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時來天地皆同力
劉十六待在山上,其實並不覺得會有多無聊。
山主暫時不在的一座落魄山,如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關於這個說法,落魄山就沒有了。世道不好,偏不當那與白雲青山結伴的神仙隱士,人人下山去。雖然暫時尚未全部水落石出,但劉十六對此不着急。畢竟見過那小師弟的選擇和所作所為,作為師兄,已經無法苛求更多。
所以,他這個當山主師兄的落魄山外人,對此山印象越來越好。
但是劉十六心中有一個大疑惑,先前重逢的那個她,到底是昔年跟隨那個至高存在一起征伐八方的劍侍,也就是後世所謂的仙劍之靈,還是她根本就是那劍侍的真正主人,只不過她故意換了一副面容,有心欺瞞後世人?因為在劉十六看來,劍侍或者說劍靈並不存在,最少也不是什麼完整的存在。
他問了,可惜她沒有給出答案。
她一如既往地眼神冷漠,甚至都不屑給一種不屑的神色。
米裕今天沒有陪着小米粒巡山,而是去往那台階頂部,找到了坐在地上的劉十六。
米裕坐在一旁,說道:“有劉先生在落魄山頭,我就放心了。”
米裕打算仗劍走一趟老龍城,所以他摘下腰間那枚養劍葫濠梁,笑道:“我不是求死去的,不過以防萬一,有勞劉先生交給長命道友。我自己就不去騎龍巷碰一鼻子灰了。”
劉十六搖頭道:“我不會待太久。”突然想起那楊家藥鋪那個存在,落魄山又與披雲山相鄰,再加上龍泉劍宗的那名女子,劉十六便改了主意:“劍仙多加小心。我南下之時,到了老龍城那邊,就當為你多出些拳,到時候你再返回落魄山。”
米裕有些無奈,被劉十六敬稱為“劍仙”,怎麼像是罵人啊!
米裕更無奈的事情,是自己不得不再一次開口提醒:“我姓米。”
哪怕喊我米劍仙也稍微親近幾分不是?
劉十六爽朗笑道:“好的,米劍仙。”
於是米裕放寬心,望向遠方山外風光,笑道:“那我就厚着臉皮承情了,在那老龍城戰場,會每天掐着手指頭等着先生到來。”
劉十六沒來由想起那個夢中練劍的年輕人,越發憂心忡忡。小師弟身邊之人,臉皮似乎都不薄啊,熟人之間,言語不見外是好事,可這般太不見外的,不多見吧?
按照先生的說法,小師弟的性情,那是“溫良恭儉讓”一個字不落下的,最能夠恪守禮數,人少時我心自由,人多時反而更慎獨,為人追求醇儒境,學問在往大儒去,處世有那豪傑風采……
先生言語,在昔年他們四個求學時,從來有的放矢,絕不會虛誇弟子,就像當年,面對外界對文聖一脈三弟子如潮水般的讚譽,先生只說我家小齊學問還行吧,離着真聖賢還早呢,你們這些老傢伙莫要拔苗助長啊。
說崔瀺的字湊合湊合,下棋一般一般,你看都沒能贏過白帝城城主嘛。
說左右的劍術學得晚了,之所以有些本事,那是僥倖僥倖,連劍仙坯子都不算的傢伙,能有多大出息,是不是這個理兒?
左師兄闖禍后,先生就更有說頭了:“你們輩分高,跟個晚輩生什麼氣,犯不着犯不着,我回去就收拾他!左右,還瞪眼做啥,不懂半點禮數,快,快給前輩們道歉,誠心些,頭低下些……”
米裕有些心中瞭然,只是也懶得亡羊補牢,容易適得其反。身邊這位身材高大異常的劉先生,只是看着個高憨厚,卻絕對不能視為什麼沒心眼的。
米裕雖然是土生土長的劍氣長城劍修,到底是見過好些君子賢人的,所以沒臉說那些劍氣長城的某些怪話,比如“遠看是阿良,近看是隱官”之類的。
雖說在家鄉,吵架怪話一事,隱官大人只要與人當面,無論是在避暑行宮內外的劍氣長城,還是在那春幡齋裡外的倒懸山,就從來沒輸過,可也管不住別人私底下的嚼舌頭不是?
再者那些酒鋪、賭庄的無數托兒,明面上罵起那個私底下負責送錢的二掌柜,好像比誰都凶。
畢竟劉十六是隱官大人的師兄,有些事,米裕一個文脈外人,說了真不合適。
米裕要是真傻,還能是那個能夠惹下情債無數的米劍仙?
劉十六說道:“你應該猜得出來,我是妖族出身。”
米裕點點頭,道:“見得多了,再難奇怪。”
談及此事,米裕很劍仙。
劉十六不再言語。
只見落魄山上,一個蹦蹦跳跳的黑衣小姑娘,先陪着暖樹姐姐一起打掃過了霽色峰祖師堂,然後獨自巡山嘍,她今兒心情不錯,大概是認識了新朋友的緣故,跑得沒那麼飛快飛快,她這會兒正在歡快喊着:“一個小姑娘,坐在水中央唉。身穿紅衣裳,撐船不划槳喲。大個兒猜不出是個啥嘞……小小紅罈子,裝滿紅餃子。大個兒知不得,還是撓頭唉……”
劉十六雙手覆在膝蓋上,道:“劍仙,我就不送了。以後老龍城重逢,你我飲酒過後,一樣不為我送行。”
米裕苦笑道:“姓米。”然後展顏一笑,“小暖樹和小米粒,劉先生千萬千萬多護着點。”
“劍仙只管放心,有我在,沒有什麼萬一。”劉十六的這個承諾說得無比雲淡風輕,然後笑着伸手拍在米裕肩頭,“你人不錯!”
