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徘徊陋巷
陳平安見過三位以劍客自居的劍修,最早的阿良,後來鬼蜮谷的蒲禳,再就是身邊這位大髯遊俠。
劉叉帶給陳平安的壓力,要勝過那個當了多年鄰居的龍君。一方面是劉叉劍術劍意更高,龍君由於體魄不全,始終沒有重返境界巔峰。另外一方面,龍君終究是人族劍修,劉叉卻是妖族,陳平安承載真名的縫衣之道,與劉叉存在着一種相互壓勝的玄妙關係。
劉叉饒有興緻地打量起這個白衣隱官,自己的開山大弟子背篋,在這個年輕人手上吃過虧。也好,省得不知天高地厚,以為劍氣長城之外,浩然天下再無劍修。
陳平安紋絲不動,只是身上法袍重新變作鮮紅色,問道:“飛升城如何了?”
劉叉取出一壺酒,仰頭灌了一口,瞥了眼似有所動又心如止水的年輕人,反問道:“你還有本事顧得上別人?”
陳平安點頭道:“確實心有餘而力不足。”
一襲灰袍的龍君方才已經被老大劍仙斬殺。
陳清都當年曾經說過,只要龍君膽敢越過城頭往北一步,就會死。事實的確如此。可惜陳平安未能親眼見到劍斬龍君那一幕。
只是陳平安不知那一截劍尖到底是何物,來自龍君從未現世的某把佩劍,還是老大劍仙留在此地的某件遺物?依循先前那股天地異象,倒像是來自倒懸山遺址大門那邊,只是誰會向劍氣長城丟一截劍尖?若真是某樣遠遊之物,為何劍仙張祿和蠻荒天下又不阻攔?
至於那團灰白的破棉布與劍尖裹纏在一起,正是龍君身死的一種明證。那些灰袍殘餘,類似一位劍修或暴斃或兵解,然後被大神通剝離出來的本命飛劍。所以絕非什麼法袍。
老大劍仙只是要他好好收起,用心煉化,卻不是煉化為什麼本命物,而是煉化為一把身外物的佩劍,煉化一截劍尖為長劍,煉化那團棉布為劍鞘,到時候應該會是一把不錯的劍客佩劍。
陳平安換了個問題:“陸芝死了?”
心中卻默念:別死,千萬別死。
劍氣長城的劍仙已經死了太多太多。好不容易離開劍氣長城,陸芝他們這些於劍於家鄉於天地都已問心無愧的遠遊前輩都已經不該只是晚死幾天了。
無論是陸芝這位女子大劍仙本身的性情脾氣,讓陳平安心生佩服,還是涉及劍氣長城將來在數座天下的千秋大業,陳平安都希望陸芝能夠活個幾千年,哪怕陸芝就此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與劍氣長城和飛升城徹底脫離關係,都還是一樁大好事。一位開山祖師的行事風格,往往會決定一座山頭百年千年的門派風氣。
以後若是還有機會與陸芝重逢,陳平安第一句話就是說:“陸芝你確實傾國傾城,誰否認老子就干他娘。”
劉叉說道:“沒有,陸芝當下正在與仰止、袁首廝殺纏鬥,不過你師兄就在戰場附近,加上蕭愻擔任隱官的時候就與陸芝關係不錯,陸芝返回南婆娑洲問題不大。”
陳平安立即又問道:“扶搖洲?”
劉叉說道:“白也落入周先生的陷阱,仙劍太白已碎。不過蠻荒天下代價也不小,搭進去白瑩和切韻。”
經此一役,接下來蠻荒天下的十四王座新面孔會越來越多。
浩然天下那邊,蕭愻劍斬桐葉洲荀淵,曜甲打殺中土神洲周神芝,白瑩煉化了金甲洲完顏老景,扶搖洲一位本土飛升境重傷遠遁,差點連跌兩境,好不容易才保住個仙人身份,若非齊廷濟出劍相救,就要被刻字城頭了,如今已經躲去流霞洲一座下宗宗門的白瓷小洞天,閉關養傷。
陳平安似乎陷入了沉思。
難怪,那截劍尖是劍仙太白的一部分。難怪龍君會掠過城頭阻攔劍尖靠近自己。只是白也為何要如此贈送此物?而且還是一把仙劍殺力最大的劍尖?
蠻荒天下陸陸續續身死道消的王座大妖有荷花庵主、黃鸞、曜甲、白瑩、切韻。
那位白也詩無敵的人間最得意,竟然會死?!戰場為何會在西南扶搖洲,而不是距離中土神洲更近的金甲洲?中土文廟到底是怎麼謀划的戰事?不過也對,白也與文廟關係平平,儒家好像沒資格對白也仗劍何處指手畫腳。何況扶搖洲和金甲洲到底是怎麼個具體形勢,陳平安沒那未卜先知的本事,只能通過城頭刻字“周神芝”和“完顏老景”來推衍一二。
劉叉說光是王座大妖就搭進去兩個,加上劉叉尾隨那一截仙劍太白劍尖而至,是不是意味着那場堪稱人間最巔峰的廝殺,是一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圍殺?儒家文廟和中土神洲是否有應對之策?這個劉叉到底有沒有參與其中?還是周密運轉神通,類似崔瀺的山水倒轉,直接將劉叉送到此地?以防萬一,早早斬殺自己了事?
疑問太多,沒有答案,不知真相,因為線索實在太少,何況劉叉的言語至多只能信七八分。
但是陳平安倒是很清楚一件事,蠻荒天下和甲子帳越想對半座城頭斬草除根,就意味着浩然天下的大勢越好,絕不至於糜爛不堪,至少南婆娑洲和家鄉寶瓶洲如今肯定還據守穩固,否則半座劍氣長城,加上他這麼個地仙劍修,沒必要讓王座第三高位的劉叉親自過來出劍。
陳平安被劉叉突兀一拳打碎了山巔境的身軀魂魄。
劉叉並未出劍,單憑劍修體魄出拳而已,而且還單手拎着那隻酒壺。
陳平安能擋卻未擋,硬生生扛下一拳,然後在不遠處聚攏身形,心中大為疑惑不解,不知劉叉此舉用意何在,如此出拳的結果,跟龍君昔年出劍的結果一樣,根本殺不死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的自己,甚至可以說與上任隱官蕭愻出拳相似,陳平安如今最缺的,恰恰就是這種“武夫問拳在身”的淬鍊體魄。但是陳平安沒有任何僥倖心理,更不敢貪求劉叉再出一拳。
劉叉喝了口酒,笑道:“難怪能熬過龍君多次出劍,武夫體魄底子很好。”
多次出劍?龍君先後遞出了一百七十九次!
陳平安問道:“飛升城如何了。”
同樣的問題,忍不住多問。
劉叉答道:“飛升城在嶄新天下不但已經站穩腳跟,目前還是五大勢力當中開疆拓土最多的。”
陳平安如釋重負。隨即嘆了口氣,劉叉如此有問必答,看來自己的處境不太妙啊。自己一個哪裡都去不得的小小地仙劍修,至於勞駕劉叉親自出劍斬長城嗎?
