹲下身,正要忍着羞憤,幫他揉肩。
不承想朱斂側身而躺,與她對視。
他笑道:“今晚莫要偷溜進我屋子,大夏天的,不用暖被窩。”
她鬼使神差道:“揭了麵皮吧。”
他用摺扇輕輕敲打了一下她的額頭,然後重新躺好,道:“如此明月夜,你我煞風景。”
她怔怔無言,突然說了一句先前朱斂說過的言語:“可是我習慣了你現在這張面容啊。”
朱斂嗯了一聲。
她問道:“你真是山巔境武夫?”
朱斂輕輕點頭。
崔前輩已逝,李二更早就離開了東寶瓶洲。
自家公子遠遊未歸,就連裴錢都去了他鄉。
如今的東寶瓶洲,就只剩下個宋長鏡是十境武夫。
他這要還沒辦法趕緊成為十境武夫,麵皮再多,也沒臉見人了。
只是還缺一兩場架,所以先前身旁這位狐國之主的直覺,半點不錯,這個武瘋子,是真心希望她傳信清風城許氏。
昔年在那家鄉藕花福地,貴公子朱斂闖蕩江湖,以大醉酣暢出拳時,最讓女子心動心醉,真會醉死人。
她拎了一張板凳,坐在藤椅旁,與他一起賞月。
兩兩無言。
朱斂輕輕打開摺扇,扇動陣陣清風。
清風依次拂過兩人鬢角。
她說道:“朱斂,狐國真能成功搬遷到落魄山嗎?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嗎?我怕死惜命,更怕整個狐國被我連累。”
他說道:“先相信自己,再來相信我。不然三年之內,你就算願意涉險與我共事,也會露出馬腳。那位許氏夫人,腦子比你好。你不是她的對手,我才是。”
她沉默許久,最終忍不住問道:“你這樣的人,為何甘心為落魄山賣命?”
他答非所問:“誰人不是籠中雀,哪個不是人間客?”
朱斂朱斂,朱顏斂藏。
馬湖府雷公廟外,沛阿香由衷讚歎道:“好拳。”
似乎“好拳”二字,還不足以說盡此拳之妙,沛阿香伸手輕輕摩挲膝蓋,眼神熠熠,頻頻點頭,補充道:“單說拳法綿延之長,拳意累加之重,我不如此拳開山祖師。真是好拳,好一個瀑布掛天,拳法頗高,拳頭落地就極重。”
世間十境武夫,沒有一盞省油燈。能夠讓一位心高氣傲的止境武夫,如此由衷推崇別家拳法的高妙,其實相當不易。
原來那個自稱裴錢的小姑娘,同一種拳意,竟然能夠接連遞出十七拳,拳拳擊中沛阿香的最得意弟子柳歲余。以至於柳歲余不得不打斷了那份拳意,再不敢任由裴錢累加拳意。
躲在沛阿香身後的劉幽州伸長脖子,輕聲嘀咕道:“接連十多拳,打得柳姨只有招架功夫,毫無還手之力,實在是太誇張了。這要傳出去,都沒人信吧。”
沛阿香笑罵道:“你懂個屁,小姑娘這十七拳,只算一拳。”
雷公廟外的廣場上,拳罡激蕩,沛阿香一身拳意緩緩流淌,悄然護住身後的劉幽州。
至於那個柳嬤嬤就沒有這份待遇了,哪怕老嫗是地仙境界,只是遠觀看拳,依舊略感不適。
廣場上被那拳意牽扯,處處光線扭曲,晦暗交錯,這便是一份純粹武夫以雙拳撼動天地的跡象。
柳嬤嬤倒是不擔心歲余會輸,皚皚洲的武夫千千萬,當然是雷公廟沛阿香境界最高,可一洲武運,只要歲余能夠以最強躋身山巔境,就會是歲余最多。柳歲余得過三次最強,說來古怪,按照她師父沛阿香的推衍,根據天下武運的去留跡象,柳歲余幾次與最強二字的失之交臂,好像都與那小小東寶瓶洲有關。
這意味着大驪宋長鏡之外,最少還有兩位至少九境的大宗師隱匿其中。
劉幽州感慨萬千,緩緩道:“我聽說過東寶瓶洲落魄山,與披雲山那尊北嶽山君魏檗關係莫逆,牛角山渡口的生意很不錯,如今與北俱蘆洲披麻宗、春露圃做着不小的買賣。只是不曾聽說有這麼一號拳法通天的年輕姑娘,東寶瓶洲真是一個古怪地兒,米粒大小的地盤,總是讓人意外。武夫宋長鏡,劍仙魏晉,修士馬苦玄,真不差了。”
沛阿香打趣道:“你小子胳膊肘往哪拐的?當自己是嫁出去的閨女了?”