米裕再不計較那個沒有“米”字的劍仙稱呼,計較多少次也沒用的樣子啊。
一襲青衫的劍仙笑着瀟洒起身,與劉十六重重一抱拳,隨後御劍遠遊,瞬間化虹遠去南方,因為擔心小米粒瞧見了傷心,早知道早傷心,晚知道就晚些傷心,米裕便刻意收斂了氣息和御劍景象,劍光只是一閃而逝。
只是米裕當下還不知道,劉十六的“人不錯”是怎麼個評價。
先前劉十六與劉羨陽,談及自己的好友白也,就是那“好友白也,劍術不錯”。
劉十六繼續耐着性子,等着天幕重開。
山君魏檗很仗義,他這個當山主師兄的,總要幫着小師弟換上一些人情的,不然自己沒臉再見先生。
劉十六突然笑了起來,道:“小師弟你這兒,確實太過藏拙,是不是已經給很多人瞧不起了?”
披雲山那幾場夜遊宴,落魄山大管家朱斂,以及御江出身的陳靈均,都是露過面的。至於那會兒的裴錢、陳暖樹和周米粒,去了披雲山都躲得遠遠的,湊熱鬧而已,在譜牒仙師、大小城隍、山水神祇扎堆的夜遊宴上,三個小丫頭並不惹人注意。
北嶽地界,對緊隨龍泉劍宗之後開山立派的落魄山,印象還算深刻,除了年輕山主出身驪珠洞天陋巷的原因之外,更多還是因為北嶽大山君魏檗對落魄山的青眼相加,太惹人羨慕嫉妒。在這之外,落魄山與龍泉劍宗的關係不俗,也很讓人津津樂道。龍泉劍宗與落魄山租借了三座山頭,可是公認的事實。關鍵是傳聞說那個發跡於市井底層的年輕山主,在早年發跡前,與聖人獨女阮秀,好像比較投緣,此事流傳得有鼻子有眼的,加上聖人阮邛與那獨女阮秀,好像都沒正兒八經否認過此事,這就很值得玩味了。
正是攀附上了阮邛,之後又得了魏檗的庇護,落魄山那個藏頭藏尾從不現身的陳姓年輕人,才得以一飛衝天,迅猛崛起,使落魄山成為舊大驪版圖上一個不容小覷的仙家山頭。
坐擁半座牛角山渡口,佔據所有包袱齋遺留下來的建築產業,同時與從書簡湖搬來的珠釵島結盟,那位金丹女仙劉重潤,甚至親自擔任龍舟“翻墨”的渡船管事。
只可惜這落魄山是個空架子,一直沒有能夠拿得出手的門面修士。
聽說那個叫陳平安的年輕人還是個純粹武夫,連修道之人都不算。
地盤不小,人卻太少。作為昔年驪珠洞天千里山河的最大地主,卻始終沒有一位定海神針的拔尖人物。這二十多年,一直躲在披雲山和龍泉劍宗的大樹涼蔭中,猶抱琵琶半遮面。被外人輕視小覷,似乎理所當然。
劉十六笑了起來,因為有個黑衣小姑娘沿着台階,一路飛快跑到了山頂,停步后故意氣喘吁吁。
劉十六個子太高,坐着就能夠輕輕拍打小米粒的後背。
周米粒坐在一旁,問道:“嗑瓜子不?”
劉十六搖搖頭。
周米粒嘆了口氣,道:“那我也不嗑了。”
陪着大個子坐了許久,周米粒說要看個朋友去,告辭一聲,又跑了。
拿出三小袋瓜子,輕輕喊着魏山君魏山君。
魏檗現身於山神祠廟附近,接過三袋瓜子,笑道:“是要去黃湖山水邊,還是灰濛山青泥坡?”
周米粒今天有些愧疚神色,將綠竹杖和金色小扁擔摟在一起,伸出一隻手掌,說道:“魏山君,我曉得你要忙大事,今兒是最後一次了,我保證!”