果不其然,劉叉笑道:“你問幾個問題,我就遞出幾劍。所以你大可以多問幾個,反正只要多於三劍,差別就都不大了。”
陳平安竟然還真就又問道:“周密是不是與托月山大祖有過一場約定,使得周密不但是幕後主謀,還會是蠻荒天下的戰力最高者?”
劉叉笑了笑,沒有言語。
陳平安說道:“搭進去白瑩和切韻?半個才對吧?我第三問,劉先生問了不答;第二問,劉先生更過分,問了作假,所以遞出一劍,意思意思得了。不然我要是再問下去,說不定劉先生還要欠我幾劍。”
劉叉不再理睬陳平安,隨意縮地山河,行走在這半座劍氣長城城頭之上。
陳平安就一直跟隨着這個昔年王座第三高位的劍客。
劉叉蹲下身,在一處伸手抵住城頭,輕輕一按,很快就站起身,去往別處,劉叉與身邊的隱官隨口說道:“就當是欠你兩劍好了,只管出劍二十次,在那之後,我再出劍。”
劉叉言語之時,環顧四周,天地一變,劍氣森嚴。
劉叉喝了口酒,笑道:“還真是不客氣。”
劉叉丟了一壺酒:“行了,先前是故意嚇唬你的,也是故意說給老瞎子聽的,周密要我拿你當魚餌,釣那老瞎子來此送死。”
劉叉已經被周密以“天下大義”動之以情,加上托月山大祖的敕令“曉之以理”,違心做事一次,就絕不會再次在劍氣長城對一個年輕人出劍。但要是說劍斬一個十四境的老瞎子,劉叉不介意多出劍一次,只要老瞎子離開十萬大山,劉叉就會傾力出手。
酒壺並未墜地,反而行蹤不定,倏忽出現在各處。至於那個年輕隱官,更是不見身影。
劉叉笑了笑,這小子倒是謹慎得……好似周密了。
對面那座城頭,離真站起身,一臉疑惑。
周密突然現身,笑道:“你應該感謝我,會讓一條光陰長河稍稍偏離原先河床。”
離真嘆了口氣:“到頭來,我才是那個傻子。”
周密搖頭道:“我早年在托月山翻閱那本老皇曆,一直堅信遠古劍修當中,不管是已經戰死還是存活下來的,觀照都被低估太多太多,那場河畔議事,應該有你的一席之地。只不過想來沒有誰願意自己身邊站着一個好像在光陰長河下游渡口等人的存在。”
“當年我專門替你推衍過很多結果,到底如何才能自救,盡量熬到更遠的某座渡口,只是很難有一個萬全之策,意外之喜,是讓我受到啟發,於是早早有了如今這場圍殺之局,不過我當年設想的伏殺之人,是與眾多遠古神靈一起從天外撞入浩然天下的禮聖。一旦成功,世間再無小夫子,白澤就有可能改變主意。”
離真皺眉道:“白澤與禮聖關係絕好,不會因此徹底反了蠻荒天下?”
周密笑道:“勝負兩可間,幫誰都兩難。可當蠻荒天下佔據六分勝算的時候,無論是為了浩然天下少死人,還是讓蠻荒天下站穩腳跟,到時候白澤的選擇,其實就只有一個了。乾脆利落,速戰速決,唯有天下大定,才有機會休養生息。當然在那之前,我肯定會主動找到白澤,答應一些事情,做出很大的讓步。”
周密轉頭望向遙遠南方的那處十萬大山地界,微笑道:“妖族白澤,為浩然天下說話,人族賈生,為蠻荒天下謀勢,你覺得還有比我們更合適的天然盟友嗎?”
離真說道:“可惜沒成。”
周密說道:“確實可惜。”
離真感慨道:“賈生手段,真是陰毒。”
周密笑道:“陽謀用得,陰謀也要用得,若是能將陰謀用得如同陽謀,就是兵家集大成者。”
離真小聲嘀咕道:“當年文廟就不該讓你活着離開浩然天下,至少也該在劍氣長城就讓賈生莫名其妙暴斃了。”
周密只是搖頭。
離真問道:“你到底要吃掉多少大妖才罷休?我很好奇你如今當真只有十四境嗎?你與我師父……”
周密擺擺手:“不該知道的,就別多問,也別多想了。”
劉叉傾力一劍所斬白也,是光陰長河停滯為湖泊,卻好似驀然重歸既有河床,使得白也手持四把仙劍,的的確確劍斬了四頭王座大妖,在那之後,白也已經徹底耗盡靈氣與心中最得意之詩篇,然後又被周密重新將那段光陰長河倒轉逆流,只餘下一個身死劍折的白也,留在光陰長河的渡口,其餘一洲天地萬物,連同六頭王座,和一劍斬殺白也的劉叉,悉數重歸光陰湖泊。只是在這期間,白也察覺到對面的切韻正是賈生之時,就已經手持太白劍斬切韻,不但如此,被劉叉出劍斬殺的白也,同樣以陰神出竅遠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倒轉光陰,逆流而上,以毀棄仙劍的代價再次出劍斬殺白瑩。直到這一刻,周密再真正將湖泊打開禁制,重新恢復正常光陰長河,洶湧流瀉天地間。所以在那之後,一洲天地的光陰長河才會如此破碎紊亂。
為的就是讓將來之白也,盡量遠離當下之白也。再無十四境修為,徹底失去一把仙劍太白,從此白也再無礙天下大局走勢。在那之後,白也未來百年千年,是否能夠重返巔峰,周密非但不會忌憚,反而充滿期待。
離真突然試探性問道:“白瑩是你……的陽神身外身?然後在修道過程當中,夾雜了諸多魂魄,讓白瑩自以為是白瑩?”
周密笑道:“觀照為何說自己是個傻子,我看不是。所以我一直很看重你這個托月山嫡傳。如果不是小有意外,年輕隱官代替寧姚出戰,離真如今就可以知曉更多內幕了。當然,四仙劍之一的天真,要麼毀去,要麼成為我的本命物之一。”
離真問道:“周密,幾千年來,你到底‘合道’了多少大妖?”
所謂的周密十四境之合道,便是吃,吃荷花庵主,吃曜甲,吃切韻,合攏陽神白瑩,不還是吃?
事實上還有一個跌境到元嬰境的王座大妖黃鸞!
至於那個金甲洲的飛升境完顏老景,自以為可以苟且偷生,下場如何?落在了周密手裡,還能如何。
蠻荒天下,誰都不易見到周密,周密所見之人,多是些值得栽培的年輕人。不然無須周密阻攔,自有托月山嫡傳幫忙阻攔。因此周密的王座第二高,一直給蠻荒天下的感覺,就只是托月山有意為之,好像是因為托月山需要一個腦子夠好、幫忙傳話的存在。所以文海周密一直被認為至多是飛升境巔峰,是名次極高卻戰力相對靠後的一個王座。
而枯骨王座大妖白瑩,幾乎從未與其他王座或是飛升境出手廝殺,喜歡鬼祟謀划,刨地三尺,專門針對那些暗中養傷的大妖,傳聞是煉化為傀儡。所以白瑩看似戰力不高,但是出了名的家底深厚,以及城府深重。
白瑩不但有龍君頭顱所化的劍侍龍澗,還有觀照一部分殘餘魂魄煉化的那把長劍。白瑩行事,當真稱得上是百無禁忌。
離真頗為無奈,備感無力,竟是再次蹲下身,長吁短嘆起來。
即便本命飛劍是那光陰長河的離真,也不敢說自己眼中所見就是真相。
許多時候,看見了一部分的真相,最讓人自以為是。只不過尋常人越自以為是,活得越輕鬆就是了,山上山下皆如此。離真則是例外。
離真突然想起一事,差點兒沒笑出眼淚來。
相傳歷史上大妖白瑩曾經詢問文海周密一個問題:周先生是否要當蠻荒天下的文教之主。周密好像只是笑答“不夠”二字。
離真抬起頭,怔怔地看着青衫文士裝束的讀書人。讀書人這麼可怕嗎?