劉幽州驚訝道:“柳姨總算出拳了!”
聽他語氣,似乎柳歲余從頭到尾挨拳頭不還手才正常。
沛阿香只好為這個門外漢耐心解釋道:“這個小姑娘既是問拳,又是客人,而歲余的年紀和境界,都算對方的前輩,還是半個東道主,按照江湖規矩,當然要先接一拳,所以就有點吃虧。當然,小姑娘將這一拳,打磨得爐火純青,是根本,對方拳好,咱們得認。至於歲余這一拳,是我當年見那蛟龍渡江而悟出的大江橫式,當然不會太差。”
其實弟子柳歲余打斷對方拳意的這橫江一拳,亦是妙不可言,盡得沛阿香之真傳。
當然柳歲余身為拳意大圓滿的山巔境,比對方裴錢高出一境,也很重要。
不然若是同為遠遊境,估計這場問拳,只憑裴錢這一拳,雙方想要分出勝負,就只能靠分出生死了。
柳歲余不但一拳打斷了對方拳意,第二拳更砸中那裴錢太陽穴,打得後者橫飛出去十數丈。
裴錢腦袋一晃,身形在空中顛倒,一掌撐在地面,驀然抓地,瞬間止住,橫移身形向後翻去,剎那間,柳歲余就出現在裴錢一側,遞出半拳,因為裴錢並未出現在預料位置,若是裴錢挨了這一拳,估計問拳就該結束了。九境巔峰一拳下去,這個晚輩就需要在雷公廟待上個把月了,安心養傷,才能繼續遊歷。
柳歲余收回那半拳,卻沒有追趕裴錢身形,而是駐足原地,這位山巔境武夫,心中有些訝異,小姑娘體魄堅韌得有點不像話了。
沛阿香笑道:“你要是能夠讓小姑娘成為劉氏供奉,你爹最少能賺回來一座倒懸山猿蹂府。”
劉幽州搖頭道:“我爹叮囑過我,千萬千萬別輕易與真正的好朋友做買賣,很容易朋友當不成,買賣難善終,怎麼都是虧的。”
劉氏有條祖訓,天下錢財分兩種,一種是實打實的神仙錢,一種是人心。
沛阿香譏諷道:“小姑娘怎麼就是你朋友了?你問過她,她答應了?”
劉幽州默不作聲,看着那個年紀不大的好看女子,她比雪花錢微微黑。
雷公廟高空,謝松花些許劍氣流溢如浮雲,讓兩位嫡傳弟子有立足之地。舉形手捧竹箱,朝暮手持行山杖,她發現這根綠竹杖入手極沉,師父便解釋了,這根行山杖施展了障眼法,真實材質是類似雷池漿液凝聚而成,被人煉為行山杖樣式而已。結果朝暮說行山杖裡邊好似有絲絲縷縷的純粹劍意,謝松花接過手后,仔細感受那幾份劍意后,微微嘆息,說這是你們劍氣長城女子劍仙周澄的饋贈。
舉形問道:“師父,裴姐姐現在的武學境界,能夠跟元嬰修士媲美嗎?”