魏檗將瓜子收入袖中,笑道:“暫時無事,右護法無須如此。真要有事,你喊了也無用,所以有事無事,你在落魄山喊一喊,都是無所謂的。”
周米粒搖頭道:“說了最後一次麻煩魏山君,可不能不作數。今兒我去黃湖山,探望泓下姐姐。”
魏檗只好點頭,將小姑娘“丟往”黃湖山水畔。
那頭大蟒,化名黃衫女,真名佛松,但是唯獨在周米粒這邊卻喜歡自稱“泓下”。
周米粒放下扁擔竹杖,像以往那般都需要深呼吸幾口氣,這才能夠壯起膽子,趴在水邊,將腦袋探入水中,瞪大眼睛。
許久之後,都沒能瞧見泓下姐姐。
一襲鵝黃衣衫的泓下,其實早已笑吟吟站在了岸上,她蹲在周米粒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
可憐小米粒嚇得整個人鑽入水中,雙手胡亂撲騰,瞬間在水底遠去數十丈。
泓下一時間有些愧疚。
片刻之後,周米粒探出腦袋,先是急得哭花了眼,因為家當都留在了岸上,只是小姑娘很快咧嘴,哈哈大笑。
她在這兒,咧嘴簸箕大,都沒人管哩。
周米粒一個蹦跳躍出水面,大搖大擺踏波而行,蹲下身,拍了拍扁擔竹杖,一本正經安慰道:“莫怕莫怕,我逗你們玩的。”
泓下想了想,還是沒有跟周米粒詢問,落魄山上那股似有似無的恐怖氣息的由來。
涉及大道,不該將小姑娘拽進來,所以泓下只是笑道:“今兒要與我說哪個江湖故事?”
周米粒嘿嘿笑道:“欸乃一聲山水綠。曉不得,聽過嗎?”
泓下笑道:“聽說過。”
周米粒愣了愣,完蛋,今兒沒能開門大吉。
泓下突然心有大怖,那個讓她根本不敢有半點走江心思的罪魁禍首,第一次蒞臨黃湖山。
龍泉劍宗,女子阮秀。
這可是一位好似飛升去往東寶瓶洲天幕,親手打殺過一尊遠古神靈的存在。
所幸還有個被蒙在鼓裡的周米粒,瞧見了可親可愛極了的秀秀姐,使勁揮手道:“秀秀姐,吃瓜子嘍!”
阮秀笑眯眯,緩緩走到小米粒身邊,彎腰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接過她的一大捧瓜子。
阮秀斜眼瞥了瞥那戰戰兢兢的泓下,以心聲問道:“你就是這麼當的落魄山一分子,只會混吃等死?還不離湖出山去走江,是打算等我先死了再說?”
泓下臉色慘白。她哪敢有這等心思?真是要冤枉死她了。
阮秀說道:“在我離開后,你立即滾去走江。”
泓下牙齒打顫,只能輕輕點頭。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看了看嗑瓜子的秀秀姐,再瞧了瞧泓下姐姐,輕聲問道:“秀秀姐,怎麼泓下姐姐好像有些怕你啊?”
阮秀笑道:“膽子小唄。比米粒還小。”
周米粒本來想要笑,只是秀秀姐在說泓下姐姐,她就沒笑,還不忘伸手在身前,朝泓下姐姐偷偷擺手,示意沒有的沒有的。
阮秀說道:“咱們去神秀山那邊玩去?”
周米粒為難道:“我剛到一會兒,還沒跟泓下姐姐聊幾句話呢。”
阮秀說道:“那你們先聊,我坐一旁。”
最後黑衣小姑娘坐中間,畢竟泓下哪敢坐在阮秀身旁。
阮秀在聽過一個關於啞巴湖的故事後,攤開帕巾,拈起一塊糕點,遞給小米粒。
周米粒立即懂了,搖頭晃腦先吃糕點,然後講個關於好人山主的江湖故事!
好人山主的故事多得很,她有一大籮筐哩。
像上次她說陳好人與自己偶遇山精,吟詩不成,結果給它們攆出洞府,秀秀姐就可開心了,周米粒是第一次見她那麼笑呢。
那會兒的秀秀姐,從真好看變成了最好看。
楊家鋪子。
楊老頭請來劉十六,幫忙護陣,還喊來了阮秀。
劉十六是當真有些無奈了。
先前不碰頭,也就罷了,這會兒面對面,確實古怪。
何況還要再加上那個當年雙方大有淵源,卻由於大道歧路最終不太對付的“李柳”。
小師弟長大的這地兒,怎麼回事?
楊老頭突然望向阮秀,從腰間摘下煙桿,說道:“給你吧,幫忙轉交給他。”
阮秀點頭,接過楊老頭拋過來的老煙桿。
劉十六頓時眼睛一亮,有些笑意。
當年他們文聖一脈,劉十六的三位師兄弟,哪個不是人中龍鳳,偏偏個個好似守身如玉,其實愛慕三人的女子,山上山下,何曾少了?不敢說多如過江之鯽,確實也是不少的。
可惜大師兄崔瀺是因為心無旁騖,志向高遠,對待女子,雖然歷來不會刻意冷落排斥,但至多待之以禮罷了。師兄左右是覺得女子好煩人,喜歡我做什麼?你們喜歡崔瀺或是齊靜春去。小齊則是根本不開竅。
在劉十六和阮秀之後,山君魏檗也被喊來,這位北嶽地主神色凝重。
魏山君與施展了障眼法的劉十六站在一旁,前些時日,偶有問詢,魏檗都對外宣稱是自家披雲山的中土故友。
至於有無人相信,魏檗不去管了。
反正又不是與外人說自己再也不舉辦夜遊宴了。
魏檗問道:“是否需要晚輩運轉山河?”