周密只是安靜等待那個老瞎子的選擇。
老瞎子還是老樣子。
只要老瞎子不離開山頭,周密也不至於去十萬大山那邊折騰。
周密以心聲笑道:“離真,你好好想想,想通了,就去桐葉洲找我。想不明白,也無不可,你就留在舊蠻荒天下版圖好了。”
扶搖洲一役,周密為了斬殺白也,除了那些層出不窮的神通手段,還有最根本的代價,就是周密身上半個白瑩和半個切韻的大道就此付諸流水。前者早早得自蠻荒天下,後者最新得自浩然天下。
年輕隱官和劉叉對話當中,誤打誤撞的一語道破了天機,其實是猜的。
如何猜出,很簡單,設身處地,以讀書人去設想讀書人的一肚子壞水,不妨以最大惡意揣測他人之用心,將諸多手段儘可能想得“周全縝密”。
線索其實也有幾條,比如荷花庵主的身死道消,如果說托月山大祖與陳清都相互大道壓勝,不能出手,那麼周密作為蠻荒天下的“隱官”,至少也該阻攔,而不是眼睜睜看着董老前輩劍斬大妖不說,還要拖曳一輪明月到人間。
至於周密如何“說服”切韻,離真猜不出來。周密好似猜出離真的疑惑,主動為其解惑:“在我的大局之中,劍修斐然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存在,遠比賒月、雨四之流更重要。”
周密隨後又說出了一個讓離真心神震顫的說法:“觀照一樣如此,在我心中,分量僅次於斐然。所以觀照所有殘餘魂魄的兜兜轉轉,一直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周密隨即說道:“惱火?需要嗎?一個在這城頭怨天尤人多少年了的離真,當真就不想脫離光陰長河的河床拘束,甚至都不用再當什麼劍修觀照?”
周密指了指遠處陳清都劍斬龍君的戰場:“你以為陳清都最後一劍不是向觀照遞劍?老皇曆終究是要翻篇的。”
這座城頭,曾經有刑官和隱官官職,甚至昔年賈生還當過前任刑官。
更早之前,遠古天庭,有持劍者和披甲者。
只是白也竟然贈劍給桐葉洲斐然,這讓周密有些小小不悅,又需要他額外分心去打殺一個大意外了。
昔年講學傳道斐然,兩人雖然沒有先生學生的名義,但其實周密傳授斐然學問,遠比傳授給綬臣、流白這些嫡傳更為用心。
事實上,斐然所在師門,僅存三位,在托月山大祖安排下,都早已是周密的棋子,周密原本有朝一日,甚至會以斐然某種意義上的“傳道恩師”身份現身,再還給斐然半個師兄切韻,也要讓斐然死心塌地追隨自己,共同走向那條幾乎沒有盡頭可言的大道。兩人身後會有離真、雨四、涒灘之流的存在,遠遠跟隨他們。
昔年在托月山,周密找到了那位養傷六千年之久的蠻荒大祖,提出過上、中、下三策。
第一個意外是劍氣長城的舉城飛升,落在了第五座天下。不然蠻荒天下在劍氣長城的戰損會小很多。
第二個意外是綉虎崔瀺的吞併一洲,阻滯桐葉洲妖族北上。
此外,像是十四境白也的出劍,觀道觀觀主的兩邊都幫一把,然後隔岸觀火。當然還有當下隔壁年輕人擔任隱官,都算不得什麼意外。
不然周密的上策早已達成,一舉攻破西南扶搖洲,主力攻打孱弱不堪的東南桐葉洲,北征最不堪一擊的寶瓶洲,一鼓作氣拿下戰力空虛的北俱蘆洲,以及最後一個牆頭草皚皚洲。隨後與中土神洲、流霞洲、南婆娑洲展開對峙,在此期間,先將扶搖洲暫時歸還中土文廟,可最終還是由蠻荒天下奪得扶搖洲和金甲洲。
周密只要拿下寶瓶洲,就是一個重大轉折點。
而那高低三策,最有意思的地方,在於蠻荒天下的大勢與文海周密的大道成就,恰恰相反。
周密對此沒有任何隱瞞,與那位灰衣老者直接坦言,後者更是大笑不已,不但沒有一巴掌隨便拍死當時境界平平的浩然天下賈生,反而讓周密只管放手去做。之後數千年,賈生變成了周密,周密又變出一個白瑩。至於劍氣長城的戰事,周密其實一直在暗中謀划,除了劍仙劍修本身的緩緩策反,重點更是浩然天下的人心,比如雨龍宗、蛟龍溝、扶搖洲山水窟,授意三頭大妖在桐葉洲的潛伏……
至於最終是誰的上策誰的下策,托月山大祖和周密都可以接受。
一座毫無教化可言的蠻荒天下,卻能以國士待浩然天下賈生,真是一個天底下最大的笑話。周密豈能不殫精竭慮,為托月山潛心謀划大勢數千年之久。
周密突然微微皺眉,隨即眉頭舒展,微笑道:“好個符籙於玄,接連壞我兩件小事,遲早有一天要和他講講理。”
一處明月宮殿遺址大門外。“飛升”至此的紫衣白髮老人,搖搖欲墜,幾乎跌倒在地,他仍是心思微動,怒喝一聲,忍着傷勢,依舊毫不猶豫就以術法碾碎了數以萬計的殘餘符籙,使得其中一張金色材質的明月符驀然化作一個儒生身形,儒生略帶笑意,隨之消散,於玄大罵了一句:“狗賈生,老子拉不出狗屎給你吃!”
為了脫離扶搖洲的光陰長河禁制拘束,於玄手持那把白也丟來的太白劍鞘,老人不惜打碎一枚酒壺的整條心相星河,一半作為還禮,竭力護住白也的魂魄,好讓坐鎮穗山之巔的至聖先師把握更大、勝算更多,餘下白也魂魄更全,至於剩餘一半星河,符籙數量仍是多達四十餘萬張,與天象星河相互牽引,變成一座類似飛升台的符籙長橋,拖曳於玄遠離人間,最終來到這座浩然天下萬年禁地之一的冷清月宮廢墟。哪怕如此,依舊險之又險,若非有白也之外的劍仙出劍阻攔,於玄恐怕就要被一個扎羊角辮的丫頭打落人間了。
只是不承想周密竟然不知施展了什麼手段,能瞞天過海,將一粒心神依附在符籙之上,一路尾隨至此,於玄還是落地之後,才只是憑藉直覺意識到不對勁,二話不說便“破罐子破摔”,寧願打碎一件有關大道根本的本命物剩餘符籙,也絕不讓萬一出現。事實證明符籙於玄此舉賭對了。
周密甚至懶得收回那粒由賒月本命月色作為遮掩的心神,選擇與那張金色符籙一同消散,免得被至聖先師拘了去。
在月宮廢墟外,符籙於玄頹然坐地,手持一把白也囑託他歸還大玄都觀的太白劍鞘,他大笑道:“他姥姥的,再也不當英雄了。”
只是於玄很快撫須而笑:“去他的十四境,老子爽得很!”