謝松花說道:“只要是劍修之外,裴錢對敵元嬰,也有幾分勝算。”
不過這位女子劍仙很快改口:“勝算極大才對。”
因為裴錢一旦經歷生死戰,極有可能再次破境,山巔殺元嬰。
裴錢見那柳歲余收拳停步,便只好跟着穩住踉蹌身形,她微微皺眉,似乎在奇怪為何這位柳前輩沒有乘勝追擊,這使得她的一記後手拳招落了空。先前太陽穴一側挨了那柳歲余極沉一拳,當然不太好受,只是裴錢還真不覺得這就有損戰力了,不然她的竹樓練拳多年,李二前輩的獅子峰喂拳,就是個天大笑話。她所在落魄山一脈,從師父到崔爺爺,哪怕加上那個老廚子,再到自己這個資質最差、境界最低的,受傷的唯一用處,就是可以拿來長拳意!順便是障眼法,到時候下一拳,還會是神人擂鼓式,並且會比第一拳,更快更重。
老廚子曾言:“除非我死,問拳不止。”
而武夫練拳第一緊要事,便是先出拳打死人身小天地畏死怕疼的本能。
那會兒裴錢剛剛去竹樓二樓練拳沒多久,老廚子好些系圍裙、拿鍋鏟炒菜,或是拿飯勺打飯時的隨口言語,裴錢每個當下都當耳旁風掠過了。一直到後來與李槐遊歷北俱蘆洲,閑來無事,每天徒步而走便是練拳,渾然天成,裴錢才重新撿起來那些被刻意遺忘的言語,好似罈子里的一條條腌菜,給裴錢拎出來反覆咀嚼,嘎嘣脆,便覺得老廚子說話,原來還是有點水平的。
柳歲余笑問道:“裴錢,我馬湖府雷公廟一脈拳法,可不是只有挨打的份,一旦真正出拳,不輕。咱們這場問拳是點到為止,還是管飽管夠?”
裴錢毫不猶豫道:“選後者。柳前輩接下來不用再擔心我會不會受傷。問拳結束,兩人皆立,就不算問拳。”
柳歲余笑着點頭,這裴錢,對脾氣。
她方才既然能夠以大江橫式,先接裴錢一拳,再斷去對方拳意,若說同境問拳,便算后發制人,勝了第一拳。但是柳歲余畢竟高出裴錢一境,而且沒有讓對手遞出完全一拳,那麼這第一拳,勉強能算平手。
裴錢一腳腳尖輕輕蹍動地面,死死盯住柳歲余道:“柳前輩先前一拳,盡顯前輩風範,晚輩心領!可如果此後還是故意拳拳讓我,便是馬湖府雷公廟一脈拳法,瞧不起我落魄山一脈拳法了。”
柳歲余哈哈笑道:“好,那我接下來就高看你落魄山武夫一眼!”
裴錢最後說道:“若是我輸了,是裴錢學拳不精,不是落魄山拳法不高。”
柳歲余緩緩拉開一個拳架,雙臂有數道雷光交織,一雙眼眸更是呈淡金色,道:“管你高不高,都給我躺着說話!”
沛阿香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道:“這小姑娘好像討打慣了。”
劉幽州說道:“別傷了和氣。”
沛阿香挺直腰桿,握住那支來自青神山的翠綠竹笛,道:“問拳含糊,才傷和氣。堂堂正正,拳分高低,才是武道。”
劉幽州境界不夠,如今都還不是金丹地仙,只是個龍門境修士,他甚至無法清晰看見雙方身形,只能依稀通過雙方的衣物顏色來判斷形勢,柳姨每次出拳皆有雷震氣象,雷電交織,經久不散,所以出拳一多,廣場上就像一座拳意造就出來的雷池。
柳姨彷彿一尊被貶謫人間的雷部神靈,事實上,皚皚洲雷公廟一脈,練拳大成,皆是如此,就像天生披掛一副神人承露甲,水火不侵,尋常術法根本難以破開那份拳意,最讓與他們對敵的練氣士頭疼,只不過沛阿香嫡傳和再傳當中,就數柳歲余最得拳法真意。