楊老頭搖搖頭,道:“神通一事,我略懂一二。”
魏檗啞然。
劉十六笑了笑。這個昔年不苟言笑的老頭兒,越來越會聊天了,人間萬年沒白住。
剎那間,整座北嶽地界,落在修道之人眼中,皆是一片白霧茫茫。至於凡夫俗子,則毫無察覺。
今天是個萬年以來皆未有過的大日子。
因為這個苦守人間萬年、要為神道續香火的楊老頭,要以遠古青童天君的真身,在人間重開飛升台。
依舊不見楊老頭如何運轉神通,那些悄然趕赴龍州各處的地仙修士,便一瞬間彷彿置身於一座高台之上。此景太過詭譎,以至於不少元嬰、金丹修士都面面相覷,不過很快就平穩心神,紛紛穩住道心。
高台之上,有久居山中的老人,有天資卓絕的山上年輕人。這一大撥東寶瓶洲金丹、元嬰地仙修士,先前得到大驪刑部密令,內容很驚世駭俗,密信的末尾,措辭更是極為嚴厲,要他們不許對外泄露半字,只許秘密趕赴大驪龍州地界。
他們當中有神誥宗的道士,真武山和風雪廟的兵家修士,雲林姜氏庶子姜筠,正陽山的兩位老劍修,元嬰瓶頸的清風城許氏家主……龍泉劍宗大弟子董谷、謝靈,落魄山金丹瓶頸劍修崔嵬,雲霞山金丹修士蔡金簡……
還有一位故地重遊龍州的風雷園劍修,劉灞橋。
園主黃河,得到了大驪旨意,竟也直接舍了這樁大道福緣不要,只讓劉灞橋啟程趕路,與這師弟只說,我黃河此生練劍,一人一劍,不受師父之外的他人半點恩惠。
劉灞橋勸了幾句,黃河最後與劉灞橋說了一句“很李摶景、也很黃河自己”的言語:“你資質遜色於我,此後百千年,我要專心練劍,你這個新任園主要是境界太低,丟的是師父和風雷園的臉,你沒資格與我討價還價,所以趕緊滾去大驪龍州。”
先前正陽山祖師堂嫡傳劍修元白,問劍風雷園園主黃河。元白祭出本命飛劍玉石,玉石俱焚的那個“玉石”,使得黃河雖未跌境到金丹,但是大道受損是毋庸置疑的事實。黃河只要來到這大驪龍州,就有望恢復元嬰圓滿,甚至以黃河資質,說不定都能夠就此躋身上五境。
可黃河依舊不願來此。
玉圭宗的下宗真境宗,隋右邊在內剛剛打破龍門境瓶頸的劍修,總計三人。
大亂之世,會有那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山河陸沉,亦會有那無數豪傑、梟雄趁勢而起,應運而生,各顯風流。
在藥鋪後院,劉十六說道:“我先去天幕待着好了,省得手忙腳亂,待客不周。在門口迎客,比較有誠意。”
阮秀剛剛吃完糕點,拍手說道:“同理。”
楊老頭點點頭。
大驪國師,儒生崔瀺,手托白玉京,神人屍坐於天。
崔瀺輕吐一字:“斬。”
一洲大地,崔瀺目光所及,劍光所至,瞬間斬落一隻仙人境大妖的頭顱。
五嶽地界,一切轄境山河,所有遠離戰火的大驪藩屬州郡縣城內,設置一處處遙遙祭祀五嶽的眾多香爐,地方文武官員胥吏帶頭率領百姓日夜敬香。各地城隍和佐吏、文武英靈、山水神祇則負責勘驗、稱量一股股精粹香火的分量,上報各國禮部衙門,再按時呈交給大驪禮部、書院匯總。
小小東寶瓶洲,一時間湧現出了數以萬計的步虛詞、遊仙詩,被譽為五嶽詩,最終篩選出百首,編撰成冊,分發給一洲大小書院、鄉野學塾,以歌謠方式讓各地稚童去滿大街唱誦。
五嶽大山君,再將源源不斷湧入大岳的精粹香火截留一半,用以維持巍峨巨大的金身法相,其餘兩成贈予儲君之山,剩餘三成分發給眾多轄境內的山水神祠,用來反哺各大藩屬國的山河氣運,長國運,延國祚,最終增加國勢,再一次反哺大驪王朝和一洲大勢風水。
那桐葉洲,是皇帝都跑,地仙也逃。可這東寶瓶洲,竟然連那大街小巷、村野鄉下的小小稚童,都在他們自己懵懂不知真意的一聲聲吟唱中,為一洲大勢的穩固默默出力,點點滴滴,積水成江河,積土成山嶽。
大驪已經更改律法,准許各藩屬國選出兩位或者四位英靈,從京城到城池再到鄉野,在所有門扉上張貼“自家”門神,重塑金身,庇護地方,不受流竄妖族的那類零星侵襲,聯手各地仙家修士、國姓供奉,合力布局,防止妖族擾亂民心,為禍一方。
離着東寶瓶洲中部那崔瀺法相有些遠的別處山巔,那位身為商家開山祖師的范先生,領着一撥陸陸續續趕來東寶瓶洲的歷代商家祖師,十數人一同俯瞰山河。
相貌並不年邁的商家老祖,在崔瀺出劍之後,收回視線,感慨道:“遠水去見遠山。故人留下故事。”
只是稍稍感懷世事之後,這位范先生便轉入正題,微笑道:“諸位,都說水隨山轉,天下水脈流動不定,唯有山嶽不可動。當真只有水動山不動?”