低頭一看,雪白鬍須血跡斑斑,撫須好似揪鬚,又開始破口大罵狗賈生。
罵完之後,於玄想要起身,遠離這是非之地,不承想又一張書頁憑空出現,飄落在他身前。他伸手一抓,整個人被拖曳遠去,好像符籙於玄要被一頁書帶往浩瀚星河當中去了。
書頁上邊有詩句:星漢燦爛,若出其里。以及一句好似旁註的言語:符籙於玄,在此合道。
於玄站在那張驀然大如虛舟的符籙之上,好似大道遠遊,仙人乘桴浮於星海。
於玄打了個道門稽首,心湖中有漣漪響起:“於玄仙氣很浩然。”
於玄哈哈笑道:“至聖先師謬讚,謬讚了啊。”
劍氣長城那邊,周密打開小天地禁制,一腳跨入對面城頭的籠中雀當中。
周密啞然失笑,兩位劍客,好似天各一方,各自喝酒。
劉叉率先起身,破開那把籠中雀的天地禁制,重返浩然天下南婆娑洲,聽周密的意思,既然已經拿下三洲,接下來就要給那位醇儒一個晚節不保了,爭取同時拿下南婆娑洲和寶瓶洲。其中南婆娑洲戰場,會交給劉叉,只需要問劍陳淳安一人,其餘都不用多管。
陳平安站起身,笑眯眯道:“老瞎子不好殺吧?”
周密環顧四周,點頭道:“比隱官大人是要難殺些。”
陳平安將手中酒壺收入袖中,問道:“如何能殺白也?”
周密答非所問:“你是劍修,卻未能見到白也出劍,憾事。”
陳平安說道:“以後白也可以看我出劍。”
周密笑了笑,年輕隱官這句話,聽着很豪氣干雲,尋常人聽見了,只當是一個年輕人的眼高於頂,連白也都不放在眼中,但是周密卻知道,這是浩然天下讀書人陳平安與浩然賈生言語的一個道理。
憾事往往讓人失望,可是我還是要做到不讓他人失望。
周密看着這條不知該說他大言不慚還是赤子之心的喪家犬,竟然極有耐心,緩緩說道:“那是一個人還未曾真正失望過。”
陳平安雙眼眯起,一樣語速緩慢,說道:“曾經有個小女孩在流亡逃難的路上,親眼見到自己的娘親躲着丈夫和女兒偷吃饅頭。小女孩就只是麻木地看着那個場景,你說她失不失望,絕不絕望?一樣可以變的,可以改的。是個讀書人,就了不起嗎?失望就會更大嗎?我看未必。”
周密搖頭道:“道理是個好道理,可還是太小。”
年輕隱官驀然而笑:“那是當然,晚輩年紀輕,學問淺,哪裡能跟文海周密比較大、道、理。”
周密雙手負后:“到底要親手打殺多少個自己,才能真正認命,再去一步一步改天換地?”
陳平安面無表情。周密已經身形消逝,甚至連陳平安本命飛劍籠中雀對此人的到來和離去都毫無察覺。
陳平安拈出一張符籙,確定一下自己到底身在誰的天地當中。
周密在陳平安身後出現,笑道:“這麼膽小,怎麼當的隱官?”
陳平安收起符籙。
周密說道:“很期待你武夫十境的氣盛。”
陳平安默不作聲。
在兩座天地之外的劍氣長城,那些昔年從畫卷當中走出的劍仙英靈開始列陣,能消磨掉周密多少道行是多少。
周密笑道:“金丹碎了又碎,才躋身的山巔境,那麼元嬰境呢?不如用練氣士的跌一境,來換純粹武夫的止境?”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實在不行,就拼了半座劍氣長城不要。
這就是陳平安最後的撒手鐧。拿一條命和半座劍氣長城去換某頭王座的大道。其實半座劍氣長城的價值依舊極大,這筆買賣很不划算,但是又極有意思。一頭王座大妖,誰願意拿大道來換?龍君大概是最捨得的一位,卻一直在確定老大劍仙的後手是否存在。
周密好像在確定這位年輕隱官的決心大小。最終他一閃而逝,先撤去天地禁制,再破開籠中雀。
返回桐葉洲之前,在城頭之上,周密竟是以劍氣刻下“白也”二字。不但如此,周密甚至打散了甲子帳的山水禁制,使得年輕隱官得以稍稍重見天日。
陳平安出現在崖畔,對岸就是離真,龍君一死,那半座劍氣長城,就只剩下離真這一個托月山百劍仙了。
遙遙對望。離真眼神複雜,似笑非笑。
陳平安問道:“吃着屎了,這麼開心?”
離真問道:“分你點?”
陳平安點頭道:“拿來。”
離真愣在當場,疑惑道:“陳平安你腦子是不是從小就有病?”
陳平安說道:“餓狗才不怕棍,你比較雞立鶴群。”
離真看了眼南方的廣袤大地,再轉頭看了眼北邊去往浩然天下的大門,最後收起視線,望向陳平安,說道:“走了。”
陳平安說道:“離真是離真,觀照是觀照,離真是觀照,觀照是離真,是什麼重要嗎?眼前人是誰,這都沒弄明白,你又能去哪裡?”
離真錯愕不已,隱官大人竟然都會說人話了?!
陳平安又道:“你都聽得懂人話了?”