柳嬤嬤瞧見了自家歲余的出拳,自然無比欣慰。
謝松花與兩位弟子傳以心聲說道:“雷公廟後邊,有座小山坡,便是大名鼎鼎的雷藩山,是傳說中遠古雷部神靈的兵器鑄造處,只不過少有人知曉它就在這小小雷公廟附近。舉形你的本命飛劍雷澤,最適宜在此淬鍊,事半功倍,我們劍修一把飛劍,若是能夠躋身半仙兵品秩,與那練氣士大煉某件半仙兵,其實有着天壤之別。”
當然劍修鍊劍所花費的神仙錢、天材地寶,是一座吃錢無數的無底洞,要遠遠勝過其他練氣士,更是山上公認的事實。
例如舉形要在這雷藩山煉劍,謝松花就得準備好三件攻伐法寶和一大筆穀雨錢,作為對雷公廟沛阿香的補償。問題是沛阿香還未必會點頭,這就需要謝松花背後竹匣藏劍來砍價了。
朝暮高興道:“避暑行宮的評點,將舉形的雷澤列為乙中,品秩很高很高了。”
劍氣長城的每一把甲等飛劍,例如吳承霈的甘霖,最適宜戰場大範圍廝殺,所以屈指可數,更多是避暑行宮在戰略層面上的一種選擇。真要擱放在劍修之間的對敵,反而未必佔優。
故而離開戰場之後,更多是那山上修士間的捉對廝殺,反而是隱官一脈評選出來的那些個乙等品秩飛劍,殺力最為出眾,尤其是乙上的那撥本命飛劍,無一例外,都擁有百年一遇的本命神通,例如陳三秋的那把白鹿,還是因為文運的關係,才得以躋身乙上。
而舉形的雷澤,之所以能夠被評為乙中,當然是因為舉形這位劍仙坯子的本命飛劍所具神通,既可與人捉對廝殺,殺力巨大,又適宜戰場,氣象萬千。
反觀小姑娘朝暮,她雖然有兩把本命飛劍滂沱、虹霓,但分別只被評為乙下、丙上兩個品秩。
不過所謂的“只”,只是相對舉形而言。甲字之外,乙丙兩品秩,上中下總計六階,其實本命飛劍都算好。
謝松花身邊的舉形、朝暮,和作為酈采嫡傳的陳李、高幼清在內,這些被浩然劍仙帶離劍氣長城的劍仙坯子,本命飛劍就皆是乙、丙品秩。
只不過飛劍品秩是一回事,到底還是紙面功夫,真正臨陣廝殺又是另外一回事,天下事無絕對,總有意外一個個。
當然就像那山下官場,翰林出身,當大官、得美謚,終歸比一般進士官更容易些。
舉形神色倔強道:“師父,我不太樂意藉助他人來溫養飛劍。”
不過他補了一句:“可如果師父一定要我這麼做,我也不會煉劍懈怠的。”
舉形說這個,有些泄氣。朝暮有些擔心師父會生氣。
謝松花伸手按住孩子的腦袋,柔聲說道:“隱官說過,你們到了浩然天下之後,不要意氣用事,要學會入鄉隨俗,就像他到了劍氣長城,也要先學會尊重你們劍氣長城的所有風俗。舉形,隱官對你們的希望,你做得到嗎?”
舉形嗯了一聲,神采明亮,使勁點頭道:“隱官大人通過鄧涼轉交給師父的那封信,我時常翻看的。信上說了,要我們慢慢學習浩然天下的種種風俗習慣,不要急,但是都要用心記住。好的壞的都要多看看,看過了還要多想一個為什麼。信的末尾,還叮囑我們一定要先好好練劍,等到境界高了,最少能夠自保,再來與人講理。”
舉形隨即斜瞥一眼身邊手持行山杖的小姑娘,與師父笑道:“隱官大人在信上對我的教誨,篇幅可多,朝暮就不行,小小豆腐塊,看來隱官大人也知道她是沒啥出息的,師父你放心,有我就足夠了。”
