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白也去也
先是真龍王朱現出真身,主動離開登龍台,出海廝殺,與有大道衝突的王座大妖緋妃展開了一場足可謂移海的龍蛇之爭,隨後崔瀺的白玉京十二飛劍趕赴戰場,替王朱解圍,又有袁首一棍先敲真龍頭顱,再一棍碎掉老龍城山水陣,砸向藩邸,最後墨家遊俠許弱出鞘大半的一劍,擋住了巔峰大妖袁首剩餘半棍。老龍城戰場,妖族大軍繼續登岸攻城,寶瓶洲修士繼續死人。
那些山巔廝殺過後,蠻荒天下瞬間就重新鋪開了一座座長橋和神道碑,還將巨幅的綢緞綵帶拉扯開來,大妖將從桐葉洲搬遷而來的一個個煉化為袖珍物的山嶽丟擲入海后,施展神通,袖珍山嶽驀然聳立出海,山尖釘入鄰近老龍城陸地的海床之中,倒懸海中,構建出一塊塊平整的海上戰場,猶有廣袤雲海鋪展在海面之上,如白雲填在山谷間。
緋妃比起當下只能在登龍台躺着養傷的年幼真龍王朱要好上太多,得了甲子帳一道密令,等待片刻之後,她所站立的海面東西向一線之上,無數根巨大冰錐憑空出現,傾斜指向那座擋路許久的老龍城,冰錐依次排開,宛如數以萬計的投石車。
有十數個好似酣眠的妖族修士被封禁在這些冰錐囚籠當中,瘟神居多,過客兩名。
除此之外,還有一大撥妖族修士在那些拘押了瘟神、過客的冰錐之上,不惜本錢,拚命刻畫符籙,免得惹惱了脾氣暴躁的緋妃,將他們當場凍殺,一併丟入老龍城。蠻荒天下先後兩個搖曳河共主,說實話還是那個仰止相對性情婉約幾分,當然只是相對。這些王座大妖,脾氣再好又能好到哪裡去,喜歡以劍客自居、雲遊天下的劉叉,和不太露面的天下文海周先生,最是例外。
緋妃轉頭嫣然一笑,以心聲輕柔稱呼了一聲“公子”。一位身穿黑袍、頭髮系以雪白綢帶的御劍青年,匆匆忙忙趕到戰場後方找到了緋妃。正是甲申帳劍修雨四。
雨四到底還是擔心緋妃安危的,哪怕她是一頭蠻荒天下的王座大妖。
雨四問道:“你沒事吧?”
緋妃搖搖頭:“那小傢伙嫩得很,仗着那點真龍氣運和些許浩然水運庇護,徒有幾分身軀堅韌而已,根本不成氣候,本命水法依舊不精。即便走瀆成功,但連那飛升境都不是。本事不大,脾氣不小。這場仗,不會給那小傢伙太多機會。搶在仰止那老婆姨之前,趕緊吃掉她,我便是陪着公子去中土神洲海邊散心,也無不可。”
唯獨在公子雨四這邊,緋妃是最願意多多言語的。
枯骨王座大妖白瑩在桐葉洲大戰落幕後,就已經秘密趕赴金甲洲了。
桐葉洲君子鍾魁,先前曾讓白瑩無法徹底施展手腳。鍾魁和姜尚真都是最該死卻沒死的兩個存在。
至於其餘幾個,已經得了周先生的密令。緋妃一來到老龍城戰場就脫不開身,何況她也不願意去湊那個天大的熱鬧。畢竟此次以整座扶搖洲作為狩獵場,準備圍殺之人,是那個三劍斬殺王座大妖的白也。雖說如今形勢顛倒,佔盡天時地利人和,可白也終究還是白也。
雨四輕聲感嘆道:“木屐已經率先得了周先生的賜姓賜名,周清高。”
緋妃笑着安慰道:“他即便當了周先生的關門弟子,依舊比不得公子身份清貴。”
雨四搖搖頭,跟緋妃總是這般難聊。
緋妃知曉自家公子比較關注戰場走向,便善解人意地施展神人掌觀山河,使得雨四能夠清晰看到老龍城戰場的廝殺動態。