離真抱拳,使勁搖晃,算是第一次主動認輸了。
陳平安突然坐在崖畔,離真也同樣如此,自言自語道:“等我一走,離真、觀照都不是了,陳清都死了,龍君死了,都死了。”
劍氣長城的歷史,甚至整個劍修的老皇曆,似乎就此一分為二,比起被托月山大祖斬開實實在在的劍氣長城,還要更加做了個了斷。
陳平安默不作聲,拿出一壺酒,輕輕拋出,再以劍氣碎之。一壺酒水灑落大地。遙祭萬年之前的劍修龍君,與兩位摯友,一同問劍托月山。
中土郁氏聯手皚皚洲劉氏,一個出人出力,一個出錢,再耗費玄密王朝一處清秀地界的山水氣數——以至於方圓百里之內靈氣枯竭——最終臨時打造出一座從金甲洲北部跨洲來到中土神洲的大門。當然要做成此事,還需要有人出劍,出劍之人正是來自劍氣長城的刻字劍仙齊廷濟。
關於這位外鄉老劍仙的傳聞,如今在中土神洲多如雨後春筍,幾乎所有不同脈絡的山水邸報,都或多或少都提及過這個橫空出世的齊廷濟。所有邸報幾乎都不否認一件事,如果沒有齊廷濟的出劍殺妖,扶搖洲和金甲洲只會更早淪陷。
老秀才在書院那邊氣得不輕,去找了郁老兒那個臭棋簍子,討要點酒水喝,順便看看郁老兒有沒有什麼用不着的物件。
裴錢則帶着寶瓶姐姐去見在溪姐姐郁狷夫。
金真夢和朱枚這兩位劍修,最早離開金甲洲戰場,撤往北方大門,郁狷夫和裴錢這兩位純粹武夫更晚離開。
最後只剩下曹慈,依舊留在了金甲洲北方。
裴錢與曹慈問拳四場,只好暫且擱置。事分大小,事有緩急,裴錢對此拎得很清楚。
最後郁狷夫四人一起返回郁家,不承想林君璧也在附近。林君璧先前從邵元王朝一路遊歷到玄密王朝,在京城待了半月有餘。只不過林君璧此次出門,沒有對外泄露任何消息。如果郁狷夫三人沒有返回中土神洲,林君璧再待半個月就要返回邵元王朝了。
郁氏是中土神洲最拔尖的豪閥巨族,開枝散葉極廣,家譜一箱箱。郁狷夫又是被寄予厚望的嫡女,不然當初也不會跟那位“懷氏麒麟”定親。
林君璧、金真夢、朱枚,三人既是劍修,又都是邵元王朝人氏,關係絕好,如今都住在身為“玄密王朝太上皇”的郁氏府邸。
郁狷夫又當起了蹩腳月老,拉着那位家族同齡女子郁清卿來與林君璧手談一局。
郁狷夫瞧着兩人,越看越登對,真是一對璧人。不生一堆粉雕玉琢的娃娃真是可惜了。
至於那個據說來自山崖書院的紅衣女子,郁狷夫只是禮數周到,僅此而已。她和裴錢是生死與共的患難之交,李寶瓶就只是朋友的朋友了,而打點關係一事,從來不是郁狷夫的長項。
郁狷夫帶着一行人來到癭柏亭,此處是郁氏府邸享譽一洲的名勝之地,亭內白玉桌即是棋盤,只有兩張石凳,桌上有兩隻棋罐,對弈落座,其餘站着旁觀,很有講究。當然,涼亭有圍欄長椅可坐,只不過離着棋局稍稍遠了。
作為一個龐大家族定海神針的郁氏老祖,是少年神童出身,被譽為“美風神,少有大志,好學不倦,博覽群書”。這座癭柏亭就是郁氏老祖郁泮水親手打造的景點,不過在一百多年前,此地曾被郁泮水封禁了足足三百年,就只為了下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局仙棋。
先後有一百六十人落子棋盤,因為每人只能下出一手棋。至於是執白還是執黑,碰運氣。黑棋從先手精妙無雙,到江河直下、中盤大潰,白棋則形勢一片大好,直到一位白衣儒士入亭,拈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盤,然後說了句“不用再下了”。
眾人一入涼亭,再看四周,別有洞天,古柏森森。據說那些每一棵都價值連城的老柏,是從一處名為錦官城的仙府移植過來的。
竹出青神山,柏在錦官城。
裴錢對圍棋不感興趣,從來都是這樣,小時候是懶得動腦子,又掙不着錢,後來至多看老魏和小白他們幾個在棋盤上殺來殺去的。
李寶瓶就站在郁清卿身後,觀棋不語。
金真夢和朱枚則站在林君璧身後,自家人當然要護着自家人。
如果不是郁狷夫說過自家老祖是個臭棋簍子,只是喜歡附庸風雅,非要搗鼓些虛頭巴腦的事情,不然裴錢都要以為郁氏老祖下棋能穩贏小師兄了。
私底下聽郁狷夫說,甚至連那什麼“少年神童”“美風神”“好學不倦”,都是她老祖當了家主之後請人瞎扯的,其實老祖小時候就是個視財如命的小胖子,小小年紀就學會了許多掙錢營生。
郁清卿笑道:“君璧棋理,越發醇正了。”
實尖虛鎮被林君璧發揮得爐火純青。前些年林君璧做客郁氏時,他是在強行追求棋術的所謂奇妙高遠、神龍變化,卻似乎又在棋盤上的短兵相接處殺心過重。如今林君璧卻棋風一變,邃密精嚴,不失步驟,殺法環環相扣,棋理與殺氣卻不重,所以郁清卿對其才有“醇正”的評價。
郁清卿棋術未必如何高超,至多能算是玄密王朝的第一流棋待詔,比起精通弈棋一道的山巔仙師差距還是很明顯的,但是她的眼光一向很好,被老祖笑稱為郁家解語花。
林君璧從棋罐拈子時,郁清卿看了眼俊美非凡又神色專註的年輕人,心中則感慨:國運興,棋運亦興。在蒸蒸日上的邵元王朝,林君璧必然是未來國師了。
終有一天,林君璧的棋理會達到“一氣清通,脫然高蹈”的境界。不是所有精通弈棋的人,當真能夠在棋盤外如何成就氣候,可眼前這個昔年少年,好似大道就與棋相通,生枝生葉。
郁狷夫和裴錢並肩而坐,郁狷夫脫了靴子,盤腿而坐,摘下腰間酒壺,遞給裴錢。裴錢趕緊給郁狷夫使眼色,悄悄抬起下巴,點了點神色認真的寶瓶姐姐。
郁狷夫笑了笑,自顧自飲酒起來,心中大為好奇,裴錢除了她師父之外,竟然還有怕的人。
郁狷夫伸了個懶腰,雙手扶在身後圍欄上,聚音成線,與裴錢說道:“曹慈在兩洲戰場出拳極多,跟你師父那次躋身山巔境關係不小。”
進了涼亭后,裴錢始終端坐,挺直腰桿,雙拳虛握擱放在膝蓋上,輕輕點頭。
郁狷夫說道:“山崖書院如今名氣可不小了,都要歸功於那位大驪綉虎。”
裴錢卻不願多談綉虎,只是笑道:“我很早就認識寶瓶姐姐了。我師父說寶瓶姐姐從小就穿紅衣裳。”
郁狷夫點點頭。雖然還是不太理解,為何裴錢會對紅衣女子李寶瓶如此親近,卻也不願刨根問底,就像裴錢就從不在她面前提及那個懷潛。
郁狷夫喝着酒,偶爾瞥一眼棋局,反正看不看都看不清勝負走勢,她會下圍棋,不過就真的只是會下而已。她更喜歡象棋,郁氏藏書樓就有一位兵家祖師親筆手書的《象經》初稿。
山上練氣士,遠比山下俗子更加思慮幽深、算計長遠,不過除了兵家修士之外,修道之人往往推崇圍棋輕視象棋。
郁狷夫問道:“你會不會下象棋?”
裴錢搖頭道:“沒下過。”
當年老魏和小白經常下象棋,只是某次被小師兄冷嘲熱諷了一通。稍微用心想了想,裴錢就想起了那番言語,一字不差,一一記起。其中一句最損了:“這象棋的深度,就是魏羨喝酒的海量,你們倆不臊啊?”