小姑娘委屈地皺着臉,泫然欲泣,哭又不敢哭,可憐兮兮。
舉形看着朝暮那模樣,難得有些後悔,裴姐姐在那投蜺城,其實私底下與他說過,以後不要總對朝暮那麼板著臉,“朝暮是個小姑娘,你是男孩子,欺負她不算本事,你們既是同鄉,又是同門,多難得的緣分,所以你應該多多護着她,最少最少也不能讓她被別人欺負”。
舉形覺得裴姐姐說得挺有道理,就拍胸脯答應了。只是他有些時候,就是忍不住要說朝暮兩句。再說了,自己也不是別人啊。唉,可惜一直沒有外人欺負朝暮這個蠢丫頭,師父太好,在皚皚洲太無敵,也讓弟子犯愁。
廣場上,裴錢被柳歲餘一肘撞在臉頰上,砰然倒地,立即雙手格擋,攔住柳歲余那戳向心窩的腳尖。
這要是被一腳戳中,問拳多半就算結束了。
裴錢整個人在地面倒滑出去十數丈。剛剛以掌拍地,飄然起身,就被如影隨形的柳歲余以膝撞砸在胸口。
身姿纖細的年輕女子,轟然倒飛出去,摔落在地。
柳歲余雙腳落地時,輕輕吐出一口濁氣。
一連串九境出拳,雖非拳拳都是巔峰傾力出手,但是一口純粹武夫真氣,到此為止。
劉幽州覺得今天這場問拳,大概可以算是雙方盡興了。他看着那個站起身的年輕女子,吐出一口淤血在地,竟然再次擺出一個拳架,看她模樣,對於傷勢渾然不覺,沒來由想起了昔年在金甲洲那處古戰場遺址,郁狷夫問拳曹慈,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光景,只是又有些不一樣,可具體哪裡不同,劉幽州不是武夫,說不上來,約莫是郁狷夫明知不敵?
而眼中這個奇怪極了的女子,未必就覺得自己不如柳姨?可她越是如此,就武痴柳姨那脾氣,只會出拳更重。
劉幽州有些不忍心再看,轉去瞥了眼沛阿香手中的竹笛,問道:“阿香,青神山的那些祖宗竹,一向極少離開竹海洞天,多是那位夫人親手贈送,文廟功德林在內,整個浩然天下好像攏共才四五處。不談竹海洞天的尋常青竹,每件以祖宗竹作為材質的竹製品,都會被山神府準確記錄在冊,你這支竹笛好像一直沒有記載,有說頭?之前我問柳姨,柳姨一直不肯說。”
沛阿香聽聞此問,臉色有些古怪,搖搖頭,輕輕旋轉手中竹笛,那顆墜着的泛黃珠子輕輕敲擊竹笛,清脆悅耳,沛阿香笑道:“往事不堪回首。”
劉幽州最不怕這個,立即壓低嗓音說道:“最近十年的供奉錢,小翻一番。”
沛阿香豎起兩根手指。
劉幽州一把拍掉那阿香的手指,笑道:“阿香真是爽快人,成交!”
沛阿香這才說道:“聽沒聽過一個叫阿良的王八蛋?”
劉幽州點頭道:“阿香你說什麼廢話,那位前輩的大名,當然是如雷貫耳啊。再說了,我姑姑對那個男人,一直念念不忘,整個皚皚洲誰不知道此事?一拳打斷中土那條大瀆水,曾經還扛起一座“宗”字頭的祖山搬遷數十里,不過這些都不是我最佩服的,聽說他在打架之前,喜歡吟詩一首,我最仰慕此事,他自封的‘百花叢中小浪蝶,十里八鄉俊哥兒’,在我看來,絕非浪得虛名。思慕他的仙子,真是茫茫多。”
柳嬤嬤聽得憂心不已。自家少爺,可莫要學那漢子才好。
沛阿香提起手指竹笛,道:“被那人打了一頓,事後得了這份補償。”
劉幽州哪壺不開提哪壺,道:“你們幾個人單挑他一個?”