老龍城那邊,展開了最近一旬內的第一次修士出城反撲,聲勢浩大,練氣士竟然多達三百多人,他們一股腦兒衝出三道大門中的一個,殺向海面。
雨四愣了愣:“大驪很務實,這不像是藩王宋睦的性格,照理說他不會做這意氣之爭的。”
寶瓶洲修士只要出了老龍城那座山水大陣,尤其是離開陸地置身海上,就更失去了其餘兩座大陣的庇護。
緋妃笑着解釋道:“又是那浩然天下的古怪術法,這都是些紙片假人,反正沒什麼殺力,拿來唬人的。”
雨四點頭道:“那就是小說家修士的獨門神通了,畢竟連各色人間山河都能用筆寫出,刻畫出幾百個練氣士,以假亂真,確實不稀奇。以前在甲申帳聽流白提起過,就很好奇,想着有朝一日,能夠親身遊歷白紙福地。不過老龍城此舉,也不全是拿來嚇唬人,那宋睦果然比較持家有道,難怪崔瀺敢把他放在老龍城。”
就如雨四所想,那撥出城廝殺的白紙修士就是老龍城拿來騙取妖族修士的術法,以及引誘某些深藏不露妖族的攻伐法寶,哪怕消耗掉妖族地仙修士些許靈氣,都是好事。馬上就會有負責督戰和巡視戰場的大驪修士,將各個細節詳細記錄在冊,戰場上,老龍城不放過任何一點蠅頭小利。
這類舉措,大大小小,每天都有新鮮花樣,雙方都是如此。
周密從不親自調度,也不對戰場各大軍帳指手畫腳,崔瀺亦是如此,讓藩王宋睦全權負責老龍城大小事宜。至於親自投身戰場,就更免了。一着不慎,就真會因萬一而死的。
周密和崔瀺的出手寥寥,本身就是一種對各自陣營那撥頂尖戰力的極大護道。
什麼我們都在死戰,憑什麼唯獨你們兩位通天大人物死不得,敢說此話的,估計會死。
一個在劍氣長城戰場曾經抖摟出一幅江河水捲圖的女子大妖,見老龍城戰場又烏煙瘴氣得不像話了,便冷笑一聲,祭出一幅群山圖,峰如劍簇。畫卷一閃而逝,破開了老龍城護城大陣,雖然之後被多位劍仙以飛劍穿破小半,又被其餘練氣士以術法打爛一部分,但剩餘半幅群山圖依舊得以在老龍城上空展開。畫卷朝下,群峰瞬間齊齊墜落,彷彿一把把巨大的飛劍砸向老龍城用以護駕藩邸的第二道陣法。
大驪有劍舟?數百峰如大飛劍,似一場滂沱大雨急驟捶打小圓荷。
宋睦在議事廳得知此事後,只是點了點頭,依舊專心和大驪駐守武將和眾多文武秘書郎商議戰場布局細節。
我是一位大驪藩王,不是什麼上五境修士,庇護老龍城,憑藉藩邸大陣硬扛也好,按照某些私下盟約,有那仙人一旁出手相助也罷,都與我宋睦無關。
在白霜王朝化名曹溶的隱世真人嘆息一聲,在眼見女子大妖抖摟出畫卷之時,他便幾乎同時拿出了一件珍藏了大半輩子的壓箱底之物。心疼,真是心疼。
那是一本山水花鳥冊,四季山水各一張,花鳥四張。皆是他親筆手繪,頗為得意。
畫冊之所以無比珍稀,關鍵不在繪畫,而在一張鈐印和一枚藏印。
青冥天下白玉京三位掌教,都曾落下印章,好像讓這位並非寶瓶洲本土上五境的道門高真“包圓了”。
那位代師收徒的白玉京大掌教,鈐印有“道經師”。二掌教,也就是曹溶的那位二師伯,真無敵的道老二,也破天荒拿出了一枚不輕易鈐印的私章——“文有第一,武無第二”。白玉京三掌教陸沉,也就是真人的師父,鈐印“石至如今”。大玄都觀老觀主孫懷中則鈐印“桃花又開”。