郁狷夫當然不知道這一茬,隨口說道:“年輕候補十人當中,有個叫許白的年輕人,精通象棋,他那‘許仙’美譽一半在此。因為許白在少年時,曾經夢遊中土兵家祖庭直鉤台,與那位隱世數千年的姜姓老祖對弈十局,許白四勝六負,所以許白在成為候補十人之前,其實在山巔修士當中就已經名氣很大了,在‘許仙’之前,早早就有了個‘少年姜太公’的綽號。”
郁狷夫喝了一口酒:“有機會一定要與他請教請教。輸棋是肯定的,只希望輸得不要太難堪。”
裴錢對什麼許白許仙就更不感興趣了,所以說道:“我只見過符籙於玄老前輩,確實很仙。”
詩家白仙,詞宗蘇仙,符籙於仙。象棋許仙?
裴錢突然咧嘴一笑:“在溪姐姐,如果,我是說如果啊,我是你們郁家老祖,就將那一百多顆黑白棋子偷偷藏起來,銘刻上下棋修士的名字。既能珍藏,又很值錢。”
郁狷夫眼神古怪。
裴錢問道:“已經這麼做了?”
郁狷夫嘆了口氣:“咱倆換個身份就好了。”
裴錢搖頭。她可捨不得換。
林君璧和郁清卿下完一局棋,耗費了將近半個時辰,還要復盤。
事先問過郁狷夫,得到許可后,裴錢就帶着寶瓶姐姐一起閑逛起來。
走遠后,李寶瓶揉了揉裴錢的腦袋,說道:“跟朋友相處,不用那麼拘謹。”
裴錢想了想,點點頭:“聽寶瓶姐姐的。”
李寶瓶繼續說道:“你剛剛從金甲洲戰場回來,下意識繃著心弦,也很正常,不過你不能一直這樣。當年小師叔帶着我們遠遊,偶爾都會偷個懶,何況是你這個當弟子的。”
裴錢悶悶道:“師父就算偷懶,也是為了攢氣力和心氣,不一樣的。”
李寶瓶笑着沒說話。
老秀才突然現身,身邊多了個頭戴虎頭帽的小孩子,老秀才大笑不已,和那孩子介紹說道:“可以喊寶瓶姐姐、裴姐姐。”
孩子斜眼老秀才,老秀才立即悻悻然道:“喝高了喝高了,怪不得我,郁老兒別的不說,這珍藏多年的酒水,真是很夠勁。”
然後老秀才遞給裴錢一把小巧玲瓏的竹黃裁紙刀,詩篇銘文刻滿正反兩面,笑道:“裴錢,這是那位郁前輩補上的見面禮,收下吧。客氣啥,長者賜莫要辭嘛。是件咫尺物,對於郁前輩來說,就是九牛一毛,落魄山的一粒瓜子,只管收下,不然郁老兒肯定要急眼。”
裴錢剛要說話,被李寶瓶扯了扯袖子,裴錢便撓撓頭,接過了那把珍貴異常的裁紙刀。確實有些家當,沒有咫尺物的話,都要頭疼怎麼帶回家去,總不能一直欠着在溪姐姐那件咫尺物,說好了離開金甲洲就要還她的。
然後老秀才說要離開一趟,要去穗山。
從頭到尾,老秀才都沒說那個頭戴虎頭帽的小孩子姓甚名誰。
老秀才一走,李寶瓶和裴錢也各自離開了郁家。
李寶瓶要返回學宮,山崖書院學子目前在那邊求學,裴錢則遠遊多年終於返鄉。不過要先跨洲去往皚皚洲,再繞路去往北俱蘆洲,才能返回寶瓶洲。
李寶瓶將那把狹刀交給裴錢,腰間只懸一枚養劍葫,紅衣牽馬離去。
裴錢站在門口,喊了聲“寶瓶姐姐”。李寶瓶轉過頭,笑眯起眼,驀然燦爛而笑,雙腳輕輕跺地,雙手飛快晃動。裴錢撓撓頭,終究沒好意思如此孩子氣了。
裴錢站在門口許久,這才轉身走回府邸,先勞煩一位管事幫忙通報一聲,看她能否去郁家老祖那邊道謝和告辭,那位管事笑着答應下來。
裴錢見過了郁氏老祖,再去與郁狷夫告辭,郁狷夫就要送她去那座仙家渡口,裴錢帶着那個取名阿瞞的不記名弟子,結果到了渡口,郁狷夫臨時起意,說:“裴錢,既然你要去趟雷公廟,我正好也想去那邊逛逛,看能否與那位沛阿香沛前輩請教拳法。”
郁氏老祖郁泮水站在私人花園一處懸挂“木野狐”匾額的涼亭內,他身邊站着一位年輕俊美的白衣公子哥。
郁泮水笑呵呵搓手道:“沾光沾光,虧得有齊兄在,氣運在我,老秀才今兒下手不重。”
這位暫時做客郁家的“年輕公子”正是齊廷濟,他在扶搖洲山水窟沒能救下周神芝,所幸後來在金甲洲劍斬完顏老景。雖然那位飛升境多半沒有徹底死絕,但這筆戰功實打實落在了這位劍氣長城老劍仙身上,至於那位扶搖洲本土飛升境,更是對齊廷濟感恩不已,與齊廷濟約好,等他在流霞洲白瓷洞天出關,一起找個地方喝酒。
老劍仙,是說齊廷濟的修道歲月、城頭刻字,其實齊廷濟是極為年輕的容貌。齊廷濟在中土神洲,先是聲名鵲起,然後享譽一洲,只不過之後他卻消失無蹤,有傳言說是皚皚洲劉氏財神要重金邀請齊廷濟擔任家族“太上供奉”,劉氏的重金,那絕對是超乎想象的重金,所以齊廷濟如今已經是劉氏的座上賓。
兩洲戰場積攢下來的功德,足夠讓齊廷濟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了。但是齊廷濟還在猶豫,一旦在浩然天下紮根,以開山祖師的身份建造出一座祖師堂,就等於主動放棄了飛升城和第五座天下。扶搖洲和桐葉洲兩道大門支撐沒幾年,所以浩然天下這邊關於飛升城的山水邸報幾乎空白,要不然就是一些個胡亂杜撰的小道消息。
先前老秀才找上門來,齊廷濟就主動避而不見,不承想就此錯過了那個頭戴虎頭帽的孩子。
郁泮水甚至都沒敢點名道姓,支支吾吾,齊廷濟便大致猜出了扶搖洲一役的最終結果,儒家文廟一定付出不少。
郁泮水笑道:“劉聚寶那傢伙財大氣粗,心更凶,所以不如我,不用花一枚錢,就讓齊兄當了郁氏的挂名客卿,君子之交淡如水嘛。”
齊廷濟一笑置之。
郁泮水收斂笑意,問道:“準備如何答覆劉氏?”