沛阿香無奈道:“五六個吧。”
劉幽州輕輕拍了拍他肩膀,道:“阿香你可以啊,傳出去長臉了。”
沛阿香笑道:“倒也是。”
確實不丟人。畢竟曾有山上十人圍殺一人,結果只有一人逃出生天。
其實在浩然天下的時候,那個男人的劍術,並不彰顯,是後來在劍氣長城遊歷百年,劍斬飛升境巔峰大妖,整個浩然天下,尤其是被他禍禍慣了的中土神洲,才恍然大悟,原來那個人如此了得,以前還是出手含蓄、藏拙了的。至於後來此人飛升離開浩然天下,去往那天外天,最終與白玉京真無敵的道老二,互換一拳,各自將對方打回家鄉天下,更是讓人咋舌。
與有些人是同齡人,同處一個時代,好像既值得悲哀,又會與有榮焉。
就像沛阿香這撥人,遇上了那個阿良。
更早之人,則是遇上了那位一劍引來天上水的人間最得意。
如今所有天下的年輕武夫,則是遇上曹慈,以及那位第十一隱官。
沛阿香想到這裡,瞥了眼廣場上還在切磋拳法的兩人。
裴錢再一次被柳歲餘一記鞭腿打得身形晃蕩,竭力穩住身形之後,被柳歲余接連遞出六拳,額頭、臉頰、脖頸,皆中雙拳。
這同一處出兩拳,便是馬湖府雷公廟的拳法精髓之一,名為迭雷,是沛阿香躋身十境后新悟出的一招,返璞歸真,看似同樣拳招,拳意卻剛好正反,最是能夠重創武夫拳意或是練氣士氣府。
裴錢最後胸口被接連兩拳重重砸中,雙腳離地,頹然摔落在地。
不過二十歲出頭的瘦弱女子,竟然以手肘點地,身形擰轉,立即再次飄然起身站定,雖人受了不輕的傷,雙方勝負也瞭然,但她一身拳意不墜不減反升反增。
七竅流血,對於遠遊境武夫而言,小事。
沛阿香點點頭。
柳歲余神色凝重起來,同時還有些火氣。
自己已經換了兩口純粹真氣,對方卻一口未曾更換。
當然柳歲余更多是存了教拳、喂拳心思,所以才兩次主動更換真氣,可這個小姑娘,是不是也太犟了些,真當馬湖府雷公廟一脈,拳法就不如你落魄山了?難道是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掂量她柳歲餘九境武夫巔峰的拳頭,到底有多重?
舉形和朝暮看得緊張不已。才發現原來裴姐姐與人問拳之時,跟平日里那個抄書時認真、遠遊時沉默、閑聊時笑顏的裴姐姐,判若兩人。
謝松花則唏噓不已,隱官收徒弟,眼光可以的。
陳平安真正傳授裴錢拳法的機會,肯定不多,畢竟裴錢如今才這麼點歲數,而陳平安早早去了劍氣長城。所以那座一直雲遮霧罩、名聲不出一洲的落魄山,肯定另有高人坐鎮山頭。
至於劉幽州早早知曉落魄山,那是這位未來皚皚洲財神爺太閑的緣故。
在謝松花看來,陳平安和裴錢這師徒兩人,骨子裡的那股子精神氣,太像了,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再看那選擇對敵的拳法拳招,雙方倒是不太像。
眼前的裴錢,出拳一往無前,一以貫之。
而作為裴錢師父的陳平安,就要思慮重重,極少追求那種酣暢淋漓,拳招極多,拳法變幻不定,講求因時因人因地而異,近乎吹毛求疵,每一拳都在鋪墊和算計,最終達到利益最大化。裴錢則截然不同,出拳時,大有身前無人的豪傑氣概,簡直就像是小小年紀,就懂了一個“天地無二人,問拳唯問己”的道理。
謝松花畢竟是喜歡遠遊的劍仙,與那流霞洲、金甲洲十境武夫都有接觸,有些還是好友,其中兩位拳法、性情迥異的止境老人,唯一的共同處,便是都推崇那“天地千古,一人雙拳”的玄妙深遠之境。只是這個大道理,說來簡單,旁人聽了更不難理解,唯獨腳踏實地去往此處,卻是太過虛無縹緲,很難以自身武道顯化這份大道。
只是謝松花又有疑問,既然在家鄉是聚少離多的光景,裴錢怎的就那麼敬重那個師父了?