這四張山水畫,都是師父陸沉幫忙求來的。不然單憑曹溶一個陸沉嫡傳的身份,又久不在青冥天下白玉京,哪來這麼大的面子。大掌教還好說,興許問了就會給,可是心高氣傲的二師伯,以及那最跟白玉京不對付的孫老觀主都休想。
剩餘四張花鳥圖,則是老真人曹溶自己請人鈐印。中土神洲龍虎山大天師蓋有一枚私人法印“雛鳳”。符籙於玄鈐印“一鳴驚人”。這兩位,都是中土神洲躋身十人之列的山巔老神仙,德高望重,道法極高。
北俱蘆洲火龍真人的印章則是老神仙盛情難卻之下,因為手邊並未藏印,便臨時雕刻了一枚,篆刻“嘰嘰喳喳叫不停”。最後一張,印有一枚綉虎崔瀺的私人花押“白眼”。
真人曹溶一口氣先後撕掉四張山水圖,拈住一張就丟出一張,張貼在藩邸山水大陣之上,最終四季流轉,宛如一座道場小天地,只是這座小天地委實不算小。尤其是那四枚最小不過拇指大、最大不過巴掌大的印章,驀然變大,寶光流轉,道法流溢。其中“道經師”三字氣象溫和;大玄都觀老觀主的那四個字則在其中一方天地開遍桃花,亦真亦假;曹溶師父的“石至如今”則有中流砥柱之氣概;曹溶師伯道老二的八個金色文字,氣勢洶洶,鋒銳無匹,也是唯一一枚主動攻伐大妖山峰飛劍的印章文字。
曹溶小心翼翼地將剩餘半本山水花鳥冊收入袖中,苦笑一聲:“真沒臉去見師尊了。”
老僧打趣道:“瞧着挺值錢。”
曹溶笑道:“出家人眼中還有什麼錢不錢的?”
老僧答道:“有就是有,無就是無,先有后無還得再有個有,才是真無。”
曹溶稱讚道:“好佛法。”
老僧無奈:“這……果然,貧僧就不適合與高人打機鋒,總是輸多贏少。”
在四季山水之一的畫卷中,雲開洞府,彷彿走出一位瓊妃神女。大雪漫天,玉屑無數。
老僧說道:“這等隱秘至寶,大驪也未必記錄在冊的……”說到這裡,老僧啞然,那綉虎算天算地算盡人心的,還真不好說。
老僧當然是沒見到最後一幅花鳥卷的“白眼”花押,只是按照常理去揣測。
曹溶笑道:“如今我那半個大師兄,正在老龍城內與桂夫人敘舊,我這當師弟的,總不好折了大師兄的面子。”
老僧恍然:“范家桂花島的老舟子,經常路過蛟龍溝的。”
曹溶點點頭。
之所以是半個大師兄,是因為師尊從未承認過此人是嫡傳。不過當年師尊泛海遊歷天地四方,老舟子負責撐船,與師尊一起遠遊,算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所以他們這些嫡傳弟子都認老舟子是大師兄。
師兄老舟子的化名比較多,其中一個最為著名的是顧清崧。他在中土神洲曾經有個“故作輕鬆”的山上美譽,是出了名的硬脾氣。不管與誰廝殺,不管境界是否懸殊,也不管對方什麼天大的來頭,顧清崧就從沒怵過,也幾乎沒怎麼贏過,但到最後次次還能不死,阿良、白帝城城主、火龍真人,顧清崧都招惹過。後來重新離開陸地,重返大海當起了撐船的老篙公,據說是真不能再招惹更多了,免得後世年輕人追趕不及。
有曹溶出手護陣,老龍城和藩邸都已經無憂。
宋睦在議事廳突然想起一事,沉聲提醒道:“所有死在老龍城外的修士,哪怕是他們擅自離開既定戰場,哪怕是他們不小心違例出手,但是戰死就是戰死,去提醒所有督戰修士,這些練氣士在大驪兵刑兩部的錄檔,軍功一律不許有任何折扣!”