一位隨侍多年的老者笑道:“錢不夠嘛。”此人正是那個圍殺過阿良還能跑掉的山上高手,還樂呵呵給自己取了個綽號,號稱“半絕頂”。
這群在天下九洲皆富可敵國的商家大佬,聽聞此語頓時個個爽朗大笑。
他們確實什麼都不多,就是錢多。
商家先前就已經出了一大筆錢,搬遷內陸山脈去往沿海,打造成關隘,或者將一些對大驪騎軍比較礙事的沿海山脈,遷往內陸,作為一條條“看似天然形成,實則後天造就”的雄偉戰線!
接下來還要出更多錢!神仙錢,穀雨錢!
雪花錢小暑錢?自然一枚都無,太寒酸!
總之,商家要保證東寶瓶洲那些騎軍不夠的藩屬兵馬能夠據守關隘,更要騰出地盤來,讓大驪那支所向披靡的鐵騎能夠肆意馳騁在廣袤平原上。
范先生微笑道:“各位,忙去,撒錢一洲。”
一個個謹遵老祖法旨,身形隨風消散天地間。
老龍城戰場之上,先前有那數位神靈現身降世,勢不可擋。
那馬苦玄,不過是回了一趟東寶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等他返回老龍城沒多久,就遇到天外神靈從天上大門落地做客東寶瓶洲。
作為數座天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的馬苦玄,竟是同樣敕令十數尊遠古神靈作為還禮,攻伐天上。
更有南嶽大山君,唯一一位女子山君的范峻茂,金身法相高達千丈,她手持那桂夫人秘密贈送的一輪遠古大月“真相”的部分月魄,弧月如弓,拉如滿月,分別以精粹日月之光作為弓弦和箭矢。當一箭激射而出,不管是去往天幕射殺遠古神靈,還是去往海上射殺大妖,皆有驚天動地之威勢。
老龍城臨海的那座登龍台上,稚圭那一雙金色眼眸,死死盯住一隻位於海上極遠處的王座大妖,對方也在與稚圭對視。
稚圭扯了扯嘴角,緩緩抬起一手,朝那緋妃做了一個擰斷脖頸的手勢。
書簡湖。
一位高冠博帶的清雅老人,站在一處島嶼水畔。
真境宗宗主韋瀅心有所動,卻沒有擅自以掌觀山河的神通窺探遠處。
成百上千的古怪英靈,無一例外皆是百年千年後猶然能夠保持一點真靈不散的冤屈陰靈,紛紛湧出湖面,現身後重返人間。
他們皆是書簡湖這野修如雲、無法無天之地歷史上的橫死暴斃之徒,死後冤魂不散,有些是無辜之輩,有些是罪有應得,有些是罪不至死依舊枉死在此,然後一個個聚集在老人身邊,睜眼看着那書簡湖的陽間地界,年復一年的人心依舊,年復一年的生死不定,強者肆意打殺弱者,弱者死也不知真正錯在何處,大概只覺得是自己修為太低,僅此而已。
所有的陰靈鬼物,難免有共同的疑惑,湖底與岸上,到底哪個才是陽間,哪個才是陰間?
最終有一個形神枯槁的外鄉年輕人來到此地,為無數死後徘徊不去的陰靈鬼物,為它們心中一問,作上一答。
顧璨濫殺,是錯的,他不殺顧璨,也是錯的,書簡湖的這種風俗,再過一千年一萬年,都是錯的。有些行事之錯,一定讓人難受一輩子。
因為天地間,錯的就是錯的。所以,有錯就要改錯。歷來如此,便對嗎?難道要讓千百年後的後世人還一直有此問?當然不對,自然不行。
同樣給出了一個個答案的,是那些與年輕人一一道別的枉死鬼物。
是他們與那個年輕人一起,給了書簡湖一個答覆,一個依舊會充滿傷感和遺憾的答案。
“姓陳的,瘦竹竿似的,以後還怎麼找媳婦,以後離開了這鬼地方,一定要記得頓頓大魚大肉,多吃幾碗飯!真不是老子吹牛,老子廚藝極好,是出了名的一鍋亂燉能讓佛跳牆,哈哈,可惜你小子沒這口福。”
“陳平安,悠着點,咱們可別太早重逢了。還有啊,你這個本事稀爛的賬房先生,記得有事沒事就使勁扇那顧璨幾個耳光解解悶。你攤上顧璨這麼個王八蛋,算你倒了八輩子的霉。以後少管閑事,不值當。”
“陳先生,我還是覺得世道沒有太美好,可……好像還有一點希望在。那我走了啊,陳先生保重。”
那些年裡,剛剛不是少年沒幾年的外鄉人,會微笑着與他們揮手作別,會沙啞開口說一句珍重,說不出話的時候,就會伸手握拳輕敲心口,或者是雙手抱拳告別。
只在那些鬼物消散后,年輕人就都會越發沉默。
老人除了認可那個年輕人的自討麻煩和彌補舉措,更欣慰那些帶着各自遺憾、卻又不至於徹底絕望的一場場離別。
老人收起思緒,笑道:“你們既然還能秉持一點靈光不散,就說明你們還不至於麻木,才會被我拘押在此,不得解脫,此次魂魄徹底消散,我替你們攢些陰德,有過錯抵消過錯,有福報積攢福報。”
老人如口含天憲,那些陰物如獲大赦,從那英靈宛如化作一尊尊金身水神。
在這之前,便有大驪早早鋪設出一條陸路神道,讓這些湖水正神一般的英靈存在,去往東寶瓶洲中部那條齊瀆。
老人又笑道:“天下水裔山鬼皆吾友,是也不是?”