齊廷濟說道:“我先見見這位劉氏財神。”
郁泮水點點頭,花園內瞬間百花齊放,下一刻,一個身材修長、衣衫素雅的中年男子好似就站在百花叢中,中年男子走到涼亭中,和齊廷濟抱拳笑道:“劉聚寶見過齊劍仙。”
齊廷濟抱拳還禮。
郁泮水笑道:“你們聊,我去見個晚輩,看能不能給那小子忽悠瘸了,成功入贅我郁氏。”
劉聚寶扯了扯嘴角。
郁泮水一拍腦袋,打了個響指,匾額那邊出現一縷青煙,最終凝聚出一個身姿婀娜的艷美女子,跟在郁氏老祖身後。
一間書房。
林君璧跨過門檻后,一位仙人境修士輕輕關上門。書房內只有一位老人,拎了把椅子背窗而坐。林君璧上前幾步,作揖行禮。
林君璧能在那癭柏亭落座,在這書房就休想了。
眼前這位蹺二郎腿的郁家老祖,瞧着就是個錦衣玉食的富家老翁,胖乎乎,一眯眼,眼更小了,越發顯得臉大,憑空多出幾分油膩。
很難想象,這位老人不過玉璞境修為,就能夠在大澄王朝覆滅后又扶植起一個國力更強的玄密王朝。而不管是大澄還是玄密,都要比如今的邵元王朝排名更高。
在略顯幽暗冷清的書房裡邊,既然老人不說話,林君璧就只是站着。
郁泮水終於開口笑道:“聽說你精通弈棋,都快要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君璧棋術依舊不如先生厚實。”
“這話說得油膩了,我是問輸贏,沒說棋風,按照你的說法,我還比綉虎下棋霸道呢,有意思嗎?”
“君璧與先生對弈,各有勝負。”
“小子賊精,養望術比棋術更高。邵元國師教出了個好弟子。”
“該得的,一毫一厘別少我;不該得的,給了我也會還。”
“怎麼還?當那人心、名望是錢財啊,油膩油膩,小小年紀老到得油膩,為人處世更油膩。”
“規矩之內,我問我心,我行我事。”
“你去劍氣長城,初衷不是為了郁狷夫嗎?是心灰意冷,知難而退了,還是猶不死心,打算放長線釣大魚?此問可不好答,要麼是你小子承認自己居心叵測,要麼是承認你家先生心太臟,棋盤外落子都是下黑手,所以不如我幫你找個理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不是就比較斯文了?”
郁泮水攥着一枚凍如凝脂的玉石手把件,薄意雕刻,下刀極淺,唯有兩處篆刻較深,皆是印文樣式,一為“玉璇”,一為“琢”字。他呵了口氣,換成雙手緊握,輕輕擰轉,然後又習慣性往臉上蹭了蹭。
林君璧對此視而不見,說道:“郁狷夫看不上我,我和郁清卿不合適。”
郁泮水譏笑道:“傻姑娘怎麼看上的陳平安?”
林君璧反問道:“郁狷夫為何會看不上隱官?”
郁泮水眯起眼,抬起手腕,輕輕虛握,下一刻手心就多出一枚印章,再以雙指拈住。
印章邊款:石在溪澗,如何不是中流砥柱?綺雲在天,拳猶然在那天上天。印文則是:女子武神,陳曹身邊。
郁泮水問道:“你下棋,就是輸給此人?知不知道他是誰?”
林君璧說道:“郁先生知道就好。”
郁泮水提起手中另外那個玉把件,說道:“你罵這傢伙幾句,我將此物送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說你不說,怕什麼。提醒一句,我手中的把件,可是水繪園故物,等於半座水繪園,別說你需要,就連你家先生都不會嫌棄。”
此物出自老坑福地,這種奇石田黃,是老坑福地的山根精華所在,是福地的特有之物,價值連城,一兩老坑石一兩穀雨錢,更有“天下印章硯台,半出老坑福地”的說法。
老坑福地是出了名財源滾滾的上等福地,由符籙於玄山門的一座下宗宗門掌控。
符籙於玄,一山五宗門。手握一座上等福地、一座小洞天和兩座中等福地,其中那座雲夢小洞天中不僅有青草湖,光是蛟龍窟就有數座,水裔精怪更是無數,尤其難得的是天生性情溫馴,最被山上仙子喜歡。
歸功於浩然天下那些雜亂不堪的山水邸報,為仙子們評選出了眾多山上必備物件,什麼龍女仙衣湘水裙,十二顆虯珠起步的“掌上明珠”手串,一把白帝城琉璃閣煉製的梳妝鏡,一幅被譽為“天下一等真跡”的臨摹《雲上帖》或是《花間帖》,流霞洲玉春瓶,斜插一枝來自百花福地的梅花……
於玄能不有錢嗎?符籙能不多嗎?便是郁泮水這個手握玄密王朝全部財庫的郁氏老祖都要自愧不如。
這會兒“現身”自家花園的那位皚皚洲劉大財神曾經主動開價,要跟符籙於玄購買半座老坑福地。據說當時劉聚寶身上帶了一堆咫尺物,裡邊滿滿當當都是穀雨錢。除了堆積如山的神仙錢,劉氏還願意將自家綠蔭福地的一半送給於玄,只是於玄沒答應就是了。
於玄說:“你劉聚寶有錢又如何,可我像是缺錢的人嗎?”
說到底,什麼半座老坑福地、半座綠蔭福地,什麼劉聚寶送錢給於玄,都是表面功夫,卻類似山下世族的一樁聯姻。皚皚洲劉氏不過是要再抱一條大腿,當然雙方確實可以一起掙長遠的大錢。一方掙錢一方虧錢的買賣,做不長久,只是一條“流水”財路,說走就走,說沒就沒。
林君璧好似早有腹稿,毫不猶豫,背稿子一般,還真就罵了一通“崔東山”。
郁泮水哈哈大笑,十分快意,將那個玉把件丟給林君璧,林君璧收入袖中,說道:“可惜未能解石為一枚方章。”
郁泮水轉頭說道:“回頭你告訴綉虎。”
一個清冷嗓音響起:“奴婢領命。”
林君璧始終目不斜視,置若罔聞。
關於這位郁家老祖的傳言太多,性情不定只是其一。
郁泮水突然問道:“那個年輕隱官真能讓你林君璧都要佩服?”
林君璧點頭道:“不能為之,心神往之。”
郁泮水笑道:“咱倆手談一局?”