一位文秘書郎說道:“此舉有違國師訂立的規矩。”
宋睦轉頭死死盯住他:“在老龍城,我說了算!你只管照做,國師想要問責藩邸,就來老龍城找宋睦!”
文秘書郎眼神熠熠,抱拳道:“領命!”
這位心情激蕩的年輕文官,立即飛劍傳信此事。
這位大驪上柱國姓氏出身的意遲巷子弟,第一次由衷認可了宋睦的藩王身份。
一位大隋山崖書院的年輕君子,守在一座老龍城大陣巨大窟窿之一的後方,這裡總計分出了三條戰線,足可見這道大門的巨大。君子除了幫助大驪隨軍修士一起排兵布陣,每次只要靈氣積蓄足夠,就會傾力出手一次。
這次年輕君子言出法隨,只是輕輕默念了一句“青騎列陣三百萬”。
所謂“青騎”,其實就是柳條了。攢簇密集,很有氣勢。殺那些並非修士的送死妖族尚可,主要還是用來阻滯妖族大軍推進的腳步。
觀湖書院弔兒郎當的賢人周矩,前些年好不容易重返君子行列,結果雖然在老龍城戰場上立功不小,卻唯獨在書院那邊又丟了君子頭銜,重新變成了賢人,起起落落何時休啊。
周矩在這之前已經出手數次,比那山崖書院的君子更誇張,這會兒他正蹲在山崖書院君子身邊啃神仙錢,嘎嘣脆,被他啃出了佳肴滋味。
一個年紀不大、出身風雪廟兵家的隨軍修士,負責護衛山崖書院這位體魄孱弱的君子,簡單來說,就是後者身陷死地,他得先頂上。沒什麼好奇怪的,在大驪邊軍戰場上,這是隨軍修士常做的事。
這個隨軍修士雖然沙場廝殺極為穩重,其實天生性情卻是極為跳脫,轉頭與脾氣更相近的賢人周矩嬉笑道:“周大聖人,三百萬,三萬有沒有?多了個百字?”
周矩一本正經道:“文字功夫,首要精妙,就是先以書頁上的一股刀兵氣震懾對手。不戰而屈人之兵是也。你身為風雪廟首屈一指的絕對高手,這點道理都不懂,不成啊,不如以後去觀湖書院跟我混幾天。”
那位山崖書院君子只是言語一句,祭出柳條青騎大軍趕赴戰場后,便立即盤腿而坐,他臉色微白,笑道:“你們差不多就行了,別上癮啊。”
觀湖書院周矩和風雪廟兵家修士,得閑時最大的樂趣,就是調侃他這位君子,一口一個未來山長聖人。那位君子卻心知肚明,大隋山崖書院,如今山長已經從茅小冬換成了國師崔瀺,以後誰來當下任山長,根本無法想象。誰敢去猜那頭綉虎深不見底的心思。
周矩突然站起身,跟隨軍修士正色說道:“護住君子!”