她自己的兩位嫡傳,舉形和朝暮倆孩子,當然也懂事、念恩,不但將她視為主心骨,還將她當作親人長輩,所以謝松花很滿意,挑不出弟子們的半點毛病,但是比起陳平安之於裴錢,好像還是有些不同。
雖說江湖中人,有那投師如投胎、師徒如父子的古板說法,可那年輕隱官,在弟子裴錢心目中,天地君親師,好像根本就已經合為一體。
帶孩子這種事情,果然還是年輕隱官擅長啊。謝松花只能如此解釋了。
一直關注場中問拳的沛阿香嘖嘖道:“能夠這般問拳,裨益不會小了。說不定歲余都有意外收穫。”
劉幽州嘀咕道:“竹笛來歷,阿香你還沒說呢。那筆供奉錢,晚輩好意思給,前輩好意思收?”
沛阿香笑道:“沒什麼不能說的,不過你聽過就算了,別四處宣揚。”
劉幽州點點頭。
原來早年在那風景絕美的竹海洞天,沛阿香作為皚皚洲歷史上最年輕的九境武夫,正是最意氣風發的時候,作為一場青神山水宴的客人,沛阿香曾經與數位好友醉酒遊歷山水,與一個當時鬼祟偷挖竹鞭、竹筍的邋遢漢子起了爭執。就沒見過那麼不要臉的人,一開始說自己是青神山土地公,要挖采竹筍拿去款待貴客,後來被人揭穿,就口口聲聲說自己是青神山夫人的私人家宴座上賓,挖點竹筍算什麼,結果有一位年輕劍仙立即飛劍傳信青神山,那漢子也是好膽識,斜靠一竿竹,雙臂環胸,說:“你們惹上我,算你們晦氣,等着被夫人下逐客令吧,以後你們還能再進入竹海洞天半步,老子就跟你們姓。”
隨後山神府回信,說夫人不認得此人,於是沛阿香一伙人就跟攆狗似的,追着那個蟊賊打,一開始誰都沒太當真,更多是當個樂子,只是當一位劍修出劍不小心過重后,就被那人嚷嚷着“一拳一個小兄弟”,將沛阿香一伙人全打趴下了。不僅如此,那漢子還把所有人都埋土裡了,說是明兒就會生長出好多的玉璞境劍仙、山巔境武夫,就當是他回禮青神山。
先前那個傳信的年輕劍仙被填土最多,因為那漢子一邊攏土埋人,一邊嘀嘀咕咕埋怨,就數你們劍仙最多最風流,真煩人,今兒落我手裡了吧……
土埋眾人脖頸處,好似一處處雨後春筍冒尖尖。有人想要破土而出的,都被一拳直接打暈過去。沛阿香就沒敢動,免得自取其辱。
那漢子在埋沛阿香的時候,還問沛阿香自己的拳法如何。
後來還是竹海洞天山神府一位傳令女官現身,才替所有人解了圍。
正蹲地上撅屁股歸攏泥土埋沛阿香的漢子,見着了那位女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站起身,背靠竹竿,一腳腳尖點地,吐口水在手心,使勁捋頭髮,露出大額頭,雙手抱拳喊姑娘,自稱阿良哥,一氣呵成,行雲流水。
如此自然,唯手熟爾。
那女官不理睬漢子,徑直問道:“既是儒生,又是劍修,為何要出拳對敵?是要故意羞辱這些人?”
女官瞥了眼那漢子背劍在身,又問道:“膽敢在此偷盜竹筍、竹鞭,那就與讀書人沒半點關係了,是要問劍我們青神山?”
那漢子搖搖頭,輕輕提了提褲腰帶,微微偏移視線,不敢與那女官對視,靦腆一笑。
大丈夫好男兒,從不輕易出劍。
一切盡在不言中。
在那之後,就是一場雞飛狗跳的追殺,那個叫阿良的傢伙在竹海洞天四處流竄,剛好應了他那句故意含糊其詞的口頭禪:“信不信我被無數仙子追過?”
大概是追殺也算追求。
直到他遇到了那位傳說中“美姿容,喜赤足,鬢髮絕青”的青神山夫人,就又有了一個不足為外人道也的新故事。之後眾說紛紜,一直沒有個定論。
而那個阿良看沛阿香比較順眼,不打不相識,幫着沛阿香砍了一截青神山綠竹,讓他帶出竹海洞天。
劉幽州聽完這個精彩紛呈的故事後,忍不住問道:“阿香你不是後來又重返青神山,參加過夜遊宴嗎?難不成阿良就跟了你們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