老人自問自答道:“不是也是!”
一洲大小山脈、山峰山頭皆有無數山鬼驀然凝聚身形。
老人一手托起,道:“上天垂象。”
一洲四面八方的沿海各地,總計有二十四座山頭,有一個白衣少年事先埋藏好了二十四枚竹簡。
山鬼隊伍浩浩蕩蕩,如那史無前例的陰兵過境,一同御風去往那二十四座山頭。
老人最後去往青峽島渡口處,站在那裡,低頭望去。
那天年輕人疲憊熟睡過去后,阮秀、鍾魁都曾來此探望躺在地上鼾聲如雷的年輕人。
其實不止他們兩位就是了。
老人笑了起來,好一個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老人再抬頭,只見這東寶瓶洲雖沒有什麼三垣四象大陣,但是卻有這座更加恢宏、更契大道的二十四天時大陣。
大陣順天時循環綿延,庇護一洲無缺漏。
一位托缽雲遊的中年苦行僧,曾在這一洲之地雲遊四方,年復一年。
他佛唱一聲。雙腳昔年所及之處,大地之上,市井之間,山上水邊,熱鬧處僻靜處,出現了一朵朵蓮花。
最終一洲山河,恰似那一隻人間某處書案上的清供花瓶,在花瓶之內開出了一大朵金色蓮花。
十二艘大如山嶽的劍舟,置身於戰場第一線之後,懸空於老龍城後方。
有密密麻麻的兵家力士以秘法擂鼓壯聲勢,為劍舟飛劍添加玄之又玄的天時。
飛劍之上,早有那符籙派修士殫精竭慮,不惜神仙錢與靈氣,為每一把飛劍篆刻雲紋秘錄。
一時間飛劍攢簇密如暴雨,去往海上攻城的妖族大軍之中。
浩然天下版圖最小的東寶瓶洲,卻是大戰至今,唯一一個不但守勢穩固,還猶有餘力與那蠻荒天下展開壯闊對攻的一個洲。
藩王宋集薪既沒有鎮守東寶瓶洲中部的那座大驪陪都,也沒有將藩邸搬去相對安穩的南嶽山頭,而是始終身在老龍城,與兩位大驪武官最高品階的巡狩使曹枰和蘇高山一同作為南方戰場的主心骨之一。只不過兩位大將軍都不在城內,而是在老龍城之後的大地之上,馬蹄陣陣,嚴陣以待。
而早已不是那泥瓶巷少年貴公子的大驪“宋睦”,此刻雙拳緊握,兩眼發紅,大戰綿延已經一年之久,藩王沒有絲毫退縮之意。聽聞蠻荒天下曾以數萬劍修與劍氣長城問劍,宋集薪站在藩邸高樓頂層,雙手按住欄杆,手背青筋暴露,怒笑道:“來!與我大驪再問劍一場!”
一位來自觀湖書院的君子到了老龍城后,臨行之前與書院山長的先生作揖拜別,他要去往戰場第一線。
君子手持玉瓷瓶,晶瑩剔透,好似裝滿了震雷與閃電,宛如一座小雷池,實則瓶中雷電皆是一身學問道法細微顯化的一個個聖賢書文字。
在與先生道別之後,他私底下與一位年輕且同鄉的書院晚輩笑言一句。
“明年故鄉花開,替我多看幾眼。”
一位與他學問事上有過爭執,甚至措辭激烈的書院儒生,剛好與他同行去往戰場。
原來讀書人的學問之爭,就真的只是君子之爭。
是同道中人。兩人相視一笑,只在不言中。
老龍城苻家首席供奉,一位曾在登龍台附近結茅修行多年的老劍修,與孫家一位樵夫模樣的供奉,各自與兩位家主請辭,結伴而行,一同趕赴戰場最兇險處。
兩人御風之時,那個也曾讀過聖賢書,卻未能成為書院子弟的孫家供奉,微微笑道:“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岩巒,我心世道千泥萬濘又何妨,那也不是你們這些畜生可以闖門而入的理由。”
那個老劍修笑道:“文縐縐,酸溜溜,我說不來,我就順着你的說法,來一句粗鄙話,當是遺言好了。要過此路,要入家門,得我先死。”
一個原本已經安然離開桐葉洲的老修士,一個曾經與外鄉年輕人和姜尚真做過一樁大買賣的老元嬰,聚集了所有門內修士。
老人的門派,正是位於桐葉洲北部的那個天闕峰青虎宮,而老人正是擅長煉丹的老宮主,陸雍。
在蠻荒天下的妖族尚未登岸之時,消息靈通且最擅長自保的陸老宮主,就帶着弟子乘坐仙家渡船,早早逃入了東寶瓶洲,再晚一旬,可就要吃一個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的閉門羹了。
只是與其餘所有聰明人一樣,即便進入了老龍城地界,也未能入城安穩避難,只能與其餘外鄉修士一樣,好似關押犯人一般,聚集在一處。
命是保住了,日子卻還是不太好過。
那些大驪王朝的隨軍修士,從不與他們言語半句,要麼殺些不守規矩的蠢貨,要麼就是遠遠冷冷望着他們這些桐葉洲難民。
不同的隨軍修士,卻有同樣的一種視線。
沒有什麼憐憫,只有沙場上帶來的天生冷酷,以及一個人看某些不是人的那種譏諷。
只不過在“牢籠”高處還有那閒情逸緻遠觀戰場的話,大驪倒是並不阻攔。
陸雍在目睹了老龍城外那日復一日的慘烈大戰後,就越來越少言語,直到今天,驀然大怒,鬚髮皆張,道:“任你烈風地震,獰雷猛雨,怎敢拔我家中階下千年樹?!”