周矩身形一閃而逝,只見大門附近,有個身穿寬大黑袍的妖族小娘皮,術法神通好生古怪,身軀瞬間化作千萬隻鳥雀,竟是將那些柳條青騎打殺殆盡。周矩要去會一會她!找機會擰掉對方腦袋再與她說一句卿本佳人。
另外一處戰場上,形勢更為險峻,哪怕有北俱蘆洲劍仙壓陣,依舊險象環生,蠻荒天下的畜生如蝗群一般湧入大門。
老龍城所有修士都不得不承認,這些妖族當真是不怕死。
妖族修士也與老龍城比拼了一番死士手段,雙方禮尚往來。一開始使得老龍城戰場第一線修士損失慘重,直到藩邸那邊文秘書郎拼了命迅速翻檢大量檔案秘錄,最終在一本比較新卻並未記載出處的冊子上,好不容易勘驗出對方那撥妖族死士“夢魘”和“竊臉人”這兩個身份,藩邸才立即找出了應對之策,飛劍傳信所有劍修,告知尋覓這兩種古怪修士的蛛絲馬跡,才得以重新扭轉戰局。
一座小雷池憑空出現在戰場上空,方圓數十里之內雷電牽引,電光如白蛟,五雷如彩蛇,悠忽不定,鞭打大地。一個兩袖紅黑兩色的妖族修士,分別駕馭一條火龍和一條水蛟往大門這邊衝殺而來。
這道大門之外的遙遠海面上,還有首次露面的一頭大妖,是一騎策馬持槍的金甲神將,踏波疾馳,去往老龍城。雖然它不是什麼境界巔峰的兇悍大妖,但是這一騎在昔年劍氣長城戰場上,其實極為矚目,一身金甲極難摧破,以至於曾經被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列為必殺之存在。在劍氣長城,這一騎尚且如此,在老龍城又會如何?
有位道門符籙派真人,境界不高,金丹境瓶頸,卻精通文字符一道,如今配合一位書院大君子的口含天憲。南海之上,一筆一畫,生成文字。正是那聖賢文章。
有個躋身托月山百劍仙之一的女子妖族劍修,年輕容貌,額頭和臉頰處依稀帶有幾分妖族真身特徵,竟是比那一騎金甲神將突進更快。她並不御劍,每次跳躍,腳下都會自行出現一級白玉台階,她身後寶光如一輪月暈,被老龍城那邊飛劍或是術法一擊即碎,變成一把破碎不堪的鏡面,只是瞬間就又合攏。她在龍君把守的劍氣長城修行數年,得到一份劍意燃花,飛劍名破鏡,本命神通重圓,飛劍與體魄皆是如此,再難死,當然在這種戰場上依舊會死,但是身為劍修,一味怯戰還怎麼當劍仙。再說了在劍氣長城戰場都廝殺數年了,她還真不覺得自己會死在這麼個小地方。將來去了中土文廟大門外,遞劍再死,倒也馬馬虎虎能夠接受!
一位隱藏實力的老龍城地仙修士暴起殺敵一大片。積攢了足夠戰功,他就能夠憑此離開戰場,返回一洲腹地師門繼續當那老祖師,結果剛要得償所願,身後屍體堆里就站起一人,明明是面孔熟悉的寶瓶洲修士,卻伸出一爪掏走了地仙修士的心臟,傀儡連那顆金丹一併放入嘴中使勁大嚼,然後頹然倒地,猶有滿嘴鮮血。
一位鄰近此處戰場的元嬰境老劍修,在寶瓶洲是當之無愧的劍仙前輩了,尋覓不見那鬼祟妖族的真身蹤跡,只得退而求其次,祭出本命飛劍高枝,以一大圈恢宏劍光將屍體堆悉數籠罩,然後劍光轟然下墜,將那些屍體炸碎大半,少有全屍。
不承想仍是那傀儡,驟然遠掠,老劍修飛劍直去。更不料那個先前胸膛被剖開的修士屍體朝相反方向瞬間遠遁逃離,與此同時,最早現身的傀儡身軀一軟,就要跌入海中。
電光石火之間,老劍修顯然有些措手不及,下意識就略微收斂了劍意,只順勢將那傀儡砍成兩截,然後立即收回了飛劍,轉去先斬殺那具沒了心臟的屍體。那妖族真身定然在後者身上,劍光大作,氣勢如虹。
酈采無語。你這花里胡哨的鬧啥鬧呢。哪怕這位來自外鄉的女劍仙確實早已經筋疲力盡,仍是竭力祭出飛劍,一劍徹底擊碎那個剛剛被攔腰斬斷的傀儡,將真正隱匿於這副人族修士皮囊中的妖族地仙魂魄一併攪了個粉碎。
瞥了眼老傢伙一眼,酈采懶得說話,得回一趟老龍城喝幾壺好酒提提神才行了,老娘先美美大睡一覺,再戰。
至於那名劍修瞧着很大一把年紀了,但看元嬰氣象,算是新人,一顆品秩尋常的金丹倒是打磨不少年了,怎的戰場廝殺經驗跟雛兒似的?好像是個來自正陽山的“老劍仙”?