林君璧說道:“輸贏都由郁先生說了算。”
郁泮水抖了抖手腕,將那枚印章放回原處,起身道:“走,去癭柏亭殺一局去,小子口氣賊大,說得好像能贏我似的。”
京城渡口那邊,裴錢和郁狷夫一起乘坐仙家渡船去往皚皚洲,阿瞞站在觀景台欄杆那邊,痴痴地看着一座恢宏京城變成巴掌大小、芥子大小,最終消失不見。
裴錢問道:“你先補上昨天欠下的練拳,不然你要還我一枚雪花錢。”
阿瞞只是踮起腳尖,始終望向遠方大地。
裴錢也不惱火,更無責罵,只是說道:“按照約定,連續兩天不走樁,還我一半雪花錢,一旦總計有三天不練拳,全部還我。”
阿瞞這才含糊不清地說道:“再看一會兒。”
陳靈均走瀆,終於在春露圃附近的大瀆入海口,成功離開一洲山河氣運的鎮壓束縛,聲勢浩蕩,一條龐然大蛟有如龍入海,掀起滔天巨浪。
只是陳靈均剛要趁勢再咬牙前沖千百里,不承想微微揚起巨大頭顱,只見遠處海面上,一襲青衫雙手負后立於船頭,十分瀟洒,但是在大浪之中,那人立即被打回原形,術法亂丟,也壓不住水運洶洶導致的驚濤駭浪,這讓陳靈均心一緊。
大瀆鄰近入海口沿途兩岸數千里,已經有幾家仙師幫着鎮壓水勢,大水不至於漫延上岸,免得傷及無辜,不承想臨了,還是有條運道不濟的漏網之魚。陳靈均瞧見了那個最終呆若木雞的年輕仙師,一個發狠,晃動那條血肉模糊、可見白骨的蛟尾,更改軌跡,撞入大海深處,整個頭顱砸在了海床上。
石、崖、橋、堤岸,一切陸地之屬的萬物,皆是蛟龍之屬走江的無形大道阻攔。蛟龍走江,講求一個一往無前,瘋狂汲取水運,洪水滔天,走得越快就越輕鬆,陳靈均卻一路走得磕磕碰碰,一鼓作氣支撐至此,終於徹底衰竭,若非那一葉扁舟攔路,其實他還能衝出去最少千裏海域。陳靈均暈乎乎晃動頭顱,事已至此,再走海就毫無裨益了,他忍着全身劇痛,凝為人身,從方寸物當中找出衣物穿戴在身,背竹箱手持行山杖,搖搖晃晃踏波而行,去找那隻落湯雞。陳靈均環顧四周,見那落湯雞上半身趴在傾覆的小船上,大呼道:“好大水,咋回事?!”
見那人無事,陳靈均鬆了口氣,然後悲喜交集,一個忍不住,就號啕大哭起來。
“老子這輩子再也不走水了,誰說都不成。老爺發話都不成!”
只是號了幾嗓子后,陳靈均一屁股坐在水面上,又笑了起來,跌跌撞撞的,走瀆總算成了嘛。也就是賈老道、白忙這些好兄弟都不在身邊,不然這會兒陳靈均能拉着他們一起把一條濟瀆當酒水喝完。
陳靈均立即抹了一把臉,見那位瞧着只是洞府境的練氣士好不容易將小船翻轉過來,正蹲在那邊用雙手倒水入瀆,大概是先前以蹩腳術法抵禦巨浪耗盡了靈氣。
陳靈均心中確實有些愧疚,年輕練氣士好好賞着景,就成了落湯雞。
雲海之上,李源捂着額頭:“我這靈均兄弟,走瀆走瀆,是不是腦子都跟着進水了,哪有這麼走瀆的。”
走瀆成功,竟然就只是讓一位金丹境蛟龍之屬,只是元嬰境初生,而不是李源和沈霖最早預期的元嬰境瓶頸。
元嬰境初生,與元嬰境圓滿,對於修道之人而言,哪怕同一境界,其實已算天壤之別,對於境界攀升更加艱難的蛟龍之屬,兩者更是懸殊,而且走瀆這種事情,能一而再再而三嗎?機會沒了,這輩子就都沒了。原本按照龍亭侯與靈源公的推衍,陳靈均只要走瀆成功,最壞的結果,都是元嬰境圓滿巔峰境,運氣好些,直接破開元嬰境瓶頸躋身上五境都不是沒有可能,可愣是被陳靈均撲騰出個當下的慘淡光景。
李源已經開始擔心自己的前程了,陳平安不會到時候遷怒自己的護道不利吧?
南薰殿水神、如今的濟瀆靈源公沈霖,和龍亭侯李源並肩而立,她笑道:“我倒是覺得這樣不錯。開始有些理解陳平安為何願意如此照顧陳靈均了。”
李源還是替好兄弟心疼那份大道折損:“當個好人,實在太花錢了。”
李源皺眉問道:“那位瞅着總讓我覺得氣象古怪的練氣士,好巧不巧,突兀出現在這裡,連累陳靈均跌了半境,當真只是地仙修為?”
沈霖也有幾分憂慮:“除了岸上春露圃修士,還有你我雙方的水官一起巡遊海中,照理說確實不該有人出現在此地。”
再遠些,千里之外,其實還有一位淥水坑出身的捕魚仙,因為按照雙方推衍,陳靈均裹挾大瀆水運洶湧入海之後,會在那處被臨時開闢出來的水府暫作休歇,以此固本培元。
一個身材臃腫的綠袍婦人憑空浮現在兩位大瀆公侯身邊,說道:“主人讓我捎話,要你們不用追究那人來歷,隨他去。不但如此,如果有人擅自探究此人根腳,比如大源崇玄署或是水龍宗,來與你們試探口風,你們勸一勸攔一攔,攔不住就與我打聲招呼。”
婦人笑眯眯道:“要水淹嬰兒山雷神宅,龍亭侯好大的氣魄。”
李源嬉笑道:“澹澹夫人折煞小弟了。”
這頭淥水坑飛升境大妖道號青鍾,自封“澹澹夫人”。喜歡與人間最得意攀親戚。傳聞在那淥水坑大門外,懸有一副金字楹聯:“擊鐘青冥之長天,足躡淥水之波瀾。”
飛升境咋了,白也為淥水寫過一篇詩文又咋了,看把你拽的,蕩漾得沒邊了,你真有本事,就去與我的好兄弟火龍真人拽去啊。
澹澹夫人笑着離去,忍不住瞥了眼海上的年輕練氣士。雖然她現身後表面鎮定,實則心有餘悸,不比見到火龍真人更好。
斬龍之人,斬殺水裔,豈不是更信手拈來?
陳靈均機靈得很,隨便找了個借口,陪着那哥們一起大罵這邊的水勢詭譎,然後很快兩人就開始稱兄道弟起來,不承想那哥們竟然也姓陳,名濁流,這名字取的,跟好兄弟白忙有的一拼,而且一看就是個科舉失意人。陳靈均開懷大笑道:“你姓陳我姓陳,那咱倆豈不是五百年前的本家兄弟?”
陳濁流微微一笑。先前尋見了一處破碎秘境,隨便找見了一副仙人遺蛻,就將先前皮囊還給了那個北俱蘆洲的年輕車夫。
車夫“白忙”得了一袋子神仙錢,陳靈均換來了一場走瀆成功,而不是功虧一簣,到頭來白忙一場。
一旦走瀆順遂,任由颶風大雨肆意侵襲兩岸,那麼陳靈均躋身玉璞境並不難,而不是當下的元嬰境蛟身,得以具備真龍雛形,可陳濁流說不得就要一個忍不住,先還錢,再一劍斬掉好兄弟的頭顱了。而且方才陳靈均如果為了大道成就更高一籌,選擇一撞而來,撞爛一葉扁舟和打殺攔路人,那陳濁流就更省心省力了。
陳靈均覺得自己到底不是那種亂認兄弟、亂斬雞頭燒黃紙的人,與陳濁流告辭一聲,主要是要趕緊去與李源和靈源公道謝,再找到白忙,然後一起打道回府。