最後陸雍慘然一笑,讓那些嫡傳子弟在這異鄉好好活着,好不容易逃到了這裡,就別輕易死了,哪怕再丟人現眼,以後也要好好修行,多煉出些好丹。
最後他望向那些個年紀最小的孩子,神色釋然。
有我一死,笑話你們是苟活之輩喪家犬的東寶瓶洲修士會少很多吧。晚輩們再在東寶瓶洲立足,就會容易很多。
一個大寺僧人來到老龍城戰場,凌空振錫,漣漪陣陣。最後懸空而坐,雙手合十。
菩薩鉤鎖,百骸齊鳴。
身如靈塔,發光如火。
有一位不知名的道門高真,腳踩一艘寶舟御風來此,神色閑適,如來此雲遊賞景一般。
隨後,老道人施展了一門撒豆成兵的神通,符紙之多,如老百姓隨手撒那紙錢。
雲海上矗立有百餘尊身高數丈的符籙傀儡。
在老龍城和南嶽之間的廣袤地帶,一望無垠,大地出奇平整。
有兩支大驪鐵騎,大致上一線排開,在此駐紮。
如一線潮水,停止不動,靜候敵人。
一名尚未披掛甲胄的武將,騎馬巡視戰線,也得佩刀提槍,不然不習慣。
這個位高權重的大驪巡狩使,突然停馬,一人一騎,面朝南方。
“我大驪鐵騎,馬蹄從北往南,打穿一洲!馬蹄所及,殺人的本事,到底如何,別說一洲,整個天下都已知曉!如今馬蹄所立處,更要殺妖無數!”大將軍蘇高山輕提鐵槍,指向南方,“敢來此地,給老子全部碾為齏粉!”
大驪皇帝宋和,依舊留在北方京城。
退朝之後,他讓那些蟒服宦官暫時退遠,獨自走在一堵高大的紅牆牆根下。
在國師授意下,他這皇帝頒布了一道道內容相同的聖旨,接到聖旨的人皆是一洲藩屬君主。
大驪若輸了這場大戰,一洲山河覆滅,人人無家國可言。
可若是大驪贏下此戰,一洲所有藩屬,戰死之人比例最高的三十國皆可復國,就此脫離大驪宋氏版圖。哪怕只剩下最後一個人,大驪王朝都會主動幫助其復國,至多百年,定然成為未來寶瓶強國之列,並且與大驪成為世代盟國。
大驪皇帝親自與一瀆五嶽發誓,有違此約,人神共憤,大驪宋氏國祚就此斷絕。
在聖旨頒下之前,有一場既是君臣又是先生學生的問答。
崔瀺問宋和,國師問皇帝,先生問學生。
“陛下,一旦如此,大驪將來說不定連十大王朝的位置都要保不住。”
“可一旦如此,你宋和身為大驪宋氏子孫,一定會成為千年萬年的青史明君。”
“如何取捨,在你宋和。”
宋和當時笑道:“國師未免太小覷學生的氣度了。浩然天下來來去去那麼多的十大王朝,有幾個皇帝君主當得起青史留名千萬年這個大說法?宋和要讓宋氏後世子孫祭祖之時,一個個面對祖宗掛像,唯獨在我掛像下駐足最久,神往最多!”
那頭綉虎聽到答案后,微笑點頭。
宋和有個問題,忍不住開口:“朕只有一問。朕若是不答應,沒有讓國師遂了心愿呢?”
崔瀺當時笑言:“陛下心知肚明。”
大驪皇帝大笑道:“好一個綉虎。”
最後皇帝看了眼這位僭越太多太多的國師,崔瀺點點頭。
皇帝面有悲苦之色,綉虎在側,難免讓他這個當皇帝的有那掣肘之感。可若是大驪真的失去了這位算無遺策的綉虎,他宋和又豈能不心慌幾分?