老娘的親娘唉。只說眼光深淺和出劍之果決,別說我那猴精兒徒弟陳李,恐怕連高幼清那丫頭片子都要遠遠不如了。
只是那個正陽山老劍修,已經朝大名鼎鼎的北俱蘆洲女劍仙遙遙抱拳致謝。不愧是浮萍劍湖的酈宗主!兩洲修士都是已經曉得了這位女子大劍仙的。
好劍仙!劍術真真精絕,一把本命飛劍更是例無虛發,次次必有大斬獲!若是酈宗主將來能夠去正陽山祖師堂做客,他定要執山上半個弟子禮,向酈宗主好好請教一番劍道學問。
酈采差點兒沒翻個白眼回禮老劍修,她好不容易忍住了,也不好多說什麼,伸手不打笑臉人嘛。你這種眼神要是擱在劍氣長城,給旁人瞧見了,別說是隱官大人,就是自家那位小隱官都要笑得滿地打滾了。
劍氣長城古怪多多,其中有個不那麼起眼的小古怪,就是年輕隱官在戰場上,每次收拾那些搬山之屬的妖族好像都格外起勁。
酈采曾經私底下有過詢問,和那袁首是有天大恩怨不成?只因為境界不夠,所以只好暫時把火氣撒在袁首的徒子徒孫頭上?
當時陳平安給了一個酈采只當是笑話的理由,他說:“我和寧姚第一次豁出性命聯手對敵,都還是沒能討到什麼便宜。”
酈采只是納悶,那袁首有對陳平安和寧姚出手過嗎?或者是與哪頭搬山之屬的飛升境大妖在戰場上狹路相逢,只是沒能打得驚天動地?就像年輕隱官與斐然切磋一番,就很快擦肩而過了?
酈采御劍返回老龍城內城,喝酒去。其實當下的御劍之姿,已經搖搖晃晃,女子好像已經醉酒。
去他的仙人境,這下子是真沒戲了,連僅剩的一線機會都被老娘自己禍禍沒了,能怨誰,怨酒吧。
暫時依舊不在老龍城戰場的登龍台,王朱已經恢復幾分,能夠起身而坐,她身上那件法袍,遠古龍袍樣式,與後世帝王龍袍出入不小。是老龍城上方那座半仙兵雲海,和一副走瀆遺蛻煉製融合而成,一件當之無愧的仙兵。
台階底部那個坐着發獃的黃衣童子突然站起身,板著臉說道:“馬苦玄,請止步!”
除了肩頭蹲着一隻貓的馬苦玄,還有貼身婢女數典,以及馬苦玄在前些年收取的一位嫡傳弟子,也是馬苦玄給取的名字,忘祖。
黃衣童子對此最是心中不快,忘祖?那麼與我家主人化名之一的“王朱”,豈不是有些諧音了?
馬苦玄笑問道:“小爬蟲,當年在泥瓶巷就只會滿地跑,好不容易能夠說話了,多多珍惜,別一心求死。”
黃衣童子說道:“打蛇看主人。”
馬苦玄看着這條昔年驪珠洞天額頭虯角的四腳蛇。後者後退一步,後腳跟磕在了台階上。
坐在台階頂部的王朱一揮袖子,將連看門都不會的廢物拍飛,俯瞰着杏花巷的馬苦玄:“來這裡做什麼?”
馬苦玄剛要抬步前行登上登龍台,王朱眯起眼:“先想好了。”
馬苦玄倒不是怕王朱,她只是飛升境的體魄,又不是飛升境的修為,他馬苦玄雖然一直被當作擅長廝殺的人物,其實保命功夫才是最拿手的。
馬苦玄只是不願惹王朱生氣,她當下心情本已不佳,沒理由為了他心情更壞。所以馬苦玄就那麼抬頭看着王朱,說道:“我爭取幫你找回一點場子,只能說爭取。”
王朱滿臉冷笑。一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口氣倒是比中土神洲十人之一更大。
馬苦玄微笑道:“又沒說宰掉那緋妃,我這個人最不會做夢了。”
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老劍修周神芝是被一頭王座大妖活活打死的。
當然,這與周神芝在山水窟接連大戰極有關係,但是飛升境之間的廝殺,勝了對手與殺掉對手,差別太大,實在太大。
緋妃同樣是蠻荒天下十四王座之一,馬苦玄又不傻,要去戰場送死,他找機會遠遠招呼就可以了。
如今的戰場,某些被綉虎和周密上心的存在,多半一出手一現身就會死。眼前這個泥瓶巷王朱,不就挨了袁首傾力一棍?
馬苦玄其實如今在老龍城這邊飽受非議,有些人覺得他既然身為數座天下的年輕候補十人之一,又能夠敕令神靈攻伐天幕,那就應該在老龍城戰場第一線廝殺,立下與身份相符的戰功;也有人覺得馬苦玄作為寶瓶洲年輕修士第一人,實在太過孤僻,也太藏拙了些,應當學一學風雪廟劍仙魏晉,敢次次問劍強者。
馬苦玄除非親耳聽到,一般也不計較。有次在老龍城藩邸外城,湊巧真聽到見到了,他也只是當面撂下一句:“候補十人之一的頭銜,又不值錢,送你了,然後你去送死吧。”
王朱始終沒有再言語,只是轉頭望向北邊。
整個南嶽地界周邊,搬山猿,攆山狗,符籙一派的黃巾力士、銀甲力士,還有墨家機關師打造的傀儡,還在不知疲倦地打造出層層戰線,只要大驪王朝還有錢,又有北俱蘆洲作為依託,所以人力物力其實都不是問題。
堅壁清野?不需要。老龍城失守之時,不會給妖族留下任何物件,只會是一座徹徹底底的廢墟。此後哪怕任由妖族大軍一路推進到南嶽山腳,一樣如此。
馬苦玄就只是安靜地看着那個冷冷清清的女子。很好,當年在驪珠洞天,她就是最不一樣的,如今所幸還能依舊如此。
她在泥瓶巷,他在杏花巷,不常相見,最多是每天清晨時分,在那鐵鎖井旁,看她假裝吃力地汲水挑水,就覺得真是可愛極了。有些時候她會睡懶覺,就會晚些出門挑水,那他就多蹲一會兒,總能見到的。
馬苦玄突然以心聲問道:“那個隱官第十一,是不是你的真正結契人?”
王朱似乎一下子心情大好,笑眯眯道:“以前沒打死你,以後說不定哦。”
桐葉洲。
桐葉宗關押了一大撥年輕修士,無一例外,都是桐葉宗最為拔尖的天才修士。不那麼出類拔萃的年輕人都死了,而且是死在了自家祖師堂老祖師、供奉和客卿手上。不然在甲子帳那邊沒辦法交代。
說是關押囚禁,當然是真,仙家酷刑都不缺,只不過其中六個資質最好的,被關在了桐葉宗梧桐洞天破碎遺址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