崔瀺最後緩緩說道:“我與齊靜春為你們大驪王朝留下了那麼多與別處不太一樣的讀書種子,哪怕大驪版圖少了一半,以後一樣是大有機會重新崛起的。只可惜你在世時,就未必親眼瞧得見了。只說在這件事上,你與先帝是差不多的下場。確實是有大遺憾的。由此可見,攤上我這麼個國師,是大驪幸事,卻未必是你們兩位皇帝的幸事。”
“小不幸而已,大驪與宋和皆已萬幸,能在先生輔佐之下,有此際遇,有此壯舉。”
皇帝向老人作了一揖,輕聲道:“那麼學生就此拜別先生。”
宋和此刻重重吐出一口濁氣,伸手重拍牆壁一下,然後死死撐住牆壁,沉聲道:“共挽天傾!”
一名蟒服宦官突然快步上前,然後悄然停步,小聲說道:“陛下,北邊來人了。”
宋和神采飛揚,快步走到兩堵牆壁之間地帶,仰頭望去,雖然註定看不見,因為那些人不會這麼早來到大驪京城上空,但是宋和就是忍不住看這一眼。
如今東寶瓶洲與北俱蘆洲,在那通天大手筆之下,儼然一洲版圖!
火龍真人和李柳、淥水坑那位飛升境的臃腫婦人,如今依舊負責看守這條海上道路。
雙方一左一右,護着勾連兩洲的“橋樑”。
一大撥北俱蘆洲劍修則沿着那條道路,御劍南下東寶瓶洲。
北地第一劍仙白裳,太徽劍宗掌律祖師黃童,浮萍劍湖酈采……
在劍修之外,還有火龍真人的兩位高徒,出自指玄一脈和白雲一脈。
大源王朝崇玄署一撥道門真人,披麻宗宗主竺泉,還有骸骨灘鬼蜮谷內的那位白骨劍修,英靈蒲禳。
京觀城高承曾經打開天地禁制,讓蒲禳祭劍。如今高承已經離開鬼蜮谷,披麻宗修士無事可做,而身死道消於此地古戰場的蒲禳則選擇去往另外一處戰場,就當是與那位一直放不下的心上人無聲道別了。既然自己註定無法與他成為一對神仙眷侶,又何苦拖累他成不得一位人間佛?喜歡一人,不該如此。
東寶瓶洲風雪廟劍仙魏晉,曾跨洲問劍北俱蘆洲天君謝實。此次亦是與天君謝實同行,兩人皆可算歸鄉之行。
浮萍劍湖酈採在與大弟子榮暢在動身之前,和陳李、高幼清兩位嫡傳弟子說,自己要去老龍城那邊瞧一瞧。
“在你們的家鄉,師父的異鄉,師父我都殺了不少妖族畜生,沒理由在浩然天下這家鄉不再打殺一些妖族畜生。不然,豈不是讓好友李妤看笑話,以後還怎麼在你們倆孩子面前擺師父架子?”
只是酈采還有一個理由,沒好意思與晚輩弟子多說。
在那邊,就是東寶瓶洲的最南端了,不用與北俱蘆洲隔着一個洲,所以可以離着某個負心漢近一些。
返鄉的酈採在不斷聽聞桐葉洲形勢之後,如解心結。
那個沒良心的男人辜負了自己,事實上還辜負了許多痴情女子的一片真心,可到底他沒有辜負一個大老爺們的該有擔當。
這樣的姜尚真值得酈採去傷心,去喜歡。
在他們聯袂南下跨海之時,無論是不是劍修,人人都少有慷慨赴死或是意氣風發的神色,而是心境平靜。
因為就好像是在做一件理所當然的尋常事。
我北俱蘆洲修士,自家關起門來,不管如何打生打死,鈎心鬥角,修士、武夫動輒以飛劍術法拳腳相向自家人。
可大勢一來,少了哪個洲修士都可以,唯獨不能少我北俱蘆洲!
人南下,更是俠氣南下。
劉十六,在灰塵藥鋪先與米裕喝過了酒,只是本該北去的米裕,卻說再晚些回落魄山。
劉十六就與這位劍仙多喝了一壺酒。
這天,范家的供奉桂夫人突然來到了灰塵藥鋪。
劉十六說道:“你會這麼做,我比較意外。”
劉十六也好,天下最正統的“月宮種”桂夫人也罷,準確說來,都可算是遠古餘孽了。
後世書上喜好說那光怪陸離的神仙誌異事,說那遙遙海上有古仙,滄海桑田,輒下一籌,已滿十間屋。事實上,對他們兩位而言,真不算什麼奇人怪事。
他們,或者說“它們”,都曾在天上俯瞰大地,親眼看那人族出現,看那人族登山,最後看那人族登天。
東寶瓶洲中部。
一條大瀆,夜色中風平浪靜。
一條小船,有一個孩子在吃力撐篙,卻有一個憊懶的白衣少年躺在船頭,雪白大袖垂入水。
水光月光,白袖愈白。
少年又閉眼,大聲吟唱道:“春水載船船載人,船行春水同在天。”
少年猛然坐起身,苦兮兮埋怨道:“天不惜地不憐我這歌者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